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挨间屋子瞧过,简直是比着玉漏那说法?造出来的,哪再?找如此合宜的去?因此还没问价钱,就对永泉道:“跟东家说,这宅子我要了?,问他什么日子付钱过契。”
“唷,那得等这家老爷从杭州再?赶过来。”
池镜点头,“你催着那作保的人。”
仍旧骑马回四老太爷府上。那雨终究没落下来,下晌天又放晴了?。吃过晚饭他骑马特地?赶回家去,想着应当?要告诉玉漏一声。她得知?道,他只能给她这些,不论她情不情愿。因为她给他的,只值这些。
傍晚的时?候,玉漏园中闲逛回来,蓦地?看见池镜坐在她屋外花架旁的石头上。那花架上没有晾衣裳,坠着密密的紫藤花吊子,他穿着素白的衣裳,低着头,侧身嵌在那一片紫色的烟云里,那一种淡远和恬静,令她忽然记起从前的某一个傍晚。
那时?她娘叫她爬到屋顶上去换几片瓦,其实她惧高,但她爹不在家,她娘的身子又笨重,玉湘去了?胡家,玉娇又偷懒不肯,只好由她去。
她小心翼翼地?爬在屋顶上,倏听见西坡在底下叫她:“你别?动。”
随后他从他们家那头踩着梯子爬到她们家的屋顶上来,扶她坐着,替她换了?瓦。要下去的时?候,她推说她不敢,等她再?坐会。
西坡只好陪她坐下来,大概是怕她不留神掉下去,挨她挨得十分近。她有种隐秘的喜悦,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因为他的贴近而颤动,心也在细细地?颤动。
她笑道:“原来蛇皮巷是这样?子,还真像条蛇。”
连家是后头搬到这里来的,祖父死后分家,她爹没分到房子,拿钱在这里另买的。她娘常抱怨这条巷子又长又逼仄,她也是认得了?西坡,才?有点适应了?这里。
西坡是自幼生长在蛇皮巷里,对这里很有感情。他说:“这巷子窄有窄的好处,走的人少,倒宁静。”
西坡有西坡的安稳,玉漏有玉漏的动荡,她知?道他是个没野心的人,只是看着像个读书相?公,其实骨子里像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辈子不可能有很大的出息。
她看不起他。可这一刻,一切的不同都融洽在这堆残砖败瓦上。那远天的紫红的烟云,极容易把人引入一份恬静的未来里去。但她知?道,那未来只是短暂的错觉,将来还可以变成个穷苦冗长的噩梦。
即便走到今天,她还是这样?想。也知?道贪慕虚荣很不高洁,说出去不免要受人唾骂,不过对自己,可以坦诚一点。
“站在那里做什么?”池镜调目看见她站在洞门底下,又闲逸地?转过眼去。
玉漏方回过神往里走,“我在想,你怎么忽然回来了?,那边府里不忙?”
池镜慢慢站起身来,以漠然的口吻道:“我回家换衣裳,二嫂请我帮她带点东西过去,你给找一找。”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正屋里去,院里的丫头都四处乱逛去了?,并不怕给人瞧见。但他们因为觉得上回是不欢而散,都很自觉地?不挨近。
进?门玉漏问:“二奶奶要带什么过去?”
“两?身换洗的素服。”池镜淡漠地?在榻上坐下,眼睛不怎么看她。
玉漏自踅入卧房里,一时?找了?素服出来,用个包袱皮裹着交给他。他拿着就要走,到碧纱橱外,又倏地?掉转进?来,在她面前站定,微笑起来,“我今日看了?座宅子,简直就是比着你的心意盖的,明日我回来带你瞧瞧去?”
玉漏温柔地?笑着,“你不要费那个钱。”
他有些变了?脸,眼色轻蔑起来,“你可想清楚,真不要?”
好像是给下最?后通牒的意思?。玉漏仍旧笑着摇头,“给人家晓得了?,于你的名声只有坏处。”
“你真是替我考虑得周全。”他口气中有点嘲讽的意味。
玉漏怕和他吵起来,知?道那些虚情假意的话再?不能轻易瞒骗得了?他。为什么他不就此“算了?”?她想她在他还是有点份量,只是不够她理想的“价钱”。
她转过身去选择不开口,就是要叫他没办法?。
池镜有点发怒了?,掣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转回来,本来是要说些狠话,叫她“不要就滚”,他再?没好性与她耗下去。但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是一种木质的香气夹着一股衣裳刚洗过的皂香,最?先燕太屋里有一只大圆角立柜,就是这味道。
他闻到这味道,就说不出狠话来了?。感觉是又睡在那柜子里。
那时?燕太太才?刚进?门,急着在老太太跟前卖好,也肯勤勤恳恳地?做一副母亲的样?子,常和他游戏玩耍。有一天黄昏他们捉迷藏,他躲进?那柜子里,她一时?没找到,他在里头沾沾自喜。后来渐渐笑不出来了?,因为一更过半她也没能找到他,完全忘了?和他在捉迷藏这回事。
下人问她:“怎么没见小三爷?”
她打着哈欠说:“兴许是往桂太太屋里去了?吧。随他哪里睡好了?,难得我耳根子清静一日,我烦也要烦死他了?。”
因为听见她这么说,他就没敢出来,在那柜子里睡了?一夜。那夜他昏昏沉沉地?陷在那堆衣裳里想,原来到处寻找的一个温柔而安全的怀抱,却是在这里。
要承认不被人爱是件艰难的事情,他渐渐长大,终于也对自己承认了?下来。没想过会遇见玉漏。头一次在唐二请的席面上遇见她,她没搽一点香粉胭脂
,那一身馨香格外清晰。她绕案走过他身边,仿佛是那柜子里的衣裳又一件一件地?裹在他身上,又像睡进?那柜子里了?。
原来一个人想要爱就跟想要活命似的,是一种本能,这本能很容易死灰复燃。
忽然玉漏说:“给你捏得有点痛了?。”
“对不住。”池镜又放开手,非但狠话没能说出来,真是好笑,还要和她抱歉。
“不妨事。”玉漏也想笑,分明马上就要剑拔弩张地?吵起来,然而眼下,两?个人都在说些什么话?
他发僵的脸上重新闲适地?笑出来,把手反剪到背后,姿势有种不慌不躁的自得,“我想凤翔那头差不多?已经知?道了?。”
玉漏稍楞一下,怅然地?点点头,“自然了?,凤二爷一定给他写了?信。”
他就带着份自得走了?,瞧那意思?,是拿准事到临头她根本拿不出法?办来,不是给赶回蛇皮巷,就是给提回凤家问罪,这两?者都不如乖乖听他的安排,他认为她最?后只能“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是他小瞧了?她,她想。
果然过两?日就出了?事,这日高妈妈来和玉漏说,有人告了?个丫头偷盗,不知?如何处置。玉漏笑道:“这有什么为难的?不过按规矩办就是了?,上回老太太还说看中您心里有尺寸,怎么您老人家这会就没主意了??”
高妈妈拉她坐下,“这丫头可不是一般人,是兆大爷的房里人,叫小珠儿?,自幼在大爷屋里伺候,虽未明封她姨奶奶,可吃穿月例都是按姨奶奶的份子来的。原来大爷屋里的事都是她管着,后来大奶奶进?门只用自己带来的人,才?放着她不用,白养她在西屋。”
玉漏正翻着这屋里上月的账在看,听后阖起账本来,也郑重了?些,“谁告的她偷盗?”
“柳儿?。也是大奶奶娘家带来的丫头。”
“是她啊——”上回玉漏去翠华那边要鹅黄缎子,正是这柳儿?给收了?起来,当?着她的面和瑞雪翠华三人在那里相?互遮掩,可见是翠华信得过的人。这时?候翠华不在,留个柳儿?在家,竟在自己房中揪出个贼来不说,还不嫌是家丑竟大张旗鼓地?闹出来,真是有意思?。
玉漏想想,起身去给高妈妈倒茶,“柳儿?告她,可有证据没有?”
高妈妈一双眼跟着她转,“自然是拿了?脏才?敢告的,她领头,叫我带着人去搜,果然从那小珠儿?屋里搜出两?包上等天麻。据柳儿?说,那两?包天麻是上月大老爷门下相?公送的,搁在屋里还未交库,就给了?小珠儿?偷了?去。问小珠儿?,吓得话也说不清,恁是讲不明是哪里来的。可巧她爹有个痛风的毛病,常年吃着天麻。”
“她爹妈管什么的?”
“她娘早就死了?,她爹是管喂马的,独她一个女?儿?,也没有兄弟。她自己这两?年也不管事了?,大奶奶不叫她管,成日家在屋里吃白饭,孩子也没有。我们家的规矩,丫头们生下孩子才?封姨娘,不过兆大爷的性子从不亏待跟他的女?人,就是没生下孩子,也求了?太太,按姨奶奶的例给她。”
原来没势没钱还白占着好吃好喝,怪不得。看翠华素日不是不能容人,只是容不下吃白饭的人。
玉漏笑起来,“我说您老人家怎么会没主意,原来是为难在这上头。怕不处置她大奶奶不高兴,回来必定是要告您个纵然偏护之罪,处置了?她,又怕得罪大爷,是不是啊?”
高妈妈将双手抱在腹前笑,“怨不得二奶奶说你这个人聪明呢,几句话就猜出内情了?。你给我拿个主意,看这事怎么办。”
“您都为难还推我拿主意?我哪来的主意?”玉漏微微仰面笑着,把纨扇扣在下巴上,眼睛转两?圈道:“咱们都没主意,不如去问个有主意的人。”
“谁?”
“毓秀姐。”玉漏凑过来道:“您才?管这项差事,有事拿不定也是平常的,去问她她也不会怪罪。”
高妈妈提到老太太房里的人就有点惧怕,只推她去,“那你去问问,本来应该同二奶奶商议,二奶奶不在家,就该你拿主意。”
玉漏正要藉机去试探毓秀,便一口答应下来。待吃过早饭,往老太太屋里找到毓秀回了?此事。
那毓秀与小珠儿?同是这府里家生家养的丫头,虽相?差几岁,也是一处长大的,按理说该得饶人处且饶人。谁知?她却把绣绷子往榻上一放,端出一副法?度严明的神气,“就按规矩办,打她二十板子交给她爹带出去,从此不许她再?进?府里来。我们家别?的都可容忍,唯独偷盗的人绝不能纵容。”
玉漏见惯了?她总是笑着的样?子,忽见这狠厉还有两?分不习惯,在下头椅上假作跼蹐,“就怕回头兆大爷有个不高兴。”
不提兆林还罢,提起兆林毓秀那脸色愈发难看,眼中射着一股幽怨,冷笑道:“凭他是主子也不能包庇偷盗之人,我不信他还要为个丫头乱了?祖宗定下的规矩。”
玉漏嗅见股酸意,心里的猜测更加笃定。这事问她算是问对了?,既合了?翠华的心,又足了?她的意。至于兆林,他吃点亏,反正就是他要追究也追究不到她和高妈妈头上来。
于是回去就按毓秀的话处置了?那小珠儿?,次日果然听见兆林从那边府里赶回来,直奔了?老太太房里。
也许是和毓秀争了?几句,恐怕没争赢,因为后头也没听见毓秀改主意。玉漏趁机又走到老太太那头,特地?要寻毓秀慰问。
谁知?进?门听见毓秀在那边屋里指挥着小丫头子们搬东西,由那暖阁转进?那后屋一看,却是间通透明亮的大间,几面墙下皆立着大圆角柜,柜上重重叠叠地?摆着箱笼,地?上也垒着许多?箱笼,只留出两?条过道来,原来是老太太的私库。
玉漏忙帮着去扶梯子,待箱笼搬下来,毓秀又不忙找了?,打发了?丫头们出去。引着玉漏出来往那边暖阁去坐,吩咐上了?茶,“今日又是为什么事拿不定主意?”
玉漏忙笑,“毓秀姐是老太太屋里的执事大丫头,就是府里说一不二的人,我们有拿不定主意的事自然该来请教?姐姐,姐姐不嫌烦,还肯迎待,真是我们底下人的造化。只是也不敢常烦姐姐,我是听说晨起兆大爷回家来一趟,一进?门便奔了?这边来了?,我想恐怕是为昨日小珠儿?的事来和姐姐兴师问罪。倒是我们拖累了?姐姐,事情不会办,害得兆大爷只把气撒在了?姐姐头上。所以我和高妈妈商议着,外头买了?两?包点心来给姐姐赔罪。”
一面说,一面将外头买的点心敬献在炕桌上,“是那个,那个什么小仙坊的。听他们说这家的点心又精致又干净。”
毓秀瞥了?那两?包点心一眼,不去拆它,只管点头笑道:“这没什么,我是按规矩办,谁来问我都是这样?处置。凭她什么小珠儿?小羊儿?的,是贼就是活该,做爷的又怎么样??都由得他纵容下去,明日这个也偷,那个也偷,下人还如何约束?你们管事的人也不好当?差。”
玉漏陪着笑脸,连声赞她赏罚严明,稍坐一会便告辞要走。毓秀在榻上望了?望她,踟蹰之后,又将她叫住,“嗳,你回来。”
“毓秀姐还有吩咐?”
毓秀把嘴角向两?边弯起来,还是昔日那不见情绪的笑脸,招手叫她近前来问:“听说你认得许多?字?”
“不过认得一点。”
“那你帮我认件东西。”毓秀起身领着她又往那边去,心里思?忖着这丫头不算家里的人,为人也还老实,又认得字,请她帮这忙想必无妨。
一面就和玉漏说:“老太太打发人回来叫我找一件酒樽古董,说是上头刻着什么‘寿’字,我竟不认得,你帮我找一找。”
又走进?那私库内,毓秀翻开个箱子叫她找,里头皆是用大小盒子装着
的些青铜小件古董,有各式酒樽,还有些带扣坠饰之物,多?是秦汉两?代的东西。
毓秀说:“这都是我们老太爷留下来的东西,平日都放着不用,谁知?老太太今日忽然想起来找它,大概是那边府里有哪位大人要瞧。”
玉漏蹲在地?上一一翻看,总算把那只带“寿”字的酒樽找出来,递给她看,“姐姐看是这个不是?”
“有‘寿’字么?老太太指明要带‘寿’字的。”
“喏,这就是。”玉漏指给她看,“这是鸟虫篆,和咱们素日读写的字不大一样?,怪道姐姐不认得,像画似的,不专门学着认,谁知?道?我爹喜欢书法?,教?我认得了?几个。”
毓秀笑道:“我说呢,劳烦你了?。再?到那边吃杯茶吧。”
玉漏又跟过去吃了?碗茶,毓秀也没多?少话和她说,家长里短间,却两?次笑老太太忽然要找这件东西。玉漏敏锐察觉,分明是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
下晌竖着耳朵留心听,果然听见傍晚的时?候兆林又回家来一趟,说是来取换的孝服。谁知?道他到底是来取什么的?玉漏心窍转动,特地?逛到芦花馆那垂花门底下堵他。
老远看见兆林由老太太那边小路上走出来,手里果然拿着个东西。玉漏便躲到洞门外去,趁他走过,定睛看了?看,他手里果然拿着个苍色云纹锦盒。
毓秀打发了?他一个人,就得弥补他一件东西,男人有时?候就跟小孩子一样?,死守着一样?闹着哭着不撒手,给他另一样?换,他倒肯的。
也是玉漏的运气,谁叫毓秀不认得鸟虫篆,偏是她认得。她爹教?她的那些东西,没承想是派上了?如今这个用场。
第47章 永攀登(O一)
赶上月末那边府里要出殡,老太太他们皆回家来打点送殡的东西,也要趁机在家歇两日。
老太太自然是歇不住的,次日早上就过问家务。留守在家的管家妈妈们皆赶着去回事,连玉漏也捡了件事去回。老太太在桌上吃早饭,三个小丫头在旁伺候着,一堆管家的人立在底下等候,一个个轮着上前去回。
老太太一面听,一面将箸儿朝毓秀点点,催着她去替她张罗东西,“他们那头倒是打点好了的,只是我?还是只惯我自家的铺盖被褥,也只使得惯自己?的东西。你替我多带两床褥子,那里的铺太硬。”
送殡的下处是一户姓韩的人家,也是亲戚,离他们池家的祖坟近,因此要在他们府上歇几天。毓秀领着两个丫头下去预备铺盖被褥并日常使用的东西。屋里的人也都一一回完了事散出去,剩玉漏还立在那里。
老太太看了看她,搁下茶叫她上前,“你又是什么事?”
玉漏道:“二?奶奶那屋里窗上的纱有些晒脆生了,我?想赶着这时候换新的糊上,过几日二?奶奶回来也就便宜了。”
“到库里去取些糊窗的纱,叫人换上就是。”
玉漏因道:“昨日我?就去过一趟,老陈管事说库里那种颜色的纱使完了,买办的人要下月才买进来,这会?要现支银子到外?头现买。”
这府上的规矩,凡二?两银子以上的使用,外?头不能挂账的,先得在老太太这里写条子,盖了老太太的私印,再拿去账房给老鲁相公登账,又在条子上落了账房的印,最?后拿着条子到银库取钱。凑巧要买全那屋里用的窗纱,已过二?两银子。
老太太要叫毓秀拟条子,因人不在屋里,只好看看玉漏,“我?记得都说你能读会?写?你去拿笔墨来开个买窗纱的条子,我?给你摁个印。”
玉漏忙应声,走去那边暖阁里取了纸笔来,在在下头几上静静地写。老太太在圆案后头看着,笑了笑,“你写字写得倒很?工整。”
玉漏谦逊道:“不如毓秀姐写得好。”
老太太吃完搁下碗,往榻上走,“沏壶普洱来。”一面歪倚在垫高?的枕头上,仍和玉漏说:“她写这些写了十几年了,你们哪里好和她比得?她刚写这些的时候,也写得乱糟糟的,开支什么也说不清楚,常在账房闹笑话。不过几年下来,再没闹过一句笑话,也算她长进得快。”
玉漏仍低头写着,见屋里的小丫头子们一时都走开了,便伺机试探,“可见是老太太教导得好,我?来这几个月,瞧见各房里执事的丫头媳妇都比不上毓秀姐。凡是老太太房里的,事无钜细她都记得,老太太屋里的东西她也都知道。上回我?过来,碰见您打发人回来取一件古董,旁人都乱着找,只毓秀姐清清楚楚就说出来是放在哪个柜子上的哪只箱笼里。”
偷偷一瞄,果然瞄见老太太的眼色变了变,不过语调倒无异样,“她是记性好——我?的记性年轻的时候也好,只是越老越不中?用,是记得打发人回来找那件古董,却忘了到底是哪天了。”
玉漏写完了条子,捧着笺子上去,“就是十九那天嚜。”
“噢——是,是,才过去的事,我?竟想不起来了。”老太太笑着端正起身,接过笺纸细看,凝着眉看了须臾没吱声。
玉漏想起来,忙在榻傍边的斗厨内取了一架玳瑁水晶眼镜呈去。老太太看那眼镜,又循着她的胳膊笑着望到她脸上去。落后举着眼镜看了条子一会?,笑着点头,“写明白了用道就行。”
“写明了的,就是二?奶奶屋里常使的云雾纱,我?使人外?头寻了几家,这家倒比咱们府里原先买办去买的那家要便宜点。”
老太太笑道:“他们买办东西就是这样,认死?了一家就是一家。一是懒得跑,二?是人家肯给他好处。回头这些事也要理一理,你在这上头倒很?伶俐 ,上回清明二?奶奶办纸蜡,也是你选的商户,后来一直用着他们家,我?留心比了比,东西也不比前头的差,价钱便宜了许多。”
“老太太府里使用的东西,便宜是小事,东西要好才是正经。自然东西又好又便宜,那是两全其美?了。”
老太太连连点头,玉漏又由旁边立柜里捧出个带锁的匣子,一并连钥匙都呈上,老太太亲自开了锁取了印盖上,把?笺纸递回给她,又仰面望着她直笑,“你十几了?”
“今年十九了。”
正是有眼力有精力的年纪,她又比别人厉害一层,读过书的。老太太心内盘算盘算,继而又问:“不急着家去?你们家太太奶奶大爷也不惦记着?”
玉漏笑着低一低头,十分谦卑地玩笑,“大爷在外?任官,不知还有几年呢。太太奶奶嚜,自然是嫌我?手脚笨,在眼前瞅着还烦呢,就打发我?跟着二?奶奶过来了。”
“十九的年纪就伶俐得这样,真是难得。”说话间,老太太把?一手撑在膝上,仿佛玩笑的口吻,“回头我?跟二?奶奶说一声,讨了你到我?屋里来帮衬帮衬毓秀,她一个人到底有些周全不过来。”
玉漏心下大喜,忙郑重地退几步,跪下磕头,“能在老太太跟前服侍,得老太太些指点,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老太太笑着望在她头顶,目光有些冷幽幽的,觉得自己?是老了,只顾外?头防来防去,自己?屋里倒掉以轻心。毓秀再好,也不是她亲生的孙女,何况就是亲生的也有信不及的时候。还亏得今日这丫头提醒,才冷不丁想起来,竟放毓秀在房中?一家独大这些年。
不一时玉漏取了银子打发了人往外?头买窗纱,仍回房中?来。络娴也在忙着使人收拾送殡的衣裳被褥,瞧见玉漏进来,便拉她榻上说话,还同?先前一样和气?。想必凤二?爷还没告诉她,凤二?爷虽顽劣,却话不多,大概嫌此事不好张扬,一切都要等着看凤翔的意思。
不过她知道不知道玉漏此刻也不怕了,等他们送殡回来,就到老太太那边去,从此也不在络娴手底下讨饭吃。到时候凤家不要她,那更好呢,老太太正没顾及将她长留下来。
她面上还和络娴一
样地笑着,“后来小珠儿就给她爹带出去了,我?听说回家就病了一场,也不知怎样。”
络娴听完直哼着笑,“我?看就是大嫂支使柳儿栽赃的她。大嫂早就看不惯小珠儿在屋里吃白食,从前伺候大爷的三个大丫头,大嫂进门的时候原想把?她们都打发去的,是大爷好说歹说央求着,才留下了小珠儿。”
玉漏笑问:“大奶奶吃醋?我?看她倒不像会?吃醋的人。”
“倒不是吃醋,是因她陪房带来许多人,屋里使不上那么些人手,还得白养着她们,自然就要打发掉一些。我?进来的时候加上我?带来的人,我?们屋里的人也多,正好那两个大的到了年纪,我?也许她们爹娘带回家去嫁了人,回头府里有什么差事要人手,再叫她们进来。”
两人说笑间,蓝田已指挥着小丫头们将东西都收捡好了,拿到跟前来给络娴过目。络娴一时也不知还有什么要带,一面瞧着一面苦想。
玉漏想起来,走去卧房里将她搽脸的一罐珍珠油膏放在里头,“那山上更晒人,仔细脸晒伤了,想着早晚搽一些。”
络娴一笑,“亏你想得到,我?就说还有什么东西忘了带。”
隔日车马齐备,先往四老太爷府上去扶灵,再一路送出城去。府中?又空下来,玉漏只怕毓秀因老太太讨她的事来问,却没来,果然还是老太太心思重,既为防毓秀,就对?她只字不提,没准暗地里还要查她呢。
所料不差,老太太自到了韩家下榻,得空将带去的房里人及管事媳妇都问了一遍,自然不能明着问,不过是假意想起来什么事和她们闲谈,几方暗对?下来,竟查出些私库里有几项头面古董上的亏空。
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人口繁杂的人家,谁屋里会?不丢几件东西?可盘查来盘查去,竟查出旧年这屋里的一笔私银,是从毓秀手上过到了兆林手上。
那媳妇说:“我?那时问毓秀姑娘,毓秀姑娘说那银子人家刚还回来,她才收了还未搁进箱子里,不知兆大爷就从哪里听见了,赶来死?皮赖脸地拉着借。她又不好不借,就给了他,他还没还呢。”
那是一百两银子,老太太娘家亲戚还回来的。老太太素日借到娘家那头的私钱也多,都是毓秀替她记着,收也是毓秀在收。她私下有个紧的时候要挪用,老太太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可这回蓦地扯上兆林,老太太不得不绷起心弦,这是她的忌讳,最?怕屋里的人与各房勾结起来算计她。
老太太没说什么,当下打发那媳妇下去,转头又将络娴叫了来问:“你那丫头在咱们家住了这些日子,你娘没催她回去?”
倏地问到玉漏,络娴还当是玉漏惹了什么岔子,一时支吾着不知该如何作?答。老太太望着她笑了一笑,“我?看你那丫头倒十分伶俐。”
络娴放心下来,笑立刻堆到脸上,“就是我?家那大嫂有些容不下她,我?娘才打发她跟我?来的。大哥不回家,也不敢叫她回去。”
其实?玉漏是他们凤家的人,老太太也虑到这点,不过不怕,是明摆着的,越是如此,她越不能偏私,否则往后真有什么事,络娴贺台也脱不了嫌疑,他们越是不敢朝她讨私情?。何况因为她是外?人,将来终归要回凤家去的,将她讨来弹压毓秀个一年半载的,毓秀心里就是有个不痛快,也不至于?十分生气?。
老太太摇着扇靠到椅背上,刻意笑得跟小孩子似的,撒着娇和络娴要人,“她既不急着回去,我?向二?奶奶讨个情?,挪她到我?屋里帮衬帮衬怎么样啊?我?看那孩子又伶俐又聪慧,还能算会?写的,我?那里也着实?差这么个人手,里里外?外?全靠毓秀一个人撑着,哪里张罗得过来?就怕二?奶奶舍不得。”
络娴惊得空张着嘴,把?老太太跟前那几个丫头媳妇望了望。
老太太也望望她们,和当中?一个妈妈噘着嘴道:“瞧,我?说得不错吧,二?奶奶一定舍不得给我?,你们还不信,只图你们轻省些,只管逼着叫我?要。”
那妈妈笑着端了碗茶到络娴桌上,“哪能呢,咱们二?奶奶是最?孝顺的,老太太讨她个人她还会?不愿意?”
络娴立刻敛了惊色,赶忙答应,“这自然是的,老太太能瞧她好,是她的福气?,也是孙子孙媳妇的福气?。素日要孝敬老太太个什么,偏老太太使的用的,什么不比我?们的好?今日老太太朝我?要个人,我?巴不得有这机会?孝敬呢,回去我?就打发她到您屋里去。”
虽然说定,可络娴下来还有些蒙头蒙脑,不知玉漏几时讨了老太太的喜欢。后来细想,前些时那些差事办得好,不单是她风光,连玉漏也跟着露了脸,只怕那时候就得老太太青睐了。
这事不见得是坏事,可她心里却莫名有些不舒服,总觉得玉漏有背着她攀附高?枝的嫌疑。因此送完殡归家那日,先没急着告诉玉漏此事,只在话语里藏着些试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