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嫔茫然不知所措,嘴里道:“要站着……站着啊……”但是徐纨素却瘫倒在二人的身上。
“闭嘴!扶着她。”郑湘咬着唇,道:“站不住就躺着。”
她擦擦额头的汗水,榻推到绳子下面,又在榻脚上绑了一条绳子,然后把徐纨素扶到榻上。
徐纨素躺在榻上,手里抓着绳子,身子因为痛苦扭来扭去,片刻不停。
郑湘一边为她擦汗,一边骂皇帝。皇城攻破皇帝自焚,郑湘将一腔怨气全部朝皇帝发作,就是这个混账东西造就她们如今的悲惨。
“左皇后……”宋嫔道。
“干什么,那个昏君对你好吗?你还要替他出头?”郑湘浑身发疼,心中又焦虑,气势汹汹地对宋嫔道。
宋嫔张了张嘴,咬着唇道:“我……我想问……有吃的吗?右皇后要吃点东西……”
郑湘一滞,看了眼红雁。这个人不行,不能担事儿,宋嫔又要陪着徐纨素,只能她出去找。
“吃什么?”郑湘态度称不上好。
宋嫔吓了一下,道:“红糖鸡蛋……燕窝……人参片……含着……”
郑湘起身,将要出门之际,转头道:“她生产前,你们都不许走,否则……”
郑湘手里提着一个木棍防身,先跑去御膳房找了鸡蛋红糖,顺便找香兰,但没发现香兰,便知香兰有其他烧水的地方。
正要离开,她回头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御膳房,路过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扒拉出几个馒头硬饼,提着一口袋米,就往外跑。
御膳房肯定没有人参片,但她的凌波殿有。郑湘不由得暗恨自己考虑不周全,若是拿了一片人参,也不至于再临险境。
不过洗劫凌波殿的人已经散去,地上躺着几个太监宫女,身下一片暗红。见此景,恐惧几乎将郑湘淹没。
她缓了下,转身跑进库房,里面狼藉不堪,什么都没有了,她只在地上躺着的太监手里找到三根断裂的参须。
郑湘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择人而噬的宫殿。她想象不出来,若自己还在宫殿,将会遭受怎样的磨难?
此时奔跑的郑湘毫无皇后威严,肩上扛着米袋子和馒头大饼,怀着揣着鸡蛋,鸡蛋碎了,黏黏腻腻地沾在皮肤上。
有几个太监眼冒凶光,想要抢劫郑湘,却被她疯魔的表情和挥舞的木棍吓得后退几步。
郑湘眼神凶狠,怒火中烧,就是这些人毁了她的宫殿,抢了她的财帛!她要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趁郑湘与其他人对峙之际,一人悄悄从背后抓起布袋猛地一拽。
刺啦一声,布袋列成两半,米如沙子一样倾泻而下,馒头和饼子骨碌碌滚得到处都是,而郑湘也倒在地上,后脑勺磕在草地上。
“晦气!她不会是个傻子吧?”一人啐了一口,伸腿踢郑湘一脚。
郑湘蜷缩着,她此时深刻意识到力量的差异,抱住头,生怕他们认出自己,但嘴上还在不服输的嘶吼着。
“别打了,时间要紧。”另一人劝道。
众人都走了,郑湘又怕又惧,泪如雨下,捧起几把米装在口袋里,怀里抱着馒头大饼往回跑。
走到飘雪阁前,她停住脚步,观察了四周见无人,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踏着沉稳的步子,听到屋里传来沉闷的哀|吟声,眼眸闪过惊慌。
“开门,是我!一个个的都死了吗?”郑湘一边骂,一边进了门,将馒头和饼子放到稍微干净的案上后,开始从怀里掏东西。
然而怀中的鸡蛋全碎了,委屈和后怕涌上心头。她抬起头努力憋回眼泪,然后身后的三人都哭了。
“哭什么哭?号丧呢!”郑湘转头,红着眼睛狠狠瞪着三人,把红糖取出,化了一盏红糖水给徐纨素喂下去。
“香兰回来了没有?”郑湘将红糖茶盏交给宋嫔,让她喂徐纨素。
“没有。”
郑湘自我安慰道:“香兰很聪明,一定会回来的。”正说着,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香兰。香兰她摇摇晃晃挑着两桶水回来了。
湖蓝色的汗巾绳子时而松,时而紧,不断刺激着众人的神经。宋嫔默念起经文,红雁一边为她擦汗一边抽噎。
反而是郑湘和香兰时不时探看孩子有没有出来。
外面的虫鸣夹杂着徐纨素如同动物濒死时的哀鸣,如同野兽一口口地啃噬着郑湘的心。
郑湘从来没有想过时间竟这样漫长,殿内的光影艰难地一点点挪开,但是徐纨素却说起了胡话,嘴里叫起了爹娘。
四人无不落泪。
“闭嘴!”郑湘抹了眼泪,将参须放在徐纨素身侧,道:“徐纨素你给我振作点,我拿到了人参!等你受不了了,你就含一片,肯定能生下孩子的。”
徐纨素嘴唇不断渗血,无比痛苦地看着郑湘。郑湘朝她重重地点头,然后道:“继续喂糖水!”
参须太少,只能到最关键的时候才能用。
又不知过了多久,郑湘猛地抬起头,其他几人无不瑟瑟发抖。
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以及甲胄碰撞的声音。
叛军来了!
郑湘浑身发抖,恐惧的泪水涌了出来,努力捂着嘴不发声。
然而外面的人看到青苔路上新鲜的脚印,怎么会不知道里面有人?
士兵上前推了推,没推动。一个小将见状叫道:“里面的人把门打开!不然我们就撞开了。”
殿内没有一丝动静,小将看向为首的魁梧男子一眼,又冲着屋内叫了一声。
宫中其他人都不重要,但两个人至关重要:一人是当今皇帝,一人是怀孕的右皇后。
跑了任何一个,都遗祸无穷。
皇帝已经确认被烧死,但是右皇后却不见人影。士兵抓住太监宫女拷问,终于得到线索,推出右皇后就藏在飘雪阁。
于是周王姜榕带人围了飘雪阁。一路上小将李文才嘀咕:“这狗皇帝竟然还有这么忠心的手下!”
郑湘透过窗户,看到外面黑压压的人群。她突然挺直腰背,在屋内吼了一声:“喊什么喊,没见过女人生孩子啊!”
郑湘深吸几口气,拔掉插销,落日的余晖为她披了一层七彩战衣。她站在门口,眼睛一下子落到中央那人身上。
那人身材高大,肌肉发达,郑湘从未见过如此魁梧的人。他披着黑色的铠甲,脸上铠甲上都是铁锈般的痕迹,那是凝固的鲜血,血腥味若隐若现。
但是郑湘盛满怒火的眸子,丝毫不惧地对上他的眼睛。这人的眼睛黑得就像深渊,眼神放肆,里面仿佛关着一头凶猛的野兽。
他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郑湘,郑湘感到仿佛鬣狗在舔舐自己的肌肤。
她努力压下来自心底的恐惧,没有移开目光,对着那人道:“我听闻周王素来仁义,让士兵进妇人产房致使一尸两命,难道就是他所谓的仁义?”
姜榕冲郑湘微笑,笑容带着无所顾忌的冷漠,道:“宫中进了贼人,各处都要搜一搜。”
这群混蛋就是最大的贼人!郑湘想破口大骂,但是她忍住了。
姜榕手一摆,领着几人进了门,路过郑湘时嗤笑一声,大摇大摆地进了殿内。
郑湘的眼睛被那人腰间的佩剑闪了一下,她不由得想起了听到的民间惨闻。
她放弃自由拼死拼活保下的人,却要被这人杀死。顿时,恐惧被愤怒代替,她几个跃步,取出靴子里的匕首,挡在众人的面前,目光狠狠地剜着为首那人。
“是右皇后!她是右皇后!”那人背后的太监激动地喊道。
姜榕眉头微微一挑,冲一脸惨白颤抖的徐纨素拱手,道:“在下乃周王姜榕,见过右皇后。”
徐纨素摇着脑袋,有气无力道:“不要杀她们……求求你……”
姜榕从容笑道:“右皇后误会了,在下在追拿贼人,既然此处无贼人,那在下告退,请右皇后安心待产。”说完,就带人离开宫殿。
“叮当”一声匕首掉在地上,郑湘也跟着倒在地上,大口地喘气。
姜榕出了宫殿,派人守在这里。李文才疑惑:“舅舅,咱们……嗯……”李文才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姜榕轻笑一声,道:“去找稳婆太医好生照顾右皇后生产。”一人应了一声退下。
姜榕回头看了眼宫殿,问:“那个脏兮兮的凶丫头是谁?”
“她胆子真大啊,敢对舅舅亮兵器的人坟头草都一尺高了。舅舅要不要……”李文才又比了抹脖子的动作。
“杀人习惯了啊,臭毛病。”姜榕冲他说了一句,李文才摸着头傻呵呵笑。
太监回道:“她……她是左皇后……”
“左皇后郑湘天下第一美人,也不过如此,只有一双眼睛能看。”凶巴巴的像个狼崽子,姜榕的语气中带着漫不经心。
“那就是左皇后,据说差点把妖妃砸死。”李文才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倒吸一口气:“凶巴巴的,一点都不温柔。”
太监弯腰陪笑道:“可不是凶?连圣……罪人,她都敢吵架,气得罪人说,等她容颜老了,一定要杀了她。左皇后依然不怕,我们最服气的就是她。”
太监说着偷瞄了一眼姜榕的神色,见他颇感兴趣,接着道:“左皇后能当事儿,宫女太监都想去她宫殿内侍奉,罪人在凌波殿几乎不杀人。”
姜榕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太监,太监浑身一寒即刻不敢说话了。
姜榕回到乾元殿,皇帝已经洗干净换了敛服,由几位部下守着。
姜榕瞥了一眼,这皇帝不是被火烧死的,而是躲在小阁楼里被烟雾熏死,脸上的黑灰洗不干净,就像他曾经犯下了滔天罪恶,任时光流逝,依然刻在青史之上。
军事祭酒柳温拱手,笑问:“主公,右皇后找到了?”
姜榕颔首道:“她在飘雪阁生产。”
柳温闻言目光灼灼地盯着姜榕,又问:“请问主公如何处置?”
“我不缺一双筷子。”
听到这话,柳温笑起来:“主公胸怀天下。”
皇帝自焚,姜榕入主皇宫,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比如皇帝下葬、新皇登基、稳定人心、分赐功臣……
等姜榕与众人商议回到皇宫,已是深夜。他叫来辨认右皇后的太监梁忠,询问其生产情况。
梁忠恭敬地回道:“启禀周王,太医和稳婆已经去了,右皇后还未产下孩子。”
姜榕不置可否地道:“让太医和稳婆尽心竭力,务必使大人小孩平安。那个凶……郑湘离开没有?”
“殿中诸人未有周王命令不敢离开,殿下……”梁忠偷觑了姜榕的神色,斟酌道:“郑主子必定想要亲自过来向殿下汇报右皇后的情况。”
姜榕似笑非笑地扫过梁忠,仿佛能看透他心中的算计,道:“好生安排她们,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梁忠忙赔笑道:“是,奴婢遵命。”说罢恭敬地退去。
太医与稳婆过来后,郑湘终于稍缓一口气,但她仍然紧紧盯着稳婆的手。
夜晚降临,蜡烛将废旧阴森的宫殿照得亮堂堂的,苍白虚弱的徐纨素躺在床上,时而发出刺破心脏的尖利叫声。
郑湘身上衣服变得又腥又硬,与殿内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冲到鼻尖,几乎让她做呕。
“妹妹……”徐纨素发出虚弱的声音。
“我在,不要怕。”郑湘坚定地安慰她。
徐纨素的目光哀求地看着她:“我……我不行……了……妹妹求你……孩子……”
郑湘的心一抽,毫不讳言地拒绝:“他是一个大麻烦,只有你不嫌弃他。你活着,将他养大。你死了,带他一起走。”
冷酷无情的话让周围的人一顿,然后众人恍然,这就是左皇后啊。
郑湘一脸坦荡地看着徐纨素,大难临头各自飞,她想活着,而不是收破烂的,什么麻烦都自己揽着。
郑湘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话而愧疚自责。
“太医过来,不管是给她扎针,还是开药,让她活着。”她道。
这一夜过得极为漫长,寒意从外面浸入到骨头缝里,郑湘浑身冰凉。
太阳从燃烧中的红霞中诞生,新生儿像猫崽子一样哭泣,徐纨素躺在榻上虚弱无力。
郑湘站了几下,没站起来,双腿又僵又麻,双唇发白。
“香兰,我们回去。”郑湘与香兰相互搀扶出了宫殿。
宫殿外面依然围着兵士。两人走到出口,守卫双刀交叉阻拦二人外出。
郑湘抬起头,问:“周王可有命令不让我们外出?为何阻拦我二人?”
“殿外危险,还请左皇后留在飘雪阁。”守卫道。
郑湘深吸一口气,飘雪阁吃的用的穿的什么都没有,她身上又腥又臭,衣服上满是血迹和泥土,她受不来了了。
如果要回到那个沉闷压抑满是血腥味和臭味的飘雪阁,她宁愿去死。
郑湘柳眉一竖,大力推开守卫的手,道:“要我死,直接去请周王的命令,匕首、白绫、鸩酒,我奉陪到底。”
守卫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胆大的人,冷不丁地被她推开,与同袍面面相觑。
“跟上!跟上!”百夫长一挥手让几个士兵押在左皇后后面。
郑湘一脸气势地回到凌波殿,但回来看到殿内尚未清洗干净的血迹,想起昨日见到的尸首,心中忍不住颤栗。
“主子……”香兰抬头看向郑湘,不知所措。
郑湘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坐下,缓了缓心神,咬牙道:“咱们还住在这里,你去给我找一套干净的衣服。”
然而,凌波殿被洗劫一空,华丽的衣服不是被抢走就是剩下几只袖子,稍素的衣服随意地仍在地上,满是脚印。
香兰最后找出一套自己未上身的衣服让主子换上。
郑湘换下外衣,看到上面的脚印,又怒又羞,那个什么狗屁周王一定会嘲笑她,堂堂左皇后,竟然被人踢打。
郑湘低声咒骂,她又累又困,心神俱疲,骂了几句,换上衣服就躺在榻上睡觉。
“你也睡一觉,外面有守卫,安全着呢。”郑湘临睡之前对香兰说。香兰也是累极,也躺下来睡觉。
直到晚霞满天才醒,郑湘腹内空荡荡的,嘴唇干裂,沙哑着喉咙道:“香兰,给我水。”
一杯甘甜清冽的水像初春雪水融化的小溪一样,滋润着郑湘的全身。
喝完水,郑湘就像经冬的春上一样萌发出勃勃的生机。
“外面怎么样了?”郑湘一边问,一边抓起小案上的馒头往嘴里塞。馒头又硬又干,但是她太饿了。
“奴婢看到乾元殿被士兵围着,宫里也不见宫女太监,奴婢这是去厨房要的水和馒头。”香兰是被守卫押着去的,她生怕士兵手中的刀从背后穿透自己的胸膛。
郑湘吃完馒头,趴在窗户边,偷瞧外面,七八人牢牢守住宫殿门口。
但她又能去哪儿呢?兵荒马乱,或许呆在秩序恢复的宫中,才能保护好自己。
“主子,咱们……”香兰抿着唇,欲言又止。
郑湘惊惶不安,前路生死莫测,她伸手揽住香兰的头,道:“不怕,你是宫女,没事的。”
“但是主子呢……”
香兰的话仿佛一道利刃刺入郑湘的心脏,她呢?
是进尼姑,剥离生命中所有的色彩,只剩下那缁衣一样的黑?
还是一条白绫,了却她的性命?
郑湘放开香兰,擦了擦眼睛,道:“周王连怀孕的徐纨素都没有杀,怎么会杀我?别胡思乱想。”
“来,咱们把凌波殿收拾一下,能住多久就住多久,以后……”以后怕是住不了这样好的地方了。
殿内的碎瓷扫做一推,脏衣服放到衣篓中,撕碎的帷帐重新补好……
两人一直清扫到夜幕落下,一盏油灯在空旷的宫殿里摇曳。
第4章 出家
周王麾下并前朝君臣松了一口气,昏君的右皇后诞下一名女婴。女孩容易处置,留着也能彰显新朝的大度。
朝野都在盼望周王登基,但他们首先要做的是将昏君这一篇翻过去。
于是昏君被麻利地定了谥号“厉”,埋进地下,他牵连的一切都被斩断。
元皇后自缢,与昏君合葬。
但是郑湘这一批后妃还没有落定,不过郑湘等人人庆幸不已,周王果然仁慈,没有让她们与昏君一起埋入地下。
死亡的阴影消散后,郑湘又在殿中忧虑起未来。
她站在镜子前,转来转去,她时常陶醉于镜中自己的美貌。那乌黑的头发如同流瀑一样,随时撩动着人的心弦。
她肌肤微丰,但腰肢纤细,双乳漂亮丰满,四肢丰满匀称,厉帝再如何暴虐,郑湘也能凭借这副天生的容貌保全自己的性命。
然而,刚过完二十一岁生日的郑湘不想将头发剃去,不想每日吃糠咽菜,不想在青灯古佛中凋零。
她想回家,想找母亲!
她想带着积攒的钱财与母亲过上富足无忧的日子!
偌大的凌波殿只有郑湘与香兰二人,显得空旷而凄凉。
先帝入土,新帝即将登基,这后宫也不是她们这些前朝该住的地方了。
守卫奉周王命令请前朝左皇后到宣政殿面见周王殿下。
终于来了,郑湘深吸一口气,她舍不得一头秀发,舍不得锦衣玉食,争取不当尼姑,要当道姑。
郑湘随守卫来到宣政殿,心中不知为何出现一抹酸楚,她定了定神,抬脚迈进宫殿,一进门就看见背手而立的周王。
今日周王没有穿铠甲,而是一身玄色衣裳,他的肩很宽,越往下越窄,腰封束住劲瘦的腰,裤脚利落地扎在靴子里。
“见过周王殿下。”郑湘自从进殿后,守卫就退下,屋内只有两人。
周王转过身,高大挺拔的身体给予郑湘以强烈的冲击,一双如野兽般的眼睛盯着她。郑湘在这样的目光下,仿佛没有穿小衣。
她感到了恐惧,浑身颤栗,但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流遍全身。
俄而,恐惧被怒气冲击,郑湘想起了自己一身邋遢顶着被人踢打的脚印站在他面前,又如跳梁小丑般拿着匕首在面前蹦跶。
“起来了。”姜榕停下打量的目光,让这位一直昂着头行礼的凶姑娘起身。
郑湘压抑着怒气,道:“不知周王叫我来有何事?”
“我问你将来的打算。”姜榕退后一步,站在一尊放着花瓶的小案前,花瓶插着几枝怒放的芍药花。
“我想回家。”郑湘一双灵动的眼睛期待看着周王。
“从未有皇后归家的旧例。”周王笑道。
“从周王你这儿开始不就可以了吗?”郑湘看到周王的笑容,问道。
姜榕摇头,郑湘泄了气,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
“你说我能做什么吧?”决定权不在自己手中,郑湘强行扒开看对方的牌。
姜榕听到这话笑起来,道:“厉帝那个上皇后已经剃度出家为尼……”
郑湘听到这话,退后一步,眉头微微皱起,抬头扬起一抹笑:“她信佛,我信道。她出她的家,我信我的道,我们不一样。”
姜榕哈哈大笑,他凑近郑湘,道:“这与信什么没有关系?嗯?”
郑湘脸上的笑容凝固,带着冷冽的艳丽,就像羽毛一下一下地撩动姜榕的心。
“怎么不愿意去?”姜榕弯下腰对郑湘道,高大优美的身躯蕴藏着危险的力量。
郑湘不说话,姜榕对她耳语道:“或许你可以留在宫中。”
留下宫中?
郑湘惊疑不定地瞪着眼睛看向姜榕,只见他的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她身上寸寸肌肤,最后在她的胸脯上打了旋。
这种目光是郑湘最讨厌的,它使她想起自己最无助最狼狈的事情。
郑湘父亲战死沙场,她与母亲依附舅舅生活。舅舅上书惹怒皇帝,表哥与舅舅下狱论罪,一家子只剩下三个女的。
舅母跪求她救救舅舅与表哥,郑湘被迫举着诉冤状,脱簪素服跪在皇宫门前为舅舅伸冤。
冤伸了,郑湘进了皇宫,当晚就成为厉帝的新宠。
泪花在眼中晃动,郑湘用力推开姜榕,骂道:“你无耻,下流,嘴上说着要善待厉帝宗室,实际上连他的妃嫔都不放过,真是一个强盗!”
姜榕闻言不仅没发怒,反而带着邪气地笑起来:“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我确实是个强盗,而且还是最大的强盗头子,跟着我如何?”
他坐在宝座上翘着二郎腿,道:“当尼姑有什么好,天天萝卜青菜,除了念经还是念经,你这样娇弱还容易受人欺负。尼姑庵藏污纳后,不如留在宫中锦衣玉食,岂不美哉?”
郑湘怒目而视,反驳道:“藏谁的污?纳谁的垢?”
姜榕听到这话,反而眼睛一亮,笑得又下流又无耻,打量她几眼,道:“尼姑庵啊……”
郑湘更是气急,双拳紧握,胸口起起伏伏,若非打不过,她一定要抓花这个混账的脸,见将人惹急了,姜榕忙收敛一些,大义凛然道:“你乱想什么?说正经话,你确定要出家为尼?”
郑湘气呼呼地盯着他,大声道:“当然。佛门是清静之地,要是半夜遇到匪徒,我会毫不犹豫地拿匕首捅进他的心脏。”
姜榕眉头一挑,道:“我从不强迫人。不过,我希望你慎重考虑,你考虑清楚再回我,我只怕你吃不了尼姑庵的苦。”
郑湘将信将疑,听见他说了句人话,咬牙切齿道:“我现在就能给你答复,我才不会和你这个恶劣的家伙在一起。我能吃苦!”
说罢,郑湘气呼呼地走了。
姜榕摩挲着下巴,嘴里念叨道:“脾气一点都不好。”但那双眼睛却格外让人稀罕。
不过,果然是天下第一美人。宜怒。宜喜。宜嗔。
郑湘跑回凌波殿后,住在窗前生闷气。天下男子都一样,还以为开国皇帝是什么英雄豪杰呢,没想到和厉帝一样好色。
呸,下流!
郑湘闷坐半天,心里不断骂人。午饭时,香兰愤愤地打开食盒,露出一碟萝卜白菜,一碟馒头,一碗白粥。
“厨上说,厉帝丧期未满,要……要你吃素。”
“呸,吃他娘的素!厉帝下葬后的第二天,厨上就送来燕窝虾丸汤,这是……”郑湘连忙住嘴,拿着筷子愤愤地扎住馒头。
“是什么?”香兰疑惑不解。
郑湘回来并没有将她与姜榕的谈话告知香兰,这是她自己的事情与香兰无关。
她要出家,但香兰可以留在宫中。宫中再不好,总比出家当尼姑强。
郑湘吃完了一顿寡淡的饭菜,心中自我安慰,这馒头白粥,穷人家想吃都吃不起呢。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三天过去了,郑湘不由得怀念起鲜美的佳肴。
再忍忍,习惯了就好。
郑湘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将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按下去,然而一个消息彻底让她动摇起来。
上皇后苏绿珠在叛军进皇宫前就匆匆剃了头发换上缁衣,一副出家人不理世事的模样。
徐纨素生产,红雁先找的是上皇后,头磕得青紫,苏绿珠也没有出门。
苏绿珠奢侈无度,喜好翠鸟鸟羽织成的衣服,以致京师及附近翠鸟绝迹;喜食蜀中的荔枝,八百里加急一路护送,劳民伤财……
她的名声在民间也不好,为了保住性命,宫门攻破之际,强行出家为尼。
姜榕也允了她。
今日早上,香兰被借去给了尘师太(苏绿珠)送东西,回来时受了极大的刺激。
“主子,你知道吗?上皇后要亲自舂米,我看到她手上全是血泡,穿着一件打补丁的脏衣服,上面还有尿骚味……”
香兰说完,凑近去耳语道:“我听说庵堂的尼姑都讨厌她,个个都欺负她,才进去还不到半个月,这个人就像老了二十岁……”
这下子郑湘也受了极大的刺激,她要是去了庵堂,是不是和苏绿珠一个待遇?
鸟羽的衣服她穿过,荔枝她吃过……大多苏绿珠要的东西,郑湘“借光”都用过吃过。
她喜好花花世界滚滚红尘,不想皈依佛门;喜欢锦衣玉食,不想受冻挨饿,任人欺凌。
厉帝荒淫,她为家人做了她的妃子。
周王无耻,她为自己是不是……
这个念头一产生,就迅速在郑湘的脑海中生根发芽,挥之不去。
她又在镜前走来走去,看着镜中的自己,别人都说她是天下第一美人,但郑湘对自己却有几处不大满意。
虽然她与中皇后薛姮不对付,但却极为羡慕她那灵巧可爱的下颚。
她还羡慕苏绿珠那窈窕纤弱的身姿,她的胳膊和双腿都丰满匀称,跳舞不如苏绿珠那样飘逸若仙。
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周王那个混蛋会拜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吗?
对了,他已经拜在自己的裙下,求着自己留在宫中呢。郑湘的脸上慢慢露出笑容,满眼的得意之色。
还未等郑湘有什么举动,晚上姜榕就来到了凌波殿。
“你考虑的怎么样?”姜榕进来后,径直坐在榻上,问郑湘。
郑湘横了他一眼,站在他面前,理直气壮地指责道:“你先是克扣我的伙食,又拿苏绿珠恐吓我。”
听这话,姜榕便知道郑湘态度软化,于是大手伸手一拉。郑湘猝不及防地跌在他的怀里,美丽的小脸惊惶地看着姜榕。
姜榕畅快地笑起来,极为愉悦。郑湘感到周王那坚实的大腿肌肉贴到自己身上,一只炽热的手从额头游走到胸前,又冷又热,让人忍不住想要逃离。
他的身上有一股盔甲剑戟、烈酒和马匹混杂的味道,这让郑湘体会到久违的安全感,暖流从心田流向四肢八骸。
她浑身的血液仿佛沸腾般,脸也红了起来。郑湘直起身子,双手攀着姜榕的肩膀,嫣然一笑,轻启朱唇,亲吻着姜榕。
姜榕看到郑湘的笑容一愣,正当郑湘自诩男人都会沉溺于自己的美貌,露出得意的笑容时,姜榕将她推开按在榻上,郑湘愣住了,一脸疑惑不解地看着姜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