玉漏一看他面?前的茶盅还是?满当?当?的,茶早凉了,他一口没动。她旋即嗔怪西坡一眼,“三爷从不吃这些茶,你该早去叫我。”说着由袖中摸出纸折的一小包茶来,拆开给两?人看看,“这是?人家送我爹的翠芽,比不上三爷常吃的,只好请三爷将就一回?。”
语毕走?去搬出茶炉子点上,往外头井里重提了壶水进来,又来收拾桌上的壶和盅。西坡些微仰着面?孔睇着她笑笑,“你私自拿你的爹的好茶,就不怕他骂?”
玉漏吐了下舌,扭头朝窗户上望望,“我爹这时又不在家,不知谁家做客去了。我背着我娘偷拿的。”说着朝池镜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敢跟我娘说三爷在这里,依她的性子,要知道?三爷在这里,忙不赢就要赶来迎待,怕三爷嫌烦。”
那窗户上糊的桐油纸,微风吹得簌簌的,雨斜打在上面?,不辞辛劳地终于将它打成了油黄的颜色。外头雨越下越大,池镜心想,是?走?不成了,像是?给绑在椅上的看客,仿佛家中开筵坐席,一双眼睛没处放,也只好放到戏台子上去,就是?再心不在焉,耳朵也能听进去些或痴或怨的唱词。
他认定?玉漏是?特地赶来做戏给他看,无非是?和他赌气,也许说她爹娘在给她议亲的事也是?刻意透漏给他知道?。
他低着微笑的眉眼,忽然瞅见西坡起身,是?墙下的水壶烧开了。玉漏赶上去提,西坡没让,说“烫”,自己提到桌上来,支使玉漏,“去厨房里拿把干净的壶来。”
池镜想起头回?和玉漏在巷里碰见西坡,他还十分?有礼客气地与玉漏招呼,那时他老婆还活着。如今死了老婆,待玉漏的态度也有些变了。
他能猜测玉漏是?刻意做戏给他看,可是?西坡也是?么?他是?男人他知道?,男人最是?忘情得快,前头再生死难舍,真到这时候再不舍也能过去,往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趁着玉漏出去,他不由得问:“夫人亡故,往后令公子由谁带?”
“眼下暂且是?家母带着。”西坡微笑着坐下来,朝门口斜睇厨房一眼,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小儿?倒很喜欢她,兴许日后肯听她管教。”
池镜一口气堵上心头,笑道?:“她当?家的确能干,我们老太太也时常夸她。”旋即把嘴角略放下来一些,“如此说来,你们两?个倒是?有意了?”
西坡没明?说,但意思却比他想的还要明?确,“多亏贵府照拂,听她回?来说起您家老太太待她很好,还想着替她主张婚事。竟叫她老人家白费心了,改日我一定?亲去府上给她老人家磕头谢恩。”
原来和玉漏议亲的就是?他了,池镜也没表现得惊骇,只把一手抚在膝上撑起腰,“这事可有准了?”
西坡照旧笑着点头,“才立了订婚书,眼下正预备着过定?礼的事。不过您瞧我们家里,不怕您笑,只好一切从简,何况我还是?孝中,说出去也不大好听。”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前脚死老婆后脚就续弦的男人多得是?,急起来什么世俗礼法都顾不上,不告到衙门去,谁和他计较?不过池镜看他不像急在这一时,倒像是?等了许多年,眼中透着一丝尘埃落定?的踏实和欣慰。
说着说着,西坡的语调变得有一份软和的怅然,“说起来也真是?好笑,像是?平白兜了个圈子,从前的路都白绕远了似的,没承想到头来事情这样简单。”
话?音才落,自己又改了口,将膝盖上的一片衣料攥了又松,“不过话?说回?来,倘不是?绕这么个圈子,也未必能水到渠成。他爹娘一向瞧不上我,嫌我家里穷。送她往那富贵之?乡混几年,回?来他们倒看开了。”
池镜不由得笑着哼一声,“那不是?看开,是?再没别的好去处,只好认了。”
西坡听他嘲讽也不理论,埋首笑道?:“不论他们怎么想,反正终归是?肯成全了我们,我还是?要谢他们。”
池镜冷眼看他,觉得他眼中那欣慰不大像是?假装,男人倘或无情,装也装不像。他登时如鲠在喉,想走?又没走?,倒和他说下去,“你和玉漏姑娘认得很多年了?”胸中却盘算着如何将这根刺不露痕迹地拔除。
“自打她七岁搬到这里来就认得了,不过头两?年并不怎样说话?。”西坡笑着凝起眉,仿佛有一片金色的光照进记忆中去,“是?有一回?她挨了她娘的打,蹲在院外头那墙根底下哭,哭也不肯放声哭,把脸埋在腿上,两?个肩抖着。我走?过那里,还当?她是?在笑,就问她遇到上什么可乐的事了?她生了气,站起来踢了我一下,骂我不会说话?,专往她心窝子里戳。她那时不这样瘦弱,踢人也踢得疼。”
池镜听得一笑,想到玉漏打他耳光时也没手下留情,此刻是?觉得那耳光又扇到他脸上来了。他不能想到玉漏也有那泼辣不讲理的劲头,以?为她永远是?静柔如水的姿态。
西坡也一笑,“隔日再碰见,她又和我致歉,我还很意外,谁知她说着说着,就说到我手上拧的一块熏肉上头。我才明?白,原来她是?想哄那块肉吃。”
“你给了她了?”
“给了。”西坡点着点着头,把头垂下去,“那时我家开肉铺,一块肉算不得什么。”隔定?须臾,他头又抬起来,“只要我有的,我都情愿给她。”
池镜听后第一个念头是?想笑,真是?个情种。但那笑浮到脸上来就有些不由自主地发?僵,他拿舌在口腔内顶了下腮,好使那笑可以?松懈下来。
雨声令空气变得更萧然了,玉漏去厨房找茶壶怎么能找这样久?她是?不是?故意把他留在这里听西坡说这些陈年旧事,她算准了他们这些琐碎的过往能刺激到他。
这个女人折磨他,她故意折磨他!她尽管和他做戏斗心眼耍手段,但又保留着一部分?真实。好像说书人说这故事不全是?杜撰,那真实的一点影子更叫人着迷了。
西坡又不说了,笑脸变得怅惘,“三爷听这些话?,恐怕觉得可笑。可我们这等贫贱之?人,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点。”
池镜横他一眼,居然觉得他是?在炫耀,他能拿得出手的比他多得多了。他笑着起身,不耐烦在那凳上坐,身子屈得不自在,只好在屋里闲踱步,行动也不显得拘谨。路过那门前,他朝西边厨房里瞥一眼,看不见玉漏。她还不回?来,故意放他在这里受挫。
他转了一圈,绕到西坡背后,忽然将手握在嘴边笑着咳一声,“要我说,男人就不能太老实,说句难堪话?,早把生米煮成熟饭,何至于你们耽搁到今日?”
西坡惊了一惊,回?首看他。
他立在背后,居高临下的,带着凛凛的笑意低声问道?:“你老实么?”
西坡感到压迫,从凳上让起身来,“三爷取笑。”
池镜睇他一会,没在他脸上看出什么他们有什么不轨的端倪,一时放心下来,又笑,“其?实男人间私下说说这话?也没什么打紧。”继而刻意向他背后那门口瞟一眼,含笑咕哝,“我就不是?个老实人,不爱守那些规矩,我要是?瞧中哪个姑娘,一定?先想着把她弄到床上去。”
西坡辨其?意思,一时怒气烧到眼中来,拳头刚在袖中攥住,恰好玉漏就提着茶壶茶盅进来了。
一见他二人好像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玉漏忙笑,“找了半日才找着把好壶。”说着走?到桌前,向西坡嗔一眼,“回?头那厨房里的壶和杯都要换新的,也不费几个钱。”
池镜把眼在他二人间睃一睃,敛了些戾气,“回?头我送你们一套官窑的。”
玉漏轻笑道?:“就是?三爷大方要送,摆在这屋里也不配。多谢三爷。”
池镜点点头,看见她提了桌上的水壶要瀹茶,那水偏又搁冷了。她重要提到茶炉上去烧,池镜早是?不耐烦,就说:“别忙,我这就走?了。”
玉漏扭头向门口看一眼,“雨还下着呢。”
“小了许多。”池镜说完便向西坡稍微点个头,拔腿向门外走?。
他就要这么走?了,没有玉漏料想的三人对峙撕破脸的情形,吵都没有吵一句。她不免感到灰心,看着他的背影,一直拧着那水壶不知该搁在哪里。
西坡看她一会,开口提醒她,“去给三爷送把伞吧。”
玉漏在门上扭头看他,笑了一笑,“算了。”
一说“算了”,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来似的,有种经过山崩地裂后的宁静。她这一刻是?真打算放弃了,看着西坡立在那窗前,也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十分?不甘。因?为是?西坡站在那里,像是?许多年的一个梦就杵在眼前,也许伸手能碰得到。这世上倘或只有一个男人会爱她,她相信西坡有这可能。
西坡却望着她一笑,那笑显得衰颓,“还是?去吧。”
玉漏眼睛里不可置信的光晃了晃,一层灰心又蒙上一层灰心,整颗心都是?雾濛濛的。她转了下脚尖,像要朝他走?过去,不想忽地听见池镜在院内喊了声,“你就是?这样当?差的?连把伞也不替主子想着?”
他走?了这会还没走?出去,很奇怪,他总是?能将她从一些将要难堪的时刻挽救出来。
玉漏只得拿了把伞去送他,一出院门,伞高高地擎在他头顶,却是?心不在焉。
要是?方才池镜不叫她,她走?去要对西坡说什么?难道?说她从此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她想想就觉得后怕,西坡从没有说过留她的话?,从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你真打算嫁给那王西坡?”池镜先问。
玉漏怔了一瞬,方淡然地点头,自己也有点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了,“我不会叫你为难的。”
池镜马上想到自己先前说过的话?,直觉她这是?回?敬,显然她是?听了那些难听话?的缘故,觉得终于是?没可能了,才打算拣个人另嫁。自然而然就拣了西坡,她带着和他赌气成分?,但也未尝不是?余情难了。
他险些脱口而出打算要娶她,想想又很不甘。他知道?只要他肯说,玉漏必定?能立刻抛下西坡重投他的怀抱。可同时也知道?,诱惑她的不过是?除他这个人以?外,他的那些身外之?物?。
“你要给人做继母?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长大了不见得会念你的好。”
玉漏在他肩后瞟他一眼,见他嘲讽式的笑,就说:“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儿?的。”
池镜仍受了这话?的刺激,忽然回?头瞪她,又忽然笑着接过她手里的伞,向前贴近了一步,拿下半截轻轻撞了她一下,“你和这么些男人拉扯不清,就是?生个孩儿?,能保得住是?谁的?”
玉漏向后退了一步,把脸瞥到一边,“从今往后,我打算从一而终了。”
仗着雨巷无人,池镜一把将她揽过来,伞放得低了些,把彼此的脸罩在里头,“你打算对谁从一而终?”
两?人的脸都给油纸扇映红了,玉漏发?现他眼睛里也有点红,像是?急出了些狠态。不过他急也急得有理智,到这会也不向她许诺,他只想“要”,自己又不肯“拿”一点出来,两?个悭吝的人,谁都怕没回?报。
“谁是?我丈夫,我就对谁从一而终。”玉漏盯着他的眼,颇有股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坚毅。
池镜笑道?:“你以?为我怕?”
“我也不怕。”玉漏还一味紧盯着他的眼看,“反正就是?这样了,我爹亲手写下和王家的订婚书,果然到时候,连他也不能反悔。”
池镜倒给她看得有些委顿,他倏地明?白是?和什么人在打赌,一个没钱没势没牵挂一无所有的赌徒,想赢归想赢,却也不怕输。他想着有点泄下气来,神?色满是?懊恼,眼睛控制着不看她,望到人家院墙上去。
玉漏还能容得他深思熟虑么?她没那么傻,他一思虑,少不得又要冷静下来了。她没给他机会,欲要转背回?去,鞋尖刚一转,却一下给池镜拽住。
他攥紧了她的腕子,还是?那懊恼的神?色,“那老太太那头,你要如何交代?”
“老太太不过是?好心,又不是?要强把我配给谁,有什么不好交代?”
他伸出舌头抿了下唇,渐渐有些发?急,“那王家太穷了,还不如凤家。”
“我和凤大爷是?早就完了。”玉漏渐渐在心头笑起来,趁机道?:“倘或当?年不是?我爹娘嫌贫爱富,我早就和西坡成亲了,也不会有唐二爷,有凤大爷,有你。”
说着,她脸上跟着释怀地笑起来,“现在倒好像一切归了原位,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伞的红光映在她眼睛里,像是?日暮的余晖,有种“一切都完了”的末日之?感。池镜这一刻知道?是?赌不赢她了,因?为他对她抱的期望,比她对他抱的期望要多。
玉漏又要走?的样子,试着抽了两?回?手。抽一回?池镜便攥紧几分?,直到攥得她眉头锁起来,他才咬着牙道?:“我说不娶你了么?”
玉漏怔一怔,“什么?”
“我说过不娶你么?”话?一出口,就有一泻千里的痛恨,他将她往身前狠拽一把,“我说过不娶你么?我说过不要你么?!你急着和人定?什么亲!”
玉漏在他身前完全动弹不得,伞外淅沥沥的声音很杳渺,他说的话?又好像从远方回?荡过来,她渐渐才敢信他的确是?说了。
她的鼻子给雨起洇得发?酸,怕他是?一时冲动,冲动过后又后悔,便冷静地向下一撇眼,梗起脖子道?:“你说过的。说了好几回?。我也等了你好几回?。”
池镜真是?恨她,恨她在此刻也没有感动也没能哭起来,还盘算着怕他后悔,要逼他一口咬定?。他只好低下头一口咬在她嘴上,他把伞反倒举高了些,恨不得给人看见他在亲她,让她名节扫地,谁也不肯再要她。
却没人走?过这里,他最后又是?恨,又是?一种倒戈卸甲的无奈,“从前说的不算,这回?算数。”
玉漏推了他一下,目光仍是?怀疑,“凭什么这回?就算?我凭什么这回?又要信你?”
池镜望着她,慢慢散淡地笑起来,“你聪明?伶俐,持家有道?,博古通今,连老太太都格外看中你,除了家世不大好,哪一点不是?池家三奶奶的绝佳人选?难道?你妄自菲薄,连自己也不信?”
有这些话?玉漏倒放心下来,他说什么都好,只是?千万不要说是?因?为爱她,那才是?最不可信的话?。
自然池镜也不会说那些胡话?,他已把他的婚姻押上来了,再要他押别的出来,他还没傻到那地步。
他一下又把她拉到怀里来,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笑道?:“还有,我怕你生个孩子出来,又不是?我的。”
玉漏推开他,以?为是?双方议和后缓和气氛的玩笑,也跟着笑,“方才那是?说的后话?。”
池镜的笑眼却慢慢变冷,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碾过去,像握着把刀比过她的脸,“我问他,他说他是?个老实人。他是?么?”
玉漏一时没能领会他的意思,稀里糊涂地看着他。他近前来贴着她,笑里掺着寒意,“倘或叫我知道?他有半点不老实,我一定?送他进宫做个阉奴。”
第55章 永攀登(O九)
雨还没停,永泉去雇了顶轿子并池镜归家,玉漏仍携伞回来还王家。二人商议好嫁娶之事由池镜自去筹谋,这事上玉漏没办法?,只好听他的话,回府后暂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一切仍是照旧。
这几步路上她又想,池镜会不会是缓兵之计,先哄着?她回来“退亲”,说是说他自有打算,最后却不了了之?真到那?时候,她可?真是无计可?施了,难道又另找个“嫁”?
一面惴惴地踅进王家院内,见西?坡在屋檐底下逗弄孩儿。他坐在长条凳上,背后的墙被这一日的雨氤氲成了冷清清的灰色。玉漏撑着?伞立在跟前想,这个人真是命苦,真是命苦,在嘴边的鱼也?吃不到。一个梨娘,一个她,好像都是从他生命中溜走的,他注定?要一生孤苦。
须臾西?坡抬起头来,神情慢慢由惝恍变得淡然。两个人迎面相望,才隔了这一会,又像是隔了几年似的,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西?坡和孩儿笑,将他抱在条腿上坐着?,握着?他的手向?玉漏挥一挥,低下头和他说:“问问三姨娘在那?雨地里站着?做什么?嗯?”
东坡只学得个“三姨娘”,别的词句咿咿呀呀混了过去。玉漏捉裙过来,学着?小孩子娇娇嗲嗲的口气,“三姨娘来还你们家的伞啊。”
伞收了立在墙下,她也?在长条凳上坐下来,握了握东坡的手,“他雇了顶轿子回去了。”
西?坡抻直了腰笑问:“你们说定?了?”
玉漏忽觉得有根细针扎进心里似的,方才的高兴一下都?散尽了,“说是说定?了,但这事果然要办起来,也?没那?样简单。”
“这是自然,毕竟他们是侯门望族。不过我想,只要池三爷愿意?,定?会拿出个主意?来,他不像是会临阵退缩的人。”
玉漏睐着?眼?看他,心里想问“那?你呢”,又没问。这时候即便问出个喜欢的答案来也?没意?思,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样还可?以安慰自己——他是为她好才从未争取过。但自己也?觉得这理由有点可?笑。
她低下头,握着?东坡的手玩,“我明日一早就要回去了。”
西?坡先点着?头,后面才应了声?,“嗯。”
好歹也?是回应,不像那?时候去唐家,她抱着?个包袱皮跟在她爹后头,走过这门前,不是没有点赌气的成分。可?他都?不知道她那?天就要到唐家去。
现在他知道了,照样没多余的话说。那?雨下得阴绵绵的,看样子一时半刻停不了。她不由得又恨起来了,恨到骨子里,一丝缠绵的疼。东坡这孩子不讨厌,总是咿咿呀呀自言自语,不缠人,低下去的眉眼?和梨娘很?像。玉漏望着?他忽然笑出来,“他怎么自己就能玩半天?”
说到儿子,西?坡的话倒多起来,“他就是这样,小时候爱哭爱闹,大了倒不这样。给他个什么,他自己就能鼓捣个半日,不是饿了也?不会来缠人。”
“很?好带嚜。”
“亏得是好带,我爹娘身子也?不大好了
,不然哪里禁得起他闹?”
玉漏笑着?沉默下去,沉默得发?慌,只要她没话说,他一定?更是不开口。她想到去唐家前的那?个晚上,在支摘窗前朝这院里望了很?久,一颗心高悬在苍森森的夜色里,像悬在深渊里,落不下,也?爬不上去。她是贪慕虚荣,也?知道不该如此?,但他们连家都?这样过来的,仿佛是理所当?然,那?时候连玉娇也?还没有那?些逆反的话说,所以很?希望能有个局外人来骂她两句。
稍坐片刻,那?王家妈从厨房出来,看见玉漏坐在那?里便笑着?点了下头,并没说什么。两家人因为秋五太太的缘故,关系一向?很?僵。玉漏没好多留,起身要走,“伞我给你搁在那?里了。”
西?坡喊她,“你打着?过去。”
她没理会,只把一手遮在额上,好像故意?要淋些雨,做出这惨淡兮兮的样子他看,好叫他知道,她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变得如此?利欲熏心,全是他放任的结果。其实没道理,他对她没有责任,但她就愿意?这样想。
归到家中,秋五太太问这半日哪里去了。玉漏提着?裙抖一抖,坐到八仙桌旁来,“到隔壁王家去了一趟。”
秋五太太在旁座摘菜,一听就生气,转头想也?许她是和西?坡商议诓池家的事去了,没好骂,只把手里的菜往桌上一丢,瞟她一眼?,“你可?别三心二意?的,趁这来往间,和那?王西?坡——”
玉漏不耐烦地乜一眼?,“我要是想和他怎么样,又挖空心思要搭上池家做什么?”
秋五太太笑了笑,现下想来,觉得玉漏擘画着?要当?池府三奶奶这事很?像痴人说梦,那?是何等人家?他们池家的人在家跺跺脚,南京城也?得震三震,冷静下来就不大信。不过她在池家当?差是千真万确的,这梦算是发?得有根有据。
她劝道:“昨晚上我和你爹说你这个事,连你爹也?说你这主意?太大了些。我和你爹商议,你干脆就听那?池三爷的,先和他混着?,等回头他娶了亲,再?叫他和你们老太太说,讨你去做二房奶奶。我的老天爷,池家的二房奶奶,那?也?是多少人做梦也?梦不到的好日子。我的丫头,你这么伶俐个人,要晓得见好就收,别真跟他闹翻了,回头别说二房奶奶,就是丫头也?怕做不成,人家说赶就赶你出来了呀。”
玉漏脸色一冷,“我难道就只配给人做二房三房四房的?”
秋五太太横她一眼?,陡地拔高嗓门,“你急什么?我说这话了?我倒想你做正房,就看你有没有那?个命!”
玉漏原不想说,但被她娘这么一骂,倒激起她逞强好胜的心,瞥她一眼?道:“池三爷已经应承我了。”
“应承什么?”
“婚事嚜。”玉漏心下越得意?,越泄出些冷笑来,“方才我去王家,就是因为他在那?里。我们都?说好了,他回去想法?子,一定?使老太太答应这门亲事。”
秋五太太楞了一会,渐渐把嘴角咧到耳根去。一会又后怕,“他别是哄你的话吧?”
其实玉漏也?有担忧,但仍把脖子一梗,道:“那?他还不敢,我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真敢骗我,了不得我不要什么名节体面,叫他也?声?名狼藉,我不得好死,他也?别想好活!”
正屋那?门帘子是挂起来的,下雨天阴,秋五太太又不舍得点灯,挂起那?帘子好放些光进来。阴白的一点光映在玉漏眼?睛里,使她神色看上去并没有话语里的激动,显得阴沉。
秋五太太瞅她两眼?,像有点怕了她似的,忙宽她的心,“哎唷不会的不会的,他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就没道理哄人,难道是谁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应的?”
其实秋五太太自己从没敢把梦做得这样大,果然有个天大的好事砸到头上来,又觉得不踏实。还是玉湘的日子使她能高兴得踏实,觉得她们这样的出身,给有钱有势的人家做一房小妾就算出头了。因此?这事果然有了眉目,她又不敢多问了,心里不知道怎的,有些惦记起玉娇来。
她说:“真到你出阁的时候,二丫头在家就好了。”
这话像个预兆,次日玉漏回府,园中撞见兆林,后来想起其实那?时就有端倪。从未与她讲过几句话的人,走过去一截,倏地倒回身瞅了她几眼?,笑问:“你是叫玉漏?”
玉漏诧异不已,抱着?包袱皮点头,“大爷好。大爷这是往衙门里去?”
兆林笑着?点头,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你是南京本地人氏?”
忽然问得奇怪,玉漏只得照实点头,“家在城北东临大街上的一条巷子里。”
兆林收起些笑脸,有点失望的样子,捎带嘴又问:“你家中有姊妹没有?”
“姊妹三个。”
“都?叫什么?”
“大姐叫玉湘,二姐叫玉娇。”
兆林把嘴一撇,漫不经意?点着?头,“你去吧。”
玉漏心下奇怪了一会,无端端问她家里的话做什么?这人比池镜还没正行,谁知道他又动了哪根筋,难道想把她的姊妹也?买进来做他家的丫头?没道理的话,玉漏想想也?忘了,照旧往老太太屋里去伺候。
老太太一见她回来,忙不迭地便问:“你回家问你爹娘的事如何了?”
玉漏见小丫头端了碗燕窝上来,忙将包袱皮随手搁在一边,上来接了捧到炕桌上,“问过了,我爹娘那?头也?只是才打算起来,虽有意?一户人家,还没说起呢。我就把老太太的恩德告诉他们,他们听后,赶忙就谢老太太,说既如此?,就凭老太太做主了,老太太随便替他们拣个女婿,也?是他们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老太太听后极为舒心,指她在榻那?端坐下,笑道:“你爹到底是个秀才,眼?光放得比人长远。那?些人家,听见要将女儿配个奴才就不情愿,殊不知有的奴才还比有的做买卖的家底还要丰厚,过日子嚜,实实在在才好,要那?些虚名头做什么?你放心,我可?不是随意?替你拣人,要拣咱们就拣个好的,岁数长得太多也?不要,续娶的不要,蠢笨的也?不要,自然了,缺胳膊少腿的也?不要他。”
玉漏立时想到毓秀的丈夫,在老太太眼?里,大概那?样就是好的,人机灵,也?不缺胳膊少腿,又是信得过的人。但玉漏嫌他生得丑,这倒是她运气好,从未和相貌丑陋的男人相好过,唐二人家虽然笑他是个花花太岁,相貌倒还不差。
恰好毓秀也?是一样想,在那?旁边几上焚香,回头瞅了老太太一眼?。玉漏正好和她目光相撞,不由得尴尬。
有个小丫头子进来回话,“正二爷说那?间屋子他有些睡不惯。”
哪里又跑出个“正二爷?”玉漏还在想,老太太便把额心一夹,咕噜道:“那?还有什么睡不惯的?难道不比他家里头的床铺好?”
毓秀点完香走来说:“大约是嫌那?屋子太清静,年轻少爷哪里经得住那?份清冷?还是叫他睡到三爷院里去吧,他就爱和三爷混。”
老太太想想点头,“随他去吧。”
毓秀便和玉漏说:“你去三爷院里告诉一声?,叫他们把那?边西?厢房收拾出来给正二爷睡两日。”
玉漏答应着?走到池镜这边来,先往后头去给燕太太请了安,才到前边来和金宝她们传话。这时池镜还在史家读书未归,屋里只有青竹几个,那?丁香一看玉漏进来,撇嘴走开了。
玉漏回头看她一眼?,也?不理论,只告诉青竹金宝两个,又打听那?正二爷是谁。青竹笑道:“是老太太堂兄弟家的孙子,按理叫我们老太太姑婆。”
金宝接过嘴去,“比我们三爷小几个月,成日家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为什么愿意?到我们这院里来睡?还不是巴着?三爷带他出去逛去。”
玉漏因笑道:“论玩还是兆大爷在行,怎么不巴着?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