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佶才从赤都和法空漫无边际的辩论中逃出来,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他抓住二人的胳膊,有些后怕地说:“快走。”
“你真的有佛心吗?”李灵钧笑话了他一句,随着皇甫佶,飞也似地来到寺外,解下马缰。
皇甫南却不肯再跟他们去打架,只悄然跟皇甫佶说:“阿兄,你抓到赤都,别忘了拿一件他身上的信物。”皇甫佶从来和她心灵相通,也不追问,只点点头。皇甫南折了根柳枝,催马往皇甫府去了,可没有再看李灵钧一眼。
李灵钧懒洋洋地打马回寄附铺。他自幼唯我独尊,稍微有点不痛快,都挂在脸上,寄附铺的昆仑奴来接过马缰时,将他腰间一指,眉开眼笑道:“郎君福寿绵长!”
李灵钧低头一看,不知何时,皇甫南的五色缕被悄悄地系在了他的剑鞘上。
作者的话
黑教:苯教,吐蕃曾经的主流教派。
第17章 宝殿披香(七)
“你去寺里住一段时间也好。”段氏脸色凝重地说。 皇甫南答是,见皇甫佶走进来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止住话头。皇甫南把手从段氏掌心收回来,起身时,眸光顺势在他身上一扫,袍子有些皱了,没有沾血,脸上的表情很轻松自如。 皇甫佶在进门前,就把五色缕往袖子里掖了掖,同段氏行礼。段氏说:“正好,你不要急着走。”皇帝要往碧鸡山狩猎,因为和吐蕃对阵击球时大出风头,皇甫佶也被点名伴驾,段氏从婢女手里把新裁的窄袖袍展开,“你这就试一试。” “伯娘,我回去了。”皇甫南退到一旁。 皇甫佶解剑的时候,跟她使个眼色,皇甫南默不作声,跟段氏屈了屈膝,就退出了寝房。 到庭院的芭蕉丛前,皇甫南对红芍努了下嘴,不必吩咐,红芍便自己拎着灯笼,往角门上去了。皇甫南手指在肥绿的芭蕉叶上划了划,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微笑着叫了声:“六兄。” 皇甫佶左右瞧了瞧,也走到芭蕉的阴影里,低声笑道:“我们在波斯邸截到他,装作不留意,洒了他满身的酒,然后趁他走夜路回礼宾院时,一刀鞘敲晕了。” 皇甫南扑哧一声笑出来,“从马上跌下来了吗?那准得嗑得头破血流。” “灯笼被箭射灭了,没怎么看清。”皇甫佶仔细端详着皇甫南的脸,“你……” 皇甫南忽然皱眉,后退了半步,“你身上怎么有股臭味?” 皇甫佶抬起衣袖闻了闻,脸上热了,幸好这里暗,看得不分明,他解释说:“三郎胡闹,非要把他丢进粪坑……兴许是身上溅了一点。”刚才试新袍时,段氏都没有察觉,皇甫佶懊恼道:“你的鼻子也太灵了。” 皇甫南逃得更远了,手掩着鼻子,“你赶紧回去洗一洗吧。” “别急,”皇甫佶从怀里掏出一物,“这是我从赤都手臂上扯下来的。” “你扔过来。”皇甫南仍不肯靠近他。 皇甫佶抬手一抛,正落进皇甫南的怀里。她借着角门上昏暗的光,看清楚了,是一块鎏金银牌,背后錾四天王狩猎图,前面嵌绿松石。皇甫佶也不觉走了过来,和皇甫南并头看着银牌,“这是西番官员的告身,鎏金银牌,赤都的身份也不低。” …
“你去寺里住一段时间也好。”段氏脸色凝重地说。
皇甫南答是,见皇甫佶走进来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止住话头。皇甫南把手从段氏掌心收回来,起身时,眸光顺势在他身上一扫,袍子有些皱了,没有沾血,脸上的表情很轻松自如。
皇甫佶在进门前,就把五色缕往袖子里掖了掖,同段氏行礼。段氏说:“正好,你不要急着走。”皇帝要往碧鸡山狩猎,因为和吐蕃对阵击球时大出风头,皇甫佶也被点名伴驾,段氏从婢女手里把新裁的窄袖袍展开,“你这就试一试。”
“伯娘,我回去了。”皇甫南退到一旁。
皇甫佶解剑的时候,跟她使个眼色,皇甫南默不作声,跟段氏屈了屈膝,就退出了寝房。
到庭院的芭蕉丛前,皇甫南对红芍努了下嘴,不必吩咐,红芍便自己拎着灯笼,往角门上去了。皇甫南手指在肥绿的芭蕉叶上划了划,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微笑着叫了声:“六兄。”
皇甫佶左右瞧了瞧,也走到芭蕉的阴影里,低声笑道:“我们在波斯邸截到他,装作不留意,洒了他满身的酒,然后趁他走夜路回礼宾院时,一刀鞘敲晕了。”
皇甫南扑哧一声笑出来,“从马上跌下来了吗?那准得嗑得头破血流。”
“灯笼被箭射灭了,没怎么看清。”皇甫佶仔细端详着皇甫南的脸,“你……”
皇甫南忽然皱眉,后退了半步,“你身上怎么有股臭味?”
皇甫佶抬起衣袖闻了闻,脸上热了,幸好这里暗,看得不分明,他解释说:“三郎胡闹,非要把他丢进粪坑……兴许是身上溅了一点。”刚才试新袍时,段氏都没有察觉,皇甫佶懊恼道:“你的鼻子也太灵了。”
皇甫南逃得更远了,手掩着鼻子,“你赶紧回去洗一洗吧。”
“别急,”皇甫佶从怀里掏出一物,“这是我从赤都手臂上扯下来的。”
“你扔过来。”皇甫南仍不肯靠近他。
皇甫佶抬手一抛,正落进皇甫南的怀里。她借着角门上昏暗的光,看清楚了,是一块鎏金银牌,背后錾四天王狩猎图,前面嵌绿松石。皇甫佶也不觉走了过来,和皇甫南并头看着银牌,“这是西番官员的告身,鎏金银牌,赤都的身份也不低。”
“身份不低?那最好。”皇甫南手掌一翻,将银牌攥在掌心,新月如钩,她的笑容异常皎洁,“阿兄,我要叫芒赞亲口来求我。”
果然对芒赞还是记恨在心,在李灵钧面前却表现得那么宽宏大量。皇甫佶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跟三郎说吗?”
“别告诉他。”皇甫南淡淡道, “他是蜀王的儿子,陛下的皇孙,跟咱们怎么能一样?”
“真热。”皇甫佶好似为打破这异样的沉默,自语了一句。瞥着她微蹙的眉尖,皇甫佶折片芭蕉叶扇了扇,蕉叶紧紧蜷曲,藏住了蕉心。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突然想到一句女儿诗,皇甫佶下定了决心,说:“我以后不再见李灵钧了。”
“不要,”皇甫南脱口而出,嘟了下嘴,那是她年幼时惯常做的动作,有点撒娇的味道,“后天碧鸡山,你们不还得碰面吗?你不要每次光说,却做不到。”
“也对。”皇甫佶无奈地说。
“阿兄,”皇甫南踯躅着,这念头在心里兜兜转转许多天,她终于吐露了出来,“云南王世子也在京都吗?”
皇甫佶半晌没说出话来。
看他的神情,皇甫南懂了。她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辟瘟扇,有点烦恼的样子。
皇甫佶先问:“你在哪里看见他了吗?”
皇甫南沉默了一会,摇头,“我只是想,既然西番人来觐见,兴许乌爨也会有人来。”
“如果他来,你怎么样?”
皇甫南轻哼一声,“不怎么样。这些年,他肯定长得又粗又丑,我认不出他,他也认不出我。”
皇甫佶在梨园宴时见到了阿普笃慕。在马上的他,有瞬间手足无措,可很快,他就镇定下来,自离开太和城那天,皇甫佶就告诉自己,这世上再没有段遗南,只有皇甫南,况且——阿普笃慕并不是皇甫南口中那个乌蛮野小子的模样,她变了,他也变了。
端阳之后,皇帝率众到碧鸡山狩猎。说是狩猎,毋如说是踏青,铺天盖地的黄麾仗,还有丽妆艳服的宫人,排成络绎不绝的队伍,香风隐隐,笑声滴呖,把整个山林都塞满了。连向来怠于游幸的皇后也换上了胡服,被女官们簇拥着,在苍松翠柏间徜徉。
崔婕妤不肯去奉承皇后,只能被甩到了队尾,皇甫南骑着一匹枣红小牝马,慢吞吞地跟在崔氏后头,听到远处鸣金振鼓,两人勒住了马缰,等林子里的烟尘散了,崔氏眺望着前方,问:“陛下身边都是谁?”
宫婢道:“皇后带了内命妇,男的有几位宰相相公,年轻的只有那个西番人。”
崔氏在宫里,消息很灵通,“是叫芒赞的吗?”
“是,刚才就是他猎了一头麂子,献给了陛下。陛下还说,如果他愿意待在京都,就选他进翊卫。”
崔氏对此并不艳羡,只悻悻道:“又轮到西番人出风头了。”
皇帝策马奔腾的兴致并不高,因此战鼓和号角只是稀稀拉拉地响一两声,偶然有惊慌失途的动物,侍卫们也只是懒懒散散地举一举弛弓,就放它过去了。
崔氏也作势挽了几次弓,均无所获,她嚷嚷着胳膊酸,便将两匹马交由宫婢牵着,招呼皇甫南在山坡上落坐歇脚。皇甫南把帔子挂在树梢上,视线越过层层林叶,见山峰清瘦,白云漫卷,她不禁摘了片柳叶,在指尖转了转。
崔氏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声,说:“陛下一年不如一年了。”
这话属于大逆不道,皇甫南没有马上应。思量了一会,她说:“听说陛下信佛,所以不愿意轻易杀生。”
崔氏嘴角翘起一丝嘲讽的笑容。她挽了下鬓发,转过脸来,被山林的苍郁之气衬托着,皇甫南的面孔有种逼人的清艳。崔氏说:“知道陛下为什么宠爱我吗?”
皇甫南随口说:“婕妤年轻貌美,善解人意。”
“不对,”崔氏淡淡笑着,“因为我膝下没有子女。”她那善于流转的眼波也凝滞了,“皇后不用提,淑妃、德妃、贤妃,最少也都有一个公主了,我进御十年,还没有……”她看着皇甫南,“陛下宠爱我,因为我是个孤苦无依的人。如果我也有个儿子,陛下就不会再亲近我了……可我宁愿有一个儿子。”
皇甫南敷衍地说了一句:“婕妤年轻,迟早会有的。”
崔氏凄然地摇头。
皇甫南把柳叶含在唇瓣间,轻轻地吹起来,那尖细的声音在山谷间悠远地回荡,崔氏像个烦恼一扫而空的姑娘,咯咯地笑起来,她说:“皇甫娘子,你不像一个普通汉人家的女儿。”
皇甫南面不改色,说:“跟京都比起来,益州本来就是乡野地方。”
“你和皇甫家的人不像。”
崔氏的话音未落,宫婢找了过来,说:“陛下猎了只灰兔,叫人送来给婕妤玩。”
“皇后殿下呢?”
“皇后说累了,和淑妃她们都去行宫里歇息了。”
崔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她慵懒地起身,“走吧。”
狩猎的队伍已经鸣金收兵,山林里各处都设着罗帷绣幕,崔氏走进帐篷里,把灰兔抱在怀里逗了一会,外头已经传旨说皇帝到了,她把灰兔交给皇甫南,叮嘱她:“替它洗一洗,身上都是草叶和泥。”
皇甫南绕到屏风后头,轻轻搅着铜匜里的热水,听见外头金玉碰得叮叮脆响,是崔氏在替皇帝更衣,那个微微滞重的呼吸,是皇帝的……黄衣内侍走进来,说:“皇甫相公来了。”皇帝安稳地落坐,也不屏退崔氏,径自道:“叫他进来。”
皇甫达奚躬身走了进来,拜见过皇帝后,领了个蒲团,席地而坐。见皇帝面色不虞,他关切道:“陛下又头疼了吗?”
皇帝摆了摆手,说:“我刚才在狩猎的时候,心里还一直在想和西番议和的事情,这事也听你们议了几个月了,却始终决断不下。”
皇甫达奚知道,皇帝这样说,其实是已经有主意了,他忙洗耳恭听。
皇帝望着外头列戟的禁卫,说:“这些日子,薛厚接连上了许多封奏疏,说他已经击退了积河石口的西番守兵,随时可以进驻乌海,并且已经和回鹘相约,会对西番进行合围,此刻兵力优势在我,如果趁议和的机会,麻痹敌人的意志,一举攻入乌海,收复失地,驱赶番虏,就指日可待了。”
皇甫达奚啊一声,“如果真是这样,那……”
皇帝沉浸在思绪中,没有理会他,“好些年没有松活松活筋骨了,我刚才在纵马疾驰时,一时也激发了少年时的豪情,觉得薛厚说的很对。”
“是,不过……”
“不过,我们毕其功于一役,万一这一战不胜,又怎么跟面对朝臣和百姓呢?”皇帝很颓然,“我日夜不能安睡,并不是怕葬送了祖宗的基业,而是怕兵戈不止,为了李氏的江山,多少百姓要毁家纾难,白骨露野。”
皇甫达奚心里震动,颤声叫道:“陛下!”他在地上叩首,“不论是为西番战事,还是为百姓立命,陛下都宜保重身体为要!”
“不错,”皇帝突然释然了,他拉过崔婕妤的手拍了拍,“后来再想,我也不过是偶发豪情,根本无力为继。我老昏聩了,不想也连累百姓受苦,收复失地,驱赶番虏这种宏业,就留给后来的人吧。”
皇甫达奚暗暗松口气,忙再叩首道:“陛下英明。”心里却在想,皇帝瞻前顾后几个月,终于下定决心,不知是否崔氏的枕头风卓有功效?稍一走神,他又语重心长地说:“议和当然是朝臣和百姓们心之所向,但陛下也要思虑清楚,一旦议和,少不了要叙功论赏。若非在边疆征战多年的将士,又哪有和可议?虽然鄂国公一力主战,但陛下封赏时,仍然应当以鄂国公为首功,才不至于寒了边疆战士们的心。”
“这是当然。”皇帝拿定了主意,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了,他携起崔氏的手,突然又来了兴头,“我来教你打猎。”
刚和崔氏骑到马上,禁卫队伍里却见稍微的骚乱,千牛将军忙召人问了情况,禀报皇帝道:“是行宫兽苑的侍卫把老虎猎豹也带了来,有只老虎在兽苑一直都好好的,不知怎么,一进林子,就有点发狂性,把一个侍卫也咬伤了。”
皇帝道:“既然会伤人,就叫人拿弓箭把它射死吧。”
众侍卫们跃跃欲试,李灵钧刚才见芒赞耀武扬威的,正不服气,立即驱马上前,朗声道:“陛下,让我去,我不怕老虎。”
“不要!”崔氏忽然转身扑进皇帝怀里,娇躯微微地颤抖。
千牛将军还当她怕老虎发狂,忙说:“婕妤不用怕,老虎还拴着缰绳的。”
崔氏却凝望着皇帝,婉转地哀求道:“陛下说了不再杀生,就饶了它吧。”
“那就……”皇帝稍一迟疑,“多上几个人,把它制服,不要伤它性命。”
“我去!”李灵钧生怕崔婕妤再阻挠,不待皇帝点头,纵马跃了出去,一手从豹幍中掣出箭来。
听到李灵钧的声音,皇甫南也抱着灰兔,悄悄走出了帐篷,挤在宫婢中张望。林子里挤满了持刀枪剑戟的侍卫,有人牵着猞猁,有人胳膊上架着鹰,把耸身低吼的老虎围在中央。他们停止了说笑声,许多双眼睛盯着正张弓搭箭的李灵钧。
“阿姹!”耳畔石破天惊的一声,皇甫南手一抖,灰兔也挣脱了她的怀抱,撒腿逃进了林子。
皇甫南茫然四顾,没人留意,仿佛刚才那声只是山鬼的呓语。
是她幻听了?
第18章 宝殿披香(八)
老虎被松开了缰绳,正烦躁地甩头摆尾。 李灵钧拉开了架势,心里却在踌躇,要射哪里,才能一击即中,又不至于惹得这畜生狂性大发,暴起伤人?这时皇甫佶也挤到了李灵钧身边,轻声提醒他道:“别看它的眼睛,射双腿。” 李灵钧不假思索,将弓拉满,正要放箭,皇甫佶惊道:“小心。”李灵钧的手臂被他一格,箭也射偏了,“嗡”的一声钻进了林子深处。 两人诧异地看着一个朱袍的武士突然从人堆里窜了出来,在众人惊呼声中,单膝跪在老虎跟前,抓住它的耳朵揉了揉,又用手臂揽了揽它的脖子,老虎也奇异地温顺下来,一人一虎,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李灵钧陡然不快,说:“这人好大的胆子,叫他闪开。”要重新掣出一支箭来。 皇甫佶把他的手按住了,“算了吧。”他皱起了眉毛,心不在焉地盯着这名安抚老虎的年轻人。 兽苑的看守早用车运来了兽笼,那年轻人把老虎推了推,老虎似乎不情愿,却乖乖地退入了兽笼里。除李灵钧外,其他人可算是把提着的心放下了,皇帝也被千牛卫环绕着,缓缓策马而来,疑惑地打量着这年轻人,见他也饰有武士的蹀躞带,豹韬胡禄,仪刀班剑,装束得很齐备,皇帝问:“你是哪个卫的?我没有见过你。” 那年轻人先把刀剑弓矢依次取下来,放在地上,才趋前跪伏在皇帝的马前,低头答道:“臣叫做阿普笃慕,在翊府任左郎将。” 这名字特别,皇帝“哦”一声,想起来了,“你父亲是……乌爨国主。两年前册封云南王世子时,我召见过你一次。”见阿普笃慕口齿清楚,声音洪亮,皇帝奇道:“那时你还不怎么会说汉话,现在汉话说得很好啊。” “是,臣做了两年的国子学生,读过四书和五经,习过六艺。” 大约汉人的文化他只学到皮毛,所以用词也不很谦虚。皇帝见他一个异族人,不卑不亢,仪态大方,倒很高兴,说:“不过两年,已然判若两人,要不是阿普笃慕这个名字,我还当你是哪个朝臣家的公子。可见你非常聪敏,”他的视线掠过地上的刀剑弓矢,“也很知礼。” 阿普笃慕斯文地说:“谢陛下。”又叩了首…
老虎被松开了缰绳,正烦躁地甩头摆尾。
李灵钧拉开了架势,心里却在踌躇,要射哪里,才能一击即中,又不至于惹得这畜生狂性大发,暴起伤人?这时皇甫佶也挤到了李灵钧身边,轻声提醒他道:“别看它的眼睛,射双腿。”
李灵钧不假思索,将弓拉满,正要放箭,皇甫佶惊道:“小心。”李灵钧的手臂被他一格,箭也射偏了,“嗡”的一声钻进了林子深处。
两人诧异地看着一个朱袍的武士突然从人堆里窜了出来,在众人惊呼声中,单膝跪在老虎跟前,抓住它的耳朵揉了揉,又用手臂揽了揽它的脖子,老虎也奇异地温顺下来,一人一虎,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李灵钧陡然不快,说:“这人好大的胆子,叫他闪开。”要重新掣出一支箭来。
皇甫佶把他的手按住了,“算了吧。”他皱起了眉毛,心不在焉地盯着这名安抚老虎的年轻人。
兽苑的看守早用车运来了兽笼,那年轻人把老虎推了推,老虎似乎不情愿,却乖乖地退入了兽笼里。除李灵钧外,其他人可算是把提着的心放下了,皇帝也被千牛卫环绕着,缓缓策马而来,疑惑地打量着这年轻人,见他也饰有武士的蹀躞带,豹韬胡禄,仪刀班剑,装束得很齐备,皇帝问:“你是哪个卫的?我没有见过你。”
那年轻人先把刀剑弓矢依次取下来,放在地上,才趋前跪伏在皇帝的马前,低头答道:“臣叫做阿普笃慕,在翊府任左郎将。”
这名字特别,皇帝“哦”一声,想起来了,“你父亲是……乌爨国主。两年前册封云南王世子时,我召见过你一次。”见阿普笃慕口齿清楚,声音洪亮,皇帝奇道:“那时你还不怎么会说汉话,现在汉话说得很好啊。”
“是,臣做了两年的国子学生,读过四书和五经,习过六艺。”
大约汉人的文化他只学到皮毛,所以用词也不很谦虚。皇帝见他一个异族人,不卑不亢,仪态大方,倒很高兴,说:“不过两年,已然判若两人,要不是阿普笃慕这个名字,我还当你是哪个朝臣家的公子。可见你非常聪敏,”他的视线掠过地上的刀剑弓矢,“也很知礼。”
阿普笃慕斯文地说:“谢陛下。”又叩了首,拾起装备,一面退回翊卫的队伍中,皇帝却又说:“你的刀卸下来给我看一看。”
阿普笃慕一怔,把佩刀卸下来,双手呈给皇帝,说:“刀开了刃,陛下小心。”
禁宫侍卫佩戴的仪刀,都是用桃木刻成,表面饰有龙凤彩绘和金银钿,这把刀落手却很沉,皇帝掂量了一下,又用指腹试了试乌青湛然的锋刃,摇头说:“这不是内府兵器库锻造出来的。”
阿普笃慕道:“刀剑都臣从乌爨带来的。爨人有个习俗,家里如果有男丁降生,自出生那刻,父亲就会找铁匠铺的师傅,选一块好铁,反复烹炼,锻造出一把好兵刃,等儿子成年之后,赐给他。这柄刀千锤百炼,有十八年了。”
“爨国有三宝,铎鞘、郁刃和浪剑,宫里也常年有进贡,但似乎都不如你这一柄,可见父母爱子女之心,就是天皇老子来,也及不上。”
阿普笃慕怕皇帝要厚着脸皮讨要他这把刀,谨慎地没有开口。
皇帝却毫不在意地把刀抛回给了他,笑道:“汉人崇文,爨人尚武,比起好勇斗狠,汉人的确跟你们差的远了。”
阿普笃慕道:“爨人不知礼,不懂得教化百姓,只会逞匹夫之勇,算不上仁道。”他很自然道:“臣的父亲前两天还写信来,祈望陛下施恩,赐他一个汉人的名字,也好向族人彰示礼乐教化。”
“他姓各,”皇帝稍一思忖,“就叫做葛崇礼好了。”
阿普笃慕立即向皇帝叩谢。
皇帝对他饶有兴致,又问:“我听说你们爨人还有个习俗,家里如果有两个以上的儿子,长子幼年时就会送他去寺庙修行,成年后,由六部推举为大鬼主,掌管鬼神祭祀,部族纷争,次子则继承国主之位,统领大军将和四军苴子,又有清平官和六曹辅佐庶务。”
阿普笃慕点头,皇帝笑了笑,说:“这样很好,长幼都有职责所在,谁也不碍着谁,不至于手足相残,祸起萧墙。”
皇帝陷入了沉思,四野阒然,朝臣们都不敢吱声,只有阿普笃慕仿佛毫无所觉,很坦荡地答了句:“陛下说的是。”
皇帝瞥了一眼兽笼里的老虎,这畜生正静静地伏在笼中,像只猫一样温顺,两只眼睛恋恋不舍地望着阿普笃慕,皇帝心里一动,“总听闻爨人生长于山林之间,善识百草,与百兽为伴,大鬼主更是通天地之灵,像你那个出家人的兄弟,要是我请他到京都来,替我解答一些疑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阿普笃慕顿了顿,为难地说道:“臣的兄长自幼就远游在外,和家里没有怎么通过音讯。”
“原来如此。”皇帝显然有些失望,随即笑道:“乌爨和我朝两国交好多年,像兄弟一样,你进京两年,我却没有好好招待过你,鸿胪卿疏忽了。”当即下诏,“赐云南王阿搓耶尊者佛像一座,金印一方,锦袍一领,并加封云南王世子为少卿,阳瓜州刺史。”并对阿普笃慕道:“你既然已经在翊府了,正好来我身边做个亲卫吧,准许你在御前佩刀行走。”
阿普笃慕只好再次叩首谢恩。
千牛将军刚才见李灵钧的箭去势甚急,怕误伤了宫人,叫侍卫去寻箭,侍卫适时地拎着一只雉鸡走了回来,笑道:“陛下慈悲,这只雉鸡却自己撞在了咱们的箭下,真是意外之喜。”
皇帝也笑了,说道:“三郎勇武,也不在飞将军、孙仲谋之下,到北衙领一支飞骑吧。”
“谢陛下。”李灵钧朗声道,瞟一眼阿普笃慕,退了回去。
芒赞见皇帝对自己至多算是口惠,一转脸,却对阿普笃慕和李灵钧大加封赏,知道这是一种施威的伎俩,他微微地冷笑一声,见阿普笃慕走过来,便将头一扭,踱到了人群外头。
“你还要继续遮着脸吗?”皇帝垂眸,对蜷缩在他怀里的崔婕妤笑道。
崔婕妤放下双手,见众人都面带笑容,只有气息奄奄的雉鸡被千牛卫拎在手里,她盈盈地一笑,说:“幸好不见血,不然我的脚都要软了。”被两名宫婢扶下马,小鸟依人地偎在皇帝身旁,转身往帐篷里走时,却对皇帝附耳道:“西番人没有得赏,不高兴了。”
“这个,”皇帝思索着,“我要好好想一想。”
阿普笃慕若无其事地走在队伍中,皇帝又随口问他:“刚才看到白虎时,似乎听到你高呼了一声阿喳?这是你们爨人驯虎的口令吗?”
阿普笃慕面露茫然,“臣没有叫阿喳。”
皇帝也不怎么在意,“那是我听错了。”正要走进青布帐篷,一道灰影窜了出来,险些撞到皇帝的乌靴上,众人都吃了一惊,还是阿普笃慕最敏捷,手如闪电,将灰影抓住。是只野兔,被他揪住耳朵,正在空中拼命地挣扎,脖子上还系着五彩璎珞。
崔婕妤咦一声,掩着嘴笑道:“这是陛下赐给我的兔子,皇甫娘子看守不利,叫它逃走了。”
阿普笃慕左右张望了一下,瞥见躲在宫婢里的皇甫南,他眉头微微地一挑,攥着野兔的耳朵晃了晃,野兔徒劳地蹬着两只后腿,直翻白眼。
皇甫南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轻声说:“婕妤恕罪。”
没等她伸出手,阿普笃慕的手一松,野兔被丢进了她怀里。兔子很肥,皇甫南控制不住,往后倒退了几步。
“这回可别叫它跑了。”崔婕妤笑睨她一眼,随皇帝进了帐篷,侍卫和宫婢们都留在了外头。
这野兔也发了疯,死死咬住皇甫南的帔子不撒口,皇甫南忍着不耐烦,小心翼翼地将它抱起来,见李灵钧在帐篷的一侧对她递眼色,她转过身,刚一抬脚,听见有人说了一个字。
“贼。”
皇甫南秀眉一蹙,倏的瞪住了身后的阿普笃慕,“什么?”
阿普笃慕弯腰,从地上把灰兔挣断的璎珞也拾起来,“我说贼,”他走近皇甫南,盯着她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说:“偷我匕首的贼。”把璎珞往灰兔脑袋上一放,就扬长而去。
御驾自碧鸡山回銮,浩荡的队伍已经瞧不见了。皇甫佶和皇甫南各自骑着马,一前一后地走着,到了潏河畔,潺潺河水好像被如血的残阳烧成了一锅沸腾的金汤,皇甫南忽然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崔婕妤到底想干什么。”
皇甫佶沉默看向皇甫南的侧脸,低头琢磨起心事。
皇甫南又叹道:“我不想去做尼姑。”
皇甫佶也不愿意皇甫南去庙里,但这会突然觉得,远离宫苑,也是个好主意,“陛下要牵制西番,还会对云南王格外加恩,”他审视着皇甫南的神色,“如果云南王得知消息,跟陛下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