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谷妈妈是翠华陪房过来?的,专管着查班访值,下人调度的差事。素日抓一抓偷懒耍滑的那些人,发?现有?不好的,回过老?太太,或是按例惩处,或是裁革了不用。而今老?太太托病,自然是回给翠华。上回络娴的陪房高妈妈的妹子就是上夜偷懒给这谷妈妈查着了,才遭了那一难。
今日这事既给络娴碰着,没道理不拿去打一打翠华的脸,因此走到翠华房中,说了这事,紧着道:“上回小高妈妈上夜偷懒挨了罚,我只当谷妈妈是个极严明的人,容不得一点差错呢,看来?也不见得,严不严明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嚜。”
翠华心里虽然难堪,面上还镇定,传了谷妈妈来?问原委。那谷妈妈反说:“方才我查到芦花馆那头就不见她们两个,我叫人去查问,又在那头等了一会,后来?见她们两个回来?,才知是西边门上传递东西去了。”
当着络娴的面,翠华故意追究:“传什?么要紧东西要两个人去?为什?么飞流轩和芦花馆两处角门白?天要各放两个人在那里当值,就是内外传话递东西的人多,两个人才调度得开,她们难道不知道?一个不在就罢了,两个人都?不在了,才刚二奶奶使?人传东西就没寻着人,瞧,二奶奶生气,正拿我兴师问罪呢。你下去就按偷懒来?办,该怎么罚怎么罚,若有?徇私,我也不饶你。”
谷妈妈忙道:“不敢徇私,我和她们非亲非故的,也没私可循。”
她主仆二人说得滴水不漏,络娴没能抓着什?么把柄,自己那头的账还算不完,也只好放过此事,碰了个软钉子,又回去了。
待她一走,翠华顷刻垮下脸来?,也是一脸的烦躁。底下那些人盘根错节的,连她也难办。昨日芦笙屋里又说丢了只珥珰,后来?是在个小丫头身上翻到。原该按例查处,可那小丫头却是老?太太院里的卢妈妈的外侄孙女?,不得不掂度掂度,何况那小丫头也喊冤枉。
到这日此事还没闹完,这不是络娴才去,一会芦笙又进来?问那小丫头如?何了。
翠华忙笑着拉她榻上坐,“你放心,人此刻押在后面柴房里,等查对清楚了,该打就打,该罚就罚,自然没甚好说的。”说着扭头吩咐瑞雪,“快把晨起才送来?的杨梅洗一碟子来?五姑娘吃。”
芦笙撇嘴道:“还有?什?么可问的,难道我还冤枉她么?那只耳坠子就是从她身上找到的。”
翠华背过身去走两步,两眼一转,转身在榻那端坐下,犹犹豫豫笑道:“那耳坠子是用细金丝编的,原就容易勾在衣裳上,兴许是她搽洗妆台的时候没留意给勾在袖子上了。五妹妹也想想看,要偷怎么不偷一对,偏偷一只呢?这是不是有?些不是道理?”
“我就那只耳坠子忘了收进匣子里,她只看到一只,自然就只偷一只了,这有?什?么说不通的?大?嫂,你别当我好哄,我知道你是看她是卢妈妈的侄孙女?,怕得罪了卢妈妈,所以黑的也要替她辩成白?的。我看你也是白?费心,连卢妈妈也没来?问过一句呢。”
按说既是老?太太那头的人的亲眷,芦笙也该谨慎才是,可偏偏芦笙从不理会里头这些弯绕,除老?太太她惧怕外,老?太太手底下那些人是一个不惧。
每逢燕太太劝她,她还要说:“真是反了天了,我是池家的小姐,还要怕起下人来??难道凭他们到老?太太耳边吹吹风,老?太太就不认我这个孙女?了?亲疏内外老?太太总还分得清的呀。”
这回也是一样,燕太太说她不住,何况那小丫头也委实有?些讨厌,仗着是卢妈妈一家的势力,把芦笙房里的其他丫头皆不放在眼内。今日既抓着了她这个把柄,燕太太也就凭芦笙来?闹。
却叫翠华十分为难,东西虽是在那丫头身上翻出来?的,可看那丫头在这事上也的确是冤屈。这世上哪个偷儿偷了东西,不说藏起来?,反而挂在袖管子由人抓脏?
可前头几日才吃了燕太太的教训,燕太太再不得势,到底是这个家的二太太。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二老?爷如?今在朝中如?此得势,将来?池镜和于?家结亲,又厉害一层,芦笙保不齐真能当个王妃,更不得了。恐怕连老?太太心里也有?这些算计呢。
翠华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只好苦劝芦笙,“五妹妹别急,
是贼就跑不了,如?今将那丫头锁在柴房,后头怎么定且别说,这几日的苦头她是吃定了。那屋子,透风漏雨的,茶饭一日只一顿,你心里的气还不能先消一些?”
一面说,一面踅进卧房,取了块精绣的软绸料子来?送她,“这是你大?哥特地请苏州的师傅替我绣的,你瞧这针线细不细?我原打算做鞋面的,还没做呢,你拿去,随你做个什?么。”
芦笙见了东西,也不那么咄咄逼人了,收了料子起身,“大?嫂可别哄我,过几日我还是要来?问的,那丫头讨人厌,不能轻绕了她。”
好容易打发?了芦笙,翠华又叫了瑞雪进来?吩咐,“我实在拿不定这个主意,你悄悄去问问毓秀的意思,横竖是他们家的亲戚,看她想怎样吧。”
毓秀是卢妈妈的儿媳妇,卢妈妈如?今不大?管事了,老?太太院里的事都?交由毓秀管着,她老?人家只管三天两头在家享清福,非是节下或是老?太太亲自有?话吩咐她,也不大?进府里来?了。
她男人卢大?总管是服侍着老?太爷过来?的,如?今虽是大?总管,府里的琐碎也不大?管,专替两位老?爷在官场上跑腿打点,倚仗这事结交下许多官吏,凡是要望着池家威势的,也少不得要望他的脸面。
老?两口?内内外外各自忙活了大?半辈子,也挣下不小的家业,现如?今他们家在离池府半里的一条街街上安置了一处显赫富丽的宅子,在平头百姓口?中,也要尊一声?“卢老?太爷”“卢老?太太”。
毓秀回家来?和她婆婆商量,问该不该张口?向老?太太讨个情。卢妈妈稍一忖度,摇了摇手,“我看这个情倒讨不得,老?太太托病不理这些事,想来?是就要看着这些人为难。再有?一层,老?太太多疑,恐怕也想趁着乱子看看咱们家谁同?谁瓜葛,谁与谁勾结。你这会去讨这私情,岂不是打老?太太的脸?非但咱们不能讨情,你还要告诉大?奶奶,叫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免得还要疑心她和咱们有?私。”
说得毓秀心里忽然咯登一跳,笑了笑,“这可真是冤枉,咱们和大?奶奶能有?什?么私,难道平日里说笑几句也不行?”
“一个家里住着,主子奴才说说笑笑也没什?么。老?太太怕的是两房的人为争家业,和她跟前的人勾结在一起。我是打年少起就跟着老?太太过来?的,那时候阖家属她陪房过来?的人最少,进门后倒补了些人口?到她房里,可那些人,要么是她在屋里闹句笑话,她们就去传给二老?太太四老?太太她们听;要么就是浪着要勾引老?太爷,和她都?不是一条心,她最忌讳这个。”
毓秀益发?心虚了,面上不敢露出来?半点,只谨慎地点头,“我知道了,那就凭大?奶奶按例处置吧,那小丫头也不是咱们家什?么要紧亲戚。”
后头得了毓秀这话,翠华才放心依了芦笙的意思,仍定了那小丫头一个偷盗,打了二十板子赶出府去。
这些烦难事一桩接一桩地生,岔子一个接一个地出,连池镜也知道不少,闲来?无趣,在马车内当笑话说给玉漏听。
玉漏好似不经意地听着,实则一句一句都?在心内细细盘算,面上乔作闲话的样子 ,“你们家也真是够乱的,怪不得老?太太严厉呢。这么些人口?,再放得松些,岂不由得底下更乱了?”
池镜也笑着点头,“我们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少说三百口?人,还不算北京的人口?,谁管起来?都?要嚷个头疼。老?太太脾气虽古怪些,也正是她的高明之处,亏得她这几十年,家里才没有?出大?岔子,否则单是底下那些人在外头倚权生事,就得使?我们家落人话柄。”
“愈是有?权有?势的人家愈是怕这个,也保不住会有?这些事。下人在外头横行霸道,人家都?是把这笔账算在东家头上。”
“你还晓得这些?”
“我是个丫头,又不是个傻子。”玉漏以他先前的话回他,歪着脸来?瞅他一眼,又低下头道:“从前在唐家,这些事也见过不少。”
她头一次主动同?他说到唐家,池镜都?快忘了。他也不大?爱和唐二往来?,那时候因为刚回南京,好些旧友替他接风,推辞不过才和唐二吃了几回酒。他想起头回见到她时的情形,因笑道:“你在唐家的时候,唐二似乎待你不大?好?”
“也说不说上什?么好不好的,唐二爷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么?他倒不至于?打人骂人,不过他想不起你时,你就挡不住府里别的人势利眼。”
玉漏想起来?那些事,觉得隔了很多年似的,那些琐碎的仇怨都?恍惚了,有?时候连唐二的面目都?不大?记得真。
池镜怅惘地笑一笑,“人口?多的人家都?是如?此,为这些麻烦,连琼妹妹也不肯再理了,这些时都?在花萼居里托病不出门。”
倏地玉漏眼睛里的光一闪,抬起脸来?,“未必老?太太这一病,你们家那些下人竟胆大?得连客人也敢欺负?”
他把脑袋靠在车壁上挪一挪,眼睛朝下瞥过来?,带着懒倦和没奈何的笑意,“当面得罪人倒还不敢,不过背地里议论了她几句,她听不得,生了气。”
玉漏语调里表示一点恰当的紧张和关心,“就给气病了?”
“也不至于?。”池镜笑了笑,“多半是装病不出门,她不喜欢人家背后议论她,千金小姐嚜,受气少,想人前人后都?说她好才是好。”
“不是真病了就好。就连皇上背后也会挨几句骂呢,她何必为那些闲话想不开呢,岂不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长日过不去,终要给这气郁心塞真害出病来?的。”她忖度忖度,又添一句,“你倒要好好劝劝她。”
池镜瞟她一眼,笑道:“好像我劝她也不大?管用。”
可不是,以素琼的性?子,谁劝其实都?不管用,她不过是习惯把一切人和事都?想得完美。到底是没经过没见过的娇生惯养的小姐,往后遇见的事情多了,心里那些完美的想像一件件被打碎,自己慢慢就能习惯了,也不犯着人再劝她。
玉漏这样想着,次日再相见时便是腮似桃染,唇如?点樱。甫入车内池镜便看得愣住,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来?,一双眼睛凑在她脸上细看,“怎么想起来?搽胭脂?”
她抬手扶住半边脸,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大?姐不是回家来?了嚜,带了些使?不上的胭脂香粉给我,我本来?放起来?没用的,可今日不是到我三婶家拜寿么,我娘说,给亲戚们瞧见要精精神神的,所以我就抹了点,是不是不好看?”
原来?玉漏今日是到她三婶家里送寿礼,昨日就告诉池镜的,池镜史家出来?便在蛇皮巷接她,又驾车送去另一条街上。他倒不嫌麻烦,反正这些日和她一起也总是这条街那条街地兜绕。
他渐渐把鼻子嗅到她头上,“头油也换了?”
玉漏偏开脑袋笑,“也是大?姐送的,玫瑰香的,好像味道有?点浓?”
池镜歪着眼打量她,偏她今日难见的穿一件海棠红薄纱短褂,扎着软纱石榴红裙,连鞋子也是簇新的。配上她那桃脸丹唇玫瑰香,活脱脱是朵艳冶俏丽的花化成了精。
“这一身也是你大?姐送的?”
玉漏点点头,“是不是太艳了?”
池镜看了一会方笑,“在你身上倒不显艳,你平日太素净了。”
玉漏道:“我还不大?好意思穿呢,是我娘说:‘你去给你三婶贺寿又不是吊丧,穿得素淡淡的仔细人家看见不高兴,你大?姐现成的带回来?在那里,你为什?么不穿?’我才穿了。方才出门,还怕给你笑呢。”
池镜本来?没笑,听了这话才笑,“穿件艳丽的衣裳也怕被人笑,这是什?么道理?”
玉漏红着脸低下头,“不习惯嚜——”
半个时辰走到玉漏三婶家不远,玉漏即要下车去,“三哥,就在这里停吧,前头巷子口?贺寿来?往的熟人多。谢你送我一趟,你回吧。”
按说两个人处了这大?半个时辰,也就够了,素日相见也不过说这会的话。玉漏跳下车,偏池镜挑开帘子又喊她:“你几时出来??”
漏想了想,“总要吃过午饭才能走。”
“那我还在这里等你。”
“等我?你还不回府去么?”
池镜懒洋洋地道:“这个天,回去也是睡觉。”
“那你不饿?”
“不饿。”他说。
待玉漏走远了,永泉撩开帘子嘻嘻笑道:“三爷不饿,小的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池镜乜他一眼,揣他一脚,“前头先找家好馆子吃饭去。”
用罢午饭出来?,又在车内打了会盹,方见玉漏出来?。一看她嘴上的胭脂没了,他就攒起眉头捏住她的下巴,“嘴上的胭脂呢?”
“嗯?”玉漏呆了下,“吃饭吃掉了吧。”
池镜一口?咬在她嘴巴上。
她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里好像带着点恼怒,不知哪根筋又搭错了。瞟到对过座上放着只彩燕风筝,她忙藉故抽身,伸长了胳膊去拿来?细看,“你几时买的风筝?”
池镜有?些意犹未尽,不耐烦地看那风筝一眼,“才刚前头街上买的。”
玉漏翻在手上,鼓着腮帮子,又把气泄出去,“也没处放去。”
“既然买来?,自然就是带你放风筝去。”池镜往门框上一拍,吩咐道:“往东门外头玉清观去。”
玉漏因问:“你吃饭了么?”
池镜偏要表示他苦等她的心,“没吃,一直在这里等你。”
“那怎么成?”玉漏也要表示她的关怀,掀开帘子朝街上瞅一眼,叫停了车马,“我三婶他们这条街上有?家饼倒做得很好,你等着,我去买些来?你们吃,省得往城外去就买不着什?么吃的了。”
一时下车去买了五张大?饼,分了永泉三张,池镜两张,双目莹莹地盯着他们吃,“你们尝一尝,好吃的!”
主仆二人直到到东门外还觉得肠胃里沉甸甸的克化不动,还是往那玉清观讨了两杯普洱茶吃了后才稍好些。
那玉清观不过是家小道观,拢共五六个道士修行,胜在这一片风光好,又无人烟,池镜这起富贵闲散子弟常走到这里来?踏青野游。道观后头围着一小片蓊薆林木,穿过去便是片草色葱郁的坡地。池镜先把风筝放起来?,而后交到玉漏手上,自己席地而坐,靠在快大?石头底下看她满坡乱跑着,像朵绿野地里开出的红花,风吹到哪里,她就飘到哪里去。
听见她咯咯的笑声?,他也笑,听见她喊他,他就扬着嗓子懒懒地答应一声?。山风徐徐,他的半截身子晒在太阳里,整个人感到一种慵倦惺忪的幸福。
后来?她跑累了,收了风筝走回来?,双膝跪坐在他面前,“三哥,你困了?”
池镜向后撑起条胳膊,仰面睇她,从不吝啬说好听的话,“给你迷晕了眼了。“他顿了顿,拂开她给风吹散的发?鬓,“你穿这一身真好看。”
后头一连几日,玉漏都?穿的红色衣裙,都?是玉湘不穿了的,也日日淡淡地施朱傅粉,常抹那玫瑰香的头油。
她相信,这样一份秾艳的刺激,迟早会给素琼察觉到,女?人天生就有?明察秋毫的本事。
实则头一天素琼就闻到了池镜身上的女?人香,那时还没往心里去,想着他素日就爱和丫头们说笑几句,身上沾上谁的香粉香料也是常有?的事。直到一连几天都?是同?样的香气,使?她不得不得警觉起来?。
她把眼梢向碧纱橱外一斜,看着池镜从廊庑底下走进屋来?,步调是懒散的,脸上挂着一丝疲倦的笑意,但并不觉得沉重?,反而有?些轻浮的快乐在里头。
能不疲倦么?这些天都?是太阳落山才肯归家来?,反正老?太太这一向病着,没精神问他,大?家都?乱了套了。可素琼憋到今日,再忍不得要问一句:“镜哥哥今天也回来?的暗,吃过晚饭没有??”
金宝忙着出去倒茶去了,池镜一看素琼也在里头,便懒懒地由椅上拔起身,慢慢踅进来?碧纱橱,“琼妹妹在这里?你呢,吃过没有??”
素琼轻轻一嗅,果然还是那阵熟悉的玫瑰香,想必是位热情洋溢的姑娘。她微笑道:“我就是吃了晚饭闲逛,才逛到你们这里来?的。来?和金宝青竹两个说说话。”
自从不管事了,她来?的这屋的说辞换了一套,总之不肯承认是专门来?寻池镜。这屋里从上到下也都?心照不宣,金宝青竹两个看出她清高骄傲的性?子,除非她问起,否则从不主动说池镜的事。
池镜自然也知道。她问他就说,不过多半是假话,“我也才在外头吃过回来?的。朋友生日,请吃酒,不然谁会闹得这样暗才归家。”
素琼轻哼一声?,仍是微笑着,“镜哥哥的朋友真是多。”
“谁没有?几个知己朋友呢?”池镜说着坐到榻那端,向后靠着,仰面望上头藻井。
“你们朋友间摆席,除了吃酒,都?做些什?么呢?也像我们闺阁里头猜谜打手心,或是行令么?”素琼明知故问。
“差不多。”
她看着他那张困倦的笑脸,心里为他对她说话不郑重?的这态度益发?不满。他先时还不这样,近来?如?此,一定有?个缘故。她试探道:“听说你们男人家在外头摆席,总要请一两个唱的热闹热闹。”
池镜道:“有?时也请。”
金宝端着茶进来?,一番好意替他分辨,“我们三爷这点倒好,风月场中是不爱去混的,摆席请朋友那是应酬没法子,和那些姑娘都?是淡淡相交。请她们席上唱几曲,给了赏钱就完了,底下可没别的瓜葛,这点我还敢拿人头担保。”
池镜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素琼是在这里拐弯抹角盘问他呢。他心下有?点烦,便起身往那边书房里去,“趁天还未黑,我去读读书。”
素琼愈发?有?气,想他此刻非但不和她说清楚,反倒躲出去,还不是做贼心虚?丫头们有?什?么说的,自然想法子替他瞒。他身上的玫瑰香可不是罪证!既没有?相好的,怎么时常带着这香?总不会如?今外头唱的姑娘们都?兴起搽一样的香粉香料!
但她偏要云淡风轻地一笑,和金宝说:“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呢?又不与我相干。”
非但弄得金宝有?点尴尬,她自己也仍旧怀着满腹委屈,一泡眼泪硬是瘪回屋里来?才肯掉。先前虽在他面前没少哭,可那是为别的事掉的泪,而今这泪在那屋里一落,岂不叫人知道是为他落的?连他也要这样认为了。
她想一个女?人先喜欢了一个男人就是伤自尊的事,再要表露出来?,那就彻底没脸了。
第42章 照高楼(十一)
次日素琼不再往池镜屋里去了,后?头一连几日都?没?去,独自在屋里坐着,企图逍遥。
窗纱上踅进来一片阳光,带着点灰尘落在炕桌上,搽也搽不尽,那暗沉的桌面还是一样迷濛。她想,她许多天?不出现,池镜总会发现点异样吧?然?后?自己?寻过来对她解说,只?要他肯耐心点,她也可以不追究他外头的事。
转头她又给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这样也不见得有?尊严。她陷在困顿中,思来想去,有?点想退缩了,觉得保全一份矜持的体面是她千金小姐分内的责任。可是,又不由自主地等下?去。
池镜没?有?来,尽管是察觉到素琼这几日不往他这里来了,心里也是想着要往花萼居瞧她去的,不过不知怎的又给忘了。
这日晨起出门前金宝还提醒他,“琼姑娘好几天?不往咱们屋里来了,难道是上回我多嘴得罪了她?”
“你说了什么?”池镜已经不记得她们说过些什么,系上腰带道:“不管你说了什么,去给她赔个礼就是了,难道她一个千金小姐还会跟你个小丫头计较不成?”
金宝那双眼皮简直恨不能翻到天?上去,狠狠拽了拽他的袍子,转身出去和青竹说:“咱们这没?心肺的爷,还在这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呢!”
青竹一笑而过,仍在椅上做她的活计,“玉漏姑娘几时回来?”
“不知道,说是她家?里有?点事情给绊住了。”
“那她回来,你还给不给她送饭去?”
金宝看她一眼,猜到她为什么问这话,只?笑了一笑,“估摸着她肠
胃上的病早就好了。”听见她只?“噢”了声,金宝又睇她一眼,踟蹰须臾问:“二?爷这回往扬州去,是去做什么?”
青竹没?有?马上答,想了想才说:“听说是大老爷打发他去采买一班艺人,要送去北京,给朝中哪位大人祝寿的寿礼。”
“怎的不叫大爷去?”
青竹心里也在猜呢。也许是贺台主动请缨去的,可能他受不了她的逼迫,想故意躲出去些日子。哼,难道他永远不回家?来?他别想能躲开她。
她语气不由得冷了几分,“我哪里去知道?”
金宝见她似乎有?点生气,也不好再问,仍旧讪讪地回到那边卧房里打发池镜出门。
池镜出来就在芦花馆那里碰见络娴,怀里抱着几本账,正要到外头账房内去找老鲁相公,挂着一脸烦恼,也是急着问同样的话,“玉漏到底几时能回来?”
“我哪里得知?”
络娴急得跺脚,“你回来时再上她家?帮我问问去呀!你二?哥没?在家?,我益发两眼摸黑了!”
池镜玩笑道:“要不我得空时帮二?嫂看看?”
络娴立时心里发讪,虽然?有?旧日的情谊,素日又常说笑,可他到底不是他们一房的人。何况贺台常说,这家?里谁都?信不过,她嫁进门来这一年多的光景,也有?不少切身体会。
她抱紧了嗔他一眼,嘟着嘴,“谁敢劳烦你?你看两篇就要嫌烦的。”
池镜反剪着手点头,“还是二?嫂知道我。”说着朝前走了,“勉强”答应午晌往连家?去催促玉漏。
下?晌果然?把话带给玉漏,“你再不回去二?嫂就得急哭了,有?几笔租子收不齐,马上就到了银子交库的日子。”
今日是到山上一座尼姑庵里去进香,长在车内坐着太闷了。上完香在庵堂内吃的斋饭,那些尼姑当?他们是年轻夫妻,总是偷么红着脸瞅他们。玉漏觉得不自在,吃了饭便拉着池镜出来。
半山上有?个八角亭,他们在里头坐了会。玉漏侧身坐在那吴王靠上,一条胳膊搭着阑干,下?巴墩在小臂里,放眼望去,底下?是蓊郁的一片矮林木,在那油绿油绿的肥硕的叶罅间,可以看见他们的马车等在那小路尽头。
她自笑着,“没?见得我有?那样厉害,离了我就不行?叫二?爷帮着算嚜。”
池镜靠在那头柱子上,一只?脚闲散地踩到座上来,“前日二?哥往扬州去了,大老爷差遣他去采买一班艺人。”
“南京也有?不少艺人,怎么跑到扬州去买?”
“是送给朝中一位大人的,那位大人原是扬州人,听见乡音总是要亲切点。”
玉漏将下?巴在手臂上点点戳戳,慢慢偏过脸看他,“你怎的不去,还可以趁机到扬州逛逛嚜。”
池镜闲淡地笑着,“你几时见这家?里有?正经事交给我做?”
玉漏眼皮略微一沉,又抬起来向他笑,“你的正经事是读书,老太太和太太她们想着将来你还要科考,不能拿这些事耽搁你。”
“也有?这个缘故。”
言下?之意,还有?别的缘故。玉漏也知道些,多半是因为他没?成亲,没?有?妻室管着的年轻男人长辈们都?认为靠不住。但不好谈论这些话,婚姻嫁娶在他们之间只?怕永远是个禁忌话题。越是相好,越不好说,就跟男女相好间不好借钱是一个道理,比同旁人借钱还要尴尬。
池镜坐过来,把手撑蜷着撑住额角看她,“你在家?也住了近一月,也该住够了,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玉漏别回脸去道:“就这两日吧,明日先打发我大姐去了,我再回凤家?看看太太,就回去。”
这些时候他们越来越要好,池镜险些忘了她原是凤家?的人。
他把胳膊放到阑干外,眼睛里的笑凉了点下?去,“凤翔有?信来么?”
“说是有?信来。”
“说了什么?”
“还不知道呢。”玉漏端直了腰,两条胳膊手也搭到阑干外头去,相互抠着指甲,“二?奶奶就是叫我回去看看太太,再看看信。”
池镜那嗓音像给风吹硬了些,“明日我送你回凤家?去。我也该去瞧瞧凤太太。”
玉漏睇他一眼,笑道:“好。”
忽见小路上走上来个上年纪的妇人,看穿着打扮像是这附近的村妇,挎着个竹筐子,里头装着些纸蜡,约莫也是来进香的。人家?也走进亭内来歇,瞧见他二?人,少不得笑着点头招呼。
玉漏立刻规规矩矩地坐好,也和她点头一笑。那妇人捏着袖子搽去脑门上的汗,瞅一眼池镜,不敢搭讪,只?和玉漏搭讪:“你们夫妇也是往上头烧香的?别看这庙小,倒灵哩!”
因她说到“夫妇”,玉漏不好轻易答应,只?是微笑着点头。没?曾想池镜却和人笑道:“正是听说他们这里灵验,所以才来的。”
那妇人笑道:“这庙里别的都?罢了,求子最?灵!”
玉漏僵了僵,睐池镜一眼,池镜倒还很?自得,“是么?您说说怎么个灵法。”
那妇人忙笑道:“我儿子媳妇去年求的,今年就生了个胖小子,前两日刚满月,这不,我正是来还愿的。”妇人说着,又欢欢喜喜从竹筐子里摸出两枚红蛋递给他二?人,“少爷少奶奶本不缺这口吃的,不过是个彩头,你们吃了,来年也生个小少爷。”
池镜谢了接过,在阑干上磕一下?,三两下?剥干净,递给玉漏一个,自己?大啖大嚼起来。见玉漏还举在手上,便握住她的手往她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