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贵妃又叫住她?,说:“尚书令的孙儿我见过了,人很不错,年岁也与你?正相当,过几?日便是安阳侯府的赏花宴,他也会过去,你?瞧上一瞧,看看满不满意。”
温芍如今已经二十岁,秦贵妃对她?的亲事一向都是很上心的,这些年也为?她?相看了不少北宁的王孙公子?,但都不甚满意,不是嫌对方人品相貌不好?,就是嫌对方家世不显,再加上温芍在她?的教导下愈发?出挑,秦贵妃便更不愿将女儿随便许人。
这回这个是尚书令的孙儿,名叫储奚,秦贵妃见过几?次觉得他长?得很好?,家世与家教也好?,原是早就已经说了亲事的,然而未婚妻身子?一直不好?,便想等着?对方身体养好?些再成亲,结果去岁女方病得一命呜呼,亲事也就泡了汤,刚巧又被秦贵妃见到,秦贵妃便起了这个心思。
温芍对此没什么意见,反正这些年见的人也多了,于是只?点点头?应下了。
出了宝光宫,黄昏时春寒料峭的风一吹,温芍拢紧了身上的披风,不免又想起方才秦贵妃的话,心里一跳一跳的不舒服。
当初她?会选择离开,不就是看透了顾无惑根本就不在意她?和满满,如今见了面仿佛还?是这样,可她?却?要令顾无惑再喜欢自己多一点,这其实已经违背了她?的初衷。
可她?在秦贵妃面前是绝不敢说的,她?都知道秦贵妃会同她?说什么,一码事归一码事,她?对顾无惑失望,和让顾无惑爱上她?根本就不冲突,秦贵妃不会允许她?将此混为?一谈。
冷风吹散了温芍额前的碎发?,温芍用手撩开,可方才碎发?已经糊住她?的眼睛,令她?的视线一时有些模糊,温芍使?劲眨了两下眼睛,这才能慢慢看清楚些。
罢了,既然事情都已经到了眼前,也就只?能继续下去了,没有什么好?再纠结或是不平的,努力把该做的做好?才是正经,她?是远远不如她?的母亲秦贵妃的,若最后真的做不到,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自己很想得开。
顾无惑回去之后倒头?大睡,他一向喜洁喜净,这回破天荒地从外面回来没有沐浴。
等明远烧好?热水来叫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面朝着?床榻里面,连鞋都没有脱掉。
明远察觉出来好?像不对劲,也不敢上去打扰他了,只?是小心翼翼帮他脱了鞋,然后盖上薄被,悄悄关门溜走了。
这一觉睡得顾无惑极累,他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他又梦见温芍抱着?孩子?在等他,见他过来便笑嘻嘻地同他招手,等他快步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温芍怀里的孩子?一动?,忽然了跳出来。
他这才发?现?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孩子?,而是那只?叫小狐的花猫。
然后温芍就追着?小狐跑了,他也跟着?追过去,只?能听见温芍和崔河说话的声音,却?看不见他们的人。
他急切地寻找着?,想看清楚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却?听见有人在轻声唤他,就在他的身后。
顾无惑转身,只?看见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看不太清脸,不是温芍,他却?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
他又连忙跑过去,可母亲却?总是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他怎么都触及不到。
如此又是许多奇奇怪怪的片段,各种人物走马灯地出现?又消失,再出现?又再消失。
顾无惑终于精疲力尽,他从睡梦中醒来。
屋子?里没有掌灯,有些黑漆漆的,有光亮从窗纱外透进来,很温和不刺目,应是月色。
顾无惑从床榻上起来,只?觉头?疼欲裂,这一觉睡了比不睡还?难受,他坐在床上揉了一会儿额角,这才唤了明远进来。
洗漱完之后,厨房的饭菜便呈上来了,与昨日夜里的菜色也大同小异,很有北宁的特色,羊肉锅子?依旧还?是有,往上咕嘟咕嘟地滚着?热气,鲜香诱人。
顾无惑没有什么胃口,他不喜荤腥,倒想用些清粥小菜,但他一向不愿意多事,没有也就算了,并不让厨房再重?新去做,于是只?用野蕈汤泡了饭随意扒了几?口,肚中不再饥饿便放下了碗筷。
用了饭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的,顾无惑的耳边总有那只?花猫的叫声,就像是那东西成了精一般,扰得人心里很是不好?受。
正让明远去拿热水准备沐浴,外面值守的程寂却?来报:“大皇子?来了。”
崔河为?人暴戾阴鸷是出了名的,甚至连顾无惑在南朔也有所耳闻,此行更是有部分原因是崔河,此时夜已经深了,顾无惑本是不愿见崔河的,然而不免又想起白日里,总归是心里堵着?一口气,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他都做不到将崔河拒之门外。
顾无惑整了衣冠便出去见崔河。
崔河竟还?是穿着?白日里见面的那一身衣裳,显然是这一日都在外面,连衣服也来不及换,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圈椅上,打着?哈欠。
这样吊儿郎当的模样,更令顾无惑想起方才他钻入温芍的屏风内,温芍怎么能允许他这般轻浮的人随意近身,两个人还?言语嬉闹起来。
如此想着?,他的神?情便更冷下去,相比之下,崔河倒是一副笑面孔,好?像连大晚上都很有些热情似的。
顾无惑在他上首处坐下,冷着?脸问:“殿下深夜来访,不知是何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崔河稍稍坐直了一些身子?,倒也并不是为?着?尊重?,而是这样更方便他说话一些,大半个人还?是斜着?的,坐没坐相,“我也只?是闲着?无聊,来看看你?这里好?不好?,毕竟你?也是南朔来的贵客。”
顾无惑不欲与他虚与委蛇,便道:“殿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崔河笑了笑,伸出一只?腿架在了椅子?上,一只?手又搭放在支起的大腿的膝盖上:“我这不是白天见过你?,也没说几?句话,就想着?来亲近亲近,你?这么直接,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顾无惑鲜少见到这样不要面皮的人,竟有一种不知该如何回对之感,又想起温芍对待他的游刃有余来,差点不怒反笑。
又忽然想到,离别四年,温芍从前不是那样能收放自如的人,崔河与崔潼秦贵妃已势成水火,她?却?不仅悉心养着?他送的猫,还?与他闲话聊天,换了别个顾无惑自然是不信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多的是,然而那是温芍。
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恐惧从心头?蔓延开来,他开始怀疑白日里所见的一切并不是完全假的。
这四年里,他不断地在想温芍活着?或者死了,但却?从来没想过她?会喜欢上别人,甚至和别人亲近,从他救下她?之前开始,她?就已经是无根的浮萍了,她?跟了他之后,又实在不是那种三心两意的人。
他久久没有说话,崔河也不看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与我姐姐倒是相熟的,是从前有故旧吗?”
顾无惑当然不可能把自己和温芍的老底在崔河面前揭出来,便当即否认道:“没有。”
“没有?”崔河心道骗鬼,但嘴上到底还?是尊重?一些,“既不相识,那你?为?何去我姐姐家里找她??”
顾无惑道:“昨日宫宴上捡到了温夫人的东西,我去还?给她?。”
“哦,”崔河装模作样地拉成了语调,听得顾无惑心烦不已,“那用得着?这么早吗?”
顾无惑也知道这话说出来没人信,只?是随口编个借口罢了,崔河左右都不信,他自然不再解释,于是闭口不言。
崔河咂摸了一下觉得也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便又说道:“我姐姐长?得漂亮,她?是秦贵妃的长?女,秦贵妃很宠爱她?,我的父皇也待她?不薄,你?对她?若有意思,那他们是肯定不肯的,他们不会让她?跟着?你?去南朔的。”
顾无惑没有理他的意思,但崔河也不在意,他死皮赖脸是有经验的,既然过来了,就必定不会白跑一趟,必得把想说的话说了。
“我也想娶她?,但是秦贵妃不肯,秦贵妃不肯,我也不能和父皇说了,因为?她?不肯,父皇肯定是听她?的。秦贵妃这几?年已经给她?相看了许许多多的人家,挑剔得很,将她?……待价而沽。”
他说完这个词,顾无惑终于抬了抬眼皮子?,淡淡地觑了他一眼。
崔河笑道:“秦贵妃怎么舍得将这个女儿随随便便嫁了呢,听说尚书令的孙子?储奚前些日子?死了未婚妻,秦贵妃正盘算着?把他们两个凑在一块儿。”
崔河脸上是笑着?,心里却?是冷笑,他是喜欢温芍不假,但同时也非常忌惮温芍,原因无他,温芍是秦贵妃精心养育出来的一朵花,是她?的一枚极有用的棋子?,秦贵妃要用温芍来增加自己的政治力量和筹码,而崔河也很清楚,温芍不会是什么随波逐流的浮萍,她?显然是赞同母亲这样做的,也愿意尽自己的努力帮助母亲,毕竟一旦崔潼来日继承大统,她?的身份也立刻就会不同了。
尚书令那个老狐狸,明面上是忠于崔仲晖的,然而却?已经与秦贵妃一党眉来眼去许久,只?差一个契机,这下正好?了,储奚忽然死了未婚妻,又因为?为?了等未婚妻病愈便一直拖着?没有成亲,年纪也有些大了,正好?与温芍相仿,所以更是说得上的般配。
崔河气得牙痒痒,既为?了他对温芍那点子?说不清楚的感情,也为?着?秦贵妃等这几?年越发?紧逼。
忽然出现?了一个顾无惑,崔河不管他曾经和温芍有没有过什么,反正先说了再说,有用最好?,没用也不吃亏。
“你?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动?手就要快了,秦贵妃和尚书令都很有那个意思,过几?日安阳侯府的赏花宴会让他们两个人见一面,储奚我见过,长?得那真是一表人才,相貌出挑的青年才俊就没有女子?不喜欢的。”
第39章 送画
崔河是个混不吝的东西,打定主意?要?这?么?做了?,便把一切都抖落了?出来,全都说与顾无惑听了?。
反正按着他所?想,这?些事说出来他也不吃亏,至于怎么做就看顾无惑自己了?,崔河也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从见到温芍那日起开了?荤,府上便有了?许多妾侍,外?头也有不少莺莺燕燕的知己,男女之间的那点子事还是有几分能看清的,他们两个之间绝对不对劲。
“这?两人?只?要?一见面,不出意外便不会对对方不满意?,两个人?见了?面回来之后?点了?头,这?事就立刻办起来了?,”崔河眨着眼睛问顾无惑,“你急不急?”
顾无惑方才一直听着,一言不发,连神色都没有多大变化,其实心里早就涨潮一般浪起浪落,虽不至于窒息,但浮沉之间也不好受,况且此刻没有浮,只?剩下沉。
对于崔河此人?,顾无惑一眼?便能看透个六七分?,虽不算很多,但?是应付已经足够了?,他的话自然是不能尽信的,但?有些事也绝不会是他随口生造出来的。
崔河告诉他这?些,无非就是想让他掺和进去。
他当然不应该如了?崔河的意?,此行也并?非为了?这?种细枝末节的事,然而事关温芍,他不得不去看一看。
顾无惑几乎瞬间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嘴上却很是冷淡:“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多待几日,留在?北宁喝完她和储奚的喜酒再回去,秦贵妃应该很乐意?她的婚宴上有你这?么?一位南朔来的贵客,给她的宝贝女儿面上添光,”崔河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说出来的话也一点都不饶人?,“我们北宁的规矩,新人?成亲之前还要?请高僧祝祷祈福,不知在?南朔有没有这?样的风俗——听说你以前是和尚,那你会不会啊?”
饶是顾无惑修养再好,此刻也变了?面色,他素来不欲在?口舌是非上称快,也不擅此道?,然而崔河却实在?有一种让人?立刻恼火的功力,使得他想一句一句地反驳过去,反驳得崔河颜面扫地为止。
顾无惑忍了?忍,最后?只?沉声说道?:“我从没出过家。”
崔河“呵呵”地笑了?两声,大抵是为了?表示他那点说错话的歉意?,但?也不是真心诚意?的,嬉皮笑脸的,算是就这?么?揭过去了?。
不过他笑完之后?,终于起身道?:“好了?好了?,不认识就不认识,没出过家就没出过家,多大事哈哈哈,记得别被她利用就行,她和她的亲娘秦贵妃一样样,从前不错,后?面被教坏了?,你可千万小心,不要?着了?她的道?。时候不早了?,我也不打扰你休息了?,记着,三日后?安阳侯府,你不去可别怪我没来给你通风报信。”
说完也不要?人?送,自己就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崔河走后?,顾无惑也没有离开,而是继续坐在?堂中。
方才头昏脑胀的,被崔河一通搅和,神思倒慢慢清明起来。
即便崔河不怀好意?,温芍也未必会与那个储奚成事,他也只?能先着了?崔河的道?。只?是崔河离开前说的“利用”二字,委实是刺耳得很,像鞋子里进了?石子儿,却又不能拿出来。
无论?如何,眼?下既然已经知道?了?,也只?能先去看看再说。
没过几日便是安阳侯府的赏花宴,温芍自幼就不在?北宁长?大,又是秦贵妃和前夫的女儿,无论?从性格还是身份来说,其实与这?里是有些格格不入的,但?秦贵妃从来不在?意?这?些,也不让温芍在?意?。
但?这?次又有所?不同,她不是单纯地来赴宴,还要?见一见储奚,事关她的终身大事,所?以为了?更妥善点,相见的地方安阳侯府其实正是温芍的舅舅家。
温芍打扮得妥当,前去安阳侯府。
因她是秦贵妃的女儿,所?以所?到之处自然都是对她又恭敬又和颜悦色的,温芍今日前来也意?不在?赏花,这?天日头又大,她怕晒化了?自己精心准备的妆容,便往凉亭中去坐着了?。
身边也有几个表姐妹相伴,大家坐在?一块儿说说笑笑的。
对于今日赏花宴的目的,大家也知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一同嬉闹了?一阵,便陆续找了?借口散开。
其中最为年长?的表姐已然出嫁,这?次也回娘家来作伴,她留到最后?走,用团扇掩了?面悄悄对温芍说道?:“妹妹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那位储郎君娘娘见过,我母亲和我也都已经见过了?,人?品性格都很好,否则也不会到你面前,你就放心大胆地见他便是,好便好,不好也无妨,娘娘虽然极为中意?,但?也要?你自己点了?头,这?个若是不好啊,咱们便再继续找。娘娘说了?,盲婚哑嫁不好,只?有一面之缘也不好,要?多说些话相处了?才好,她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
安阳侯府对这?次的事自然是极上心的,都是极为妥当的,特意?寻个赏花宴的由头也是花了?不少心思上去,温芍先向表姐道?了?谢,又道?:“我省得。”
她也知道?若是秦贵妃真能与尚书令结为姻亲,那么?必定会为崔潼更添助力,所?以对于这?个储奚,她是万万不敢怠慢的,就如表姐说的那样,好便最好,大家都欢喜,今日一切都要?慎之又慎。
表姐起身:“我就在?不远处等着,若有什么?事,你叫一声我便听见了?。”
表姐走后?,便剩下温芍独自一人?坐在?凉亭里,她实在?是无聊又无趣得紧,待会儿要?见人?,她连站起来走动走动都不敢,只?怕乱了?发髻和衣裳失礼,坐了?一阵便只?好站着松快松快,看着通往凉亭中的小径边上的花丛,总归一会儿储奚是从这?里过来的。
然而她站了?没多久,却有声音从身后?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温芍吓了?一跳,连忙转身过去看,只?见从凉亭后?的树丛里钻出来一个人?,除了?鼻尖上沾染了?一层细汗,其他地方却清爽俊朗,长?身玉立的,一张脸很是清秀,斯斯文文。
温芍知道?这?就是储奚了?,果然就和旁人?所?说的那般,然而实在?想不到他会从这?里出现,一时不知该如何相待。
储奚臂弯里抱着一副画卷,护得倒是很紧,又从后?面绕到前面来,总算走到温芍跟前,一本正经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为了?找这?画耽误了?时辰,问?了?侯府的人?想走个近路,这?下却好笑了?,竟是凉亭后?边。”
他说完,自己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温芍没想到他说得那么?直白,虽然两个人?都对今日的事心知肚明,然而见了?面总要?掩饰一番,当作是偶遇,才好不那么?尴尬,只?是既然说出来,温芍心里倒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竟是更自在?些。
她朝着储奚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储奚打开手中的画卷,摊开给温芍看:“这?是我送给温姑娘的见面礼。”
温芍自然先要?推辞:“才刚见面,怎好收你东西呢?”
这?画倒不是什么?花团锦簇花鸟鱼虫,而是一副游乐图,落笔新奇有趣致,人?物?也繁多,景物?错落有致,生机勃勃,温芍不太懂画,也不免被吸引着多看几眼?。
储奚道?:“这?是我的藏画,我平日里的兴趣爱好便是这?些藏书藏画的,只?是我又不擅整理,想着要?找这?副画,开了?好几个库才找到,好在?总算给我找到了?。”
温芍听了?心中暗忖,储奚倒是个坦诚的人?。
储奚一边指着画给她看,一边又认真向她解说道?:“这?是前朝的《秋山早行图》,我花了?好大工夫才找到的,你看这?画得多有趣,我每次看了?都挪不开眼?,就像身临其境画中一般,很想去探寻画中的人?在?干些什么?。”
温芍很有同感,便连连点头:“是很有趣。”
储奚又指了?几个人?物?给她看,据说都是前朝的一些人?物?,也不知真假,不过添个说头罢了?,但?储奚出身书香门第,博古通今,说起来便很有意?趣,一点都不会令人?觉得乏味。
温芍听得津津有味。
她先前还纳闷这?个储奚为什么?非要?带幅画来,还为了?这?幅画耽误了?时辰,眼?下却明白了?,储奚其实很聪明,借着这?幅画化解了?二人?初次见面的尴尬,不至于没话说。
温芍也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总让储奚一人?说话不好,等储奚说完,她便适时接着问?道?:“我很喜欢这?画,只?是储郎君是如何想到要?送我这?幅画的呢?”
她抛了?话题过去,储奚便道?:“这?画就和看故事似的,我觉得有意?思便送了?给你看看,若你也是同样的人?,必定也会觉得有趣。”
温芍低头,抿着唇笑起来,脸颊上飞上一层浅粉。
“原本还有一幅《春山夜行图》,本作一对,然而听闻《春山夜行图》已在?百年前毁于战火,我寻找多年亦不可得,”储奚叹气,想了?想又对温芍说道?,“如果以后?真的找到了?,我再送给你。”
温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轻笑道?:“我看《秋山早行图》也很好,既然《春山夜行图》已不可寻,那么?只?看《秋山早行图》再去畅想齐名之作的旖旎风华,是憾事也是留白。”
储奚又扼腕感叹:“温姑娘说得是,倒是我钻牛角尖了?,我是极爱书画,便常常痛恨战争毁了?这?些名作,亦使人?不得安居。”
或是储奚还未入仕,又或是他本性如此,说出来的话倒是至纯至性,温芍在?见面之前只?道?这?些名门公子,大抵都是八面玲珑,说话滴水不漏的,没想到竟也有储奚这?样灵慧的人?。
她的母亲在?交易的同时,果然也没有舍弃了?她。
温芍思忖片刻,便低了?声与他道?:“你若寻到了?那画来送我,自然我是开心的,只?是我从前的事,不知你知道?没有。”
储奚道?:“娘娘已与我说过,我们北宁风气开放,我虽然是个读书人?,但?却也不是迂腐之辈,我知道?你以前嫁过人?,这?也没有什么?的,忘了?以前的人?,该过的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这?话更是说得温芍心里像被酥油般的春雨润过一样,说不出的熨帖,人?总要?忘了?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这?日子也就过下去了?。
早春清朗,这?样的话和着温煦的日头,便格外?合时宜。
温芍轻轻颔首,正要?说话,却听见背后?又蓦地一声:“你们想过什么?日子?”
一定是崔河搅的浑水。
温芍不想回头,她拉过正要转过身去看的储奚,道:“大抵是有?人醉酒,我们?避开吧。”
离得这样近,即便她说得再轻,一字一句也清清楚楚地落入了顾无惑的耳朵里。
今日安阳侯府待客,并不严查宾客出入,他是跟在储奚后?面进来的,一路跟着到了这里。
储奚没找到正路,他自然也就隐在了后?面,偷偷看着他们?。
他本来没打算出来,只是看看她与他会做什么,一开始还是看画,可这储奚有?几分心机,说着说着便不是那个意思了。
从《秋山早行图》到《春山夜行图》,又说到送画,又说到民生,竟又说到将?来。
陌生男女,如?何有?这么多好说的话?
同样都是男人,顾无惑能看透储奚到底安的什么心。
可温芍却未必看得出来。
无论出于道义?还是私情,顾无惑都不允许自己坐视不理。
让她忘却旧情,这能是什么好人?
而他的出言提醒,竟完全不能使她察觉,竟还说他的醉酒之人,还去拉了一下那个人。
顾无惑快步上?前挡在他们?前面,觑了储奚一眼,冷笑?道:“听?说你有?过未婚妻,只是死了,所以你也能轻易将?她忘记?”
储奚根本没见过顾无惑,更?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他莫名其妙,一头雾水道:“未婚妻是未婚妻,我自然不会忘记,可也不代表我会一直沉溺于悲伤,不再继续向前。”
温芍见储奚还认真和顾无惑说话,便没好气道:“快些走?,与他说这些做什么?”
又警惕地看着顾无惑:“我表姐他们?都没走?远,你再胡言乱语,我可就要喊人了。”
顾无惑没想到她会威胁自己,愣了愣,她果真与从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她从来不会这般声色俱厉。
储奚道:“这位公子,你如?果真的喝醉难受,便在这里坐坐,我们?这便叫人过来服侍你,饮些醒酒汤。”
储奚一说话,顾无惑就觉得自己心口堵了一口气,若对方真的口出恶言,他可以反驳,偏偏是软刀子,他一句都说不出。
他决定不再理会储奚,而那边温芍已经转身就走?,顾无惑便更?急切,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你既来见我,又与他暗通款曲,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暗通款曲?”温芍侧过头斜他一眼,毫不畏怯,“我们?见面是两家长辈同意,正大光明的,并非私相授受,何时轮得到你来指摘?”
怕储奚误会,她又继续说道:“找你乃是为?公事,并非私事,你却又混作一团还来胡搅蛮缠,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的公私之论仿佛一串爆竹,炸的顾无惑脑仁子嗡嗡作响,充满了炎热的燥意。
顾无惑咬牙:“你说是公事就是公事?你来找我不就是想借着往日之事说动我从而利用我,还是你想说,往日之事不算私事?”
温芍不想在储奚面前多说,只出言提醒顾无惑:“你再胡言乱语,传出去倒霉的可不止我。”
储奚却已在顾无惑之前道:“温姑娘放心,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同任何人讲。”
他看出温芍和这名男子相熟,说完本打算避开,可又不敢把温芍一个人留在这里,正踌躇间又听?见顾无惑问他:“你的未婚妻死了,可若是她的夫君没死呢?”
储奚马上?回答道:“没死就没死,没死还不许她另嫁?让她守一辈子活寡也太霸道无理了些。”
温芍实在听?不下去,她只得对储奚道:“我表姐他们?就在前面,你先?去找他们?,我一会儿就过来。”
储奚同意,还不忘把画递到她手上?:“送给你的。”然后?才转身离去。
他从走?远,顾无惑就指着储奚离去的方向道:“一个只会风花雪月的文弱书生,只是能言善辩加上?爱逞口舌之快,你的眼光就是如?此?”
温芍抱着画,往后?退了两步,说道:“我娘说他好,我见了也觉得好,这有?什么不对吗?”
她想起?秦贵妃的话,虽然眼下有?点难以收场,但到底又软下声气,对顾无惑继续说道:“我们?的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说的清的,可从前到底……如?今何必如?此呢?”
一面说着,一面又在心里把崔河痛骂了一番。
顾无惑只看她小心翼翼抱着那画,便已经足够气血上?涌,他自问不是占有?欲那么强烈的人,对温芍也满存着歉疚,实在不该去强迫或者干涉她什么,若说唯一所愿也不过就是将?她带离北宁然后?回家去,然而如?今她是一点都不肯的,那么在她母亲的主张之下重新嫁人也未必不妥当,更?是人之常情。
他不该出现在她和储奚面前。
日头从凉亭的檐角上?斜下来,顾无惑闭了闭眼睛,只这一瞬间他便想起?了前几日崔河来找自己,其余的话都不必当真,只有?两个字,他听?完之后?便时常萦绕在心头。
其实从温芍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若非要利用他,她是绝不会主动出现的。
可是自己心里清楚是一回事,听?别人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而今又亲眼见着她与储奚见面,怎能不如?烈火灼心一般。
公事私事,她与储奚的才是私事,与他仅仅就是公事而已。
事已至此,顾无惑反倒后?退一步,压下声音问道:“那么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温芍一时语塞,脑子里转过好几个弯,却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只灵机一动先?应付道:“我们?的事要慢慢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说得清楚的,你再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