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是对?了,只?是他说的那个人,名字虽然对?,可据他说的相貌身段年纪,压根不是咱们家的人,还有什么说的,他是给先前那掌柜的做局骗了嚜。前几日我使人去找他,叫他和咱们把一年的租子补给咱们,否则就走?人。横竖是他给人骗了,与咱们不相干。可他就是赖着不走?,也?不肯给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冬天的事?,这铺子他也?做了半年了。”络娴说着露出?一脸苦相,“这么个难题摆在眼前,我要是不想法?子把这笔租子追回来,岂不是叫老太太小瞧了我。”
玉漏想了想,笑着摇头,“追是追不回来了,先前的也?跑了,眼下这个,他自然不肯认这个亏。”
络娴道:“那就赶他出?去,另租个人,现收半年的租子上来,剩下那半年,我自家拿钱补上,不然没法?向?老太太交代。”
玉漏又?思片刻,阖上账道:“你根本不犯着向
?老太太交代,这笔账又?不是在你手上亏空的,老太太若要赶他,早就赶走?了,何必等今天你去赶?既没赶他,就是叫他接着做的意思。”
络娴轻轻嗤道:“老太太会?有这好心?”
玉漏笑起来,“老太太自有她的打算,你细想想,一来这铺子给先前那位掌柜做折了本,再要租给人家,人家少不得?要掂量掂量的。二来给人家知道这铺子缠着些官司,谁还轻易敢租?做买卖的忌讳这个。立刻是租不出?去的,咱们还不知要折多?少日子的租子在里头。眼下给这位做木材生?意的做着,咱们不过折了一年的租子,后面倒是稳当的,何况他如今生?意做得?这样红火,对?咱们这间铺子的名声也?好,将来他不做了,这铺子还能涨些价钱,折的那一年,将来也?就赚回来了。”
络娴还在转着眼珠子想,玉漏又?道:“你说自己拿钱添这个亏空,这是没道理的话,岂不说你不在乎这一笔钱,那将来呢,还有这些糊涂账,你还填么?何况你真自掏荷包填上这笔账,想给老太太瞧瞧你能干,我看老太太未必会?高?兴。”
“为什么?”
“这账在老太太手上就亏着,在你手上平了,你比老太太还能为?”
络娴一时不说话,按着她的话去想,不由得?发了虚汗,“我怎的就没想到?这上头——”
玉漏沉思须臾,笑着摇头,“我也?不过是猜,这一月不单是你管的账,就连大奶奶那头也?是一堆乱子,老太太怎的一声不问?难道真病得?连问一句的精神也?没有?我想,也?许就是要叫大家都知道,这家里离了她不行。要是这个时候偏冒出?个比她老人来能为的人出?来,你说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络娴忖度半晌,小心翼翼问:“那你的意思,这笔账就还放它亏在这里不管了?”
“你只?按旧账走?,好的别弄坏了,坏的这一笔,将来铺子一涨价,自然就赚回来了。”
络娴听她说得?在理,慢慢舒了口气,“亏我这些日子急得?这样,差点派人去将掌柜的丢出?门去。”她笑起来,把账本推给玉漏,“这下好了,别的都收齐了,你拿着去库里和老陈把银子交对?清楚吧,回来和我一齐吃晚饭,就别跟她们在外头挤着吃了。”
交完账出?来,在路上碰见素琼坐在池塘边的一片柳荫底下,正把手里的小石子一颗一颗往水里闲丢,一看那脸上迷濛的神情,想必是在为什么事?伤神不已。
玉漏把眼一转,笑着迎上去,轻轻喊她:“琼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不怕热么?”
素琼扭头见是她,就微微一笑,“这里坐着倒凉快,你也?坐坐吧。”
玉漏便在旁边石头上坐下,故意盯着她看一会?,笑了,“是谁把姑娘惹生?气了?”
素琼立马想到?池镜,面上一红,别过脸去,“没有这回事?。”
玉漏猜也?猜得?到?,这样无事?所累的千金小姐,几乎所有的情绪都不过自寻烦恼,而寻烦恼最好的去处,无外乎在男女之间。
但?素琼要面子不肯说,她自然也?不追问。不单不拆她的台,还要把台子给她搭高?点,反正将来会?摔痛的也?不是她。
她笑着点头,“这就是了,像琼姑娘这样的千金小姐,不值当为小事?生?气。”
素琼喜欢听这劝,但?受不受这劝,却是不由自己的。所以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听说镜哥哥和你家大爷是自幼的好友?”
玉漏点头,想着好笑就起来,“从前就听我们大爷常说,和池三爷是自小玩着长大的。池三爷是个性?情好,不爱摆架子的人,大家和他一起都自在。就连在外头和那些优伶一类的姑娘们,他也?没有看不起,大家不分尊卑,时常闹在一处,所以姑娘们都喜欢他。不过他没什么长性?,在京的时候就惹多?少人家的佳人小姐为他伤心。人家为他伤心,他一扭头,噢,就不管了,又?回南京来了。”
素琼听她说的简直和她所了解的池镜毫无出?入,便追问:“他一向?是这样?”
“谁?”玉漏乔作发懵,须臾一笑,“噢,池三爷啊?听我们大爷说他一贯如此,在家不是也?见他常和姑娘们逗趣么?大家公子嚜,多?半都是这样子,给女人宠坏了。”
一面说,一面在脸上堆出?些哀愁来,“连我们大爷,外人说他说得?那样好,他还不是一样要讨小。不然我是哪里来的?但?凡有钱有势的男人,都少不得?要玩。”
素琼窥她一会?,“那你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不听不看,做个睁眼瞎吧。再说也?轮不到?我怎么办,我们大奶奶才叫难呢,管大爷紧一点,外头就说她是个心胸狭窄的妒妇,放着不管他,太太又?说不贤德,她比我还难做呢。”
素琼不由得?去想自己的将来,少不得?也?是左右为难。她把腮托在手上,向?玉漏苦笑,“怎么这样难呢?总是受委屈。”
“做女人嚜,只?要心里喜欢了一个人,不论怎么样都免不了要受点委屈。他不知道你的心,你会?委屈;他假装不知道你的心,你也?委屈;或许他也?喜欢了你,但?那份感情不足以使他为你屈尊降贵一点,你都会?感到?委屈,是不是?”
简直字字说在素琼心坎上,不得?不追着她问:“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玉漏睇了她好一会?,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看琼姑娘这样尊贵的小姐,自然不该受寻常女人受的这份委屈。又?是哪个男人这样不得?了?不说把你捧在手心里,反而还敢给你委屈受?果然给你委屈受的男人,凭他是什么王孙公子,都不值当。女人家,就该要个一生?一世?都对?你一心一意的人,这世?上没有哪位姑娘不是这样想。”
但?鲜少有女人会?承认这不可能,甚至不单要一生?一世?,还要人家生?生?世?世?,都只?爱她。
玉漏自己不相信,却乐意为她搭高?台,筑美梦。至于这梦有没有实现的可能,谁管?反正她这样从不为生?计发愁的千金小姐,有的是做梦的权力和资格。
第44章 照高楼(十三)
花萼居外头那片荷花开了,益发招惹蚊虫,屋里?的香自然点得更浓了些,素琼不?大喜欢,觉得有伤清雅,可也经不住蚊子咬,只得一日洗两回澡,多换两遍衣裳。
这日午晌刚洗完澡,鞋袜还未穿,就在?窗户上看见老太太屋里的毓秀由廊下转进正屋。她忙把?鞋袜套上,果然片刻就有丫头来叫。
进去听见是在议论她的生日,可巧今年?撞在?小暑上头,她原还怕大家会不?记得,心里一壁暗暗打算着该如何提醒,一壁又?觉得过生日还要去提醒人,真是没意思。
可喜老太太竟还想着,也不?知何处听?说的,应当是私底下合她和池镜的生辰八字的时候记下的。她心里?泛起点甜蜜,随后又?想起玉漏前些日子对她说过的话,觉得这甜蜜也有些羞耻。因此走进碧纱橱时,刻意把?脸色放得淡了些。
听?见毓秀在?说:“我们?老太太的意思,那日在?小宴厅上摆几桌,姑娘喜欢听?什么戏看什么玩意都?请来。老太太病了一月不?理事,说把?大奶奶二奶奶和姑娘都?累着了,可要趁这日叫大家好生热闹热闹。”
于家太太忙笑,“多谢老太太想着!小丫头的生日,何劳她老人家费心?何况她老人家身子还不?好。”
“好了许多了。”毓秀摇了摇扇,瞟见素琼在?那里?不?搭话,仿佛与她不?相干一般,或许是在?摆小姐架子。她心内就略有不?舒服,淡笑着起身,“我就先告辞了,回去还要预备给姑娘的寿礼呢。”
于家太太千恩万谢,使素琼也福身道谢,母女?二人将毓秀直送出院门外。毓秀这厢回去,赶上小丫头子们?在?那边暖阁内翻找东西,将老太太素日使不?
上的几箱头面首饰都?摊开在?屋里?。
毓秀心下一抖,忙问在?找什么。有个老妈妈从那边走来说是找一支金镶玉的手镯。毓秀细问一遍样子,笑着朝一口箱子走去,“她们?哪晓得这些东西放在?哪里?,没得又?给她们?翻乱了。”
说话几下翻出个方匣子来,依旧叫丫头们?将箱笼都?抬回原处。拿着木匣子到那边里?间去,老太太盘腿在?榻上吃一碗冰酥奶,肠胃倒很?经得住。接过去一看,是那只三段金三段玉的粗镯子,她点点头,“就是这个,我记得是在?北京的时候秦侯爷家的老太太送的,放着又?没戴,就送给琼姑娘做寿礼去。”
便打?发个小丫头用个干干净净的锦盒装了给素琼送去,回头又?和毓秀说起为素琼过生日之事。两个指头在?桌上敲两回,定下主意,“去把?大奶奶二奶奶都?叫来。”
按说翠华络娴都?是独自张罗过筵席的人,一个生日宴,何必叫两个人去商量?玉漏跟来的路上就在?想,这老太太分明是想叫大奶奶二奶奶知道她重未来“三奶奶”之心。
还有一层她却没想到,老太太原是个好面子的人,素琼母女?既是客中?,不?多时迟早是要回苏州去的,正好回去后好替她宣扬宣扬他池家的排场以及她待客如何周全如何体?面。
再一则,为素琼上月托病抽身不?理事,嫌她软弱,故意要叫她想躲躲不?开那妯娌两个。
待翠华络娴到这屋坐下来,老太太先慰劳了几句她们?上月之劳苦,又?各自夸赞了她们?一番。而后峰路急转,倏然摆出一股威严来,“你们?别?的事都?罢了,不?过按制按例来,办得好办不?好我也怪不?到你们?头上,唯独有件事我不?得不?说你们?两句。”
那两个媳妇心内皆是咯登一跳,正襟危坐起来。
“我听?见些风言风语,都?是议论琼姑娘的。怎么得了,琼姑娘和她母亲是咱们?家的客,在?咱们?家住几天就给人议论,哪是我们?家的家教?你们?也不?管一管,就由得他们?说?”
那妯娌二人还不?及应答,她复将腰板端直了几寸,“再有我听?见好几件底下婆子丫头作乱的事,你们?也是轻拿轻放?你们?年?轻脸皮薄,经不?住那些老妈妈们?的哄也情有可原。不?过既然当家,就该拿出些威势来,遇见那些偷奸耍滑的,就该按规矩查处,凭谁讨情,都?不?该轻饶,否则就是放纵了他们?。”
翠华络娴皆把?脸低下去,因各自手底下的人都?有过失,不?敢辩解。
老太太把?眼在?她二人头顶睃一睃,道:“那个小高婆子罚过就罢了,只是那个谷妈妈——哼,我听?说她成日家吃人的请,肯巴结她的,就是有不?是的地方她也睁只眼闭只眼,不?肯巴结她的,遇到点子小错就要打?人板子革人银米。但凡管事的,最怕个不?公道,底下人也不?会服她,她难道不?晓得这个道理?”
翠华忙站起来,“我也说过她几回,等?我一会回去,就免了她这一项差事,还叫她往外头跑客送礼。”
老太太举着个银汤匙默了半晌,点头道:“她那一项查夜访值的事就交给高婆子吧,上回高婆子的妹子挨了罚,也没听?见她讨情,可见是非对错她心里?有杆秤,这样的人管这一宗事倒恰当。先叫她管两个月试试,若好了,就叫她接着管下去,若不?好,再另换个人。”
络娴慌张中?感?到点受宠若惊,忙起身领命,“我一会回去就把?老太太的话告诉她。”
老太太一看翠华面色难看,又?安抚道:“为琼姑娘过生日的事,就交给大奶奶去掂度着办吧。琼姑娘是客,千万不?要委屈了她。”
这意思是要舍得花钱,自然就更有得赚,翠华脸色便渐渐缓和许多,想着谷妈妈的事上暂且先便宜络娴去,等?回头老太太气消了,再另替谷妈妈谋个别?的管事差事。
一扭头,老太太过问起兆林与贺台来。贺台自不?必说,人往扬州去了,不?过问几句平安的话。问到兆林时,少不?得抱怨翠华几句,“连我都?知道他在?外头包着个姓林的粉头,你竟不?知道么?怎么也不?管管他?”
说到这话,连毓秀那双眼睛也朝翠华射过来。玉漏在?络娴椅后立着,因为没事做,对屋里?的一切都?格外留心。毓秀那双眼睛也和老太太似的,有些怨怪的意思,仿佛对翠华管不?好兆林的事很?生气。这就奇怪了,怎么样也轮不?到她气呀。
翠华在?这是上倒自认了无能,苦笑道:“我说他他总是不?听?,还要我怎么管呢?”
老太太放下汤匙,也是无奈,只好叮嘱,“往后你也别?轻易给他钱,我看他没钱还怎样在?外头胡闹。”
不?给他钱他也能想法子弄到钱,这些时日他已不?问翠华拿钱了,在?家的日子却更短了些。不?过翠华没敢说,只点头答应。
没几时散出来,玉漏还想着毓秀。细细理起来,记得络娴曾说过,翠华之所以比她得势,一来是因为她是先进门的媳妇,二来是因为她和毓秀说得上话些。
她走上前去挨着络娴问:“怎么老太太连兆大爷在?外头包粉头的事情都?知道?谁会告诉她这些?”
络娴把?眼睛在?两下转一转,摇摇头,“所以我们?老太太耳朵灵得很?,这事连我也是听?老太太先时说起来才晓得的,二爷先前也都?不?知道。大嫂应当早知道,可她没道理告诉别?人呐,伤她自己的脸面不?说,还要挨老太太太太的骂。”
玉漏正默然点头,走到院门上,倏撞见个矮瘦驼背的男人走进去,面生得很?。因问络娴,络娴道:“那就是毓秀姐的丈夫,卢妈妈的儿子,专替老太太在?外头买办东西。”
回头去看,那男人约莫和毓秀一般年?纪,只是未免生得难看,一身鼠相,却显出一股贼气的机灵。
络娴看见她看,也回头瞅一眼,拉了她的胳膊凑着小声笑,“大家背地里?都?说毓秀姐冤枉,嫁了这么个人,虽然有钱,可你看他生得那模样,和毓秀姐哪里?般配呀?”
玉漏跟着说:“毓秀姐的相貌在?丫头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了,三十的女?人,像她那样显年?轻的倒少。”
“她是天生丽质,当初到年?纪议亲的时候,多少管事的跟老太太求,还是给卢妈妈求了去。卢妈妈是老太太陪房来的人嚜,自然先偏着他们?卢家。”
“毓秀姐情愿?”
“情不?情愿不?知道,不?过她爹妈死得早,全凭老太太做主。有什么不?好?那个男人长得难看,可差事好,卢家在?府里?又?是最有头有脸的下人。她再生得好,老太太再疼她,也只是个丫头,还想怎么样呢?”
玉漏将眼眯在?太阳里?,想着想着慢慢笑了,难怪毓秀对翠华房里?的事格外关照,也许关照来关照去,只是为一个人。这是她的猜测,但也不?是没有蛛丝马迹。
用罢午饭络娴打?发玉漏去给素琼送寿礼,是六颗指甲盖大小的西洋珍珠,本来是预备着回头打?冠子的时候嵌到上头去的,因赶上眼下,只好送给素琼。
她还有点舍不?得,装匣子的时候和玉漏嘀咕,“这么好的珠子送给她,真是可惜,她还不?一定领这个情。”
果然送到素琼手上,她只淡淡笑一回就交给晓容收下去,反倒和玉漏多说了两句话。上回玉漏私底下和她说的那些话是说到她心坎上去了,不?过她还是暗暗决定再给池镜一个机会,也许这次趁她生日,他会给她一个惊喜也说不?准。
玉漏心里?也暗自担心,这位小姐的心思简直一日三变,只要池镜稍微使出些手段,保不?齐她又?要死心塌地下来。毕竟池镜的家世,门第,才貌都?摆在?那里?。
没承想出来在?九曲桥上却碰见金宝来送礼,玉漏倒有点奇怪,因问:“你们?三爷怎么不?亲自来?”
他素日和素琼常来常往的,怎么这会反倒是支使个丫头出来?
金宝心下也不?明白她问这话的真实因由,只得照池镜的话说:“他史家回来的路上中?暑了,睡在?床上起不?来。”
玉漏点点头,两厢走过去几步,金宝忽然回过头问:“嗳,你不?去瞧瞧他?。”
蓦地说得玉漏心虚,“瞧谁?”
“我们?三爷呀!”金宝笑道。
玉漏觉得她那对眼睛比玻璃珠子还剔透,把?她从里?到外照了个干净。她低下脸笑笑,“怕给人议论起来不?好——”
金宝转转脑筋,想着她既已和池镜要好,就不?能白吃了他的亏,反正明里?她占不?上便宜,是好是歹,暗里?也要得他点好处才划算点。
她是为玉漏着想,便走上前来,声音略微放低,“屋里?的人此刻都?在?睡午觉。他既说病了,你也瞧瞧去,我们?三爷那性子,说几句好听?的,要什么没有?”
玉漏给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把?脸别?开了些,后来还是小声道谢,真格往池镜那头去了。
院里?静静的,果然大家都?在?歇中?觉,屋里?连个守着的人都?没有。池镜穿着件湖绿纱袍,嵌在?那张大宽禅椅上打?瞌睡,仰着脑袋,面上盖着本《后汉书》。玉漏蹑脚过去,走起来的时候,他衣裳上的两点光斑跟着她的眼在?摇荡,恍惚觉得是在?水里?。
她把?那书揭下来自己翻了两篇。忽然听?见池镜哼声笑起来,扭头一看,他还是闭着眼睛的。她故意不?吱声,要看看他以为是谁。
他双目紧闭说:“你怎么又?不?搽那玫瑰头油了?”
玉漏就笑了笑,将书搁在?案上,“搽完了嚜,我大姐就带回去一小罐子。”
池镜睁开眼睛,往上坐起来一些,“明日我回来时转到流芳斋去问问看。”
“流芳斋是脂粉铺子?”
池镜也不?大清楚,只是听?见翠华和络娴说起过,“她们?都?说那里?的胭脂头油最好,好像我们?家里?都?是买办他们?家的,不?过都?是按各房开的单子去办,也许没有玫瑰的,只好自己去问问看。”
“我也不?大喜欢玫瑰的,我嫌那味道重,就是不?忍它白放着才抹的。”玉漏走去几上倒了盅茶来给他,看见他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颊上隐约还有一块淡淡的青斑,她俯下腰细看,其实不?是这样近也看不?出来。
池镜忽然捉住她的腕子再往下掣她一点,亲了一口,见她没反对,手环到她背上去,将她压下来一点,继续亲她。
一会喘着气说:“晚上到西草斋去好不?好?”
他平时说话大多是懒散的语气,好像不?论对方回什么他都?无所谓。唯独在?这些时候他喜欢问她“好不?好”“行不?行”,听?着是在?商量,却有点容不?下反驳的意味。
玉漏偏挣脱他抻起腰来,微微别?过脸,“不?好。”仿佛在?撒娇,到底好不?好也看不?出来。
池镜猛地将她拽到腿上坐着,吓了玉漏一跳,忙回头看看,索性没有人。碧纱橱外的小厅里?静悄悄的,向门铺着的长地毯上开着一簇一簇的花,在?金灿灿的阳光里?全是一片刺眼的白。那些紫檀木家具散着幽沉的气息,有鸟叫蝉鸣,一切都?寂静得安全。
她在?他腿扭一扭,想要起身让开,但他握着她的胳膊不?许。她忽然觉得屁股底下硌着个什么,像烧热了的铁棍子,裹着华贵的布料烫了她一下。她一下子跳开,脸红了,瞅了他两眼就远远地躲到侧案边去了。
池镜又?笑又?气,故意问:“你跑什么?难道腿上坐一下也不?行?”
玉漏斩钉截铁道:“不?行。”却又?怕他死心,便小声添一句,“一会金宝就回来了。”
池镜似乎要起身,她马上绕着躲到那边窗户底下去,他觉得没意思,又?在?椅上安坐下来,“你碰见金宝了?”
“她去给琼姑娘送寿礼,正巧二奶奶也打?发我去送礼。”她看见他脸上有点无趣的神情,又?踅到案边来,两个手指头挨着案沿抹来抹去,“二奶奶送了六颗西洋珍珠,你送的什么?”
池镜把?手扣在?腹前,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玉漏剜了他一眼,剜得不?重,显出点扭捏的媚态,“那我不?要知道了。”
“那我偏要告诉你。”他试着伸出胳膊拉她,轻轻的,她没反对,他就又?把?她拉到腿上去了。
她只挨着他的膝盖坐,有些警觉地离他那里?远远的。知道他不?会强迫,因为他还怕不?能收场。不?过他说:“送了她一把?扇子,忘了哪里?得的,一直放在?箱子里?。”口气满不?在?乎,和先时说起素琼或是沉默或是端正的态度截然不?同。
“一把?扇子也送得出手么?二奶奶送了六颗西洋珍珠。”
池镜笑道:“那扇子可不?便宜,全副象牙骨的,绘着一副古人桃李真迹。否则也不?好送人做生日贺礼。”
玉漏料想,素琼可不?见得会喜欢,她心里?想要的可不?是什么名贵扇子,只要他用心,就是不?值钱的东西她收了也高兴。
但他此刻连说也没耐心说到人家,摇了摇手,“反正礼数是到了。”表示底下的事他不?管,随人喜不?喜欢。
玉漏笑了笑,没好多说。他又?亲她,她向后折着腰躲,他歪着脑袋追,渐渐的,两个人低低笑在?一处。呼出的气分不?清哪一缕是他的,哪一缕是她的,像两棵树上结的蜘蛛网。
她的手摸在?他脸上,“你不?嫌热么?金宝说你中?了暑。”
“你身上倒凉快得很?。”池镜把?手溜进她袖管子里?摸了一下,很?快又?收出去,两手搁在?扶手上,十分端正规矩的样子。如果膝上没有坐着她的话。
玉漏小臂上痒了一会,那些毛孔都?长出心脏似的,但没长出脑子,一个劲地在?袖管子里?细细地跳。她骨头也有点软,想贴过去窝在?他怀里?。所以心下恨了他一回。
笑着笑着,忽然有点惆怅又?庆幸地说:“凤二爷还没把?事情告诉二奶奶。”言下之意是问他假如给络娴知道了怎么办。
她自己先想了想,语气担忧,“大爷那头没法子,二爷一定会写信去告诉的,已经是这样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倒很?怕二奶奶晓得。”
络娴是个直性子,和玉漏要好的前提是她是她大哥的人,算是她半个嫂子,将来玉漏和凤翔养下孩子,他们?就真是亲眷了。玉漏清楚,一旦失去这个先决条件,络娴说不?准会怎样看待她。也许还没当上池三奶奶,先就要给络娴赶出门去。
不?过她自己心下已有了应对的法子,只是不?想告诉他听?。告诉他岂不?是叫他少操心?那怎么行,他得操心啊,他得知道,她是他不?能避免的责任。
池镜看着她,笑脸也慢慢沉淀下去,眼睛里?渐渐凝些起认真的神色。玉漏见他这认真,知道他是在?心里?打?算着什么。这也算进益 了,他居然也肯为她打?算起来,虽然那打?算不?见得会令她满意。
当然这都?是她自己的猜测。恰好听?见廊下有脚步声,玉漏忙起身让开,果然一会见金宝进了外间。
她人不?进来,只站在?碧纱橱外头笑着回话,“东西给琼姑娘送过去了。”
池镜“噢”了声,再没旁的表示。玉漏觉得金宝是看出些什么来了,很?不?自在?,便自行告辞走了。
池镜稍候也踅出门去,到外书房里?叫了永泉来说话。永泉听?见他要找房子,惊了惊,“找房子做什么?”
池镜横他一眼,“问这么多做什么?你只找去,要清清爽爽的一处小院,屋舍不?必多,有个五六间就行。地段要好,左右邻舍得是干净的人家,不?能同那些三教九流混在?一处。这样一所房子,大概得要多少银子?”
“满破一百来两吧,看带不?带地契。”
“那你去打?听?着,最好房契地契一并买下来。”
永泉辨出些意思,抿了抿唇,劝道:“三爷,您要不?再细想想?您还没成婚呢,先在?外头养起人来,传出去怎么好?要给老太太知道了,必有一场大气生,到时候写信上京告诉老爷,连老爷也少不?得要教训您。”
池镜半低着脸坐在?那摇椅上,沿着他侧脸的弧线镶滚着一圈金色的光,那光影忽然慢慢晃荡起来,是摇椅摇起来,他向后靠过去。
永泉又?近前一步,“再说于三姑娘
他们?母女?如今还在?咱们?家做客,这个节骨眼上,万一给她们?知道了,这门亲事可有些不?好说了。”
池镜哼笑了一声,“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们?于家一位小姐。”
“万一传出去——”
他从那摇椅上起来,反剪着胳膊踱出门去,丢下话说:“你管这许多。”
素琼他是真不?管了,随便成与不?成,他清楚他的婚姻不?单是他各人的事,所以自交由旁人去操心。可是玉漏不?行,他觉得她完全是他各人的责任。原本也可以避开这责任的,谁叫他一个冲动之下,把?事情捅出来。
偶尔他懊悔当时冲动,但时光倒回那时候,多半也还是会冲动。因为只要想到她还是凤翔的人,他就烦躁和不?安。
次日素琼果然生了气,本来是高兴的,觉得池镜送来的扇子很?精致名贵,想他必定是用心去寻来的。于是舍不?得丢开,搁在?了枕边,随手就能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