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来?日秦贵妃封后,那么崔河便连嫡出的名头都站不住了。
可崔仲晖不知如何作想,偏偏一直没有立秦贵妃为后,这也留出了许多令人遐想的余地,他还没有彻底放弃崔河。
渐渐酒过三巡,即便是顾无惑,也不由感觉到无聊起来?,宴上已有喝醉酒的朝臣被?扶下?去,顾无惑也打算再过一阵便借告退。
这时却见座上的秦贵妃咳了几?声?,似乎是受夜里寒风所致,崔仲晖一向爱重她,自然关切无比。
秦贵妃便提出想下?去换衣裳梳整妆容,崔仲晖哪有不允的,只是让她赶紧再过来?作陪。
秦贵妃走后,那边的崔河又单方面地和?崔潼打闹起来?,崔潼小大人似的不肯回应他,只有被?他弄得恼了,才?忍不住回手,结果引来?崔河的捧腹大笑?。
顾无惑更觉无趣。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要多的工夫,算不得很久,秦贵妃果然又至,果真如答应崔仲晖的那般去去就?来?。
崔潼也被?崔河闹得烦不胜烦,母亲来?了自然是有了救星,他立刻喊了一声?“母亲”,接着又叫了一声?“阿姐”。
声?音稍稍低了一些,但顾无惑却听见了。
他不由地往那边觑过去。
第33章 鱼饵
只见秦贵妃自殿外迤逦袅袅而?来,大殿内灯火通明,明烛高照,将她的肌肤映得格外莹润剔透,令人简直要挪不?开?眼去。
她的身边有一宫装女子扶着她,那女子穿着水红对襟广袖外衫,下着天水碧色洒金百迭裙,年?纪还很?轻,竟比秦贵妃要更鲜亮几分。
年长有年长的好,年?少有年?少的好。
女子乌发如云,头上簪钗并不?多,微微地垂着一段修长白嫩的脖颈,碧玉耳珰在旁边轻轻晃动着,打?扮得不?像宫人,不?像宫妃,也不太像公主。
顾无惑的面前仿佛忽然起了?一层雾,这个?女子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认得的,并且很?熟悉,也是他?曾幻想过无数次的。
是温芍。
可是温芍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那么?是他?因那封奇怪的信而?产生的错觉?见?到一个?年?轻女子便认成了?她?
他?低头使劲眨了?两下眼睛,再去看时,女子已经扶着秦贵妃往上而?去,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窈窕袅娜的背影。
背影不?大像温芍,眼前的女子要更玲珑有致些,温芍则是有些削瘦的。
他?忽然迫切地想看她转过身,想再看一看她的脸,或许此刻他?就能看清楚了?。
可是女子一直背着身子,她随着秦贵妃一同向?崔仲晖请了?安,扶了?秦贵妃去座上,秦贵妃拉了?她要说什么?话,她便侧过身弯下腰听着。
才说完了?话,她直起腰,崔潼却又跑过去“阿姐,你带我?出?去透透气吧。”
“这……”她似乎有些为难。
“去吧,”秦贵妃开?口道,“他?还小,方才被灌了?两杯酒便受不?住了?,你带他?出?去逛一逛,等醒了?酒再让他?回来。”
她闻言便应下,牵起崔潼的手又重新往外面走去。
顾无惑又一次看清了?她的脸。
那脸真真切切就是温芍。
他?死死地盯着她,不?再转开?眼去。
而?她似乎也感受到他?如鹰隼一般的目光,在经过他?身旁时,她偏了?一下头,云鬓上的金钗微微动了?两下,竟朝着他?抿了?抿唇。
仿佛是在对他?笑的。
一双眸子眼波流转,与他?看向?她的目光撞在一块儿,好像要把人的魂魄勾去。
顾无惑彻底失了?神。
或许这只是他?又一次幻想出?来的情景。
只不?过从前只是想象在净园在建京,如今跟着他?来到了?北宁。
但?即便这样想,他?的眼神还是一直随着她,直到她在殿门处消失。
他?被抽走的魂魄这才慢慢回来,便听见?崔仲晖叫了?他?两声。
顾无惑知?道自己失态了?,告了?一声罪。
秦贵妃这时笑道:“这是本宫的大女儿,她自小不?在宫里,未免有些不?能入人眼了?,或是哪里有不?得体?了?,本宫也不?舍得说她,让瑞王见?笑了?。”
她嘴里说着不?得体?,但?神情却很?是得意的,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她真的是在为女儿的不?得体?感到歉疚。
当然,她的女儿也确实没有不?得体?的地方,不?过是客套话罢了?。
顾无惑已忘了?自己是怎么?应对秦贵妃的,他?恍恍惚惚的,等再回过神,周遭又是鼓乐管弦之音,以及觥筹交错。
他?饮了?一杯酒下去,润了?润干燥的喉咙,听见?自己在问身边一个?北宁的官员:“秦贵妃的大女儿是哪位公主。”
官员便压低了?声对他?说道:“不?是公主,只是秦贵妃的女儿。”
“不?是公主?”
“不?是,”官员的声音更低了?,带其中又带着一丝兴奋,“秦贵妃以前嫁过人,这是秦贵妃和前夫的女儿,但?陛下对这个?继女很?好,容许她留在云始陪伴秦贵妃。”
顾无惑木然地“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那官员也是喝多了?酒上了?头,其实还想再同他?说几句有关秦贵妃的香艳往事,但?见?顾无惑话少仿佛兴致不?高,又到底忌惮着顾无惑的身份,便转而?同另外的人喝酒去了?。
顾无惑还和刚才一样,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
也没过一会儿,出?去吹风醒酒的崔潼回来了?,他?身上又多披了?一件氅衣,想是他?同母异父的长姐怕他?喝了?酒着凉才给他?披上的,崔潼才十二三的年?纪,却很?是懂得礼节,方一回来便毕恭毕敬地重新给崔仲晖和秦贵妃行了?礼,等上座二人应允之后才又回到座位上去。
他?的姐姐并没有再和他?一起回来。
她本就不?是宫宴上的人,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公主,只是皇帝仁心才让她留在这里,方才扶了?秦贵妃进来,又带了?崔潼出?去,这便已经做完自己应该做的事了?。
顾无惑想再见?她一面的愿望落空。
他?回想刚刚见?到她的场景,却发现她的面目却一下子模糊了?起来。
顾无惑用力捏了?捏自己的额角,这只怕是自己喝酒之后的又一场幻想,加上了?那两块他?自己都说不?清来历的玉佩,便在他?人的脸庞上幻化出?了?温芍的脸。
对面的崔河在崔潼落座之后,又逮着他?问了?几句话,而?后便也悄悄退了?出?去,并没有大张旗鼓向?崔仲晖禀告,崔仲晖也没有在意他?。
崔河自玉阶上一路而?下,脚步又灵活又快,终于追上了?不?远处的女子。
温芍将崔潼送到大殿之外,便没有再进去,这样的场合本就不?是她应该进进出?出?的,不?过是秦贵妃找了?借口让她露面,给水底下的鱼儿一个?鱼饵,吊得鱼儿胃口十足。
会十足吗?其实温芍并不?敢保证。
进出?了?几次,她的脸颊被殿内的酒气熏得有些发热,泛出?一层薄薄的淡粉,像碾了?桃花的粉色敷在脸上,与她殷红的樱桃小唇,碧绿的耳坠子,映得整个?人在春夜里活色生香。
温芍轻轻抚了?两下自己的心口,这四年?来忙于受母亲管教,帮母亲经营,其实已经很?少,或者说不?再想起顾无惑了?,如今再相见?,他?于她而?言,也不?过就是一个?有用处的人。
饶是如此,从前虽未曾情深过,然而?缠绵却不?是假的,相见?了?心里总归还是有些波动。
凉风一吹,这波动也很?快熄灭下去。
这时有人从背后叫她,温芍蹙了?蹙眉心,但?下一瞬却立刻收敛住不?耐烦,换上一副笑脸,转过身去继而?弯下身子向?来人行礼。
来人一把托住她的两侧手臂,轻笑道:“姐姐不?要这样。”
“要的,”温芍不?着痕迹地将双臂从他?手里抽出?来,声音轻轻柔柔,“殿下是殿下,我?又算什么?呢?当得殿下一句姐姐,便不?能真的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你总有这样的大道理。”
“殿下怎么?不?继续在殿内吃酒了?呢?”温芍问道,“外面有风,殿下醒醒酒便回去罢,免得着凉了?。”
崔河便道:“你帮我?找来披风穿上。”
温芍不?说话了?,抬着眼皮从下往上看他?,而?后又迅速转过眼去,像是嗔怪。
这一眼看得崔河心里痒痒的。
他?又道:“方才二弟身上那件,是不?是你帮他?穿的?”
温芍道:“殿下,二殿下是我?的亲弟弟,你要添衣裳便叫了?宫人来,他?们会服侍你。”
“你刚刚还说你当得我?一句姐姐不?能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崔河的笑意渐渐隐去,“怎么?让你给我?穿个?衣服,你就说要宫人来做这事了??”
温芍知?道他?是在胡搅蛮缠和强词夺理,但?她是不?能与崔河争辩的,平时开?开?玩笑也罢了?,分寸不?能不?把握,否则便要犯了?宫里的忌讳,给自己和秦贵妃添麻烦了?。
她只好随手召了?一个?小内侍过来,让他?去帮崔河拿衣裳,小内侍前脚才刚走,崔河后脚便道:“风吹得我?冷,我?们去前面避一避。”
说着便拽起温芍,把她拉到了?台基边上,风果然是小了?一些,温芍抬头,看见?月亮挂在高高的飞檐旁。
不?知?何时,崔河脸上的笑已经完全收敛进去,他?没了?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英挺的眉目间便有些阴骘浮现出?来,其实有点像崔仲晖。
崔河道:“姐姐那日,果真是没有骗我?。”
“哪日?什么?事?”温芍倒也没有露怯,淡淡道,“我?忘了?。”
“那日你给我?掏耳朵,我?说南朔不?会搭理你们,结果眼下顾无惑却来了?北宁。”
温芍笑了?:“我?记起来了?,可是明明是殿下说要等着看的,我?怎么?好让殿下失望?”
崔河一时被她塞得说不?出?话,便又转过话头道:“好姐姐,我?们不?是一向?很?好的吗,你就告诉我?,你是怎么?把他?弄过来的?”
这回温芍只是笑着看着崔河,不?再答话了?。
她虽说在宫里尴尬,可也不?是普通的宫人,她只要对崔河略恭敬着便可,不?答话就算崔河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这个?小崽子,总想着私底下来轻薄她,她到底年?长他?四岁,难道这么?大一个?人了?还会吃他?这套不?成吗?
简直是异想天开?。
温芍心里总是想笑。
见?从她嘴里撬不?出?什么?,崔河立刻便没了?耐性,便道:“那姐姐与他?是什么?关系,还是姐姐从前在南朔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真的来了?北宁?”
温芍叹气:“你怎么?就确定一定是我??”
“我?……”崔河愣了?一下。
四年?前他?还是个?还没完全长成的少年?,那时他?第一次看见?才被送到秦贵妃身边的温芍,心中便莫名有了?悸动,她和他?见?过的那些宫女婢子们都不?一样,又和宫里的娘娘,云始的贵妇人也不?一样,她的笑很?清灵,如一汪泉水,怯弱中带着坚韧,恭敬却又不?谄媚,她的样貌还是少女,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情致,生涩却不?稚嫩。
当晚,崔河弄脏了?自己的床,叫来了?一个?宫女,但?崔河最想的还是温芍。
他?又道:“那你说为什么??”
温芍道:“他?都来了?北宁了?,殿下可以自己去问他?。”
崔河彻底恼了?:“好,好,我?说不?过姐姐。”
说完,终于别过头就走了?。
温芍悄悄松了?一口气,今日因宫宴所以宫门要很?晚才下钥,眼下她要先?出?宫去,今晚还远远没有结束。
因为后头多喝了些酒,所以顾无惑出来时有点醉了。
他的酒量不好也不坏,但也仅仅是从宫城到府上,这酒也就渐渐醒了。
于是又开始想起殿上的那个女子。
顾无惑忽然笑了一下,早先他还不醉的,却又比醉了还糊涂,明明都问了秦贵妃长女的事,却偏偏忘了问她叫什么。
明远给他拿了醒酒汤过?来?,总觉得今日顾无惑有点奇怪,换了旁的人是不敢问的,但明远是从小陪他的,便问:“王爷今日怎么了,是醉得狠了吗?”
顾无惑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喝下热热的醒酒汤,仿佛又开始醒转了。
连明远都问他,可?见他今日是真的很醉了,或许北宁的酒与南朔不同,他在一开始就醉了,所以才会?看?见了她。
一时厨房又上了些热酒热菜过?来?,这是早就备下的宵夜,顾无惑没有这样的习惯,便让人过?来?撤下,结果不知是不是传话的人没传到,菜还在继续上。
最后连羊肉锅子?都摆上了。
这时程寂过?来?道:“王爷,府外有个女子?说是要见你。”
蓦地,顾无惑心里一震,又想起宴上的贵妃之女。
其实?平时遇到这样的事,他是从不会?见的,更?何况是深夜,更?何况是女子?,又是在北宁,不见才省事。
但今夜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忍住的。
那?封信,那?两块玉佩,那?个在他眼中肖似她的女子?……
很快女子?被带到他面前,长长的幂篱把她的脸遮住,只露出底下天水碧色的裙子?,春水一样袅娜。
女子?站定,似是透过?薄纱四周打量了一圈,抬起手指轻轻撩开了一个角,却又停在那?里不动了。
顾无惑连呼吸都屏住了。
“你是谁?”他问。
“哎呀,”幂篱后的人轻笑一声,“你怎么连我也没想到呢?果然把我忘了。”
声音很耳熟。
顾无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对于即将要到来?的,他忽然急切地想把明远叫过?来?,与他一起听听她的声音,看?看?她的脸。
但他终归还是没有那?么做。
而下一刻面前的女子?也彻底拿下了幂篱。
还是那?张莹润到无瑕的脸,已经褪去?了昔日熟悉的稚嫩,依稀已带了些她母亲秦贵妃那?样风华绝代的影子?,虽远远不及,但正如一朵快要绽开的牡丹,说不尽的想攀折。
温芍拿下幂篱,又道:“是我。”
仿佛严冬的冰块存存裂开,从前那?些幻想过?无数次的幻境灰飞烟灭。
她是真的了。
顾无惑静静地望着她。
温芍却已经坐了下来?,她眨了两下眼睛,问:“你怎么不说话?”
说着便自己为自己倒了一杯热酒喝下。
“那?信……”顾无惑的声音其实?有些飘着,他却极力往下压,“真的是你写的?”
温芍笑意盈盈:“我现?在会?写字了,没想到吧?不过?玉佩呢,玉佩你也忘了吗?”
她话锋一转,声音便一下子?轻了下来?,似是带着无尽晦涩的幽怨,说道:“我从瑞王府出来?的时候,拿了你很多东西呢,你也没用了吧,不会?怪我吧?”
顾无惑在她对面坐下:“他们说你死了。”
“谁说的?”温芍似乎是轻叹了一声,“不过?以前的事,说不清了……”
自然是她当年故意让任家夫妇说她已经死了,但眼前她却不能完全说出来?。
她垂眸,眼波流转之间像是有一线情意,顾无惑明明是死死看?着她的,然而她的神情是那?样隐晦,他却无法?确定,甚至捕捉不到。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跟我回家去?。”
“家?那?是你和长福郡主的家,从前是我的错,不该来?招惹你们。”温芍摇头,“如今我已经在云始安定下来?,这里才是我的家,我的母亲和弟弟妹妹都在这儿?。”
她当然不可?能再回去?,但她要令顾无惑歉疚,从而一步步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谁都没有来?带我,更?没有找我,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心有余悸,我再也不会?回去?了。”温芍微微侧过?身子?去?。
“张时彦已经死了,齐姑姑更?不会?丢下你,是张时彦怕她向我告密便杀了她,齐姑姑死了。”顾无惑觉得自己的脑子?慢慢地炸开来?,他此生从未有过?像此刻一样想极力争辩过?,可?他又决不能同面前的人去?争辩,“我把他杀了,柔柔也被我关起来?了。”
温芍听了,先是叹了一声:“齐姑姑……唉,原是如此。”然后她抬起头望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此后却不再多说一个字。
顾无惑心里的堤穴彻底被冲溃。
但温芍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趁着此时,她赶忙道:“信你也已经看?过?了,我把你叫来?并非是为了私事,陛下一直心心念念着那?些地方,崔河这畜牲,却偏偏那?样阴损。”
思绪渐渐回笼,可?是看?着面前的温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再度涌过?来?,与他的理智所抗衡。
顾无惑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温芍将他发白的面色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为他斟一杯酒,切切道:“世子?……不,王爷喝一杯酒暖暖身子?罢,咱们慢慢说一说。”
羊肉锅子?正煮到沸起,温芍夹了一块羊肉给他。
顾无惑没有动筷,却饮下了那?杯酒。
温芍挑了挑眉,这正是她意料之中。
继而他便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温芍心下失笑,“你们”,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很快便看?清了形势,知道她是为秦贵妃和崔潼而来?。
温芍道:“若是陛下最终为崔潼所说动,只怕受苦受难的都是百姓,王爷若肯暂且将地让给北宁,便可?免去?百姓的这番劫难。”
顾无惑的眉心蹙了蹙:“连战也未战,你就要本王拱手相让?”
“我不是这个意思,”温芍很快矢口?否认,“这是为了大家好,眼下就算王爷说了要战,可?等汛期一来?,也是受到北宁掣肘,北宁根本不用出一兵一卒,便可?以让南朔惨败。”
其实?温芍何尝不明白,若是顾无惑真的同意了,他必定会?在南朔受到诸多诋毁攻讦,那?些人才不会?管百姓的死活,这些事顾无惑必定已经都想到了,只看?他如何做选。
但眼下也不能逼顾无惑逼得太急,需要徐徐图之。
“被逼到这个份上,大家都没有办法?,”温芍此时倒也叹道,“虽我母弟与崔河已水火不容,你一定认为我们只是想与他对着干,可?崔河那?样阴毒,但凡有半分人性,便不会?由着他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那?些百姓又何处申冤去?呢?”
这也是她自己的心里话,与顾无惑说倒无妨,他一向心善,她是看?在眼里的。
只不过?最后进退两难的必定是他,无论如何南朔这一战都必败,就算要反攻也只能等汛期过?了再一雪前耻。
而她如今的任务,就是说服顾无惑站到秦贵妃这边,让崔河不能得逞,让百姓不至于太艰难。
温芍知道今日的话说得差不多了,便起身道:“晚了,我要回去?了,改日你来?温府一趟,我还有一些话要和你说。”
顾无惑却有无尽的话想要再问她、和她说,可?她要走,他又不能开口?相留。
她怕是不愿再提前事的,可?他却不能不问一问,然而又不敢贸然相问,只能等她自己说。
她说了让他去?温府,那?么就是还有机会?。
那?边温芍已经重新?把幂篱戴好,向他招了招手,便迤逦而去?,顾无惑赶紧跟着她的脚步而去?,可?她走得太快,几乎是一阵风一般,他脚步虚浮,竟怎么都跟不上了。
明远还不知什么事,只听说有个女子?来?了,便过?来?等着,又见她出来?,正要问顾无惑要不要把人送出来?,温芍却掀起了幂篱。
明远怪叫一声,后退了两步,指着她的脸说不出话。
温芍冲着他笑了笑,便径自快步离开了。
门外一直有马车在等她,温芍上了马车,往温府而去?。
深夜的长街已鲜有人声,只有马车骨碌碌地在地上滚过?,温芍有些疲惫,却睁着眼睛出神。
她也想过?无数次遇见,但今日好像是有些太平静了,顾无惑本就是这样的人,而她也是为了目的而来?——若不是有事,她是打定主意一辈子?不见他的。
罢了,反正如今想来?,从前的一切都和做梦一般,也是荒唐可?笑的。
他们之间就是这样了,等这次事件解决,也不要再见了。
很快温府到了,她在仆婢的簇拥下下了马车,家人也很快把大门紧紧关上,温府门口?重归宁静,只剩下两只大大的灯笼在摇摇晃晃着。
可?也没人瞧见,这一路其实?一直有人偷偷在后面跟着她。
不远处墙角边,崔河骑在马上,看?着她入府的背影冷笑:“我当她是什么贞洁烈女,今日才见了姓顾的一次,夜里便主动去?私会?。”
崔河脾性不好,虽近年来?因惧怕崔仲晖,加上一旁有虎视眈眈的秦贵妃,所以略加收敛了一下,但本性终归还是恣睢易怒的,他一句话才说完,就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
随从们是很怕他生气的,连忙压低了声音附和他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她要□□顾无惑,那?也得先勾着他过?来?,这就奇了,他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就肯这么听话,活像她的狗,”崔河一边生气,一边也免不了生疑,“到底是这二人曾有什么旧,还是贵妃另用的其他法?子?。”
随从道:“秦贵妃的事怕是不好查。”
崔河没有反驳,先是骑着马故意去?温府门口?转了一圈,示威似的,最后还是回来?,愤愤道:“是不好查,这么多年光知道她嫁过?人生过?孩子?,之后不见了长女,便把她前头夫家全部找理由下了狱罢了,可?见其心思歹毒,她的女儿?也和她一个样,看?着天真纯善,其实?蛇蝎心肠,狡猾得很。”
他要说秦贵妃的坏话,一时竟连他的随从也不敢随便答话了,生怕惹上什么事,毕竟秦贵妃可?是崔仲晖心尖上的人,崔潼又是崔仲晖最喜爱的儿?子?,人家是一家子?骨肉,崔河只不过?空占了一个嫡子?的名头,娘也死了,自己也不大成器,还能成什么事了。
好在崔河并没有逼问身边的人非要说出个所以然来?,他说完便调转了马头,狠狠地往马屁股上也一抽,非要马发出一声嘶鸣,这才扬长而去?。
即便已经亲眼看见了她,也说过话,喝过酒,他还是不能相信。
他怕自己睡一觉醒来,这一切便成了梦,他只是又梦见了她,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场景,她也换了一个身份。
明远一晚上也进进出出了几次,顾无?惑不睡,他自然也是不能睡的,该剪烛芯剪烛芯,该续香续香,北宁天寒,该往炭盆里加炭加炭。
明远每次进来,顾无?惑便会觑他一眼,明远先前以为自己见到鬼了,本就心有余悸,如今更是被他看得瘆得慌,终于过来问顾无惑:“王爷,她为什么没死?”
“你也看见了……”顾无?惑原先一直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的,也不说话,但明远此时与他说话,他便也很?快应了这么一句,结果又像是喃喃自语,让人搞不清意图,“为什么……”
唯有明远还能多?问几句话,便又大着胆子继续问:“是呀,为什么呀?她为什么要离开?”
当时的情况明远也是一清二楚的,更是反复询问了那对老夫妇,确认了那个女子却是是温芍,这才彻底死了心——除了死再没其他可能了,她一个弱女子,若是没死不赶紧寻回来,又能去哪儿?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清楚得很?,温芍这样的人,就算让她跑,她也是不会跑的。
明远也很?想不通,顾无?惑又不是对她不好,甚至连王妃都不会娶的,她简直是掉到?了富贵窝里,上头又永远不会有人压着,等日子久了,王府就是她做主了,虽然长福郡主是刁钻,但她已经嫁出?去了,那次的事情也是被张时彦蛊惑了,等过了这茬,总不会再生事的。
更何况,顾无?惑马上就把张时彦的头砍了下来,虽然砍得有些晚了,但明明人没有事,那就也不能算晚。
所?以她为什么不肯回来呢?
这个问题明远闹不明白,大抵连顾无?惑自己也不明白。
在明远看来,就算退一万步讲,北宁这个地方也是远远没有南朔好的,贵妃的女儿怎么了,又不是和崔仲晖生的,没名没分的,还不如和顾无?惑乖乖回去。
明远想到?兴起,又说:“王爷该想想办法,赶紧先把她哄住再说。”
顾无?惑自然是不说话的,只端了一杯茶喝,一口一口小小啜着,也不知喝进去了多?少。
明远在他旁边说话,若是平常他一定是已经制止他了,然而今日他早已恍惚,根本就没听见明远究竟在说些什么。
左右都随便他们罢。
温芍没死。
一想起这事,他的心里便开始悸动起来,有些像是兴奋,脑子里所?有的思绪都像是被棉絮塞满了一般,他其实是该去想些什么事的,却怎么都无?法继续。
他只是转而又向明远确认道:“你也看见她的脸了是吗?”
“是,”明远跟着他二十?年,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看见了,确确实实就是温芍,温姨娘。”
其实明远也是很?开心的,这几年建京城里想与顾无?惑说亲事的人数不胜数,但都被他回绝了,反正他也没父母了,亲事也是自己一口说了算,没人能劝得动。
身边是必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的,既然不再说亲了,那现在让温芍回去也挺好的。
明远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次斟酌了片刻,才问顾无?惑:“王爷,她才来了一会儿,也没留下她,她的事你问清楚了多?少呢,她走?了就算了,那孩子在哪里?”
顾无?惑整个人飘飘忽忽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说着,也只是为了确认自己此刻不是在做梦。
他半晌后?才回神,捕捉到?明远话中一星半点儿的意思。
对,他们是还有一个孩子的。
他常常做梦梦见温芍牵着一个孩童的手?看着他,那么那个孩子现在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