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南走到一株银杏树下,这树枝繁叶茂,几近参天,树臂伸展开,把隔壁的歇山顶都盖住了一半,那头是皇甫达奚的正堂,似乎还有人在喁喁说话。绿岫和红芍也望着墙叹气,“角门都关了,肯定还有人守着,相公说,叫他跪到天亮。”
“嘘。”皇甫南左右望了望,对红芍说:“你去找点吃的。”
红芍机灵,忙把怀里的一包胡饼掏出来,这是她特意叫厨下留的,“会不会噎着?我再去取一壶水?”她以为要隔墙丢过去,万一砸到守夜的人,岂不是糟了?“要不然,我轻轻叫一声?六郎的耳朵肯定灵。”
“别出声。”皇甫南也压低了嗓音,“红芍去取水,绿岫在树下守着。”红芍一溜小跑去了,皇甫南把裙摆拎起来,掖在腰间,嘴里叼着胡饼,爬上了银杏树。绿岫仰着头,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皇甫南想起来,从杏叶间探出脑袋,“如果有人来,你就学鸟叫。”
绿岫“啊”一声,为难道:“我不会鸟叫。”
“那就学猫叫。”皇甫南顷刻间已经爬到了高处,慢慢沿着粗壮的树臂,越过了院墙。她把树枝拨开,看见正堂的廊下,两个部曲抱着拂子和油勺,鼾声大作,有个绯袍的人影在阶下,腰背挺直,跪得很端正,脑袋却像个磕头虫儿似的,一点一点。
皇甫佶曾夸口说,他在狂奔的马上也能睡着,皇甫南这下信了。
她掩着嘴,“啾啾”叫了两声。
皇甫佶醒了,脑袋茫然地转了转,皇甫南抄起一包胡饼,抛进皇甫佶的怀里,他谨慎地没有动弹,往树梢里看过来。皇甫南憋着笑,皇甫佶胆子是大,祸没少闯,但事后总架不住心虚,这从天而降的胡饼,怕他也不敢吃。
她还想等一等红芍的水壶,抱长勺的部曲伸个懒腰,站起身来,他拎起油桶,沿着走廊,往灯笼里依次添上灯油,推开角门,往外走了,另一个则来替皇甫佶赶蚊子。
皇甫南忙躲回树荫里,才往下爬了一段,有个巡夜的部曲,伴着橐橐的脚步声出现了,把长槊往墙上一靠,他解开革带,在树底下解了手,然后倚着墙,抱起双臂打起呼噜。
绿岫悄不做声,早溜没影了。
皇甫南心里有些急,怕红芍取水回来,和这部曲撞个正着。皇甫达奚兴许不会罚她,但皇甫家的九娘夜里爬树,这个名声她一点也不想要。
抱着树干坐了一会,起夜风了,地上花枝的影子乱摇,皇甫南轻轻脱下身上的白绫大袖衫,用树枝穿起来,然后拔下花树钗,往那部曲头上一掷。
那部曲猛地跳起来,举目一望,一道白影,一缕长发,悬在树上,随风飘动,似乎还有女声在低低饮泣,他顿时汗毛倒竖,“鬼!”长槊也顾不得,拔腿就跑。皇甫南飞快地裹上衫子,从树上跳了下来。
皇甫南一觉醒来,红日满窗。帏幄一动,绿岫和红芍婢子忙上来替她梳头、洁面。
“昨夜里正堂附近闹鬼,相公怕邪祟冲撞了六郎,叫他不用跪了,”绿岫讨好地说,“饭也可以吃,但这几天不准他出门。”
皇甫南冷着脸,“那你替阿兄,三天不要吃饭了。”
“啊?”绿岫眉毛皱成一团。
红芍在奁盒里翻了一会,慌了神:“花树钗不见了。”皇甫南这才想起,忙叫她去银杏树底下找,红芍把花丛草隙细细搜寻了一遍,毫无所获,又不敢声张,只好空着手回来了,“肯定是叫那巡夜的人拾走了。”
皇甫南没精打采,又给她们两个人嘟嘟囔囔闹得心烦,说:“丢了就丢了,又不止一支钗子,没有它,难道要披头散发了?”
绿岫道:“国子祭酒家的娘子被贼偷了一只金臂玔,给官府查抄了,人却都说她跟贼私通,那个娘子就上吊死了!”
红芍是良人,绿岫是皇甫府登记在册的“贱口”,却贪吃好玩,口无遮拦。
皇甫南拈起盛口脂的小青瓷盅,望着铜镜里。在京都这些年,她抽条了,皮肤像玉一样透明,两瓣嘴唇还像个孩子,嫣红的,有点嘟,总不高兴似的。她用指尖揉着口脂,微笑道:“饿肚子也闭不上你的嘴?你爱说话,崔婕妤正想听人说话,不如把你献给她,也省得我被人传疯话,要去上吊了。”
这话管用,绿岫撅了一下嘴,耷拉起脑袋,整理着案头的笔墨纸砚。
红芍识趣,把话题岔开,“府里的娘子和郎君们要去游曲江,给六郎接风,一早就来催了。”
皇甫南听着好笑,“阿兄被罚禁足,他们去游曲江,到底是给谁庆贺?”
“找个理由出去玩嘛。”红芍没去成梨园宴,也有点眼巴巴,“说天竺和尚今天要在曲江畔再施鱼龙之法。还有胡僧还要当众割舌头,剖肚子,吞火把,踩刀尖。”那血淋淋的场景,她说得兴致勃勃,“娘子不是爱听南蛮人唱歌吗?咱们也瞧热闹去。”
“不去。”皇甫南这脸色,说变就变,“谁说我爱听南蛮人唱歌?”
红芍和绿岫都不再作声,皇甫南坐在案前,春日熙熙,天逐渐长了,有片纤细如雪的东西落在笔尖,她定睛一看,是杨花。“咱们挪到外面去吧。”皇甫南来了兴致,绿岫和红芍捧着矮几和蒲团,移到葡萄架下,皇甫南摆好棋盘,拈起一枚棋子,入了神。
对面突然落下一枚黑子,是男人的手。皇甫南愕然抬眸,“阿兄?”
皇甫佶还不到加冠的年龄,在家里襆头也不系,随意地穿着一件翻领胡服,红芍要替他拿蒲团,他说:“不用。”盘腿就往地上一坐,大喇喇的,他顺手又拈起一枚棋子,“咱们也来一盘,该你了。”
皇甫南微笑,若无其事地把皇甫佶刚落下的黑子移走,“我才下到一半,你不要捣乱。”
皇甫佶被婉拒,也不生气,看皇甫南一手黑子,一手白子,两方缠斗有胶着之势,他忍不住又伸出手。“哗啦”一声,皇甫南忽然将所有的棋子拂乱,“不下了。”
皇甫佶道:“你这人也怪,两个人下棋,难道不比一个人有意思吗?”
红芍在旁边绣罗巾,放下针线说:“我们娘子常自己跟自己下,能下一天。”
皇甫佶道:“我不信,真有人能够一心两用吗?”
皇甫南道:“一心不只能两用,还能多用。你们上阵杀敌的人,把输赢看得太重了,专注过度,难免沉溺。譬如你下棋的时候,磨磨蹭蹭,前思后想,落一个子的功夫,够别人下半局,那我宁愿自己跟自己下。”
皇甫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过了一会,他转脸去看爬了满架的藤蔓,浓绿的枝叶间里有米粒大的白点,“开花了?今年应该能结果吧?这是……”
“昭德十三年栽下的,我刚来京都的那一年。”皇甫南记得很清楚,“你从鄯州带回来的葡萄苗。”
那是他听说了皇甫南的雕梅,给她的“回礼”。皇甫佶回忆着往事,他还年少,不觉得时光飞逝,感觉皇甫南好像在皇甫家住了一辈子似的,“竟然要五年才开花结果吗?”
皇甫南颔首, “你回来的时候正好,兴许哪天下场雷雨,刮场大风,这些花就败了。”话音辄止,她凑近皇甫佶,凝神往他衣领里看去。皇甫佶屏住呼吸,静了片刻,她从他衣领上拈起一片杨花,“杨花不是离人泪,”她对皇甫佶笑盈盈的,“这回伯娘可高兴了吧?”
葡萄架下暗香浮动,一丝丝沁人心脾。府里男女都去了曲江,四下庑房里很静,皇甫佶喉头动了动,作势去看飞舞的杨花,“父亲不怎么高兴……”
绿岫在乌头门前张望了一会,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她心里是藏不住事的,况且皇甫佶这个“罪魁”就在场,“外头阍房的人说,蜀王府把西番人的金盘送了来,相公没有收。”她瞅着皇甫佶,怯怯的,“他们还说,相公昨天被御史连夜参了。”
皇甫佶和皇甫南对视一眼,脸色严肃了,“参的什么?”
“说相公放纵六郎……欺君,和王子交往过密。相公用廊下食的时候,总是剩饭,是不尊敬陛下,不思百姓辛苦……还有一回骑马时,笏板从袖袋里掉出来,落进了街坊的泔水桶里,也是不敬,老不修。”
皇甫佶没说话,绿岫有些同情他,“这下,相公就算不打你,肯定也要罚你好几个月不许出门。”
“这样也好。”皇甫佶好似突然想通,面色平静了,他起身,潇洒地掸了掸袍子上的草叶,“不出门就不出门吧。”
听他话音,是最近都不会再回鄯州了,皇甫南问:“真要和西番人议和吗?”
和西番人连年征战,有许多人盼望能议和,皇甫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想,薛相公大概是不愿意议和的。”
皇甫佶有些诧异地看着皇甫南——她说对了。他不能不替薛厚辩解,“你没看见过西番人作恶——剥皮削骨,简直是魔鬼!”
“我又没有说什么。”皇甫南嫣然地笑了,慢慢说:“如果能议和,以后也许你不用常年待在鄯州了。”
她根本不在乎和吐蕃是战是和。就算议和,不死几个人,能议得成吗?皇甫南低头,把棋子一颗颗拾进莲花缠枝纹的鎏金棋盒里,皇甫佶也帮她拾,两个手背碰到一起,她顿了顿,把他的手轻若无物地推开了,像掸走了一抹恼人的尘埃,又像拂开了一片醉人的杨花。“给你弄丢一粒子,我以后可就没法下了。”
皇甫佶咳了一声,没话找话,“你这儿常丢东西吗?”
“棋子倒没有。”黄杨木刻的,髹了黑白两色的漆,不值钱,简直配不上那鎏金棋盒。
棋具收起来了,皇甫佶瞧了瞧天色就告辞了。红芍来搬矮几,“咦”一声,她从棋盘底下捡起了赤金花树钗,“原来……”她忍俊不禁,“郎君准是好奇哪个‘女鬼’送他的胡饼,半夜去银杏树下找了。”
皇甫南拈着钗子,在手上转了转,也会心一笑。刚踏进屋里,绿岫就凑到了她耳朵根——她虽然聒噪,却是真把皇甫南的事放在心上。“昨夜言官还参了鄂国公,今天一早,薛夫人就带着薛娘子逃回益州去了。”
皇甫南嘴角微微地翘了翘,有点小小的自得,“要不怎么说,皇甫相公神机妙算呢?”
第14章 宝殿披香(四)
车身悠悠地晃,皇甫南和绿岫红芍挤在一起。 前段时间御史参奏皇甫达奚,还有一条,说他不管束家人,竟然放纵女眷骑马出城,连帷帽也不肯戴,露出了那洁白的脸庞和赤裸的脖子。今天这车拿厢板遮得严实,车夫也不敢再抖威风,懒洋洋地甩着鞭子,任两匹马慢慢溜达。 外头有歌声,到曲江池了。绿岫和红芍凑到窗牖前,伸长了脖子张望。 碧水环绕着飞檐翘脚的楼阁,江畔有彩帷、骏马、怒放的芙蓉,还有晃动的笑靥和漂浮的脂粉香。人头挤挤挨挨的,不时发出惊呼声,准是胡僧在剖腹掏心了。绿岫依依不舍,正要放下竹帘,车身猛地一颠,三人滚作一团。车夫急急地勒住马,一头告罪,一头骂道:“该死的蛮子!” 是个喝醉的南蛮突然从马蹄下窜了出来,皇甫南只随意地往窗外一瞟,他的脚背上缠绕着蓝色的藤蔓,腰上琳琅满目地挂着针筒、芦笙和药囊。她把脸别开,隔了厢板命令车夫:“快点走。” 梨园宴后,崔婕妤叫人传了两次话,请皇甫南进宫,这个时候,是皇甫南“父亲”的祭日,她正好用这个理由躲过了崔婕妤。 车子要去城外的碧鸡山,皇甫家的私庙就修在山脚。出了城门,车夫甩起鞭子,马蹄小跑起来,道旁是绿树荫浓,径泉淙淙,皇甫南想起在乌爨,也有一座碧鸡山,但林子比这里深,马比这里野……忽然车夫又“吁”一声,把马勒停了。这下绿岫发了火,一把推开厢板,却一愣,又讪讪地退回来了。 “是蜀王府的人。”她跟皇甫南咬耳朵,“骑着马追上来的。” 皇甫南神色不动,“问问他要做什么。” 绿岫掀起车帘,跟外头的人对答了几句,接过来点东西,她放下车帘,转身给皇甫南看,是一枝桃花。“三郎说,金盘是贡品,于礼,的确不该转赠给别人。但皇后赏的酪浆和桃花,他受之有愧。怕酪浆变臭,他自己先喝了,下回再赔给六郎。幸好桃花没有开败,娘子可以拿回家欣赏几天。” 绿岫脸上有点想笑,又有点害怕,自后厢板的窗牖小心地往外看着,“这回不会再给人看到,参相公一本吧?咱们可没有主动去结交蜀王府,是他们自…
车身悠悠地晃,皇甫南和绿岫红芍挤在一起。
前段时间御史参奏皇甫达奚,还有一条,说他不管束家人,竟然放纵女眷骑马出城,连帷帽也不肯戴,露出了那洁白的脸庞和赤裸的脖子。今天这车拿厢板遮得严实,车夫也不敢再抖威风,懒洋洋地甩着鞭子,任两匹马慢慢溜达。
外头有歌声,到曲江池了。绿岫和红芍凑到窗牖前,伸长了脖子张望。
碧水环绕着飞檐翘脚的楼阁,江畔有彩帷、骏马、怒放的芙蓉,还有晃动的笑靥和漂浮的脂粉香。人头挤挤挨挨的,不时发出惊呼声,准是胡僧在剖腹掏心了。绿岫依依不舍,正要放下竹帘,车身猛地一颠,三人滚作一团。车夫急急地勒住马,一头告罪,一头骂道:“该死的蛮子!”
是个喝醉的南蛮突然从马蹄下窜了出来,皇甫南只随意地往窗外一瞟,他的脚背上缠绕着蓝色的藤蔓,腰上琳琅满目地挂着针筒、芦笙和药囊。她把脸别开,隔了厢板命令车夫:“快点走。”
梨园宴后,崔婕妤叫人传了两次话,请皇甫南进宫,这个时候,是皇甫南“父亲”的祭日,她正好用这个理由躲过了崔婕妤。
车子要去城外的碧鸡山,皇甫家的私庙就修在山脚。出了城门,车夫甩起鞭子,马蹄小跑起来,道旁是绿树荫浓,径泉淙淙,皇甫南想起在乌爨,也有一座碧鸡山,但林子比这里深,马比这里野……忽然车夫又“吁”一声,把马勒停了。这下绿岫发了火,一把推开厢板,却一愣,又讪讪地退回来了。
“是蜀王府的人。”她跟皇甫南咬耳朵,“骑着马追上来的。”
皇甫南神色不动,“问问他要做什么。”
绿岫掀起车帘,跟外头的人对答了几句,接过来点东西,她放下车帘,转身给皇甫南看,是一枝桃花。“三郎说,金盘是贡品,于礼,的确不该转赠给别人。但皇后赏的酪浆和桃花,他受之有愧。怕酪浆变臭,他自己先喝了,下回再赔给六郎。幸好桃花没有开败,娘子可以拿回家欣赏几天。” 绿岫脸上有点想笑,又有点害怕,自后厢板的窗牖小心地往外看着,“这回不会再给人看到,参相公一本吧?咱们可没有主动去结交蜀王府,是他们自己追上来的呀。”
厢板不隔音,皇甫南已经心里有数了。她接过桃花,随意看了看,含笑道:“何止没有衰败,明明开得正盛,看这梗,还是绿的呢。”叫绿岫掀开车帘,把桃花还给了来人,“皇后的桃花也不是赐给我的,请郎君自己送到阿兄手上吧!”皇甫南睨他一眼,“咱们走。”
绿岫和红芍一起扭头,望着车后远去的人影,扑哧一声笑出来。
绿岫道:“三郎这样费尽心思地讨好娘子,有点可怜呢。”
皇甫南摇头,“他是王孙公子,也值得你可怜?”
红芍犯了愁:“难道咱们以后真的要对蜀王府的人退避三舍?相公不怕得罪蜀王殿下吗?”
“叫他们自己去想法子吧。”皇甫南淡淡的,“树上的桃花成千上万枝,很稀奇吗?”她突然不耐烦起来,“怎么还不走?等天黑吗?”
路上接连地耽误,还不到私庙,山色已经渐至黧黑了,十来个部曲,还有不能骑马的,拖着困乏的步子,早早地把灯笼火把点起来了。绿岫扶着窗牖,看不清前路,“快到了吗?”火苗照着幢幢的树影,夜风翦翦,她不禁打个寒噤,“真的有山魅吗?我听说,山魅晚上都藏在溪涧里,用水弩伤人。”
“山魅怕火。”红芍胆子比她稍大一点,叫两个高举火把的部曲紧跟着马车,火光照进车里,人脸上不断地明暗变幻,皇甫南瞟了她们一眼,声音很平静,“碧鸡山是陛下狩猎的地方,沿途十里早晚都有禁卫把守,你们不用怕。”
话音未落,车子又停了,红芍往外望,有火把在前方,“是庙里的苍头来接咱们了吗?”
绿岫也凑过去,“骑着马,拎着刀,肯定又是蜀王府的人!”
皇甫南闻言,脸色蓦地变了,一手抓着一个衣领,把绿岫和红芍拽了回来,三人滚在一起,外头的人和马都乱了,车身狠狠地颠了颠,突然眼前大亮,车厢的蓬盖被掀掉了一半,满车的人往前一冲,撞倒厢板,栽了出来——是马脱了缰。
皇甫南被人箍住腰,拖了起来。这条手臂铁似的,勒得她眼前一黑。
“捉住了!”她耳畔响起一声吐蕃人的欢呼。
皇甫南被拖进林子,红芍和绿岫也被扔进来了,和她一样,捆着手脚,神色惊惶。
吐蕃人就地燃起篝火,互相传递着酒囊,得意地大声说笑。之后,有几个人起身,在散架的马车周围巡视了一周,还没来得及逃走的部曲,也给挨个用刀背砸晕了,他们拖回一匹伤了要害的马,利落地大卸八块,血水横流地架在篝火上烤起来。
脖子里忽然一热,皇甫南茫然转头,绿岫蜷缩在自己身边,两眼含泪,嘴唇哆嗦着,没敢吐出一个字来,红芍也脸色煞白。皇甫南对她们微微摇头,两眼盯着篝火周围的人。
都有刀,有马,吐蕃人是有备而来。他们的视线毫不在意地掠过皇甫南发髻里的金钗和梳蓖——也不是为财。
为首的是个穿氆氇的青年,和皇甫南视线一对,他的神色霎时凶悍了。放下酒囊,他握着刀走过来,目光在三人脸上稍一盘旋,就牢牢盯住了皇甫南。
“这个最漂亮,胆子最大。”他笃定地说,“这个是主人。”他换了流利的汉话,对皇甫南道:“你是皇甫达奚的女儿,皇甫佶的妹子。”
皇甫南不做声,他低头把匕首在袍子上擦了擦,又瞥她一眼,脸上笑笑的,带点玩味,“还和蜀王的儿子私通。”
皇甫南的眼神动了,似乎在诧异他的消息灵通。她凝视了他一瞬,沉默着把头扭开了。那表情,不是害羞,或是恐惧,而是在沉思些什么。
他反手把匕首插进靴筒里,留给她一个威胁的眼神,重新盘腿坐在篝火前,开始吃吃喝喝。
吐蕃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青年又放肆地打量起皇甫南,“咱们大家把这个女人睡了吧,每人睡一次,”他故意用汉话嚷嚷,预料这话会轻易击碎皇甫南伪装的镇定,“李灵钧和皇甫佶知道后,准得气疯了。”
绿岫喉头发出一声小兽似的呜咽,晕过去了。皇甫南任绿岫倒在她身上,岿然不动,被火光照亮的那张脸,是美艳的、轻蔑的,“你这么恨皇甫佶和蜀王的儿子,难道你的妻子和姊妹也叫他们凌虐了个遍?”
吐蕃人很不屑:“我们的妻子和姊妹,比你们的男人还要勇武睿智,怎么会叫他们碰到一根手指头?”
“你的妻子姊妹没有受辱,那一定是你自己受了他们的凌辱。你被男人凌辱,却来找女人报复,我看你连吐蕃女人都比不上。”
这种挑衅的话激起了他的怒气,他冷笑道:“你们实力不济,却搞那种蒙混人的把戏,叫皇甫佶来冒充李灵钧,我当他是蜀王的儿子,不愿意在球场上得罪他,他却下狠手,把我的胳膊打折了,这样卑鄙,还算是男人吗?”
皇甫南微笑道:“技不如人,还找这么多理由?如果我是你,谁打折了我的胳膊,我这就去打折他的腿,绝不会废一句话。莫非你不敢?”
吐蕃人年纪也不大,被她一挖苦,脸也胀红了。他原以为皇甫南只是有点胆气,现在看她简直是有点泼辣。用汉话和人斗嘴,并不是他的长处,他将袍子的下摆一甩,席地而坐,抓起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从喉头到胸腹间,仿佛被刀子割开了,滚烫得让人战栗。
“你继续笑吧。”他背对着皇甫南,抹了把嘴,冷冷地说,“等我今晚先将你奸淫,明早就杀进蜀王府和皇甫府,切了李灵钧和皇甫佶的手脚——就算死了,也划算。”
皇甫南平静下来,她从遇袭时,就在思索这人的身份,他狠话放了不少,但手指头都不肯碰她一下,举止有种傲慢的味道。
“你不敢。”她了然地说,“你汉话很好,不是普通人。两国议和,本来就是你们的赞普请求的,你却要跳出来闹事?不是蠢猪,那一定是心怀叵测。你犯下罪案,死不足惜,却坐实了逆臣的罪名,只怕你在吐蕃的族人,都会被你牵连,死无葬身之地。”
那青年的背猛然紧绷,他倏的攥住了刀柄,皇甫南以为对方要跳起来,他却克制住了,只把刀往旁边的人面前一拍,斩钉截铁地说:“赤都,你去把那个女人的衣服剥了。她敢动一下,就连皮子一起剥。”他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死无葬身之地这种狠话,如果是从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的,好像也就没有那么吓人了。”
众人也哄的一声笑起来,怂恿道:“赤都,上啊。”
赤都笑着拎起刀,正要起身,被旁边的人按下去了。
吐蕃头领疑惑地望过去,稍一思索,醒悟了。他吃吃地笑起来,“珞巴看上那女人了。”
珞巴在昏暗的角落里,背靠着树,他随手把枯枝扔进篝火堆里,笑道:“胡说八道。”那声音很年轻。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看她,我没说错吧?”
“错!”珞巴断然道,嘴上说:“我没看她。”又瞥了一眼皇甫南。不喜欢被大家揶揄的眼神盯着,他从布囊里翻出一块豆饼,走到不远处系马的树下,白马发出欢快的“咴咴”声。
赤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人再开口,他把刀往地里一插,一屁股坐下来。
天色变的灰蒙蒙了,吐蕃人胡乱裹着氆氇,围着篝火,横七竖八地睡了。
皇甫南浑身松懈下来,她知道吐蕃人只是泄愤,不敢真拿自己怎么样,可是心里有根弦绷着,她保持着警惕的姿态……她没有撑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皇甫南醒来后,吐蕃人已经没有踪影了,篝火堆里还有点暗红的火星。她摇醒了蜷缩在身边的红芍和绿岫,“天亮了,咱们走。”
绿岫揉了揉眼睛,瞥见地上马的残肢,脸上又失了血色,“咱们的马……”
“不是要看胡僧剖腹挖心吗?这算什么?”皇甫南勉强笑了笑,脸色也不好,“只能用脚走到寺里了。”
“娘子,还有一匹马!”红芍捡起皇甫南落在地上的簪珥霞帔,抱在怀里。薄薄的晨雾里,有匹白马拴在树上,正低头搜寻着草缝里的豆饼渣子。红芍谨慎地往四周看了看,把马的缰绳解下来。
吐蕃人落下一匹马,多少也算是意外之喜,皇甫南爬上马,揽起缰绳,说:“咱们三个换着骑。”
红芍摇头,“我和绿岫能跑。”
她的声音有点含糊,皇甫南一边掉转马头,垂眸看了看她的脸,“你怎么了?”
“我昨晚想咬舌,没狠下心,太疼了……”她红着脸,“可能舌头肿了。”
“别为这种事咬舌头,不值得。”皇甫南抖了一下马缰,晨光透过林叶拂过她的脸,添了一种盎然的生机。
绿岫闷闷走了一段,突然往头上脸上一摸,“哎呀,没有帷帽。”她魂不守舍的,“娘子,你用帔子包着头吧?别叫人看见……”
“有那么个必要吗?”皇甫南反问一句,“驾!”
到了皇甫家的私庙,日头未高,主仆三人气喘吁吁,披头散发,苍头见她们这副狼狈相,也吓了一跳,他要来接过皇甫南手里的缰绳,“我先把马牵到马厩……”
“不用了。”皇甫南把马缰松开,“叫它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碧清的山色间,白马茫然地甩了几下蹄子,又在草隙里嗅了嗅。
皇甫南走进禅房,反手合上门。“当啷”一声,双耳刀从她袖子里滑出来,砸在案上。在掌心紧握了一整夜,刀柄上汗津津的。
吐蕃人不留意的时候,她有无数次想悄悄地割断绳子逃走,可最终,也没有敢把它亮出来。
作者的话
珞巴:藏语“南方的人”,吐蕃对南部民族的惯称。
第15章 宝殿披香(五)
脚踝里被一阵咻咻的气息喷得发痒,皇甫南垂眸,雪白的拂林犬在她裙下打个滚,四爪踩着厚软的红丝毯,又悄然地窜到了月凳下,用鼻子拱着凳缘垂下来的璎珞。 崔婕妤手里拿着一柄纤巧的红漆角弓,亭亭地站在西阶上,外头一个高架几,上头放着金盘。 端午后皇帝要携宫眷们到碧鸡山狩猎,崔氏已经提前操练起来了。 她盯了半晌,一放手,小箭轻飘飘地落在了台阶上。崔氏本来就不爱骑射,顿时失去了兴致,把漆角弓交给宫婢,她转身回殿。 她今天打扮得潇洒,是小袖衫,半臂,腰间系着武人的裤褶,石榴色的。拂林犬自红丝毯上一跃而起,从阶下叼回了小箭,丢在崔氏脚下。崔氏弯腰把拂林犬抱起来,揉了揉,笑道:“这是鄂国公征高昌时带回来的种,会牵马绳,衔烛台,聪明极了。” 皇甫南说:“是婕妤调教得好。” “猫儿狗儿就跟人一样,再珍奇漂亮的种,不调教怎么行?” 宫婢把金盘放在案上,里头是艾灰汁泡过的的黄米角黍,碧绿的粉团。崔氏拣了一个角黍,剥开层层菰叶,递到了皇甫南面前,一股浓郁的香气自她的衣袖间溢出。皇甫南辞了,“婕妤先请。”她解释了一句:“以前益州不吃角黍,吃蒸饼,打李子。” “益州出美人,以前宫里有个韦妃是益州的,后来病死了。”崔氏说完,把阮咸抱在怀里,随便地拨弄了几下琴弦。她个性散漫,骑射、乐器都不精,但脸上不时露出明艳的笑容。 有个宫婢走进来,说:“陛下今天在麟德殿设宴,请西番使者欣赏乐舞,还赐了一部龟兹乐,一部金刚经给西番。” 崔氏不置可否,继续跟皇甫南道:“陛下不喜欢益州,自从圣武末那年,听到这个字就要生气。”她总是一语惊人,见皇甫南脸上有惊讶,就更得意了,“蜀王的才能也不见得多么出众,其他还有吴王、晋王、齐王……” 崔氏在提到这些藩王时,表情很漠然,晚上在皇帝的枕头上,不知她吹的风是向哪家?肯定不是蜀王。 皇甫南摇头,“伯父在京都十多年,不怎么跟藩王打交道。” 崔氏不信皇甫南的鬼话,她低头理着琴弦,“皇甫相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