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铁尔泰被带入王帐。
四目相对,众人皆是恍然。
——是首领和公主。
——是他。
铁尔泰面上有两道狰狞的伤疤,毁了他的面容,唯有相熟之人才能认出几分过去的影子。
故人相见,一时沉默。
狄霄叫人坐下,几人围着一张圆桌,一左一右,面对面,也泾渭分明。
片刻,终是明窈先问出:“你如何知道我们在此处安家的呢?”
铁尔泰抹了一把脸:“草原之神保佑,竟真的叫我找到了首领和公主。”
他想起这一路想起,仍感到无比庆幸,“我在大越边城看见了草原的商队,又在外围听见他们和客人的谈话,得知他们来自大瑜关外的草原。”
“更巧的是,我看见了阿玛尔。”
无疑,阿玛尔所在的地方,多半也是狄霄和明窈所在的位置。
他有意上前表明身份,可左右都是齐齐比齐的族人,就怕一着不慎,反给拔都儿部惹去祸患,毕竟齐齐比齐有谁不知,多罗可汗生平最恨,非狄霄莫属。
就在他百般纠结之时,商队已经带着货物离开了。
铁尔泰只得暂时熄了找去的心思,跟上大部队,继续在大越各边城骚扰。
然长日打雁终被雁啄,他们被大越军埋伏,一个小分队整整五十人,全死在大越军的陷阱中,铁尔泰侥幸逃过一劫,脱身后却也不愿再回草原了。
他不敢在大越城中走动,只好深入草原,找准南方,一路向南行进。
他日夜兼程,从北到南,整整走了半年多时间,直到入了大瑜边城后,听到草原商行的名号,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不管是不是拔都儿部,至少可以肯定,这里也有着草原游牧族。
铁尔泰主动言明这些年的经历:“我一直留在齐齐比齐,之前的主人死在叛乱中,我就占了他的田地和房屋,改名换姓,又因毁了容貌,并未被人发现,一直潜伏了下来。”
“这几年里,多罗一直在联络草原各部,集结无数兵马,欲抢占大越疆土,并于前年年末向大越发起战争。”
“我因正值壮年,被列入征兵的对象中,又因为没有关系,被安排进了冲锋营,作为第一批进攻大越的士兵,在大越边城进行各种骚扰。”
狄霄对齐齐比齐的情况一直很好奇,铁尔泰的到来,无疑解了他一大疑惑。
狄霄问:“你可知,草原与大越战况如何了?”
“在我逃离前,那还是半年前,多罗手下的骑兵从最北边城入手,已打了十六座城池,首领,您该知道了。”
十六座城池。
这还只是多罗手下的战绩。
狄霄心下一沉,面容上不觉带了几分凛意。
此番起战,草原为之筹谋数年。
或许早在当年大胜大越的时候,就有人存了反吞的心思,只那时绝大部分人苦于战争的愁苦,并不愿再将战火蔓延,这才不得不与大越方签订了停战协议。
铁尔泰说:“多罗这几年吞并了无数小部族,如今的草原上,只有十三大部落,其余中小部族,早被这十三部落吞并,其中尤以多罗为首。”
“我记得,他瞎了一只眼睛?”狄霄问。
“正是。”铁尔泰道,“但当年叛乱之后,他招了铁铁塔尔的首领为婿,两部合并,避开了外族窥伺,也凭借倍增的族人,开始大肆向外扩张。”
正是有了齐齐比齐为例,其他大部族有样学样,以聚居地为中心,派出无数铁骑,一直向外发散,将所遇小部族收为己用。
若只是吞并,对于那些食不果腹的小部族来说,或许还是一次机遇。
直到多罗发表讲话,呼吁其他可汗,善待族人苛待战俘,自那之后,被吞并的小部族再无好下场,轻则丧命,重则生不如死。
铁尔泰掩盖住了他原本的身份,在齐齐比齐安全住下。
但那些被新收进来的奴隶们,下场就有些惨了。
“而且您可能不知道,这十三大部落里,多是效仿了多罗的治理之策,除部族原属子民外,从外族吞并来的,十之八九都被充作了奴隶,较之五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上次的叛乱,多罗对奴隶深恶痛绝,所有抓捕回来的奴隶,无论用处,一律要上重镣,而且不许他们住毡帐吃人食,每月还有集中的训诫,鞭打以教他们认清自己的身份,也消去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就没有人再起乱?”
“当然有。”铁尔泰苦笑,“可稍微一起苗头,就被镇压了。”
“多罗他定了新规,奴隶者若被发现不轨,方圆十里内奴隶皆受牵连,反之,若有人举报,则可以脱去奴身,分得毡帐田产,成为齐齐比齐的族人。”
起叛的结果未知,但举报后,能得到的奖赏是早有定数的。
重赏之下必有叛徒。
明窈听得心颤,忍不住问了句:“那这些年,岂不是有许多人……”
“是。”铁尔泰回答,“这些年间,草原子民死伤无数,其中半数死在战乱中,还有许多死在奴隶虐杀里,十三大部落扩大数倍,基本瓜分了整个北部草原,但十三部落所有人加起来,或许也没有之前草原上的一半人口。”
齐齐比齐原本就因奴隶众多,而在草原上长居首席。
苏格勒他们的叛乱对齐齐比齐造成打击不假,但多罗并非庸才,稍微给他一点机会,他就能重新崛起,眼下的十三大部落,就是最好的证明。
对此,狄霄只有一句:“多罗疯了。”
“哪里只有多罗,在他的逼迫下,其他人也早疯魔了,不战不扩大,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被吞并的部族,成为奴隶……那太惨了。”
哪怕偌大草原上,早没了铁尔泰的亲人,但看着那些无辜子民惨死,他只觉痛心。
只恨他平庸无能,救不下任何人。
早在草原和大越再次战火的时候,狄霄就猜测,这几年草原的发展一定是惊人的。
但他还是高估了多罗的人性,草原崛起不假,但这崛起,是建立在无数草原子民的血肉上的,尸骨累累,满地哀鸿。
“你还知道其他的吗?”狄霄问。
“对了,还有大瑜。”铁尔泰说,“我两月前从大瑜边城路过,那里刚遭受了草原骑兵的践踏,所幸守城的将军及时发现,将骑兵驱赶出城,这才免了百姓遭受迫害。”
“后来我听说,这已经不是草原骑兵第一次这样干了,还有大越的兵将,也常在交界处出没,他们倒不伤人,但也抢了许多百姓家的粮草,过路商队更是无一幸免。”
“再多的……您也知道,如今不管大越还是大瑜,都不是太欢迎草原人。”
哪里是不欢迎,说句深恶痛绝,恐也不为过。
也就是铁尔泰一直伏低,但凡他露出一点厉色,怕不是早被百姓们生撕了。
铁尔泰在齐齐比齐的地位不高,许多事情也只能探知个表面,便是亲身经历了战争,也没能接触到核心,区区兵卒,死活都没有人在乎。
狄霄说:“已经够了。”
明窈道:“你若是没有其他事情,不妨在拔都儿部住下,我们这里不一定比得上齐齐比齐,但衣暖食足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晓得,拔都儿部一直都很好。”
想起进来时看到的高大城墙,还有族内无数训练有素的士兵,铁尔泰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
拔都儿部和齐齐比齐,还不一定谁更胜一筹。
“那好,我叫族兵带你去毡帐,至于族里现行的一些制度,族兵也会跟你解释清楚的。”明窈说着,到外面喊了一个人进来。
她简单交代两句,族兵便带着铁尔泰去找空毡帐住下。
将出王帐时,铁尔泰忽然停下脚步,转头深深地望着狄霄和明窈。
半晌,他抚肩躬身:“多谢您二位再次收留。”
明窈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他的感谢。
随着铁尔泰离开,王帐里的气氛却依旧沉重压抑。
明窈坐回桌边,手指无意识地缠弄在一起,直到被狄霄包裹住,她才回过神来。
狄霄说:“别怕,有我。”
明窈愣了愣,回神后,眼底忍不住浮现一点笑意:“我没怕。”
“我只是无法想像,在我们离开的这几年里,北部草原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日狄霄休息,原本说好带布赫去族外追兔子的,如今也只能食言。
布赫已经一岁半了,自从会走路后,就一直被明窈带在身边,大半时间都在学堂里受知识的熏陶,学堂放假时,再跟父汗去找勇士阿哈们。
小布赫明显更喜欢跟父汗出去玩乐,即便每次回来都腿脚酸软,但下回还是要跟着。
但他更是乖巧听话,晓得父汗每日繁忙,能有娘亲陪着,也很好了。
明窈笑说:“那等会儿布赫来了,你自己跟他说,可不是我非要带他去学堂的,都是父汗说话不算话。”
“我说。”狄霄惩罚般捏了捏她的指尖。
说曹操曹操到,只听王帐外一阵喧杂声响起。J??
“娘亲!父汗!我来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布赫已经能说一些简单的话,但声音里还带着小奶音,软软糯糯的,可是叫人喜欢。
一阵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后,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跑进来。
在他身后,念桃和青杏追了一路,唯恐小王子摔倒了。
布赫一头扎进明窈的怀里,用冒着汗珠的额头在她怀里蹭了又蹭,半天才抬头,用一双亮晶晶地眸子看向狄霄:“父汗,我们要出发了吗?”
明窈给他擦干净汗,先拍了拍他有些胖的小手:“不是说好不许乱跑?你瞧青杏阿姑和念桃阿姑,是不是为了追你,都累坏了。”
“啊……”布赫腼腆地摸摸脑袋,从明窈怀里跳出去。
他走到念桃两人身边,仰着头,拉拉两人的手,奶声奶气说:“阿姑对不起,是布赫错了,布赫以后一定听话,你们不要生气哦。”
“不生气不生气,小王子莫在意。”
布赫虽是可汗可敦独子,但族里没有身份高低贵贱之分,他比之平常小孩,最多是吃穿用上精细些,旁的也没什么差别。
加上他从小被念桃和青杏看着长大,可以说除了父汗和娘亲外,数两个阿姑最亲。
得了原谅后,布赫也没跑开,而是拽着两人的手,非要她们蹲下来。
“啵啵——”他在两人侧颊上一人亲了一口,又贴脸蹭蹭。
“小王子呀……”念桃只觉一颗心都化了。
青杏更是说:“可敦别怪小王子了,小王子年纪还小,跑不快的,趁着我们还能跑动,再追两年也好。”
人家苦主都这么说了,明窈还能说什么。
“好好,不说了。”明窈道,“你们去休息吧,下午我看着布赫。”
等念桃和青杏离开后,布赫又颠颠扑进娘亲怀里。
他倒没忘了此行目的,没安生一会儿,又看向狄霄:“父汗……”
明窈也不插话,就等着狄霄自己拒绝。
狄霄面不改色:“父汗想跟你说个事情。”
“什么?”小布赫尤未察觉出不对。
狄霄说:“刚刚苏格勒阿叔派人传话,说有要事要与我商议,我都说了,下午要陪小布赫去追兔子的,可他仍是不依,说什么也要我过去一趟。”
“布赫你看,今天可能没办法出去了。”
话音落下,只见布赫目光呆呆的,抱着娘亲的小手都下意识松开许多。
一时间,王帐里只余静谧。
直到——
“哇!”布赫蓦地哭出来,眼泪说来就来,辟里啪啦直往下落。
他转身将脑袋埋进明窈肩头上,抽抽搭搭,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说:“苏格勒阿叔……阿叔坏蛋,呜——”
狄霄毫无拿人背锅的愧疚,点头应和:“是坏蛋,等过去了,我一定说他。”
“那我的兔兔……追兔兔……”
“等下回好吗?”狄霄有些不忍,起身来到母子俩旁边,摸了摸布赫的脑袋,声音柔和了许多,“若是今天回来的早,下午就带你去。”
“父汗说话算话……”小布赫呜囔着。
狄霄心虚说:“算话。”
他和明窈又哄了许久,可算止住了小布赫的眼泪,一岁多的小孩子完全不会掩饰喜怒,不开心了,就噘着嘴,做什么都蔫巴巴的。
“布赫乖,你去里面换身衣服,等下了学堂,娘亲带你去摘花生好不好?金花阿姑家的花生都成熟了,特意给你留了一株。”
“好。”一听还有的玩,布赫的心情总算恢复了一点。
他独自去里面换衣裳,而明窈看着狄霄,半晌点了点他的手背:“真不知羞。”
连小孩子都骗。
狄霄没反驳,抓过她的手,放在嘴边轻咬一下,很快在她指肚上留了一点咬痕。
正这时,布赫在里面喊:“娘亲,我穿好里衣啦,娘亲帮我穿毡袍。”
如今正是深秋,小孩子不耐冻,明窈早早给他准备了厚毡袍,靛青色的毡袍里缝了一层羊绒,又暖又软,最适合小孩子。
只是毡袍过于厚大,布赫自己穿不好,每每都要喊人帮忙。
“就来!”明窈应一声,赶紧进去。
没过多久,她带着换好衣裳的布赫出来,为了摘花生方便,布赫还背了一个斜跨的小毡袋,是很秀气的鹅黄色,上面还绣了五颜六色的小花。
这毡袋是宁湘做的,当初做这小毡袋时,她还专门绣了狼头。???
谁知小娃娃在一堆毡袋里爬了一圈,偏找准了姑娘们喜欢的样式,抱在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撒手了。
毡袋做的半大不小,正好能装下两张宣纸和一支笔,平日也能装些小零碎。
明窈说:“那我们就先去学堂了。”
“父汗再见哦——”
狄霄拍了拍布赫的小手:“去吧。”
目送明窈和布赫离开后,狄霄也没久留,他迳自去了兵营。
兵营里的几个首领都是在不同时间休息,今日轮到狄霄,那其他人一定会留下。
这样一来,他想找人,也省去了传信等候的时间。
看见狄霄过来,苏格勒还惊讶:“可汗不是带小布赫去追兔子了吗?”
“没去,有点事耽搁了。”狄霄并不愿在这上面多谈,话音一转,“刚刚族兵来报,族外有人找来,指名要找我和可敦。”
“见面才知道,竟然是铁尔泰。”
苏格勒等人对铁尔泰没什么印象,还是狄霄解释了一遍才恍然。
狄霄说:“他带来了北部草原的消息,除了草原和大越的战况外,还有齐齐比齐这些年的情况。”
说起齐齐比齐,几人的表情都淡了许多。
在场四人里,除了狄霄外,其余三人都是从齐齐比齐出来的。
尤其是苏格勒,与多罗可谓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不能亲眼看见仇敌之死,始终是他的一大遗憾。
苏格勒问:“多罗死了?”
狄霄说:“不仅没死,还能召集十三大部落,对大越开战。”
北部草原之变化,在狄霄意料之外,更叫其他三人接受不能。
尤其是听说了无数草原子民沦为奴隶,为十三部落的人肆意残杀,苏格勒直接捏碎了手里的杯子,维安斯更是一脚踹翻桌案。
连赤那那副标志性的笑脸都没了,满面寒霜:“可汗所言可为真?”
“若铁尔泰没有骗我,便是真。”
一时间,几人皆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维安斯一脸煞气:“我们杀回去,宰了那狗东西!”
另外两人虽然没有第一时间应和,但也眸光微动,看样子也起了心思。
狄霄尚且冷静,他问:“靠一千多族兵杀回去吗?”
“五年前,齐齐比齐的骑兵就有三千余人,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个数字只增不减,非是我自贬,但拔都儿部的族兵装备,也只能算得上精良,离刀枪不入还远着。”
被泼了一头冷水后,几人勉强冷静下来。
苏格勒最先想到:“可汗既然说到了,可是有什么想法了吗?”
只见狄霄沉默良久:“你们可还记得,一年前我就提过,大瑜皇子,欲与我族合作。”
当初在将军府时,狄霄与唐将军说好,只要能有统领全局的人出面,他对合作之说,并无他异,无论是提供信息,还是拔都儿部也出族兵,他都可以。
可惜这一年里,四皇子为边城战乱所扰,几次说要来,都被突袭打断了。
狄霄虽然没有明确要和他们合作,但从去年在风锦关过年回来后,军中改革也一直没有断过,无论兵法还是骑射拳脚,皆在主要改革范围内。
如今拔都儿部族兵男女共一千五百人,三百女兵主要负责王帐和族内安危,剩余一千二百人,二百人为一组,每半月到城墙值班一次。
除去日常巡逻布放外,族兵再不负责其余琐事,而是专于训练。
每隔两日还会有一次兵法讲解,或是两军对战时的真实情况,或是一些兵书上的东西。
为了看懂大瑜兵书,狄霄还专门去学堂待了一个月,直到能看懂那些文绉绉的言语,这才作罢。
一千五百人中,最初一批的五百人文武兼修,既精骑射,也精拳脚,便是有朝一日真对上齐齐比齐的骑兵,他们也是不惧的。
而剩下一千人中,有二百人主修骑射,不说百里穿杨,但也是难得一见的神射手。
再剩下那些,就是在兵法或拳脚上小有成效的,比上普通族人,能高出一大截去。
一千五百族兵,真到了开战那日,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好手。
苏格勒神色一动:“可汗是说?”
“我会派人去将军府,再次与唐将军商议,若合作达成,我们便杀回去。”
广袤草原,有着绵延不息的草木,有着无数生灵,世代生活在那片草地上的子民们,依赖着这片土地,也保卫着这片土地。
他们可以为御外敌而战死,可怎么也不应该……死于同族人之手。
拔都儿部本可置身之外,但还有无数曾经袍泽,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狄霄回到王帐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布赫对于父汗迟迟归来,生气地哼了一声,但在被摸了脑袋后,还是转身投入父汗宽厚的臂膀,抓着一枚刚煮好的花生:“父汗吃!”
花生是用盐水煮过的,带着一点微微的咸香。
狄霄很给面子地吃下:“这是布赫摘来的花生吗?可真好吃。”
“嘻嘻嘻。”布赫捂嘴笑了出来。
布赫是有自己的毡帐的,他在王帐待到哈欠连连,就被念桃她们抱走了。
明窈在一旁桌案上翻看仓房的账簿,狄霄则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好,大约一刻钟后,端了一大盆热水回来。
“过来擦脸。”他招呼一声,又准备好了软帕。
等两人都洗漱好,帐外已经没什么声响了,探头一看,夜色已深。
两人先后上了床榻,狄霄在外首,顺便将做活熄灭。
黑暗中,明窈终是将她心底的担忧问出来:“你们今日下午商谈,有什么定论了吗?”
“还要再等等,还差点时机。”狄霄说。
明窈没有问时机是什么,她默了默,半晌才问:“会开战吗?”
狄霄许久不语,就在明窈将将睡下时,才听狄霄沉声应了一句:“嗯。”
这一晚,明窈几乎彻夜未眠。
她脑中一片混乱,可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揪不出什么头绪。
半月后,商队再次出发,而随队的人里,还有两个狄霄派出去的族兵。
此次走商,商队会先去风锦关一趟,而族兵也会在这里跟他们分开。
风锦关地理位置良好,东西南北皆无外敌侵扰,就算大越和草原的兵卒已经蠢蠢欲动,但非大战情况下,也不会波及此地。
因着距离战火甚远的缘故,草原商行在风锦关倒没受到什么抵制。
族兵随商队入城,凭着将军府的令牌,很顺利地见到了唐夫人,可惜唐将军带兵出去野练,还要等上十几天才能见到。
十二月底,拔都儿部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花纷扬,细碎的小雪粒砸在人身上,并不觉疼痛。
小布赫裹着棉衣,整个人圆乎乎的,一头扎进漫天雪粒中,快乐地转着圈圈。
族人们也不惧这点小雪,连蓑笠都不戴,随意在族中走动,还有人趁着雪天挖蕃薯挖土豆,碰上相熟的,顺手送几个出去。
“婆婆,布赫也想吃甜甜的薯薯呀。”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毡帐旁挖蕃薯的阿婆一抬头,只见布赫含着手指,眼巴巴地瞅着她。
阿婆一下子直起腰:“吃!这就给小王子吃甜薯薯!”
她赶忙从旁边挑了个头最大的两个蕃薯,也不管旁的了,抓起蕃薯就往毡帐走,还不忘招呼布赫:“小王子进来,婆婆这就给你烤蕃薯吃!”
“好耶!婆婆我来啦!”布赫迈着鸭子步,跟着阿婆进了毡帐。
等小半个时辰后,念桃和青杏发现小王子不见了,她们也没着急,跟附近的族人问了两句,很快找过来。
这时候,布赫已经围着暖炉,抱着刚烤好的蕃薯,一口接一口吃得可香。
看见念桃和青杏过来,他还翘翘脚:“念桃阿姑青杏阿姑快来,有甜薯薯诶!”
“又偷偷在外面要吃的啦?”念桃捏捏他的指尖,没觉出凉才放心,“可敦是不是说过,不许你总是跟阿姑阿婆们要吃的?”
“唔——”布赫想起娘亲的话,小鼻子皱了皱,但他又实在喜欢甜薯薯,纠结半天,又是嗷呜一口,“可是、可是婆婆没有拒绝诶。”
这时,把另一只蕃薯也烤好的阿婆走了过来。
“哪里是小王子要的,分明是我看见小王子,心里喜欢,偏要把他带来吃甜薯薯的,小王子说,是不是?”
此话与事实虽有些出入,但布赫一时没有绕过来,濛濛地点点头:“呀……婆婆说的是呀。”
烤蕃薯虽好吃,但以布赫的肚量,能吃下一个已经是极限。
蕃薯又顶饱,直到晚饭时,他的肚子还是鼓鼓的,被明窈一戳,他捂嘴笑起来。
明窈笑眯眯地看着他:“布赫的小肚子怎这样圆了?”
“吃了婆婆的甜薯薯呀。”布赫很诚实,“甜薯薯可好吃了,布赫吃了一整个,超大,超甜,超好吃!”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手比划,砸么砸么嘴,仍有些回味。
明窈忍不住在他额头上敲了敲:“又跟阿婆要吃的了?”
得益于小布赫精致乖巧的面容,他在族里看见想吃的想要的,只要开口,就没有得不到的。
族人们喜欢投喂,也愿意小王子多来。
但明窈却觉着,一次两次尚可,总是跟人讨食,难免有人不耐。
布赫得了娘亲教诲,已经很控制自己了,只有看见实在喜欢的,才会暗戳戳上前,甜甜地喊上一声,甚至用不着说想要什么,族人就把东西赛来了。
明窈无法,只得放纵。
但在小布赫讨吃讨喝太明显的时候,还是会说上两句。
布赫歪歪脑袋,在明窈脸上亲了一口,认错及时又熟练:“娘亲不生气,布赫知道错了。”
“那下次还跟不跟阿婆们要吃的?”
“不要啦!”
“改成跟阿姑姐姐们要,是吗?”明窈早看出他的小心思,直接戳破。
这回,小布赫终于不好意思地捂住眼睛。
这场初雪一连下了两日,夜里的雪花大了些,转天起来时,地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霜,远处的原野上也能看见星星点点的亮色。
雪天路滑,明窈就给学堂的孩子们放了假。
她去布赫帐里瞧了一眼,看小孩缩在被窝里还睡着,也就没打扰。
她和狄霄一起用了早膳,正想着是去仓房还是去绣房的时候,却听族兵来报:“启禀可汗,有大瑜贵客到。”
听到大瑜二字,明窈的第一反应是:“姑母又来了?”
谁知狄霄却有猜测:“应该不是。”
他转头又问族兵:“来客几人?”
“共两人,有我部族兵作陪。”
如此,狄霄的猜测更精准了几分,他没有言明,而是说:“我亲自出去相迎。”
至于明窈,他想了想:“应是四皇子一派的主事人,要一起去看看吗?”
“四皇子?”明窈心头疑惑更重。
但她思虑良久后,到底还是拒了:“我就不去了,我就在王帐里,要是有需要我的,我再过去。”
“也好。”狄霄没有强求,吩咐人把王帐的暖炉烧得再旺些后,披上毡袍大步离去。
很快,他在族兵的陪同下来到了城门口。
抬眸望去,两位大瑜人里,有一个熟面孔,正是唐磊唐将军。
他在风锦关的地位不说最高,但也没人能压过他去,但此时,他却是落后那个年轻人半步,似有若无地护着对方。
狄霄脚步微顿,旋即迎上去。
“唐将军。”狄霄微微颔首,问候一声,又看向另外那人。
唐磊没有直接介绍,转而说:“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可。”狄霄侧开身子,抬手,“请。”
能叫可汗亲自出来迎接的,值班的族兵自然也会以礼相待,然礼是礼,该有的程序也不能少。
族兵恭敬叫住两人,直到他们卸下全部兵器后,才肯放行。
年轻人面色微微不虞,从狄霄身边经过时,低声说了句:“可汗果然谨慎。”
因不知他身份,狄霄并未多言,他只管走在前面,将他们带去一座空置的毡帐。
这座毡帐距离王帐很远,反而和兵营离得近一些,早在他来的路上,就通知族兵去叫苏格勒等人,等他们到时,苏格勒三人也早到了。
帐里没有留族兵,他们只管点好暖炉,又备好热茶就退下了。
狄霄不吝介绍:“苏格勒将军,维安斯将军,赤那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