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又?哀叹几声,可惜温芍的不易。
温芍吃下一块鸡肉,便趁机问了老妇人一些话,这才知?道这家人姓任,老夫妇两个没有子女便一向自?己相依为?命着,昨夜事情刚起来时也旁边也有人好心通会?了他们,让他们能?跑便跑,但年老体弱,哪里还能?跑得动,便选择留在了城里。
“你叫我任大娘就行,”任大娘对温芍道,“对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建京眼见着是乱了,往后如何更不好说了,或许连兵祸都在所?难免,而温芍死了夫君,又?与家人失散,孤身带着一个病猫似的孩子,只怕更是艰难。
这个问题,温芍其实早就已经想过了,反正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回去瑞王府了,死了心是其一,其二是那个地方实在不适合她,既然不合她便自?己去了,何苦再多做纠缠。
退一万讲,就算勉强回去了,来日等见了顾无惑,难道还要告诉他,他妹妹把自?己丢下的事吗?说了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他总是最?在意?他的妹妹的。
见温芍迟迟不说话,任大娘便以为?触动了她的伤心之处,刚要出言安慰几句,便听见温芍说道:“我夫家的人待我并不好,他们也未必会?再回来建京,还望任大娘再收留我几日,等外面稍稍太平一些,我自?有去处的。”
任大娘不免劝道:“再不好也总归是家人,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寡妇,带着一个才出生的孩子要怎么活下去,你在这里住着倒没事,我们既收留了你便不会?中途把你赶出去,再者你也是付了钱的,我是想着日后等安稳下来一些,只要你说得出来,我们也能?帮着你四处去问问,总能?找到?家人的。”
温芍谢了任大娘的好意?,却仍是摇头:“不用了,我娘家还有人。”
温家早就没什么人了,自?从温芍的父亲死后,那些叔伯亲戚转头把她卖了,温芍便没想过要再见他们,她从前一直所?想的也是攒下一笔银钱赎身离开,然后去舅舅家看看。
她一直不相信她的娘亲是真的死了,当初消息传来,竟连具尸首都没有,可以说是死得不明不白,但舅舅和外祖父母一口?咬定母亲是在路上不见的,就算想追究也没有办法,或许真的只是被?人贩子拐了去。
之后没几年温父便郁郁病逝,温芍一下子没了依靠,那会?儿舅舅倒是又?出面了一回,说是要带走?温芍在自?己家教养着,但最?终没拗过温家的宗亲,只好作罢。
但也正是那一回,温芍更加确定了母亲没死,那会?儿她年纪还很小,所?有人都以为?她还不懂事,但却依稀记得在自?己啼哭不已时,舅舅低声对自?己说过一句:“别哭,舅舅很快就带你去见你娘。”
在遇见顾无惑之前,她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便是舅舅这一句话,她想找到?舅舅家中,好好问一问她的母亲到?底还在不在。
或许也只是她年幼记忆出了错,但不去找总归是不甘心的。
她如今无处可去,但身上所?备的银钱却是够的,不如就去寻一寻。
温芍又?给了任大娘一只自?己素日戴着的金镯子,约定再在这里住满一个月,她也知?道付出的东西已经远远多余她本应给任家老两口?的,然而眼下是非常时期,她只能?多给出一些来换得安宁,好在任家夫妇是好人,不然她随身还带着其他财物,也是极其危险。
任大娘自?然没有二话,此后也更尽心照顾着温芍和新?生的孩子。
于是温芍就躲在任家养身子,世道不太平,外面便时常传来兵器相交的打斗之声,有几次甚至还砸到?了门上,不过所?幸没有破门而入。
老夫妇两个根本不敢开门查看,每日只躲在家中,也不知?道外面起了什么变化,但依着温芍所?猜,义阳王的叛军攻入皇城也是一时的,其他地方并不是没有布防,等到?都反应过来自?然不会?让叛军讨到?好,那些械斗的声音,想来正是两军在巷中交战。
及至快要到?一个月的时候,外面渐渐有了人声,似是街坊四邻出来走?动,任大娘便让老伴出去看看情况,回来后果?然说是建京已经好了,再过几日连圣驾也要回京了。
温芍的身体底子一向不错,虽然早产伤了点元气,但养了这些日子也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走?动。
任大爷一扫近来的阴霾,正与任大娘连比带划地说道:“真是多亏了瑞王世子啊,先前瑞王死了就听说战事打得艰难,建京这里又?出了大事,世子他远在北地抗击北宁人,竟迅速清扫完前线,在推进后留了兵马先驻守,自?己调转回头到?了各处收拢兵马再回京城,义阳王的叛军本就是乌合之众,根本无法抵抗,这不就立刻败了。”
夫妇二人自?是啧啧称奇,好一番赞叹。
温芍立在一边没有说话,低下头看看襁褓中的孩子。
第26章 满满
养了快一个?月,孩子不再像刚刚出生时那般羸弱,温芍养得精心,这个?孩子?也争气,已经开始慢慢强壮起来。
身?上脸上也不像刚出生时那样红彤彤皱巴巴的,如今白白嫩嫩的,算是有些长开了,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顾无惑的影子?。
温芍心里疼惜这个?孩子?,他的父亲将他当作工具物什,但于她来说却是珍宝,便给他起了个?小?名叫满满,希望他事事完满,而她有了满满也已经很满足了。
满满在阳光下半睁了眼,一双小?手从襁褓中钻出来,在自己的脸颊边乱晃着,丝毫不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的父亲。
温芍将满满抱得更紧些,这么可爱的孩子?,她才不舍得把他送回瑞王府呢,她生?的就是她自己的,她从没想过让别人养。
顾无惑眼下或许已经知道她不见了的事,就算不知道也很快就会知道,温芍不觉得他不会来找自己,以?顾无惑的性格,必定会到处寻找他们。
但是温芍不想被他找到。
看来也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用了午饭,温芍便把满满交给任大娘暂时照看,自己则出去了一趟。
这是她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出去,建京的街头巷尾还带着些战乱残余下的颓气,街上人也不是很多,与?往日的繁华大相径庭。
然而顾无惑已经镇压了叛军,义阳王已沦为?阶下囚,建京终究是安定了下来,街边已有店铺陆陆续续开了门,只是门庭冷清,想来过几日才会恢复原样。
如顾茂柔那样逃离建京的勋贵们,也很快便会回来了。
温芍找了一家铺子?买了点干粮和糕点准备带着路上吃,本想去当铺换一些银钱,但当铺眼下还没有开门,便只得作罢,好在她的钱也够使,并不着急。
揣着热腾腾的干粮,温芍又绕到了瑞王府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再来这里,但就是想再来看一眼。
那些叛军果?然是没有放过瑞王府的,温芍躲在街边远远看着,只见瑞王府往日气派的大门竟被砸了一半,旁边还黑乎乎的,应该是被火烧过了,房梁也塌了下来,里面的情况也不会更好。
虽然如此颓败,然而门口却已有来来往往的家丁奴仆,那夜跑了许多人也难保没有死了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显贵门第中永远不会缺人。
有几个?人正把那烧得焦黑的匾额抬下来,依稀能看见上头刻着的“瑞王府”三个?三字,废弃的匾额被运到车上,与?其?他清理下来的废料一起运往别处。
因运输旧物的车马径直往温芍这里慢慢驶来,温芍便稍稍侧过身?子?去,好在并没有被人认出来。
风中依稀传来门口奴仆们忙中偷闲的说话声?,温芍静静立在一边,竖起耳朵听着。
“虽然老王爷没了,但咱们王府这回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嗐,谁说不是呢,这老王爷的尸首还没运回建京,先前还让世?子?——如今也得叫王爷了,让他戴罪立功,谁知竟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若不是咱们王爷,建京都要沦落在义阳王的手上了,如今啊,王爷首功呢,整个?建京城,还有谁能比他风头更盛!”
“听说圣上已经赐下了新?府邸给王爷,眼下王爷正往城外去迎圣上和各位贵人回京,咱们过来清这里的废墟,也不知道往后这里还会不会再用了。”
和煦的日头直直地?晒下来,循着他们的话音,温芍不由?再度朝破败的瑞王府望去,经此一事,瑞王府往后只会更加鼎盛。
而她是被卖进来的仆婢,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郡主他们也都在城外避嫌,听说也会跟着圣上一块儿回来,这活还是得抓紧干了,虽然一时也做不好,但总好过万一王爷和郡主回来看见这一对?烂摊子?,咱们吃挂落。”
“你?说得是……”
几个?人围着说了几句话,又抓紧时间大口喝了茶水,便转头重现?收拾起来。
温芍樱桃般的红唇抿出一个?弧度,轻笑了笑。
她回过身?朝着远离瑞王府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却很舒畅,仿佛从为?奴为?婢以?来从未有过这般松快。
她要离开这里了,但是她却一点也不难过,能有这样的释然,她其?实很满足。
温芍回了任家之后,便告诉任家老夫妻俩,自己明日便要离开了。她本来还想再逗留两日准备准备,但听方才那几个?人的说法,顾无惑已经去迎皇帝回建京了,想必也会见到顾茂柔一行,说不得此时就已经发现?她不见了,温芍不想再拖延。
听她说要走,任大娘有些不舍,也出言挽留道:“虽外头局势已经好了,但你?刚生?完孩子?,又是孤身?一个?人带着还在吃奶的娃娃,这怎么能行呢?好歹再在这里住几日,我们又不会赶你?走。”
温芍摇了摇头,她一边收拾着自己和满满的行李,一边对?任大娘道:“这些日子?多亏了大娘照顾了,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所以?我想了想还不如早些走了,找到亲人才算是能放下心。”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到底会怎么样,光凭着幼时舅舅那模模糊糊的一句话,想要再寻求到什么确实有点异想天开,但是既然下了决心,便没什么好再害怕的了,反正总有路可以?走。
任大娘见挽留不住,便回房去了一趟,回来时拿了几件给满满做的衣裳,让温芍带走。
“这几日才做了几件,有些还没做完,你?就先都带着吧,路上都是用得上的。”任大娘帮着温芍打理,“你?给了我们这么多东西,又是玉佩又是金镯的,当时收了也是因为?情况特殊,其?实实在是不该收那么多的,都够你?在我们这里租住上几年了。”
温芍便道:“大娘也说了是情况特殊,既是我送出手的便不会再收回来,大娘安心拿着吧,那金镯倒方便,就是玉佩不好出手,也怕折了价钱。”
温芍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到时候大娘把玉佩出手换了钱,或许会有人来向大娘打探我的下落,不过大娘放心,他们不会伤你?们夫妇的,若是问了,大娘……只说我已经死了便是。”
既然要断,就要断得彻底干净,与?其?给顾无惑再留个?念想,不如让他彻底没了指望,时日一久或许也能自己过自己的去。
任大娘猜出她说的是她夫家,张了口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什么。
第二日一早,温芍告别了任家夫妇,一个?人带着满满,踏上了寻找舅舅或者说是母亲的路途,她记事记得早,从被温家的叔伯卖出来的那一日起便牢牢记着自己的家乡,同样也记着母亲的家乡。
她已经想好了,找得到就最好,最后找不到也没关系,另外寻个?合适的地?方置下房屋也能过下去。
浓墨般的黑夜中,烈烈山风如刺刀一般扑面而来,往人的眼鼻耳口中灌进去,寒凉彻骨。
顾无惑下马,望了一眼面前伫立在暗夜中的别庄,这里是弘昌长公主在外面的私宅,离得皇帝所在的行宫很久,顾茂柔他们出城时便是跟着长公主的,如今也一直与?长公主在一起。
当时他从北地?疾驰而来,一路整合了各处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了建京,义阳王一党作鸟兽散,他在建京停留了几日处理事务,能处理得差不多了之后便又赶着过来,要迎圣驾回銮,顺便也把长公主等接回来。
既是与?弘昌长公主在一处,安危自然是无虞的,但顾无惑唯有一点挂心,那就是温芍,她是有身?孕的人,这一路上自然是连惊带怕,不知道怎么样了。
早就接到顾无惑要来的消息,张时彦已在门口等着接应他,一见顾无惑下马,便殷勤上前来亲自为?他牵马,如今顾无惑又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张时彦是最会审时度势之人,只是又不免心下惶惶,当时只以?为?他是再也回不来了,不成想峰回路转,早知如此温芍一事便不该做绝。
不过事情都已经做下了,再后悔也没用,张时彦与?顾茂柔在一起想了已有好几日,总能描补描补,让他不至于生?疑,毕竟生?老病死乃是上天注定的事,当时情况又混乱,出个?意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就连弘昌长公主那里,顾茂柔也已经去求过了,力求把这个?谎圆上。
顾无惑先去见过弘昌长公主,因此时已经夜深,所以?匆匆说了几句便出来了,见张时彦还候在门口,顾无惑心下奇怪,问:“怎么了?”
张时彦已然出了一后背的冷汗,连忙赔笑道:“郡主很是记挂王爷,今夜不见到王爷怕是不能安眠。”
“也罢,”顾无惑沉声?道,“你?先回去,告诉她我一会儿再去。”
眼下都快要子?夜了,他想先去看一眼温芍,再晚扰了她休息就不好了。
张时彦口舌发干,笑意早就已经僵在脸上,却又不得不对?着顾无惑笑:“王爷还是先去见一见郡主罢。”
让他自己一个?人面对?顾无惑,是绝对?不敢说出温芍的事的,怎么都要拉着顾茂柔一起担着,所以?只得一个?劲儿地?把顾无惑往顾茂柔那里劝,他不算什么东西,但顾茂柔是顾无惑的亲妹妹,顾无惑是不会对?她如何的。
但怕什么便来什么,顾无惑见张时彦执意让他去看顾茂柔,也知晓妹妹平素很是娇气,便只好答应下来,无意间却又问了也一句:“温芍怎么样了?”
第27章 尸首
张时彦腿脚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但到底被他?强行撑住了,趔趄几步便落后了顾无惑好几步。
顾无惑其实也只是随口一问,他?根本就不指望张时彦能说出什么来,只是不防原本好好走着的张时彦竟绊了一下,顾无惑下意识回头?去看,却见他?一头?一脸的冷汗。
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温芍怎么样了?”顾无惑又?问了一遍。
张时彦看着他?比夜色还深的眸子,这种威压简直要使他?透不过气,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被倒灌进口的风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去……去郡主?那里?,”张时彦一边咳着,一边拉住顾无惑,“郡主?有话和王爷说。”
顾无惑顿时生疑,疾步往顾茂柔那里?而去。
另一边厢,顾茂柔也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昏了头?,连同张时彦这个?不争气的也是昏了头?,当时明明就可?以带走?温芍,为什么就不能把她?带上?路上出事就路上再说,也不一定真的就会出事,真有个?什么了总归前面还有个?姑母长公主?顶着,有长辈在凡事就用不着她?做主?,可?如今可?怎么办,确确实实是她?没带上温芍,怎么和阿兄交代?
顾茂柔气得?拿起一只釉下彩牡丹杯就往地上掼,那会儿被张时彦哄得?以为撒谎是件很?简单的事,也没来得?及多想,说逃就逃了,可?是临了临了,她?脑子和浆糊一样?,一想到要见阿兄就恨不得?躲起来。
那个?温芍虽是个?低贱的奴婢,但是她?肚子里?的是阿兄的骨肉,生下来也是正正经经的小主?子,她?一念之差怎么就犯下这事了呢。
还有齐姑姑,虽然一直照顾的是阿兄,她?并不与齐姑姑多亲热,但是那到底是母亲留下来的人,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张时彦说要处理她?便由着他?去了。
一地碎瓷看得?顾茂柔心烦,正要唤人进来收拾干净,便听见匆匆的脚步声,顾茂柔知?道是兄长来了竟后退两步,不敢上前去迎。
“阿兄……”她?只弱声弱气地叫了他?一声。
顾茂柔一向?任性嚣张,少有这样?低三下四?的时候,顾无惑心下更觉不妙。
来不及与她?再说些旁的,顾无惑马上问道:“温芍在哪里??”
顾茂柔求助地看了跟在顾无惑身后进来的张时彦,但张时彦哆哆嗦嗦地低下了头?。
“阿兄,你先别急,先听我说,”她?心一横,只好咬牙道,“温芍她?……她?已经不在了。”
顾无惑一怔,竟不由反问道:“不在?”
顾茂柔上前去牵住他?的胳膊,哽咽了两声:“当晚我们出逃,她?当时便动了胎气,然后路上就……血崩而亡了!”
她?一口气说完,又?觉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于?是自己先悄悄松了口气,然后再去小心翼翼打量顾无惑的神色。
下一刻顾茂柔的手臂便被顾无惑重重攫住:“你说什么?”
“我说温芍已经死了,母子俱亡,”顾茂柔从没被他?这么对待过,也不知?自己是吓的还是故意装的,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阿兄你节哀顺变罢。”
顾无惑静静地看着哭泣顾茂柔,仿佛弄不清楚她?在哭什么,又?在说些什么。
温芍死了?
他?不是没有设想过不好的事,温芍可?能会早产,甚至会小产,但从来没想过她?竟然会死。
顾无惑乍然回神,心就像裂开?了一道口子一般。
为了父亲和妹妹,他?几乎不曾回过王府,自去岁回来,收了温芍,也和她?有了孩子,那就已经算是他?的家了。
及至父亲战死,他?心里?虽难过,也暗中埋怨过是自己回来才又?应了六亲缘薄的谶言,但战场上终究刀剑无情,非人力所能改变,况父亲又?是为国而死,于?父亲自己而言也是死得?其所。
可?是如今,连温芍和孩子也死了。
温芍一向?身子很?好,怎么会受了惊吓就血崩而亡?
顾无惑强行定下心神,再开?口时声音带了一丝颤抖:“齐姑姑呢?”
温芍一直由齐姑姑照顾,他?要听齐姑姑亲口说出温芍的事。
顾茂柔哭道:“齐姑姑也没了,她?年纪本?来就大了,夜里?出来时本?就受了凉,然后温芍死了,她?大抵是自责便一病不起,这里?不比建京,缺医少药的又?怎么受得?住?所以温芍没了几天后,齐姑姑也……”
顾茂柔说完,用帕子捂住脸,背过身子坐了下来,谎话说多了就是这样?,很?怕被对方看出自己的破绽。
张时彦方才一言不发,此时则已经不着痕迹地挪到了顾茂柔身边,假装细声地安慰她?,说了几句又?觉不妥,再度惊出了一身冷汗,温芍若是不幸死了,顾茂柔只会拍手叫好,哪怕是再加上一个?齐姑姑,也远远不到让她?为着她?们掩面哭泣的程度。
他?到底比顾茂柔要多长许多心思,连忙调转话头?对顾茂柔说道:“郡主?别害怕,生死又?非人力所能改变的,想来王爷也不会责怪于?你的。”
顾茂柔这才慢慢回过味来,但一连串的谎话说下来,她?已经慌乱得?不得?了了,又?恨张时彦出了这么个?阴损的主?意来,于?是便也不管不顾了,凭着自己的性子一脚把张时彦踹到了地上。
张时彦受了顾茂柔一记窝心脚,他?素来文弱,当即便眼冒金星,白着一张脸伏在顾茂柔腿边不说话了。
一旁的顾无惑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夫妇二人,若不是心上的钝痛还在继续,他?自己都要以为自己已然魂魄出窍了。
张时彦不慎瞥了顾无惑一眼,又?立即匆匆低下头?去,嘴上只向?顾茂柔告饶。
顾无惑上前一步,阴影投射在二人身上,低声问道:“她?们的尸首呢?”
“尸首……”顾茂柔吸了吸鼻子,把腿上的张时彦往旁边稍稍拨了下,“阿兄不知?道当时是如何的忙乱,逃命都还来不及,她?们的后事自然是没有办的。”
顾无惑仍是问:“尸首在哪里??”
顾茂柔只好说道:“我让人处理了,若要再问也要等回到建京再说……”
那两人说起来都是横死,齐姑姑是张时彦亲自动的手,当时兵荒马乱的,眼看着义阳王的叛军就要攻进建京了,他?杀了齐姑姑之后自然是没有工夫去处理尸首的,如今搞不好还烂在瑞王府里?,算算已经过去快一个?月,怕是也认不清是谁了。
至于?温芍,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多半是留在王府里?没出去,之后遇着叛军大抵也是死在瑞王府了。
说谎容易,可?是细究起来处处都是补不齐的漏洞,也只盼着顾无惑别问的那么细,最多再去向?弘昌长公主?询问一番,此事也就可?以草草结案了。
顾茂柔说完,掩不住地狠狠地剜了张时彦一眼,却不知?尽数落在了顾无惑眼中。
他?用剑鞘尾部挑开?张时彦,张时彦光看那柄剑便吓得?面色铁青,直勾勾地抬头?望着顾无惑,双手又?死死扒着顾茂柔的裙裾。
“柔柔的事情都是你在管,说,她?们的尸首你弄去了哪里??”
张时彦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什么。
顾无惑心觉有异,然而总归也找到了一线希望,顾茂柔是爱折腾人,说不定是眼下又?想出了什么刁钻法子,或是温芍这几日又?不小心惹得?她?不痛快,她?变着法儿去捉弄温芍,才故意对他?说这样?的话。
其他?都不要紧,只要人在就好。
顾无惑抓着这根稻草,看张时彦的目光却愈加嫌恶,当即便命人进来带走?张时彦,既然顾茂柔口中问不出什么,张时彦这里?却可?以,他?连日奔波劳累,一身的血腥气还没洗净,再加上事涉温芍,早没了当初的闲情逸致好好和张时彦说话。
张时彦做贼心虚,见顾无惑的手下来拉他?出去,竟连路都不会走?了,只口口声声地叫着郡主?。
顾茂柔到底看不下去,也赶上来拉他?,仿佛顾无惑要拆散他?们夫妇二人一般,但顾无惑只稍稍用手一挡,便拦开?了顾茂柔,顾茂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时彦被带出去。
只是张时彦没胆,离了顾茂柔便什么事都不成了,又?看见顾茂柔一句话也不向?顾无惑求情,细思之后登时吓得?肝胆俱裂,才出了正堂的那间门,便已经跪在了地上。
落在眼前这个?地步,若是他?什么都不肯说,也免不了是要受刑了,张时彦太了解自己了,他?是一点苦都受不住的,一定是会把真相吐露出来的。
既然如此,晚说还不如早说,眼前还有顾茂柔在,总好过他?一个?人担着。
“我说,我说!”张时彦痛哭流涕起来,“王爷饶命,温芍她?……我们当时忘了把她?带上了!”
此话一出,满室皆静,连屋内顾茂柔低低的哭泣声也顷刻间停了下来。
“阿兄!你听我说,事情不是这样?的!”随之而来的便是顾茂柔尖利的嗓音。
她?想要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去拉住兄长的手臂,但这一次,顾无惑却狠狠将她?甩开?,顾茂柔一个?踉跄,又?连忙跟在了他?的身后。
张时彦跪在门边,看见方才还只是剑鞘对着自己的那柄剑,此刻已经寒光一闪,剑尖正对着自己的面门。
“郡主?救我!”他?失声喊道。
第28章 谶言
寒凉的月色之下,剑身闪着?凛凛的光,在北地宽广高阔的天地间,顾无惑曾无数次看到上面沾染了浓稠又滚烫的鲜血。
非他本愿,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若是退一步,身后便是父亲的亡灵与南朔的百姓。
此时那柄结束了无数生命的剑,正?指着?张时彦,只要半寸便能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轻微的,却致人死地的印迹。
连身后?的顾茂柔也不敢擅自上前去,只哀哀地哭道:“阿兄,真的是当时太匆忙了,我?们才没有顾得上她的,这?些时日我?们也很自责,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很害怕……”
“你?再说?一遍,你?们把她怎么了。”顾无惑却丝毫都没有理会?顾茂柔的话,只冷冷地朝着?张时彦说?道。
张时彦道:“我?们不小心把她落下了。”
他奢望着?顾无惑听后?能把剑从他面前移开,但很可惜并没有。
顾无惑又问:“那齐姑姑呢?”
“齐姑姑她……”冷汗从张时彦的额头上掉落下来,“她……”
有一个齐姑姑在,温芍怎么可能被落下?
他借口说?不小心忘记了,便想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可却一眼?便被顾无惑给?看穿了。
但无论如何,张时彦都不敢说?出自己杀了齐姑姑的事实?。
“柔柔,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出事实?吗?”剑身上的冷光映在顾无惑半张侧脸上,明明是极为俊美无俦的,此刻却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连顾茂柔也不禁想后?退几步。
顾茂柔终于崩溃了:“阿兄,这?件事情是我?不对,但我?当时也是昏了头,一念之差就……我?们怕齐姑姑向你?告密,就对她动?了手,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就会?那么狠毒,这?些时日我?想起来便觉得自责,恨不得回到那天把她带走……”
顾无惑执剑的手抖了抖,钝痛霎时自心口蔓延开来。
这?就是他疼惜了许多年的亲妹妹,任性蛮横到能把一个怀孕的女子故意扔下,为此还?放任张时彦把母亲留下来的人轻易杀死。
而温芍,在她发现自己被丢下的那一刹那,她该有多害怕?
被丢下之后?,她又去了哪儿?若是继续留在王府,顾无惑不敢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