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狄霄也只能承认:“是我写的。”
合着纸上那七八个大字,根本不是布赫写的。
小孩子不光手骨软,还没什么定性,就算父汗又是说又吓,也没能叫布赫安稳太久。
狄霄初次尝试教孩子写字的快乐,总想写出点什么,又有成就感,等给明窈看了,还能被她夸两句。
谁知他的一腔热情,布赫完全不配合。
狄霄也是心头一热,才“代了笔”,又在听见王帐外族兵问好的声音后,重新把布赫按到桌案后,低声呵道:“坐好不许动,不然就再不带你去追兔子了。”
如此,才给明窈看了一副父子齐用功的画面。
可惜狄霄费得这番心思,一眼就被明窈看破了。
狄霄写的字,跟好看完全搭不上关系,也就只是一个会字罢了,反正平日他也少用笔墨,除了明窈,少有知道他字迹如此不堪的。
他拿起桌案上的宣纸,指尖在一个又一个的“窈”字上划过,薄唇微启:“窈窈……可敦喜欢吗?”
明窈的笑一下子维持不住了,她脸颊泛起热气,淬了一口:“没正经!”
说完,她抱着布赫就往外走,把布赫放到圆桌旁,拍了拍脸颊,方自在一些。
因为明窈今天回来得晚,用过晚膳,也快到就寝的时间了。
两人一齐把布赫送回他自己的小帐,交给念桃和青杏后,才返回王帐。
洗漱前,明窈还要再看一点账簿。
不过她刚翻过两页,忽然想起来:“我听族人说,今天有北部草原的人找来了?”
“不是他们找来的,是赤那带回来的。”狄霄并无隐瞒,“赤那在草原兵手下救了他们,怕被暴露行踪,只能把他们先送回来。”
“不过那些人不肯说来处去路,也不合作,有点破罐破摔的样子,我把他们都关在兵营附近了,派了族兵看守。”
“那就一直关着他们吗?”明窈眉心微微蹙起。???
“当然不是。”狄霄又说,“等他们什么时候肯配合,肯好好答话了,只要来路正常,就此在族里住下也无妨。”
“接下来这段时间,我只会给他们勉强能维持生计的水和粮食,且看谁先熬不住吧。”
狄霄也就是不着急,尚能跟他们一天天耗下去。
等真到了急迫那天,他所知道的逼供手段,可一点不比齐齐比齐的差。
北部草原人的到来在族里掀起一点小波澜,族人多有讨论,可因为再没见过他们,讨论的热潮也渐渐散去。
不过经过这次后,他们对狄霄封城门的决定再无怨言,老老实实待在族里,该做什么做什么,实在觉得无聊了,那就去学堂旁听,还能学点知识。
于此同时,被关在兵营旁的百十号人,一连半月,每天只有一碗水,八分之一块干馍,这点东西,连食量小的妇人都不够,何况是其他男人们。
他们被困在毡帐里又吵又闹,可不管怎么喊,都没有人理会。
到最后,有人甚至想破开毡帐,可他们才有一点动作,就被守在外面的族兵发现了,直接断了两日水粮,逼得他们再不敢妄动。
就这样饿了他们半月,终于有人受不住了。
“我说,我什么都说,我愿意去献身,求求你们,放我出去吧——”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跪在地上,从送水送饭的小口里伸出手来,扒住族兵的脚,说什么也不肯松开了。
半个时辰后,狄霄和苏格勒姗姗来迟。
喊话的那个男人被放出来,其余人又尽数被赶回去。
狄霄站在距离男人七八步远的地方,在问话前,先给了他一碗温水。
男人得了水,忙将碗里的水喝的一干二净,连碗边的几滴水珠都没放过。
等他恋恋不舍地将碗放回地上,狄霄问:“说说吧,你们从何而来,又要去哪里,押送你们的士兵是那个部族的,你所说的献身又是什么意思?”
随着这一连串问题问出,男人面上明显出现了疑色。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给出回答,反而问了句:“你们不是木兰部落的人吗?”
“我们是不是木兰部落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被押送了一路,连向南向北都不知道吗?”苏格勒觉得有点可笑,“回答我们的问题,不然就滚回去。”
作者有话说:
也不知是被威胁到了,还是原本就放弃了抵抗,很快,男人将他们这一路娓娓道来。
在他们大多数人眼中,此地就是木兰部落的另一个聚居地。
直到狄霄说:“这里不是木兰部落,也不是十三大部族其中任何一族的聚居地。”
男人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正要多问两句,却被苏格勒催促:“好了,先说说你的来历吧,你们又是要去哪里?”
男人只好说:“我们本是木兰部落的奴隶,因战场需要冲锋陷阵的替死鬼,上面的人说了,只要我们在战场上冲在最前面,替草原大军吸引火力,我们的家人就能得到释放。”
“我们已经是第七批被选中的人了,前面那些人的家人都得到了赦免,分到了粮食和水,得以离开木兰部落,再不用受人欺压打骂。”男人抹了一把脸,“我和我的婆娘主动报名,就是想给家里的小儿子换一条生路。”
“去哪里的战场?”狄霄又问。
“不知道。”男人摇摇头,“我们是被蒙上眼睛带出来的,根本不知道往哪边走的。”
要不是狄霄说,他们甚至不知道,这里已经不是北部草原的范围了。
狄霄又问了几个问题,可惜男人能回答出的寥寥无几。
他是那种很具有普遍性的,生活在部族中最底层的人物,没有自我,没有自由,就连将死了,都不知道要死在哪里。
狄霄冷声说:“你们只想着给家人换一条活路,就不曾想过,他们出了木兰部落又怎么活,整个北部草原,还有几个残存的小部族?”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可那又怎么样,出不去,早晚也是一个死。”
男人似哭似笑,忽然想起来:“既然你们不是木兰部落的,那我们不见了,我们的家人会不会受到牵连——”
这个认知给他造成了莫大冲击,男人一下子慌乱起来。
“我不要在这里了,求求你们把我送回去……我要去为部落献身,我还要给儿子找出路,他还那么小,怎么能一直给人做奴隶……”
男人的神色又痴似癫,精神也有些不正常。
狄霄没有再追问,微微摆手,族兵将其带下去。
不过有了男人做突破后,再想跟其他人问话,就简单了许多。
之后的一个多时辰里,他们又问了七八人,这些人知道的都不多,但零散的认知拼凑起来,也勉强能得出一点真相。
押送奴隶的士兵来自木兰部落,他们主要负责永固关外的战线,永固关位于大瑜西北边陲,在几个北部边城中,兵力最是薄弱。
但永固关易守难攻,依据地势之便,硬是凭借几万守将,接连抵挡了十几次草原兵的进攻,不说将其打的落花流水,至少也没能讨到什么好处。
偏偏永固关的位置正好卡在一个将将好的地方,只要永固关打不下,无论是向南还是向东,都会受到不小的阻力,万一再被前后夹击,定会损失惨重。
眼看在永固关耗费太长时间,带兵的将领决定从族中调一批冲锋挡箭的奴隶过来。
奴隶好找,可听话又愿意送死的寥寥无几。
百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用自由身作为引诱,换得一些人的拚死相互。
偶有在乱箭下逃生的,可不等离开战场,先被草原的士兵一刀杀了。
一个驼背的女人说:“我的阿哈逃回来了,草原之神保佑,阿哈他逃回来了……我虽知道此去绝无生还可能,可为了我的小吉莉尔,我别无选择。”
问及她阿哈的下落,女人泪流满面:“阿哈为了告诉我战场情况,重新回到了木兰部落,被可汗发现,斩首示众了。”
知晓了这些人的来历后,狄霄稍稍收回一些对他们的敌视。
他想了想,吩咐族兵给他们送去足够的干馍和清水,至于何时放他们出来,还有待商榷。
几人从这边离开,苏格勒说:“永固关离我们已经不远了,要是草原兵继续南下,最多急行军三日,就会发现我们。”
届时,少不了一场血战。
狄霄说:“待我将此事告知大瑜四皇子,由他想办法拖住北疆敌军,至于草原上……只要没了冲锋的奴隶,他们一时半会打不下永固关的。”
“截下这些奴隶好说,大不了叫赤那他们多注意些,在木兰部落士兵的必经之路设下埋伏,把人都救下就是,但奴隶心有牵挂,如何保证他们领情?”
狄霄有一瞬间的沉默,随后道:“把他们的牵挂一起带来就是。”
“什——”苏格勒猛地意识到什么,不敢置信地看向狄霄。
三日后,从木兰部落来的百十号人被放出来。
他们的毡帐全部分在部族最西边,几十步外就是兵营,粮食和基础的生活用品,则是走的仓房,算是族里给的一点帮助。
虽说他们得了自由,但附近还是有看守的族兵,不会干涉他们的日常行为,却无处不在,实时监视着他们的一切。
也不知狄霄同他们说了什么,这些人再不叫嚣着离开,脸上还存着几分麻木,但已经开始试探着在族里走动。
又过两日,四皇子的亲随抵达拔都儿部。
狄霄亲自接见了他,又与其交待良久。
随着四皇子亲随离开,苏格勒带着二百族兵,再次出了部族。
如此大的动作,少的不引起族人议论,但不管是谁问,狄霄一律说:“他们是去支援赤那首领了,北部草原动作太大,五十人侦查还不够。”
就连明窈问了,也是如此答案。
转眼间,又是一年凛冬至。
今年冬天格外冷,才进十二月,已经下过两场雪。
族里不少人都是经历过雪灾的,面对这种反常天气,难免感到担忧。
不过他们只要一打听就会知道,整个大瑜建国百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雪灾,冬天来的早又冷,也无非是受了一点北方气候影响罢了,无需过分担忧。
话虽如此,还是有不少人家提前预防着,把毡帐做了加固,又在帐里存下足够的口粮。
十二月末,赤那和苏格勒一同归来。
三个月以来,被他们送回来的奴隶加起来有小一千人,等在永固关外的草原兵久久等不到人,战事又没有半分进展,将领早生了怒,接连派出十几个兵士,要回去看看怎么个情况,那些送死的奴隶都去了哪儿。
可惜赤那早带人在外等着,打探的草原兵才出现,就被射死于马下。
直到这个月,木兰部落负责押送奴隶的士兵只有去没有回,终于引起上头的注意,也不知他们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最近半月,再没有押送奴隶的队伍出现。
冬日无法耕种,严寒天气下也没办法出去打猎,新来的这一千来人只能由族里养着。
慢慢的,最先来的那一批人开始主动帮族人们做点活儿,除了能得到族人感谢,有时还能得到一捧新鲜的冬菜或蕃薯。
从赤那等人回来后,狄霄一改长在兵营的作风,一连数日,始终留在王帐。
学堂在冬天是没有假期的,明窈要出门,狄霄就管带孩子。
明窈看孩子更温柔细致些,鲜少会做出格的行为。
可狄霄就不一样了,只要是布赫想的,不论是脏还是干净,是安全还是危险,全都叫他体验个遍。
像那摔泥巴骑白狼等,还算是比较柔和的了。
有天傍晚,明窈一回王帐,先在毡帐顶部看见一个熟悉的小脑袋。???
定眼一看,那小脑袋的主人可不就是布赫。
明窈当即心里咯登一声,望着高高的帐顶,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正这时,狄霄从王帐里走出来,他只在下身穿了一件兽群,上半身打着赤膊,进到寒冷的环境里,连寒颤都没有打。
望见明窈后,他眼中闪过一抹不自在。
赶在明窈发火前,他走到帐檐边,仰头朝着上面喊了句:“下来了!”
“来啦!”很快,帐顶上的小身影四肢并用,从后面爬到前面来,中途不小心滑了一下,吓得明窈眼前一黑。
幸好,布赫还是顺利爬到了毡帐边缘,探头看了一眼,竟一点不害怕,一边笑着,一边向下终身一跃。
即便狄霄长臂一伸,就把淘气的小孩子接住,可这一幕带给明窈的冲击,还是叫她脑海里一阵晕眩。???
明窈看着对面一大一小两父子,气得嘴唇都发抖。
布赫还没认识到错,伸手朝明窈要抱:“娘亲抱抱。”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布赫伸出去的小手手背上很快红了一片。
明窈气狠狠道:“不抱,娘亲不抱不听话的小孩!”
说完,她怒气冲冲地往王帐走,听见背后紧跟着响起的脚步,她又猛地回头,厉声呵道:“不许跟进来,你俩都是!”
毡门打开又合上,父子俩全被关在了外面。
布赫摸着有点疼的小手,委屈巴巴地说:“娘亲怎么不抱布赫了。”
狄霄微默,拍了拍他的脑袋:“没事,等你娘亲气笑了,就肯抱你了。”
然而两人低估了明窈的怒气,整整一夜,她都没开王帐的门,随着天色越来越暗,两人只好先去旁边的毡帐将就一晚。
可怜狄霄身高腿长的,却要和布赫挤在一张小床上,蜷缩着半条腿,委委屈屈地睡了一夜。
之后两天,父子俩可算没再作妖,老老实实在王帐待着,还知道给可敦/娘亲煮冬菜羊肉粥喝,哄了又哄,可算让明窈的火气消了。
对着一个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明窈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可面对狄霄,她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何况明窈心里的这点气,也算是憋了有一段时间了。
“布赫还小,他不懂事,可你都那么大了,还纵着他胡闹!”
“之前你带他去玩小弓小弩弄破了人家的毡帐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毕竟从小练习箭法嘛,你说的,我懂。”
“可你们把大狼的尾巴剃秃是怎么回事,它最近几天都不肯出来见人了,喂它新鲜的牛羊肉都没了精神,还有啊,你们摔泥巴就摔泥巴,为什么还要去羊圈里摔?”
明窈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无法理解两人的想法。
“谷辛都跑来跟我告状了,说可汗和小王子总去羊圈摔泥巴,泥点全溅在了小羊身上,雪白雪白的羊毛全被泥点子糊在一起。”J??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狄霄看了几天孩子,找明窈告状的族人,不说有十个,也有七八个了。
偏偏每次都是他们理亏,弄得明窈只得不住道歉,还好族人们宽容,能容忍小王子的一点淘气,说上一声,这事也就算过了。
“尤其是这次!”说着说着,明窈重重一拍桌,“狄霄,你竟然把布赫送去毡帐顶上!那么高,坡度还那么大,万一他一个没抓稳摔下来……”
是何等后果,明窈想都不敢想。
狄霄想说——
我一直在下面看着的,保证不会叫布赫摔到,我只在最后进王帐去脱毡袍,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偏被你瞧见了。
可望着明窈那张怒气愈盛的面容,他明智地没有争辩:“是我的错。”
“不然还能是我的?”明窈阴阳怪气地反讽一句。
成婚这么多年,狄霄还是头一次见她发了这么大的火,全程不敢说话,刚准备说句知错,明窈又呵道:“你闭嘴,不许说话!”
“……”不说了不说了,再不敢说了。
好不容易等明窈数完,看着沉默的男人,她眉头一扬:“怎么不吱声,可是觉得我错怪你了?”
“……不是。”狄霄赶忙认错,“我只是在反思,带着布赫胡闹,实在是我的不对,以后再也不会了。”
听着男人这般诚恳的道歉,明窈心头的那口郁气可算消了点。
她语气渐缓:“我也不是说你不好,只是布赫还小,怎么热闹怎么喜欢,你作为父汗,总要约束他一些,一些不出格的玩闹还是可以的。”
“好,我知道了。”狄霄凑过来,亲了亲明窈的眼尾,“都听窈窈的。”
这次之后,熊孩子和熊父汗可算收敛了些。
一些骑马骑牛骑羊的行为,比起之前可好了太多,明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再管他们。
狄霄所谓的照看孩子,也只是能保证小孩伤不着饿不着罢了,要说有多精致,能不惹祸,都能叫明窈感到庆幸。
从布赫出生起,他陪伴孩子的时间就不长,这次一陪就是半个月,反而是明窈先不习惯了。
这天清早,明窈问:“可汗最近怎么都不出门了?”
狄霄沉默片刻,终于没再拿“没事”来糊弄人。
他微微上前,捧住了明窈的脸,随及低头,将鼻尖抵在她的额头上。
“怎、怎么了……”对于这等亲密的动作,明窈有些羞赧。
狄霄说:“窈窈,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直到这个时候,明窈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她迷迷糊糊问:“又要带族兵出去拉练吗?去便去吧,又不是第一次,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不是去拉练。”狄霄沉声道,“我打算带兵回北部草原一趟。”
“什么?”只一瞬间,明窈就出了一身冷汗,她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旋即就是不理解,“为什么要回去?你……早就有打算了对吗?”
难怪能在王帐留这么久,根本就是远征前的休假。
狄霄没有骗她:“草原兵不断向南进犯,木兰部落已经派军驻扎在永固关外,若永固关失守,拔都儿部必陷入战乱之苦。”
“那你不应该去永固关吗,关北部草原什么事?”
“永固关是大瑜的,自有大瑜的兵将守着,但窈窈可知,这几月收入族里的都是什么人?”狄霄将那小一千人的来历和去处说明,摸了摸明窈微颤的眼睑。
“我承诺与他们,将亲至木兰部落,将他们的亲眷救出。”
“少了奴隶赴死,永固关的守将将少许多压力,届时四皇子将派军驰援,不出意外,就可以将木兰部落的骑兵尽数歼灭。”
“木兰部落士兵全部派出,族中空虚,正是打入的好时机。”
“而且——”狄霄微微一笑,“木兰部落在北部草原最南,只要动作够快,是能够在其他十二部支援前,将其吞并的。”
即便狄霄解释了这么多,明窈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她抓住了关键字眼:“吞并……狄霄,你到底想做什么?”
明窈仿佛在刹那间打通了灵窍,反推回去,发现端倪:“你和四殿下约定了什么?”
狄霄用力按了按她的眼角,轻声问:“窈窈想拥有一整片草原吗?”
不分南北,没有隔阂。
明窈发出一点残音:“不……”
“没有战争,没有吞并,没有奴隶,也没有压迫的草原,我敬爱的可敦,你想见一见和平统一的草原吗?”
“……”明窈闭了闭眼,泪水蜿蜒而下。
与此同时,冠京城。
三天一次的大朝会上,左右文武臣子吵得正热闹。
只见鬓角微白的帝王高坐于阶上,冷艳睥睨,余光扫过最前的几位皇子,对他们面上的动容感到满意。
此番争吵,正是为了四皇子请战之事。
四皇子殷子昂常年驻守边城,在一众武将心中地位甚高,此次大越草原一同侵犯,四皇子几次迎战,均将其挡在嘉晟关外。
直到一年前,陛下发出几道诏令,硬是将四皇子召了回来。
自四皇子离开边城后,边城虽也能抵抗外敌,但其吃力程度,从翻了两三倍的士兵伤亡人数上就能看出,城中无数百姓逃离,嘉晟关内一片混乱。
就在这等惨重的伤亡情况下,陛下还不许四皇子离京,边城几次请求驰援的折子,都被他留中不发了。
三日前,四皇子外祖梁老将军中箭,伤重垂危,连夜送回冠京。
来自边城的请援书再次放在皇帝桌案上,并在转日大朝会上,被数位武将提出。
文武臣子争论半晌,终于听见皇位上的人发了话:“够了。”
“此时容后再议,当下之紧要,当属梁老将军伤势,待梁老将军伤势稳定下来再说吧。”
圣言一出,两边只能一同熄火。
文臣以为自己得了胜利,下朝后对着武将阴阳怪气:“朝中无数能才,区区草原骑兵,如何就只四皇子才能抵抗?”
却不知,下朝后没多久,殷子昂就被皇帝唤去书房。
皇帝问他:“哪怕此去战死沙场,你也要去?”
“马革裹尸,无怨无悔。”
皇帝沉默半晌,又问:“你就不怕这一去,再回来,皇位上的人已经变了?”说着,他偏头咳嗽几声,遮掩的帕子上落了几滴漆黑的淤血。
殷子昂面色微变,却还是单膝跪下:“儿臣愿父皇龙体长安,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啊……”皇帝轻笑,不知想到什么,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
二月初,四皇子携虎符返回边城。
然在将要抵达嘉晟关之际,却见四皇子突然调转方向,带着三万大军,直奔永固关而去,而这支军队并没有入关,而是从旁边城池进入又潜出。
三月中,永固关守将与四皇子里外夹击,歼灭草原兵近十万,缴获战马万匹,降兵三万,捷报传回冠京,武将为此等大捷欢呼,文臣却开始指摘四皇子私自调兵。
面对无数指责的折子,从翰林院出来的一封奏折上的说辞却截然不同。
通篇看过,无一字提及四皇子,却句句在说四皇子之举,乃良将必行。
皇帝看着奏章上并不算出色的字体,想了好半天才记起:“这个狄宇……我记得,是去岁榜眼,从草原出来的?”
“回陛下,正是。”
皇帝静默良久:“来人啊,传狄宇御书房觐见。”
被忘在翰林院一年之久的草原少年,再次入了皇帝的眼。
同年四月,拔都儿部派出五百族兵,由可汗亲自统领,再返北部草原。
同一时间,草原商行宣布停业,所有在外族人,一律返回,草原货物彻底退出大瑜境内。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对于狄霄亲自带兵远征之事,族里只有少数人知道,面对可汗多日不出现的情况,明窈给出的说辞也不过是——
可汗染了风寒,他这些年体格一向好,大灾小病一直没有出现过,忽然染了疾,到病来如山倒了。
至于过了两个月后,可汗还没有露面。
“可汗带兵出去拉练了,这不,苏格勒首领也去了。”
只凭这些简单的说辞,显然不能服众。
可不管是医官还是巫医,从王帐出来后,都能侧面证明可敦言语之实。
而兵营里的事,更不是普通人能探知的。
不管旁人怎么想,至少三五个月里,即便狄霄不在,也不会引起大乱子。
等后面实在瞒不下去了,再讲明实情也不迟。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里,明窈给大家伙寻了不少新鲜活儿,算不得累,还很有意思。
比如用玉米榨植物油,用青麦做酥油,用牛乳羊奶做奶豆腐。
草原的牛羊肉最是鲜美,要是能精确掌握火候等,一小片炙烤肥瘦肉,都能让人吃出三四种滋味,奇妙无比。
各种各样的吃食研究起来,虽然失败得多,但稍微有点成果,都能叫人高兴许久。
春夏两季族里本就繁忙,好不容易忙完农活,大家又埋头投入到榨油做奶豆腐等上面,头早到晚都有事做,哪还记得可汗是什么东西。
有人听说大瑜好多小康之家都会用柳叶和牙粉清洁牙齿,大家又开始琢磨起牙粉来。
明窈早些年也用过牙粉,是用的一中青色的果实碾压成粉后,再调食盐等物。
明窈说:“要是牙粉做不出来,可以先用盐巴代替,效果也很好。”
她也只是顺口一提,没想到才过半个月,就有人带着牙粉和牙刷来献宝了。
是了,不光牙粉,族人还自发研究出了牙刷子。
牙粉是用一种长在茂密草丛中的黄色果实做成的,味道微辛,但加一点盐巴后,能很好的中和这种辛辣感,咸辣的口感不是特别好,但洁牙的效果极棒。
有个长了蛀牙的小孩用了几天,后槽牙上的几支虫牙都不怎么疼了。
至于牙刷子,则是用的木棍和马鬓毛做成的木棍两掌长,一直粗,顶部稍微大一点,用锥子戳出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小孔,再往里面固定好鬓毛。
马的鬓毛有些坚硬,还能换成牛毛和马尾毛,柔软了许多。
“可敦,这两盒牙粉和牙刷子给您,您和可汗先用着,要是觉得好,我们再送!”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你们。”明窈笑着接过。
基础的牙粉和牙刷子做出来了,还有些更追求完美的,继续寻找效果又好味道又好的牙粉材料,牙刷子上也镌刻一些小花纹,无端提升了它的高贵感。
本以为牙刷牙粉已经是族人智慧结晶的顶端了,直到一个多月后,明窈敏感地发现,族里许多年轻姑娘的打扮有些奇怪。
她们的穿着倒和之前一样,可脸上明显能看出脂粉的痕迹。
不等明窈问,宁湘她们过来了。
几人带了一个红棕色的小匣子,里面放了七八个小瓶小罐,还有几张红艳艳的口脂。
瓶罐被打开,明窈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
宁湘细指点着瓶口:“可敦快瞧,这是我们新琢磨出来的脂粉和口脂,选得颜色最鲜艳的花儿和最清脆的草尖,绝对安全无害。”
“还有这个,可敦猜猜,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