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要留翁公孺住一晚。
侍婢早将屋子收拾好了,翁公孺住一间,两个僮仆住一间。案上摆了冰盘鲜果,绣帷低低地垂着,婢女掌了灯,悄悄退下去。
餐风露宿多日,着实是累了。翁公孺坐在榻边脱靴,撩起眼皮,见皇甫佶还立在案前,一会摸摸砚台,一会碰碰笔山,磨磨蹭蹭,扭扭捏捏。翁公孺知道他的心思,故意伸个懒腰,“我要歇了。”
皇甫佶得救了似的,忙把那个价值连城的犀角笔洗随便地撂在案上,说:“翁师傅,我在你榻下打地铺吧,我还有事要请教你。”
翁公孺忍耐地看他一眼。皇甫佶脸上还带稚嫩,身量已经是个大人了,锦袍乌靴,宝剑鸾鞭,挺拔的像一株青松。就算不是冲着皇甫达奚的面子,薛厚对皇甫佶也颇有爱重之心。
不得不承认,今天皇甫佶不动声色,射箭赢了李灵钧,翁公孺是有几分得意的。
“你去关上门。”翁公孺两手放在膝头,是要跟皇甫佶说正事的意味,“把灯移过来。”
“是。”皇甫佶去而复返,用捻子挑了挑灯芯,又把翁公孺的靴子挪到一旁。他一个王孙公子,做起这些侍候人的事,脸上也丝毫没有不平之气。
翁公孺却故意沉了脸,说:“这些日子急着赶路,我还没来得及质问你:段小娘子明明是姚州都督段平的女儿,段平和各罗苏两家的婚事,也是他们亲口缔结,彼此情愿的,为什么你那天晚上要跟我隐瞒段氏的身份,还胡扯说什么她是被各罗苏掳到乌蛮来的汉人女儿?”
皇甫佶脸上露出愧色,他低下头,“翁师傅,我错了。”
翁公孺见他认错这样爽快,越发冷笑起来,“你年纪不大,倒是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换做下次,你肯定还会这么胆大妄为,是不是?”
皇甫佶踯躅了一会,实在没法抵赖,他不甘心地说:“翁师傅,表妹并不愿意……”
“她愿不愿意,要紧吗?”翁公孺不耐烦地截断他的话,“我问你,各罗苏是什么人?”
“是乌爨国主,陛下亲封的云南王,越国公,开府仪同三司,节制西南诸蛮州军事。”
“段小娘子已经被许给了各罗苏的儿子,以后就是云南王世子的正妻,却被你拐走……只为了儿时的一句戏言?朝廷和西番正在交战,万一事情败露,各罗苏生出反叛之意,真跟西番人勾结在一起,”翁公孺闭上眼,想到在西南阵前见的那些断臂残肢、白骨累累,他咬牙打个寒噤,声音也低了,“你和我,在薛相公面前,在陛下面前,就算万死也难辞其咎!”
皇甫佶怔怔地,把拳头握了又握,“翁师傅,我……”
翁公孺看着他,语气虽温和,眼里却有诘责,“再说段小娘子,段家是回不去了,你叫她以后在哪里,以什么身份立足?你这不是自作聪明,反而误人误己吗?”
翁公孺的责备皇甫佶都默默受了,只是想到段家,他心里很难受,“翁师傅,如果真的不管表妹,我觉得对不起她。表妹她……太可怜了。”
“你的心地,太纯厚了。”翁公孺无奈地微笑,他摸清了皇甫佶的性情,脸色好了些,将怀里的信拿出来,在灯下展开,叫皇甫佶看,“我说过,军令如山,这话可不是蒙你。你看,相公的信已经来了,叫我们速回鄯州。我绕道来拜见蜀王,是想把段小娘子托付给蜀王妃,叫她们同路回京,咱们好去跟相公覆命。”
皇甫佶还在犹豫,翁公孺睨他一眼,“跟着王妃,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况且都是女眷,难道不比跟着咱们便宜?还是你跟段小娘子又许下了什么诺言,非要从早到晚黏在一起?”
皇甫佶少年脸皮薄,被翁公孺一揶揄,忙红着脸摇头,“没有。”嘴上虽然被迫答应了翁公孺,心里却想:也不知道蜀王妃是否跟李灵钧一样盛气凌人,表妹跟着他们走,会受许多委屈?
他的心思,翁公孺一眼就能看穿。他嗤一声,悻悻的,“担心表妹,不如在回鄯州的路上好好想想,怎么跟皇甫相公解释你闯的这么一个大祸。”他微微摇头,一个男人,如此心软,岂不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见皇甫佶还在望着灯花发呆,翁公孺恨不得用剑鞘敲他一记,“我不惯跟人睡一个榻,你在这里歇吧。”重新蹬上靴子,丢下皇甫佶走了。
反手把门扇带上,翁公孺警觉的双眼先左右一睃,阿姹房里的窗纱也透着光,翁公孺放轻脚步,走到窗畔,垂首聆听,隔墙的仆役把井轱辘摇得吱呀响,杂蛙“呱儿咕儿”的,房里鸦雀无声。翁公孺暗暗点头,抬起脚。
“翁师傅?”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翁公孺吓一跳。他找了一圈,残月带着淡淡的光晕,山间的浮岚弥漫,庭前枇杷树上有团黑影子动了动,翁公孺下死眼看去,是阿姹。
“你找我吗?”阿姹拨开枝叶,露出脑袋。枇杷树快高过了屋檐,她稳稳地坐在树杈间。
才刚说服皇甫佶,要把她丢给蜀王妃,翁公孺难免有点心虚,“没找你,”他随口道, “玩够了,就去睡吧。”没再看阿姹,转身要走,刚抬脚,心里一紧,翁公孺皱眉望向树上的阿姹。
他疑心自己和皇甫佶在房里的举动,都被阿姹看了去。本是要去夜会蜀王,翁公孺也改了主意。
“你爬到树上做什么?”
阿姹的鬓贴在粗糙冰凉的树干上,有只孤鸟展开翅膀,哧棱一声,擦过浓云飞走了。她说:“这里高,看得远。”
夜里静,她的声音有些凄然,翁公孺懂了,她在遥望姚州。才十来岁的孩子,对自己的命运还茫然未知……翁公孺虽然对阿姹有戒心,也自觉不忍,他干脆告诉了阿姹:“皇甫佶明日要回鄯州,你跟蜀王妃回京,不要得罪她。”
阿姹听了这话,默不作声——她果然把他和皇甫佶的话都偷听去了。翁公孺脸色一沉。
“翁师傅,” 阿姹居高临下地望着翁公孺,突然又叫住他,“薛相公叫你赶紧回鄯州,你却绕道来见蜀王殿下,薛相公知道吗?皇帝知道吗?”她偏了一下脑袋,带着疑惑,“我听说,皇帝最不喜欢皇子们跟朝臣打交道。”
翁公孺浑身一个激灵,他狠狠地瞪住了阿姹。“妖怪!”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
见翁公孺露出狼狈状,阿姹咯咯笑了,“你一生气,好像只猴,乌蛮的猴子最会扮参军。正好汉人也有句话,叫做沐猴而冠。”
翁公孺大怒,快步走到树下,够又够不着,要是卷起袖子和她对骂,给蜀王府的人听了,又恐落人笑柄。翁公孺只能低斥一声,“丧家之犬,还敢乱吠?”
阿姹咦一声,“你说我像孔圣人吗?那还不赶紧来给我跪拜行礼?”
翁公孺冷笑,“你一个小女子,也敢跟孔圣人比肩?”他本性刻薄,故意将阿姹一打量,老气横秋地摇头道:“你以为自己绝顶聪明吗?可惜男人最怕的,就是自以为聪明的女人……”
话音未落,头上挨了一记,翁公孺还当是暗器,吓得往旁边一跳,见地上躺着一只鞋。翁公孺还从没受过这等折辱,脸色顿时难看极了。
阿姹撇了一下嘴,说:“今天李灵钧的箭射中茶盅,你就是这副脸色,唉,这样胆小,还想勾结蜀王造反,趁早回家给你的女人洗脚吧!”她轻盈地从树上跳下来,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这粗鲁轻蔑的样子是模仿的阿普笃慕。“呸,没用的男人。”头一扬,傲然走回房去。
日头破雾而出,皇甫佶站在阿姹的门外。
枇杷黄了,累累地坠在树枝间。皇甫佶想起年幼时在京师,皇甫府的乌头门外有柿树。他也上过树,摘过秋日挂霜的柿子,掏过摇摇欲坠的鸟窝。三年前阿姹随段平进京,在皇甫府小住数月,临走时阿姹依依不舍,一再地告诉他,“阿兄,我不想去乌蛮,你一定要记得来接我呀。”
后来他把她忘了。
皇甫佶气馁地垂下头,门忽然响了,他猛地转过头。
阿姹仍是扮的男孩,乌溜的发鬓,雪白的脸颊,眼圈有点红。她和他京师的姊妹们不同,餐风露宿、布衣粗服不会叫苦,她准是夜里又在想段平和达惹。皇甫佶欲言又止。
“翁师傅说,你们要先回鄯州了,”阿姹先开了口,面色很平静,反倒关切地叮嘱皇甫佶,“阿兄,你路上要小心。”她从太和城离开时,两手空空,连个荷包也没有,阿姹把折在腰间的马鞭给了皇甫佶,“这是苍山上的龙竹做的,很结实,反正我也用不着了。”没克制住,阿姹露出点可怜和不舍的样子,“阿兄,你不要忘了我。”
皇甫佶慎重地点头,这次把她的话刻在了心里,他低头接过鞭子时,看见手柄上新刻了个娟秀的“南”字。他知道,她还有一柄双耳匕首,被她藏得很好。
“你该去拜见蜀王妃了。”皇甫佶回过神来,提醒她。
阿姹跟着婢女到了蜀王妃的殿外,王妃的规矩很大,皇甫佶也被挡在了外头。阿姹乖乖地在阶下等着,她只是翁公孺托付给王妃的一个小侍从,因此没人特意来招呼她。阿姹望着砖缝里的细草发呆,有人从背后过来了,一肩膀把她撞了个趔趄。
“你没有长眼睛吗?”李灵钧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换做别的奴婢,早跪下叩头请罪了,阿姹心情有点低落,她不做声地走到一旁。
李灵钧不急着进殿,他从鸡鸣就翻身起来,练了半晌的箭,贴身的汗衫都湿了,手指也给玉韘磨得通红。屁股后面紧跟着两名内侍,手上捧着巾栉和袍服,李灵钧看也不看一眼,把玉韘丢在托盘上,他两腿分开,在阶下站定,一箭射向房顶的鸱尾,有片琉璃瓦应声而碎。手指被弓弦勒出了血,李灵钧不为所动,从箭囊里又掣出一支箭来,他双脚一转,把箭尖对准了阿姹的脑门。
内侍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郎君饶命!”
阿姹转过头来,脸上先是一懵,然后将他一瞪,把头扭到旁边。
“你怎么不躲开?”李灵钧错愕。
“你射得又不准。”阿姹见识过他对翁公孺前倨后恭的样子,她有点看不起他,“就算再练一百年,也赶不上我阿兄。”
李灵钧的眉毛拧了起来,他那眼尾狭长,俊秀,好似用最细致的笔尖描过,略微地上扬,有种睥睨的意味。淡淡地瞥了阿姹一眼,他收起弓箭,“你就是段平的女儿?”他随便把姚州都督的名字挂在嘴上,显然蜀王跟他传授了不少朝廷的事情。
阿姹蓦地听到段平的名字,立刻转过脸来。李灵钧盯着她,脸色越发傲慢,“段平谋逆,已经满门伏诛,你是漏网之鱼,也敢在蜀王府大声说话?”
阿姹如遭雷击,她有些茫然地望着李灵钧,“什么?”
李灵钧不理她,丢开弓箭,抬脚要往蜀王妃的殿里去。走到台阶上,他负手扭过头来,故意将阿姹从头审视到脚,做出嫌弃的样子,“皇甫佶跟人说,你是皇甫家的女儿,叫做皇甫南。”他将头摇了摇,“真正的皇甫家的女儿,应该比你知礼。”
第10章 银苍碧洱(十)
阿姹给蜀王妃叩过了头,浑浑噩噩走出殿。 皇甫佶还在外头等,阿姹张嘴就问:“阿兄,李灵钧说,我阿耶阿娘都给皇帝砍头了,是真的吗?” 皇甫佶猝不及防,他的嘴徒然张着,好像给人掐住了嗓子。 阿姹不再看他,快步往回走。 皇甫佶没有亲眼见识过别人家破人亡,但从小街头巷尾地也听说过:谁家获罪破败了,女儿要剃了头发去当尼姑,谁家妻离子散了,剩下的人要跳井去寻死。 皇甫佶胡思乱想,脸色也白了。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阿姹,到了屋外,见阿姹一头扑在榻上,用被子蒙着脑袋,皇甫佶默默站住脚,他替她把门扇闭上,然后摘下佩剑,转身坐在门廊上,望着天上的浮云发呆。 有一片耀目的彩色晃到了眼前,皇甫佶转过脸,看见了李灵钧。李灵钧换过了绿底织金间色半臂,菱花暗纹白色缺胯袍,头上系红抹额,双脚蹬乌皮靴,腰间挂着鹰头虎纹弓袋。他才盥洗过,神气十足地抓着一把短弓。 “皇甫佶,咱们再比一次。”他站在枇杷树下,目光随意地一逡,“就射枇杷,看谁射下来的枇杷多。” 皇甫佶摇头,他看见李灵钧手上新缠着雪白的布带,“你的手受伤了。” 李灵钧满不在乎,还将眉头一挑,“在战场上,就算断手断脚,不也得爬起来杀敌吗?” 皇甫佶觉得这个人有点执拗,况且他这会根本没有射箭的心思。他侧耳聆听着背后的动静——屋里静悄悄的,一声啜泣也听不见。 李灵钧顺着皇甫佶的目光,看一眼紧闭的门,又看看皇甫佶,明白了。“没劲。”他咕哝着,有意要在皇甫佶面前炫耀似的,抬起胳膊,瞄了一瞬,他放开手指,一枚枇杷被箭穿透,落在树下。枇杷熟透了,香甜钻进人鼻子里。 皇甫佶没搭理李灵钧,他站起来,鼓足勇气走到了门边,“表妹”两个字还没出口,门扇突然从里头打开了。阿姹背对着皇甫佶,用袖子抹了两把眼睛,扶正了发簪,然后扯过衣摆一抖,昂首转过身来。她穿男装不怯弱,十足像个潇洒的儿郎。 脸上也没有了泪。 皇甫佶提起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他想:表妹还小,不晓得家破人亡是什么。在乌蛮三年…
阿姹给蜀王妃叩过了头,浑浑噩噩走出殿。
皇甫佶还在外头等,阿姹张嘴就问:“阿兄,李灵钧说,我阿耶阿娘都给皇帝砍头了,是真的吗?”
皇甫佶猝不及防,他的嘴徒然张着,好像给人掐住了嗓子。
阿姹不再看他,快步往回走。
皇甫佶没有亲眼见识过别人家破人亡,但从小街头巷尾地也听说过:谁家获罪破败了,女儿要剃了头发去当尼姑,谁家妻离子散了,剩下的人要跳井去寻死。
皇甫佶胡思乱想,脸色也白了。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阿姹,到了屋外,见阿姹一头扑在榻上,用被子蒙着脑袋,皇甫佶默默站住脚,他替她把门扇闭上,然后摘下佩剑,转身坐在门廊上,望着天上的浮云发呆。
有一片耀目的彩色晃到了眼前,皇甫佶转过脸,看见了李灵钧。李灵钧换过了绿底织金间色半臂,菱花暗纹白色缺胯袍,头上系红抹额,双脚蹬乌皮靴,腰间挂着鹰头虎纹弓袋。他才盥洗过,神气十足地抓着一把短弓。
“皇甫佶,咱们再比一次。”他站在枇杷树下,目光随意地一逡,“就射枇杷,看谁射下来的枇杷多。”
皇甫佶摇头,他看见李灵钧手上新缠着雪白的布带,“你的手受伤了。”
李灵钧满不在乎,还将眉头一挑,“在战场上,就算断手断脚,不也得爬起来杀敌吗?”
皇甫佶觉得这个人有点执拗,况且他这会根本没有射箭的心思。他侧耳聆听着背后的动静——屋里静悄悄的,一声啜泣也听不见。
李灵钧顺着皇甫佶的目光,看一眼紧闭的门,又看看皇甫佶,明白了。“没劲。”他咕哝着,有意要在皇甫佶面前炫耀似的,抬起胳膊,瞄了一瞬,他放开手指,一枚枇杷被箭穿透,落在树下。枇杷熟透了,香甜钻进人鼻子里。
皇甫佶没搭理李灵钧,他站起来,鼓足勇气走到了门边,“表妹”两个字还没出口,门扇突然从里头打开了。阿姹背对着皇甫佶,用袖子抹了两把眼睛,扶正了发簪,然后扯过衣摆一抖,昂首转过身来。她穿男装不怯弱,十足像个潇洒的儿郎。
脸上也没有了泪。
皇甫佶提起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他想:表妹还小,不晓得家破人亡是什么。在乌蛮三年,段平和达惹对她来说,只是模糊的影子了。
阿姹走近皇甫佶,用她那微肿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阿兄,我阿耶被皇帝治罪,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皇甫佶不愿再瞒她,他说:“我在鄯州时,听薛相公提起来。”他忙又补充,“但陛下的诏书,没有说舅父的罪殃及子女,所以你不要怕。”
阿姹甚至对他展露了一点微笑,“所以你特地来乌蛮找我吗?”
皇甫佶缓缓点头。经过昨夜翁公孺一席话,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各罗苏府是乌蛮人的地盘,属于天高皇帝远,到了京城天子脚下,谁知道段平女儿的身份,会不会触及某些人的逆鳞呢?
皇甫佶知错立刻会改,他跟阿姹说:“我叫翁师傅自己回鄯州,我还送你回太和城,各罗苏是你舅舅,会对你好的。”
李灵钧把侍从们都打发走了,自己去树下捡批杷,一双耳朵却竖了起来。
段平的事,是李灵钧昨天在蜀王的屏风外偷听来的,刚才一时不忿,说漏了嘴,面对阿姹,他还有点心虚。听皇甫佶说要再返回乌蛮避祸,李灵钧眉毛便皱起来:至于吗?去蛮人的地盘避祸?
他不禁插嘴道:“陛下都说了,段平的罪不祸及子女,难道京城谁还敢对她不好吗?”这话出口,皇甫佶和阿姹脸上都露出怀疑的表情,李灵钧不禁腮帮也热了,“只有我父亲和翁师傅知道她姓段,别人都不知道,连我母亲都不知情。”他将下颌一抬,傲然道:“我说她是皇甫南,她就是皇甫南,谁敢说不是,哼,我把他像这枇杷一样,射个稀巴烂!”
这话简直孩子气十足。皇甫佶是个与人为善的性格,他看李灵钧,也不是那样令人生厌了,“多谢……”
阿姹早打定主意了,说:“我不回乌蛮,我要去京师见皇帝,跟他说,我阿耶是冤枉的。”
李灵钧对皇甫佶多少还有点佩服,对阿姹就只有轻蔑了。他嗤一声,“你以为陛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阿姹胸有成竹,“我嫁给皇帝当妃子,就可以天天见到他了。”
皇甫佶和李灵钧都是一呆,随即李灵钧“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故意瞪大了眼,“就凭你?”但见阿姹的模样,“丑人多作怪”几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摇摇头,“你知道陛下多大年纪?陛下六十多岁了,做你阿翁都有多余!”
阿姹眸光落在李灵钧脸上。她刚才躲在被子底下,除了流眼泪之外,也动了不少脑筋。嫁给皇帝是负气的话——六十多岁,想想就老丑得吓人。但她讨厌李灵钧。
阿姹第一眼看见时就厌恶他,因为她骄傲,而他的眼神,仿佛她是他脚下一摊泥。
她若无其事地“哦”一声,“蜀王殿下不是想当皇帝吗?那我就嫁给蜀王,叫他追赠我阿耶做国公大将军好啦。”
李灵钧正在啃枇杷,闻言,讥笑和轻蔑都冻结在脸上,他扔下枇杷,瞪着阿姹,“你……放屁!”
阿姹冷哼一声,撇下他们往外走,经过李灵钧身边时,她故意也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李灵钧怒不可遏地追上去,“大胆!”
阿姹拎着袍角飞跑起来。蜀王府在西岭下,阿姹离开王府,到了山脚。她把马系在道边,用双耳刀割断藤蔓,徒步上山。她在乌爨三年,很会攀山越岭。
到半山腰时,已经暮色苍茫。阿姹在林子深处挖了一个坑,割下自己的一把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不想死,只好把头发送还给他们。她把那束头发用丝线缠一缠,埋起来,上头竖了一道木板做的碑,一丝不苟地刻着段平和达惹的名字。
她想了想,又在父母的名字下头,刻了“遗南”两个小字。
做完这些,她爬上一块石头,坐在上头发呆。西岭的雪顶泛着青白色,山风飒飒的,吹透了她的袍衫,山下黑色的船影缓缓移动,船上插着旗帜,那是满载了麝香生金、象牙犀角的贡船,从滇南缘水北上,要进京师的。
别人都以为她把段平和达惹都忘了,其实阿姹始终记着他们送她到太和城的模样。大概那时段平已经从皇甫达奚嘴里知道,段家在劫难逃,所以才把她送给了各罗苏,彻底当做没这个女儿。
我阿耶阿娘爱我。我姓段,不姓皇甫。她心里对自己说。
回到蜀王府时,天已经黑透了。皇甫佶在门外徘徊。绢纱灯笼照得人头发尖都在发红,他像个急于和情人密会的登徒子。见阿姹回来,皇甫佶脸上的忧色一扫而空,“我以为你……”皇甫佶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他看见阿姹的头发短了一截,难道真的要做尼姑去?
“我去山上祭拜他们了。”阿姹小声说。
皇甫佶的心里闷闷地痛,他轻轻碰了碰阿姹的手,她的手指发冷,皇甫佶展开双臂,匆忙地、潦草地抱了她一下,马上又放开了,“翁师傅催了我一天,我要走啦。” 他犹豫着,不好意思说那些太缠绵的话, 但面色很坚定,像个要主动担起重任的男人了,“你先回皇甫家,舅父舅母不在了,你以后……”
“我知道,”阿姹打断他,“以后,我就只有自己了。”这话在心里掂量了无数遍,总算挂在嘴上,轻飘飘的,她脸上显得漠然。
皇甫佶一怔,阿姹的反应属实出乎他意料。他赶紧提醒她,“还有我。”
“对,”阿姹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看了他一眼,醒悟过来,立即改口说:“阿兄,以后我只有你了。”那表情有点可怜巴巴的。皇甫佶是唯恐唐突了她,她却好似真把他当成了相依为命的亲兄长,脸颊贴在了他胸前,颤抖的眼睫慢慢闭上。
作者的话
以上为引子,和下文时间跨度较大。下文纯属成年人的故事。不过塘主和她的鱼们都已经亮相了。
第11章 宝殿披香(一)
一阵桃花雨打在脸上。 皇甫南猛地醒来,她茫然望向左右。 眼前晃动的尽是花钗和梳篦,案上杯盏打翻了,酒液滴滴答答的,把谁遗失在地上的金粉菱花纱罗帔子也打湿了。 一张脸凑到了跟前,绯红的两颊,眉心贴着翠钿,在树荫下幽幽发亮。 “呆了,还是傻了?”手在眼前摇了摇,翠钿的主人握着簪子,跃跃欲试的,想要在她脸上扎一下。 皇甫南双眸一动,眉头微拧,终于出声了,“做什么?” 绿岫用簪子挽起头发,叫皇甫南回身去看桃树上的箭,“梨园的流矢射进来了,”她翘起手指,比了比,“离你的脸就差这么一点儿。” 皇甫南推开绿岫的手,坐正了。桃园亭外春景正好,头顶的桃花像云霞一样。她掸落了衫裙上的落花,拾起团扇,随意地往远处望去。宫墙那一头,有烟尘扬到了天上,五色幡晃动着。隐约听见一阵喝彩:“好箭!” 桃园亭这头早乱成了一团,命妇们脸上都惶惶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两名宫婢合力将桃树上的箭拔下来,见箭簇上錾着“内西”二字,便呈给亭子里的皇后,说:“是内府弓箭库的箭。” “那就不打紧。”皇后道,“去跟千牛将军说,流矢不长眼睛,这里都是命妇,要小心。”宫婢附耳低语了一句,皇后又吩咐:“去看看皇甫娘子有没有伤到,让她挪到亭子里来坐。” 皇甫南领命,和绿岫拾阶而上,在亭里拜见了皇后。伴随凤驾的都是妃嫔,亭子后头流水潺潺,四周悬了纱帷,比外头静,香气袅袅的。又接连有外命妇来拜见皇后,皇甫南找个鼓墩,屹然地端坐着,忽然袖子被人狠狠扯了一下,她睨一眼背后的绿岫。 绿岫努一努嘴,示意她看来人。 被宫婢领进来的是薛昶的妻女,薛昶是薛厚的从兄弟,在益州都督府做长史。薛夫人母女都老实巴交,因为头回觐见,连眼也不敢抬,蜀王妃出奇得和蔼,叫薛娘子在她下首坐,亭子里越来越挤,皇甫南默不作声,一直退到角落里,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众人脸上盘旋。 袖子又被拽住了,她忍无可忍,在绿岫手背上使劲拧了一把,绿岫立即不动了。 皇后年过六旬了,案前的瓜…
一阵桃花雨打在脸上。
皇甫南猛地醒来,她茫然望向左右。
眼前晃动的尽是花钗和梳篦,案上杯盏打翻了,酒液滴滴答答的,把谁遗失在地上的金粉菱花纱罗帔子也打湿了。 一张脸凑到了跟前,绯红的两颊,眉心贴着翠钿,在树荫下幽幽发亮。
“呆了,还是傻了?”手在眼前摇了摇,翠钿的主人握着簪子,跃跃欲试的,想要在她脸上扎一下。
皇甫南双眸一动,眉头微拧,终于出声了,“做什么?”
绿岫用簪子挽起头发,叫皇甫南回身去看桃树上的箭,“梨园的流矢射进来了,”她翘起手指,比了比,“离你的脸就差这么一点儿。”
皇甫南推开绿岫的手,坐正了。桃园亭外春景正好,头顶的桃花像云霞一样。她掸落了衫裙上的落花,拾起团扇,随意地往远处望去。宫墙那一头,有烟尘扬到了天上,五色幡晃动着。隐约听见一阵喝彩:“好箭!”
桃园亭这头早乱成了一团,命妇们脸上都惶惶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两名宫婢合力将桃树上的箭拔下来,见箭簇上錾着“内西”二字,便呈给亭子里的皇后,说:“是内府弓箭库的箭。”
“那就不打紧。”皇后道,“去跟千牛将军说,流矢不长眼睛,这里都是命妇,要小心。”宫婢附耳低语了一句,皇后又吩咐:“去看看皇甫娘子有没有伤到,让她挪到亭子里来坐。”
皇甫南领命,和绿岫拾阶而上,在亭里拜见了皇后。伴随凤驾的都是妃嫔,亭子后头流水潺潺,四周悬了纱帷,比外头静,香气袅袅的。又接连有外命妇来拜见皇后,皇甫南找个鼓墩,屹然地端坐着,忽然袖子被人狠狠扯了一下,她睨一眼背后的绿岫。
绿岫努一努嘴,示意她看来人。
被宫婢领进来的是薛昶的妻女,薛昶是薛厚的从兄弟,在益州都督府做长史。薛夫人母女都老实巴交,因为头回觐见,连眼也不敢抬,蜀王妃出奇得和蔼,叫薛娘子在她下首坐,亭子里越来越挤,皇甫南默不作声,一直退到角落里,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众人脸上盘旋。
袖子又被拽住了,她忍无可忍,在绿岫手背上使劲拧了一把,绿岫立即不动了。
皇后年过六旬了,案前的瓜果和酒水都懒得动,只跟左右说话,问薛昶几时到京,益州有什么风物,蜀王妃耐心地听着,见皇后没话了,便说:“薛夫人初来乍到,我领她们在内苑转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