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险些噎住,一面?艰难地咽着,一面?有?点小心地窥着他孜孜的笑脸。他私下?从不和她说这类的话,连玩笑也不往这上头开,很?谨慎,致使她在这些话上也十分谨慎。但每逢人家?这样以为,他又肯这样玩笑。也许仅仅因为孤男寡女在外头给人看见不好,情愿由得他们去误会。可分明感觉到他是有?些高兴的。
他们下?山的时候,那妇人还坐在亭子里,一双笑眼只?管在背后?把他们盯住,仿佛在查检什么真假。亭子下?头有?一截陡峭的坡,池镜在前头,玉漏一手提着裙子,一手由他托着,小心翼翼地挨在他背后?蹭着走。太阳晒得人恍惚,她想这一刻半真半假的相依,也是经得住任何人来查检的。
归家?时顺道买了菜,进门只?见她娘一个人在厨房门前那屋檐底下?坐着剥红豆,听见窗户里头有?清爽的笑声,是他爹在同她大姐在里头说话。
玉漏走去厨房里搁下?篮子,出来小声问她娘:“爹和大姐在说什么?”
“不晓得。”秋五太太脸色有?些不好看,正因为“不晓得”,觉得反了天?了,做丈夫的有?事不和她商议了,反而同女儿商议。
她一斜眼,只?管把气撒到玉漏头上,“你怎的又去了这一日?”
玉漏随口诌来,“我往庙里去烧了回香。”
“好好的烧什么香?”
“求菩萨保佑爹步步高升,大姐在胡家?事事如意嚜。”
秋五太太只?得咽下?气,接着躬腰下?去剥她的豆子。她坐在一根小杌凳上头,两腿远远地分开,裙子坠在当?中,眼睛时不时地向那窗户上瞟。
连秀才自从在衙门里头谋了这份差事,这回玉湘家?来,待她分外周到,不似从前那样淡淡的,还肯常和她说话。
这在他是极难见的事,从前她们姊妹都?还未出门时,他在家?多半是沉默。虽然?也教她们读书写?字,但仍旧和常人一样抱着“妇人头发长见识短”的想法,嫌和她们没?话讲。
今时今日不同了,他谋到正经差事有?一半出于玉湘的功劳,所以态度上来个急转弯,这几日常说:“总算我的苦心没?白费。”
不过愈是觉得要发达,愈是担心没?儿子将来给亲戚们吃绝户,于是兴起个念头,要讨房小老婆。和秋五太太商议不着,觉得玉湘如今在胡家?料理家?务增长了见识,便和玉湘商议在哪里买个女人来。
玉湘受宠若惊,原本这事不该和子女商议,显然?他爹愿意和她商议,就是看中她的意思。她在胡家?再能干,也终究抵不过她爹的几
句认可,仿佛是套在她脖子上二?十来年的绳索终于松了松,叫她得已痛快地喘口气。
这厢高高兴兴地出来,秋五太太问她父女俩在里头商议什么事。玉湘正要说,扭头看见连秀才出来,又含笑不说了,改问连秀才:“爹还要出去?”
连秀才反剪着手往院门处走,“嗯,江县丞府上请吃酒。”
秋五太太够着脖子道:“唷,只?怕夜里才能回来了,你要不带盏灯笼去?”
他没?理她,已走出门去。
玉漏后?面?由厨房里头端着个木盆出来,在门框底下?犹豫,“那我买的这条鱼还杀不杀了?”
“杀个屁!”秋五太太扭头瞪她一眼,“养在盆里,明日你爹在家?吃饭再杀。”
玉漏只?得又端盆进去,听见秋五太太追问玉湘他们父女才刚说了些什么,玉湘笑说:“爹想叫我趁着在府里头买办人口的时候,也替他寻摸个合适的女人,想买来做姨娘。”
秋五太太的嗓门陡地拔高,“怪道不叫我在里头听呢!”
不过玉漏猜,她那嗓门很?快就能放下?来。果然?缄默须臾,她嗓门又陡然?放低,“他可说要找个什么样的?”
玉湘宽慰道:“他只?说要康健好生养的,相貌身段倒没?甚所谓。”
秋五太太彻底没?了脾气,倒笑起来,“算他有?有?点良心。”
玉湘接口道:“爹倒没?别的心思,就是怕咱们连家?无后?。想来也是,叔叔伯伯好几位呢,如今爹又在衙门里头当?差,将来少不得还要高升,挣下?家?业来,只?怕白便宜了他们。我们姊妹真要有?个兄弟,也是好事,将来莫说娘有?了倚靠,就连我们在娘家?也能有?个做主的人。”
只?见玉漏冷笑着走到门上来,“你们靠你们的,我可不指望什么兄弟。”
玉湘温柔地嗔她一眼,“傻话,将来爹娘没?了,你倘或在凤家?受了气,娘家?有?个兄弟在,少不得还要他来替你主张主张。”
玉漏笑道:“我自由我自己?来主张。”
“越说越傻了,人家?能由得你个妇人说话?就是看你没?爹娘兄弟做主才欺你呢。”
“果然?欺我,那是我自己?没?本事,就是欺负死我我也自认。倘我自家?有?本事嚜,也不必等爹娘兄弟替我主张了。”
秋五太太扭头睇她一眼,拉着玉湘说:“你别理她,这丫头不知发的什么疯,从唐家?去凤家?,也没?回来和我们商量一句,她心里头还有?谁?一个她,一个二?丫头,都?是长错了脑子,要有?你一半来得,你爹只?怕如今都?做了县太爷了。罢了,随她自己?张罗去,真吃了大亏,我看她不回来找我们拿主意,还找谁去!”
说着,两个人商议起给连秀才讨小之事。玉漏看着那两颗乌蓬蓬的脑袋扎在地上,像两只?麻雀扎在地上觅那些豆子吃,人来哄它们它们就散,人走了又跳过来,没?别的聪明,只?是那对细得一掰即断的脚儿跳得倒灵俏。
她忽然?想念起玉娇,不论玉娇说话怎么样直白难听,但还有?偶尔那么几句能刺痛到她。这两人尽管苦口婆心为她的话能说一箩筐,也不过是腌咸菜的盐,只?管杀死菜上的鲜气。她听她们说得耳朵发嗡,凭她娘如何叫她烧火点灶都?不理会,独自踅上楼去倒头睡觉。
次日起来打发玉湘回胡家?去,胡家?使了车马来接,玉湘说不如趁车马在这里先送玉漏回凤家?。玉漏没?肯,仍旧赖到午晌,往巷口乘了池镜的马车。
今日两个人脸上都?像挂着心事,坐着好一晌没?话可说,静得使人感到异样。后?来快到凤家?的时候,还是池镜先问起:“你似乎不大高兴?”
玉漏不过觉得心里有?些郁塞,就把她爹预备讨小的事情说给他听。说着说着又怕他以为她是那起不能容人的女人,末尾便笑起来,“其实我爹要讨小也没?什么,只?是我想着他这个年纪,怕人家?议论起来要笑话。”
“你爹今年多大年纪?”
玉漏算了算,“今年秋天?就四?十了。”
池镜笑道:“我们家?大老爷五十出头了也是一样。”
这是阖府都?知道的,后?来大老爷屋里不再单增添丫头,要新?买一个进来,必得先打发一个出去,新?的补旧的缺,这是桂太太立的规矩,说是嫌人多了屋里掉转不开。听说为这新?立的规矩,桂太太又挨了老太太的训,怪她自己?不生养,还爱管着人。她老人家?好像也看不惯人家?夫妻太和顺。
所以这规矩没?立几天?也作废了,倒是大老爷自己?想开了些,不再买人进来,或者是知道自己?年纪大了身子吃不消的缘故。
玉漏玩笑着问:“等你将来成了家?也是那样?”
池镜斜下?来眼来,使她不自觉地心虚,心里暗悔不迭。谁知他却笑了笑,“那要看有?没?有?人管得住我。”
她松了口气,“琼姑娘想必能管住你。”
他很?久没?说话,后?来把她揽过去,贴在怀里道:“说这些做什么?怪没?意思的。”
果然?这仍然?是他们之间的禁忌的话,玉漏住口不说了,安静地伏在他胸膛里。脑子里转来转去在想,要是她爹真讨个新?姨娘进门,睡在哪里?他们家?拢共就那两间卧房,少不得要将楼上那间屋子占了去,往后?她倘或失败,真是连能收容她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觉得不安,便在这不安里,把所有?可能的结果都?盘算了一遍。不一定就是绝路,只?要不给凤家?知道,坏结果里最?好的结果,也许还能退回到凤翔身边。凤翔毕竟是个温文尔雅的清隽公子,待她也不坏,如今又还做着官。
日影西斜的时候回到凤家?来,凤太太比先时又瘦了些,看样子她的身子是不能指望好起来了,只?是不知道还能拖多长日子。凤太太问了池镜些家?长里短的事,便打发丫头去请了凤二?爷来陪他在外间坐着说话。
后?面?才在卧房里细细问起玉漏在池家?的近况,问来问去,总关络娴,“按你这样说,络娴倒是受了他们老太太的重用了?”
玉漏笑着接过张妈捧来的汤药,服侍着她吃药,“因为上回过清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合了老太太的意了。”
张妈接嘴道:“还是咱们三姑娘能为。”
凤太太笑了一声,“她有?什么能为?还不是我把她惯坏了,又是个直肠子,办事哪有?那样周到的?”说着看向眼前,“还不是你在她跟前帮着的缘故。”
玉漏低着头笑笑,“也真是二?奶奶能为,我不过是帮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事都?是她自己?拿的主意。”
凤太太将一只?枯悴的手搭在她手背上,欣慰地摸了摸,又垂到被?子上去,“你怎么是和池三爷一道来的?”
玉漏面?上毫无异色,“我先回娘家?住几日,二?奶奶催着我回去,等不及了,今日请池三爷顺道接我回去。他不是在史家?读书么,我们家?就在史府前头那巷子里。”
“络娴催着你回去,是碰上什么要紧烦难的事了?”
“我走的时候,老太太说身上有?些不爽利起来,把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交给了大奶奶和二?奶奶照管。二?奶奶是专管着外头铺子收租子的事,好像是为账上有?点理不清。”
凤太太忙握下?她伸来喂药的腕子,“那你该早点回去。家?里也没?什么事,就是凤翔专给你来了封信,我没?叫俪仙晓得,悄悄收在那柜子里头。文英,去找来给她带去。再告诉二?爷一声,池家?老太太病了,叫他去使他奶奶打点些礼,叫玉漏今日一道带了去,也是咱们的意思。”
又吩咐玉漏,“你去给你大奶奶请个安去,好歹是回家?来一趟,不去见见她不成道理。”
玉漏便跟着文英后?脚出来,文英已先和凤二?爷出去了,只?看见池镜独坐在外厅椅上。因见她一个人出来,他笑了笑,空动着嘴没?出声,看那口型是在问“几时走”。
玉漏向里头碧纱橱回瞥一眼,向他摇摇手,也作口型,“一会就走。”
她站在紧闭的隔扇门后?头,向旁边开着的那两扇门外头指了指,意思是还要往那边院里去一趟。
池镜像是没?明白意思,偏走近前来,低声问:“什么?”
玉漏忙又回首向里头那碧纱橱瞥一眼,唯恐张妈冷不丁走出来,因而推了推他,小声回道:“还要去给我们大奶奶请安。”
他笑一笑,忽然?向前搂住她的腰,“还要去给她请安做什么?不怕她骂你?”
“怎能不去?我是她房里的人。”玉漏挣着扒下?他的胳膊。
池镜一反常态,死皮赖脸地益发要搂她,“我只?怕她逮着这空就欺负你。”
玉漏心慌得厉害,觉得他此刻有?些胡搅蛮缠,便推他推得使力了些 ,“仔细一会张妈出来看见了!”
幸而里头没?人出来,她忙闪身出门去,没?曾想迎面?却看见文英与凤二?爷站在那隔扇门后?头。三人陡然?相对,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六只?眼睛里皆是诧异和惊慌,大家?都?僵住了。
恰是此刻,池镜踅出门来,本来面?上没?有?表情,一下?看见他们三个皆在门后?站着没?动,他睃了他们几眼,恍然?中明白了一点,倒笑了下?,“还真够倒霉的。”
玉漏原还抱着侥幸,也许凤二?爷同文英并?没?听见什么。可自他丢下?的这话,凤二?爷那双眼睛里便有?怒火腾腾烧起来,还不等玉漏张口辩解,先就一拳挥在池镜脸上。
池镜陡地吃了一痛,却不见生气,抬起手背往唇边一蹭,垂眼看见蹭下?点血来,也仍是笑着,“我只?当?你这一拳是替你大哥打的,原是我欠他的,我活该。”
玉漏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方才在门内他忽然?没?眼力,一味歪缠,原来是故意的!他安的什么心?是不是要叫人发现他们,让她无路可退后?,就只?好永远跟着他了。
长远跟着他,以什么身份?
玉漏朝车角瞟一眼,日薄崦嵫,马车内黯淡下来,池镜脸上蒙着小小一块夕阳,从帘缝间漏进来的,正好照清他脸上那些斑驳的淤痕。都是给凤二爷打的,右边面颊肿高?一些,嘴角也?打破了,不断有血渗出?来,他窝坐在车角,满脸无所谓的表情。
他偷了人家的女人,是理亏,所以打不还手。凤二爷打他也打得毫不留情,拳拳到?肉。后头还是文英死活给拉住了,“仔细给太太听见了!她老人家病还经得住一场气么?!”
两个人倒都懂事?,在廊下的时候,一个吃了痛不嚷,打人的也?不喊,都怕给凤太太听见气出个好歹。
玉漏更是不吱声,当下连转了一百八十个脑筋,这事?即便不能给凤太太听见,日后凤二爷也?是要告诉凤翔的,这关乎男人家的尊严体面。凤翔身边是一定回不去了,将来做侯门奶奶的念头落了空,就只?能跟玉娇似的,嫁给些老头子做妾。老头子因为自己老,可以不大计较姑娘的清白。
好在凤二爷应当除了他大哥外,不会?把消息走?漏出?去,池家不会?知道这事?。池镜大概也?算准了这点,所以才敢这样闹。此刻她暗瞟着他,揣测个不住。他绝她的后路,是不是想她无可选择后,就只?能无名无分地跟着他?反正他只?不过挨顿打,并没有旁的损失。倘或她是个男人,也?一定是这样稳赚不赔的打算。
如此一想,心里止不住有点恨他。
“你发什么呆,没瞧见我在流血?”池镜忽然出?声,把一条搽脏了的帕子丢到?一旁,又?伸手问她要干净的,“你的帕子呢,给我。”
玉漏忙抽回神,由袖里掏出?帕子去蘸他嘴角的血,“还疼么?要不要先去找个大夫瞧瞧?”
“找大夫?明日我找几个地痞无赖,堵住他往死里揍一顿!”永泉在外头义愤填膺地骂着,“他凤二算什么东西,不知天有高?地有多?厚,竟敢打起我们爷来了! 他忘了从前在外头胡兴乱作的时候,是谁替他搽屁股开销账!”
池镜把长长的腿伸出?去,在那门框上一踹,“说这些做什么?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说着,向?玉漏低声笑道:“给他打一顿也?好,我心里也?自在点,来日见着凤翔,也?不至于去找地缝钻。”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玉漏的意思。玉漏这时候没能有的旁的表示,忽生?此变,她自己的念头还转不完,哪还顾得?上敷衍他?
她只?能蘸着他嘴角的血,那血刚蘸干了又?渗出?来,刚蘸干了又?渗出?来,没完没了的。
池镜忽然握住她的腕子,定定看了她一会?,笑挂在他淤痕斑驳的脸上,显得?阴沉和危险。玉漏没来得?及躲开他就亲了上来,他的血流进她的嘴里,腥得?发苦,热得?烫人。他渐渐使了力,将她反揿在车壁上,回纹雕花硌着她的后脑勺,有点疼。
她感觉他发狠的吻里带着点绝望,因想着,也?许他是现在想起来后悔了,怕此后私情泄露,她无路可走?,反而拿出?鱼死网破的精神,以他的名声来讹诈他。到?底是侯门公子,也?还有点顾忌。
不过她不会?的,他也?不想想看,讹诈来的婚姻,他往后肯放心把钱财交给她么?
她保持她一贯的温柔做派,推开他轻声埋怨,“瞧,嘴角又?破开了,先消停点不行么?”
池镜注视她好一会?,忽然笑了,又?不依不饶地亲上去,这回极尽耐心和温柔。玉漏渐渐给他亲得?没力气,手臂不知不觉地溜到?他肩上去攀着。他的手在她身上胡乱抚过,慢慢好像摸进她衣襟里,她脑子里也?再来不及去思想什么,浑浑噩噩乱作一团。
忽然有一片凉凉的什么贴在她脸上,有点凉醒了她,迷乱中一看,是一片纸屑。
又?一片贴上来,她推开他低头一瞧,裙上也?落着几片,是从窗户吹进来的,他的胳膊正横在窗户外头。她扭头撩开帘子一望,正有风由他那只?手中吹去了漫天的碎纸。
那是凤翔的信,不知几时给他摸去撕了。
玉漏回头看他,他正顽劣地盯着她笑,收进胳膊来捏了下她的腮,“你生?气?”
她怔了怔,只?好摇头,“没有。就是不知道信里写了些什么,我还没看呢。”
“还不是那些没用的话,有什么可看的?”池镜笑了笑,身子偏回去,向?角落里靠着背,“你想看?”
玉漏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沉默。
池镜又?吭地笑了声,“里头就是写着再好听的话也?不作数了,反正他下一封信,一定是来兴师问罪的。不如这时不看,免得?下回看见那些翻脸无情的话,想着这回这些甜言蜜语,益发伤心。”
有时候也?不知怎的,他说的话偏能说进她心里去,不过伤心倒不至于。玉漏忽然有几分释然后的轻松,惆怅地微笑起来,“害你们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池镜深吸一口气,笑道:“其实要算真的,我并没有什么朋友。”
他那嘴角又?渗出?血来了,玉漏看见,拾起绢子替他揩,“少开口吧,一会?嘴巴又?裂开了。”
他把她那只?手拂下去,玉漏的眼睛也?跟着手放下去,看见他把她的手放在他腿上,他松松地握着,一个虚妄的姿势。她从手上又?望到?他脸上去,他的脑袋向?角落里倚着,脸偏在那里,越笑越有些悲哀的神色,越笑越像在哭似的。
归家给金宝她们看见他脸上的伤,一时都乱忙起来,一个打水给他搽洗,一个急着找干净衣裳给他换,一个乱着使小丫头到?处翻治外伤的药。
青竹又?是气又?是叹,“给老太太听见你又?在外头打架斗殴,还不知怎么教训你呢。幸而近来她老人家也?不问外头的事?,只?在屋里静养,你趁她在养着,也?赶紧把你脸上的伤弄好,免得?到?时候又?问起来。”
还有个叫丁香的大丫头,愤愤不平地走?来问:“是给谁打的?什么人这样胆肥,连池家的三爷也?敢打!还不使人告诉衙门里一声,将那人抓起来治罪!去叫永泉来,他成日跟着三爷出?门,是怎么伺候的?”
池镜皱起眉头,“
吵嚷什么?怕老太太听不见?”
金宝也?劝,“还问什么?他自家都没所谓,要你们来急?”说着替池镜换了身衣裳,只?乜着眼问他,“骨头可打着没有?”
都是些皮外伤,池镜只?说是在外头吃酒和个酒疯子闹起来,没什么不得?了,也?不叫请太医,众人也?只?好罢了。闹过黄昏,到?底传到?后头燕太太那里,燕太太想着不能不问一声,便叫了池镜过去。
池镜还是那些话,燕太太也?不论真假,只?淡淡地嘱咐,“叫丫头们拿上好的药抹了,好歹在老太太身子好起来之前,你脸上的伤也?要好起来,免得?给她问。”
她老人家一问,少不得?又?要怪做母亲的不称职。虽然她也?不见得?是真心疼孙子,可但?凡有个教训媳妇的理由,一定是给她紧抓着不放。
池镜笑着点头,“母亲放心,不过是点皮外伤,过几日就能好。”
燕太太在榻上侧身坐着,轻轻点两回头,就把脸转过去了。炕桌上摆着副骨牌,没听见声音,以为他走?了,她翻了一张,在昏昏的灯影里一睐眼,见他还在跟前立着没走?,也?不知赖些什么?以致她不得?不添上耐心多?问两句,“近来天气热了,丫头们可想着吩咐厨房熬煮些消暑的汤你吃?”
“常吃着的。”
燕太太好像是给架着,继而问:“什么汤?”
“百合莲子燕窝汤。”
燕太太吩咐跟前那媳妇,“叫厨房往里头添点荷叶,跟芦笙的一样,别看荷叶苦,最能消暑热。”
那媳妇自出?去吩咐,屋子里蓦地空下来,坐着立着两个人,又?像没有人似的,静得?出?奇。池镜看见她那张方脸的下颌角,好像炕桌的棱角,是冷的硬的,毫无女人的柔美,蜡黄的光蒙在她脸上,使那张脸显出?种黄土地的沧桑。有时候,她比他父亲还像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偏偏又?是个女人的骨架,眉眼,姿态,很是古怪。
古怪又?怎么样,他仍然想从她身上榨取一点母性?的慈爱。但?她很吝啬,他能逼出?她这几句关怀的话,也?多?半是出?于老太太那头的压力。
他非常清楚她根本懒得?敷衍,不过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这一天才发现的。他知道自己下一次到?这屋里来,站在她面前,一样还是会?俄延,迫使她不得?不装模作样地应酬他几句。
就像他一样知道,不论玉漏有没有爱他,他也?还是会?和她缠下去。
其实相形之下,玉漏比他们要好一点,起码她有时候令他分不清真假,她总能给他保留一点自欺的余地。
趁着有伤,次日便不往史家去了,只?打发永泉去史府告假。早上起来就听见素琼的声音,踅出?卧房一看,人果然是坐在椅上和青竹说话。
池镜一样笑着和她问候,没事?人一般,仿佛前些日子她没来的事?他根本没能察觉。素琼也?顾不得?了,眼睛只?在他脸上转,果然有些伤。
她忙问:“镜哥哥是和谁打架了?外头那些人都不讲个王法?么?”
青竹道:“说是个醉汉,他懒得?和人计较。”
素琼扭过脸来,“那跟着出?门的小厮呢?怎的不拦着?”
“说是当时没在跟前。”
池镜见她发急,就没所谓地笑笑,“一点小事?,不值当琼妹妹动气。”
素琼心里发讪,匆匆敛去急色,同?样没所谓地一笑,“谁急了?是我母亲打发我来问问。”
连于家太太也?听见,络娴自然也?知道了,少不得?打发玉漏过来问问,并嘱咐她早去早回,还有账等着和她理。玉漏拿着药膏子过来时,恰巧碰见池镜与素琼在暖阁内吃早饭。
素琼看见她倒吃一惊,“咦?玉漏姑娘是几时回来的?”
玉漏福身起来,“昨日傍晚,还没来得?及去给姑娘太太请安。”
说着,凑着看了看池镜的脸,比昨日好了不少,红肿都消退了,只?是嘴角凝着个小小的血痂,颊上有一块淤青。她旋即把那罐药膏子递给金宝,“二奶奶听说三爷和人打架落了伤,特打发我送个敷外伤的药来,说这药很好。”
池镜使金宝收进屋去,歪着眼朝她笑道:“回去替我多?谢二嫂挂心。”
玉漏当这是逐客令,素琼在这里,他自然是急着赶她。她也?不能逗留,络娴还催着她回去呢,便向?二人福身告辞。
素琼收回眼来道:“玉漏姑娘一回来,二嫂也?能松口气了。这玉漏姑娘也?是奇怪,一个丫头,竟读过书认得?字,可惜了。”
“可惜什么?”
“到?底没什么大用处。”
池镜那笑声不由得?冷了几分,“读书是为明理,并不见得?一定要什么大用处才读,琼妹妹不是也?一样读书么?”
尽管他的话有理,可素琼就是不喜欢他驳她,因而有点生?气,放下碗来,“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池镜虽有些发烦,却也?放下碗,“我也?随琼妹妹过去,给婶娘请安。”
素琼当他是想哄她,很乐于给他个机会?,于是摇着扇和他一齐往园中走?。出?来又?没话,处处是绿荫匝地,蝉鸣莺啼,她心里总盼着在这些寂静的嚣嚷中响起他的声音。然而几度盼望,几度落空,一浪一浪的,还是这些虫鸟在叫。
蓦然间顿住了,好像那群蝉给人掐住了脖子,一放开,益发声嘶。她快要绝望的时候,他总算是开了口,“前几天我好像有哪里得?罪了琼妹妹?”
素琼猛然一阵狂喜,他终于要旧债新账一起来赔偿她了,必然是加倍的温言软语。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又?恢复了千金万金之身,刹那间比从前还要高?贵。
她用那不可一世?的清高?的眼睛轻轻斜他一眼,“是么?我怎么不知道?”
池镜笑道:“要不然你怎么和我疏远了似的?”
素琼刻意把纨扇抵在下巴上,刻意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地说:“噢,是镜哥哥多?心了吧,我这几日嫌天热,不想出?来逛。”话虽如此,但?偏要在语调中泄露一点生?气的情绪给他去发现。
池镜看着她那张嘴上朱红的胭脂,觉得?那是疑案中自大的凶手故意留下的一点血迹,当做线索,怕人找到?他,又?怕人找不到?他。他感到?一阵黏腻的烦闷,很显然,企图喜欢上她这个目的终于是失败了,他本来就没有多?少耐心。
可还是耐着性?子送她回去,此刻完全是因为要去谢过于家太太的关怀,所以走?的时候也?走?得?十分干脆。
素琼彻底摸不透他的态度了,明明还给了他机会?来哄她,他却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戛然而止。那忽然的空白里头,仍旧是那一浪一浪的烦闷的蝉声。
这时节热得?这样,按例各房里都添了甜汤,连丫头们也?有,不是绿豆就是红豆熬制的,放凉了做消暑解热之用。玉漏一壁吃着,一壁翻看那笔糊涂账。
因问络娴:“老鲁相公怎么说的?”
络娴直叹气,“他说这笔账先前就乱,先前那租赁铺子的掌柜跑了,拿了份假的租契给后头那位掌柜看,哄他交了一年的租子,其实咱们家没收着这一笔。如今去找他,他咬死了已交过这笔钱,不肯再交。”
玉漏笑道:“人家自然是不肯一笔钱付两回了。怎么他接人家的铺子,没和咱们家的人对?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