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蛇引—— by江枫愁眠
江枫愁眠  发于:2024年0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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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清凝重地摇头,“那雄妖八成就是蛇王陌奚,若真是他,恐怕只是路过。”
“为何?”
“古玉现世,人类妖族皆垂涎此玉,唯独陌奚不会。”浮清道,“他乃天生绝玉之体。”
中年人思索道,“或是为了给身边的妖姬?”
浮清嗤笑,“你我也不是第一天追捕他了,知道他的脾性。”
“上一条向他求欢的顶级雌蛇差点没命,何况去年他又中了我的蚀骨钉,如今每日饱受蚀骨之痛,虽不死,也不过残喘而已,哪里还有闲心去讨好什么妖姬。”
“他突然涉足人间,怕是听到了哪里可以疗伤的消息,总之不会是为了一块他用不上的玉。”
中年人受教道,“师叔所言有理。既然蛇王主动送上了门,那要通知其他门派共同追捕么?”
浮清眼中划过一丝精光,“好,你去办,就说嘉临城发现陌奚,他正往溧水关而去。”
“溧水关?”中年人愣了下,随即躬身笑道,“是,师叔英明,弟子这便去办。”
溧水关前面就是第一仙门珖昺宗的镇地。
此次琮泷门进入凌熔秘境夺取古玉,珖昺宗便是他们最大的劲敌。
若是珖昺宗知道陌奚在他们山脚下,不知还有多少心情和他们争夺宝玉。
浮清吩咐下去后,眉间的褶皱却并未全消。
正如他方才所言,陌奚和其他雄蛇不同,向来对雌性不屑一顾。今日他身旁的妖姬到底是谁…不,也未必是妖姬。
那般容貌气度不仅不像邪妖,反而比寻常仙子更加清丽出尘。即便怨恨时,双眸都澄澈清亮,不含阴邪之气,像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在发脾气。
可她身上确有一分极淡的妖气,这证明她吸食过血气。
或是人类的阳气,或是妖族的内丹,此二者不论哪一种都是邪法,而非仙途正道。
浮清思量的同时,队伍后端的沈枋庭亦在回想着方才的妖姬。
陌奚模糊了自己的容貌,茯芍却未有,修为低于她的沈枋庭也能看清她的五官身段。
身为浮清的首席弟子,他本该第一时间站在师父身旁,可不知为何,在看见妖姬的刹那,沈枋庭头脑一阵刺痛,疼得他面色煞白。
影影绰绰间,一些模糊的画面堆挤进了他的脑海。
过量的信息令他头疼欲裂,他以为自己中了二妖的咒术,却见身边修为低于他的弟子都面色如常,并无异样。
强烈的晕痛后,有古怪的情愫在他心中泛起波涛。
这一情愫和那些画面一样,纷纷扬扬、繁多驳杂,无论沈枋庭如何用力,都看不清其中究竟。
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抓着心口的衣襟,恍惚迷离地望着脚下的空地。
那妖姬到底是谁,自己为何会如此难受?
沈枋庭自己看不见,他的脸色已苍白如纸,整个人都呈现出摇摇欲坠之姿。
“大师兄!”直到身边的师弟师妹讨论结束,发现了沈枋庭的异状。
“大师兄,您怎么了!可是方才的邪妖对您施了咒术?”
听到声音,前头的浮清调转剑尖,来到沈枋庭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枋庭艰涩摇头,“师尊,我无事……”
浮清听了会儿脉象,微疑地打量冷汗涔涔的大弟子。
他身上没有妖气的痕迹,可这幅模样也实在谈不上“无事”。
“带你师兄入城歇息。”他让两个小的搀扶住沈枋庭,“若在凌熔秘境开启之前未能好转,便叫人来替换。”
两名弟子应是,沈枋庭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霎时更强烈的刺痛贯穿了他的识海,令他无暇开口。
朦胧之间,他似乎听见有谁在叫他——
「师兄…枋庭……」
那声音含羞带怯,琮泷门中,从未有哪位师妹的嗓音如此空灵又如此妩媚。
是谁……
谁在唤他……
“好啦,”茯芍蹲下身,把怀里的小土蛇放出来,“你安全了,下次可别再闯入人类的领地了。”
未开灵智的土蛇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触到草丛便飞速游走了。
茯芍目光怜爱。从前她便格外照顾小蛇,如今有了伴侣,还会联想到自己以后的孩子。
人类真是太危险了,进入人界才不过两刻钟就遇到了个修为和她不相上下的修士。
不愧是是万物灵长,人界真是藏龙卧虎,深不可测。
她若有了孩子,孩子成妖之前,绝不能踏入人类的领地。
目送小蛇离去后,茯芍立刻恼怒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她忿忿不平,“我们敬人类为长、以礼相待,他们竟如此蛮横无礼!”
“杀我便罢了,我的确对那女人出了手,可为何要将全天下的妖都赶尽杀绝?淮溢多少妖族从未杀过人,犯得着他们什么了?难怪你不要我将酪杏带来。”
她气得跺脚,和这条人腿置气,在地上把人足踩得邦邦响。
陌奚啼笑皆非地制止了她的自虐。
虽是人足,可到底还是茯芍的身体。
茯芍想问陌奚什么时候攻打人界,但陌奚一早跟她讲过国中的情况。
吞下玖偣之后,他们未来十年都要修生养息。何况攻打人界和攻打妖国,情况截然不同。
妖国争战,是国与国之间的厮杀;
若打人界,奋起攻之,只会让人类凝聚成团。仙宗之间勾心斗角,但大事上还是一致对外的。
陌奚教过她,他们以及其他妖国,对付人界多是使用捭阖之术,旨在暗中腐坏蚕食宗族内部,而非强攻。
邪妖蛊惑人心、祸乱人世的印象由此深入人心,浮清便是如此,故而对陌奚的说理十分不屑。
“真讨厌,”茯芍嘟囔着,“要不是为了灵玉,我一定把那个蛮不讲理的老头从天上抽下来。”
陌奚弯眸。
鬼侍多次刺杀沈枋庭都未成功,今日沈枋庭自己送到他面前,他强忍着没有出手,这份忍耐效果还不错。
他察觉到,茯芍曾两度出现过记忆觉醒的迹象。
今日他杀了沈枋庭,来日茯芍回想起一切,必然恨他。
治病治本,杀人之前,他还需彻底扭转茯芍对沈枋庭的印象。
届时即便茯芍回想起上一世,也不会弃他而去、再度投入沈枋庭的怀抱。
她或许会伤心一阵子,这不要紧,他们的余生那么长,他会好好地、耐心地抚慰她,将她宫中堆满稀世宝玉、予以她最甜美的蛇毒、日夜不休地为她舞咏,满足她的一切需求,直至她将沈枋庭彻底遗忘。
陌奚确定,自己身上是有茯芍喜欢的东西的。
她爱沈枋庭,可未尝对他无情,沈枋庭若死,逝者不可追,她早晚会注意到他。
只是若要茯芍厌恶沈枋庭,以致于到了对他起杀心的地步,中间过程,陌奚有些难忍。
厌恶必要要接触,一旦接触,极有可能唤醒两人的记忆。
和计划让茯芍研制秘药时一样,陌奚出现了迟疑。
即便是厌恶、是杀意,陌奚也还是吝于分出去。
那超越理智和本能的存在再度出现,勒令他立刻将茯芍带回巢穴,永不再见沈枋庭。
陌奚敛眸,压下了这暂时无法厘清的心绪。
他们换了路进入嘉临城。
茯芍对人类的新奇感全然消失,看着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类,又想起了举着短锄的女人。
在韶山她读过一些人类描写蛇的书籍,知道人类是蛇的天敌之一,但没有想到事实远比书里写得还要残忍,自己见到的第一户人家就有杀蛇的举动。
那娴熟的姿势,也不知是杀了多少蛇才练就的。
一想到这里,茯芍就摆不出好脸色。
路边的小贩叫她:“仙子,买朵花吧。”
茯芍一愣,旋即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不买!”
她才不是女人,更不是女修士!
身旁传来玉珠落盘似的笑,茯芍扭头,就见陌奚屈指抵唇,肩膀微颤,止不住地笑。
“你笑什么?”茯芍纳闷极了。
“不,没有……”陌奚自笑中抽空回答,“只是觉得,芍儿率真可爱。”
茯芍觉得这不是好话。
陌奚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笑,带着茯芍进了前方的酒楼,走之前又扫了眼那摊上的绢花。
粗糙劣质,又沾了尘灰。
罢了……买来反倒脏了手。
陌奚所选酒楼乃是嘉临城最大的一座,凌熔秘境开启在即,楼中住了不少散修。
有门派的修士大多不必住店,自有熟人提供住宅,需要住店的皆是散修。
而这些散修——茯芍和陌奚进入店门时,粗粗一扫大厅,便见里面一半都是伪装人类的邪妖。
茯芍传音给陌奚,“他们不要命了?不怕被修士抓起来么?”
今日遇见的那老头能识破她和陌奚的身份,这些修士比茯芍想象中厉害不少,普通邪妖聚集此处,岂非自投罗网。
陌奚摇头,传话给茯芍:“人类懂得齐心协力共抗妖族,妖族之间也未尝没有联结协作。”
“五百年前,几处妖国共同研制出一种隐息丸,服下后,人类便察觉不到妖身上的妖气,妖与妖之间则不受影响。”
“那和普通的隐息丸有什么不同?”茯芍疑惑。
“只对人类隐藏气息,更具针对性,效果也更强。如今日这种人类较多的场合,用隐息丸更加保险一些。” 他回想着,“记得当年秦睿也曾是研制者之一。”
提起这个名字,茯芍恍然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秦睿了。
她问:“已过去半年了,给蛇族勇士们用的秘药不知成了没有?”
陌奚笑道,“炼妖研方并非易事,锤炼数百年也是常态,恐怕没有那么迅速。”
茯芍哦了一声,点点头。
陌奚在柜台开了间上房,一边同茯芍在识海内说话,一边被小二引至房中。
步入房间,陌奚合门之前,对小二笑了笑。
上一刻还在殷勤招呼二妖的小二倏地噤声,呆滞地看着陌奚,黑色的瞳孔中充盈着翠绿的妖芒。
“不必送来食物和水,这间房,任何人都不得入内。”陌奚对着他轻声道,“明白么?”
小二木然回道,“是。”
“很好,去吧。”陌奚颔首,将房门关上。
下一瞬,磅礴湿冷的蛇息卷席过整个房间,将此间房覆上了一层“水膜”般的结界。
茯芍正在打量人类的客栈,等陌奚关门,不解地询问:“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要求,为何要对他施展咒术?”
陌奚回身,转动之际,脚下人腿霍然化为巨大可怖的鳞尾,盘踞了房中木地。
他道,“无用之人太多,就是这点小事,他们也未必能够办妥。”
茯芍若有所思地端详陌奚。
从给大妖们种下蛇毒,到如今对一个人类小二施展控制术,这些过于谨慎的动作,不仅暴露出陌奚极强的控制欲,也暴露出她第一眼见到蛇王时的感受——
他在害怕。
茯芍亦幻出蛇尾,尾尖勾上了陌奚的尾巴。
她的夫君明明是凌驾于众蛇之上的蛇王,可却比酪杏这样的小蛇还要缺乏安全感。
茯芍忍不住抱住了陌奚,连同尾巴一起将他绞紧,传递给他自己的力量。
“夫君,”她埋在他颈窝中低声道,“我们以后再也不来人界了。”
她不喜欢人类,而陌奚更是害怕陌生的环境。
“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来了。”她闷声说。
陌奚偏头,“有再大的灵玉也不来了?”
怀里的蛇姬沉默片刻,半晌支支吾吾道,“那、那再议吧……”
陌奚又笑了起来,依旧是那种琲串线断、玉珠坠落似的笑,山涧般温润清朗。
茯芍喜欢他这样发自内心的笑。
距离凌熔秘境开启还有两日,这两日茯芍本是想逛逛人界的,因入城时的那一段插曲,导致她对人类的观感直线下降。
她不想出去和人类挨挨挤挤,只趴在窗台上往下张望街道,看那些修士和用了隐息丸的妖在附近穿街来往。
陌奚搁下书,见她看着窗外的市井,眸中却一片空洞虚无,遂出声问道,“芍儿在想什么,竟这般出神?”
听见声音,茯芍从神思漫游中苏醒。
她回神的第一眼,楼下正有个筑基男修士抬头愣怔地看着她。
在她看过来的瞬间,那年轻的男修士蓦地红了脸,低头疾步离开。
不止是他,这条街上来往熙攘,所经过的行人在看见楼上的美人后,都不由得驻足呆望。
窗中的女子皎若秋月、仙雅绝尘,只是托腮发呆,便自成一副景画。
这些痴痴仰望美人的人类恐怕永远也想不到,那窗户之下的并非玉腿莲足,而是一条横亘房间的巨蛇蛇尾。
茯芍注意到了这些视线,她不再是刚出韶山时无知的乡下蛇了,知道原来外界择偶都不在乎种族、身份。
他们看她的目光如此直白,叫茯芍一眼便能看穿这些男人心里的想法。
“夫君,”她转过身,望向坐在床上的陌奚,“你说白素贞为什么会爱上男人呢?”
陌奚眉心一跳。
茯芍兀自纠结道,“她是怎么接受人类羸弱的身体,还有那双又短又僵硬的腿的?交尾的时候,她不会不小心把许仙绞成肉泥么?不对……男人原来只有一根□□,她是怎么忍下寂寞的?”
陌奚无奈,“芍儿,别看那些东西。在人界,若是女人看了男人的肉体,就必须成为他的伴侣。”
茯芍惊呼一声,“什么?我、我不知道!”旋即马上按住眼睛,剥夺自己的目力。
以茯芍的修为,穿视几层布料易如反掌。陌奚都想叹气了,也不知这两日她到底看了多少男人的污物。
她摘除了自己一部分目力,离开危险的窗户,回到陌奚身边,盯着他的尾根处感慨,“但是男人真的好细好短啊……和蛇相比,他们哪里都是又细又短的,白素贞这样的千年大妖,为什么会爱上一个男人呢?”
陌奚半垂眼睑,片刻,抬手抚过茯芍的后颈,轻笑一声,“大抵,是因为他救过她吧……”
茯芍偏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陌奚的语调有点哀伤。
他鲜少有这样的表情,携带着她看不懂的落寞与不甘心。
“夫君……”茯芍搭上陌奚的手背,忧心忡忡,“莫非,你其实爱过白素贞?”
“芍儿,少看点话本。”陌奚温情款款地回望她,“那都是虚构的故事。”
“什么!”茯芍震惊,比知道自己看了男人的□□就要和他们做伴侣时更加震惊,“白素贞不存在?我一直以为她是真的!我的伞也是照她做的!”
在无蛇的韶山中,话本里的白素贞可是茯芍认识的第一条千年大蛇,是她幼时憧憬的标杆。
陌奚没有回答,只是微笑,揉了揉她的后脑。
在酒楼里待了两日,第三天清晨,陌奚与茯芍结清了房钱,准备前往凌熔秘境入口。
骤然得知白素贞是杜撰的消息,茯芍大受打击,但她已经用惯了黄玉骨伞,不管白素贞用不用,她反正是要用的。
茯芍撑着伞站在门口,陌奚在柜前结账之后,转身朝她走来,温和道,“好了,走吧。”
并肩之际,他自然而然地揽住了茯芍的腰肢。
他们跨出酒楼门槛时,有一辆玉舟停在了酒楼门口,派头不小。
玉舟边立有六名佩剑武婢,皆着素色白裙。
这幅阵仗令茯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下一刻,舟舱打开,有佩戴幕篱的女子从中踏出。
白纱白裙,欺霜赛雪。纵不见容颜也知必是美人。
茯芍眨了眨眼,微讶地发现,自己竟看不穿那方白色幕篱。
她被陌奚揽着腰,和舟中女子自台阶处擦肩而过。
茯芍回眸,只得看见白色的幕篱下,一缕浅金色的发丝飘出。
她惊疑自己为何看不穿那层纱幔,也就不曾知晓,那帷幕之中的女子在和他们擦肩之时,与陌奚有一瞬的余光交触。
双方微微一瞥,接着便走向各自要去的方向。

茯芍巡视一圈,此处皆是修士,半个妖影都无。
即使有隐息丸, 寻常妖物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在这么多修士面前露面, 邪妖们得等这些修士都进入秘境后, 才敢赶来。
来此的修士皆有五六百年的修为, 茯芍问陌奚:“人类也可以吞噬同类的内丹么?”
陌奚摇头, “能够结丹的人类被称为‘金丹修士’,这一级别的修士,实力相当于千年大妖,且他们不像妖那样独来独往,金丹修士背后有庞大的师门, 不是那么容易挖出他们的内丹的。”
“金丹?”茯芍对人类知之甚少,她扭头四顾一番, 比照着千年的修为, 指向了一群青衣修士的领头,“他就是金丹?”
陌奚顺着她的指向看去, 颔首,“对。”
“可他看着绝没有六百岁呀。”千年修为至少需要一具六百岁的身体承载,那个人类的骨龄绝不超过两百岁。
“人类乃万物灵长,他们修炼的速度比飞禽走兽快太多。”陌奚低声解释, “普通修士百年便可结丹;天赋好的, 四五十年就能达成;出类拔萃者,三十年也是有的。”
茯芍瞠目结舌, 三四十年就能修到他们千年的水平, 而他们开灵智都要苦修三四百年。
她有点接受不了这个落差,闷声道, “人类也太得天独厚了。”
陌奚轻声附和,“是啊。”
他们来得有些早了,一直等到午后,前方的人群才突然躁动起来。
二妖站在远处,听见队首有人喊:“境门已开,可以入内了!”
近千名修士皆涌向入口,但场面并不拥堵混乱。
仿佛事先排演过的一般,修士们默认着某一次序,井然有序地一一穿过入口。
前面的走掉一批后,茯芍就见中间的人群忽然分开,让后方一群白衣蓝边的修士先行入内。
等到宗族子弟们按照次序进去后,其他散修才毫无章法地一拥而上。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一千号人全部踏入凌熔秘境,消失在了林间。
茯芍和陌奚这才现身,往入口走去。
通过入口处的传送阵,眼前是一片普通的郊野之景:脚下草地,远处矮山。单从环境来看,这里似乎并不危险。
旷野群山,单靠眼力找玉无疑是大海捞针。
陌奚和茯芍各自行动起来。
陌奚瞌眸,潮水般的神识放开,一寸寸攀过土地丘陵。
茯芍放出蛇尾,千万片玉鳞展露空中,与秘境中的土元素联结共鸣。
双管齐下的寻找很快有了回应。
倏尔间,茯芍蛇瞳收束,妖芒闪烁,带着点点兴奋。
她收起蛇尾,扯了扯陌奚的袖子,指向西北方。
陌奚偏头,眼神询问,得到茯芍确定后,便与她朝那里行去。
十数次移行,二妖进入了山区。
远处看着苍翠平缓的丘陵群,在踏入其间后,场景陡然一变——
陌奚抬眸,他们进入山林时,阳光尚且灿烂,可此时透过团簇的枝叶,树与树的缝隙外却是灰黪暗沉的天光。
这蔼蔼山林,仿佛是另一处空间,割裂、独立。
密林之中无法撑伞,茯芍收起了黄玉骨伞,拎在手中,趁着四周没有人类,放出蛇信,上下左右摆动嗅闻。
她丝毫不在意那波谲的天色,活泼得像是一只幼犬,东闻闻、西嗅嗅,满心都是迎接新玉的兴奋。
这纯粹的欢喜感染了陌奚,他含笑地望着四处探查的茯芍,慢悠悠跟在她身后走,因环境变幻而升起的那点凝重也就此散去。
循着那股非凡的土灵,茯芍在林间一路闻找,带着陌奚迂梭穿行。
走了两刻钟不到,有血腥味飘来,她起先不甚在意,但随着时间推移,那血腥味越来越浓,林中的气息也愈发混杂,逐渐干扰了茯芍的嗅觉。
她皱了皱眉,朝山林外围望去。
血气十分杂乱,有男人、女人,也有雄妖、雌妖。
那些进入山林的夺玉者或是碰了面,打斗在一起;又或者是被困在密林当中,走向了危险的陷阱。
三里地外,一个被树藤拴住脚腕、摔倒在地的人类,仅是下巴上的一点擦红,都化作黏稠的血气涌入茯芍口内,味道比置身于丹樱血池要强上数十倍。
血腥气在这片林间变得格外浓烈。
四面八方的腥气钻涌而来,在浓到夸张的血气当中,各种惨叫、惊呼、咒骂、抱怨也被扩大,无孔不入地侵蚀着林中一切活物的感官。
气味、声音不仅为搜寻造成了阻碍,更令人心烦意乱。
即便茯芍这等修为的土属性大妖,都在这扭曲的污浊当中和土灵断了联系。
她嗅不出了,却也不能乱走,那腥臭的血气已然揭示了迷失者的结局。
诡魅的红烟飘荡林间,茯芍彷徨原地、不知如何迈步时,陌奚轻抚上了她的后颈。
他偏头,将自己的蛇丹送入茯芍口中。
碧珠落入食道,体内同时容纳两颗蛇丹,茯芍的丹田顿时饱胀至极。
充沛的妖气冲荡着茯芍的四肢百骸,令她经脉发烫,琥珀色的眼眸亦涌起诡异的绿意。
她的妖力、感知力瞬间拔高了一个境界,破开浊气的混淆,重新连接上了那股特殊的土灵。
茯芍的脚步加快了,动作比先前更加迅速。
以她的身体强度,最多不过容纳四千年修为,而单陌奚的这颗蛇丹就蕴藏了近五千年的妖力。
超过八千年的妖力容于茯芍一身,尽管那五千妖力被束缚在陌奚蛇丹之内、而非直接灌入茯芍经脉,这个数字也还是过于庞大了。
她撑不了多久,必须尽快找到灵玉所在,将陌奚的妖丹取出奉还。
两刻钟后,茯芍最后一次闪移,冲出了那片诡异腥臭的山林。
她顾不得打量前方是何地界,猛地弯腰,咳出了陌奚的蛇丹。
雌蛇全身的皮肤已被血气冲得泛红,眸中也隐有血丝。
她剧烈喘息着,大口吸入清凉的空气,用以冷却体内暴动的血气。
陌奚半步未落,拉起茯芍,让她倚着自己歇息。
层层水纹在空中荡开,被这阴凉的水汽包裹,茯芍皮肤上的红意迅速退去。
她抵着陌奚的肩膀平复了一会儿,慢慢缓过了劲儿。
“没事。”扭了扭腰,她示意陌奚放开她,热切地往前面望去。
一处巨大的石窟正对着密林出口。
石窟口高四丈、宽三丈,并不狭窄,按理这个大小足可透光,然而除洞口一圈石壁外,往后一尺处便漆黑如墨,无有半点光亮,黑得诡寂。
“在里面!”
这任何人一看便觉蹊跷的石窟并没有冷却茯芍的热情,她反而更加高兴,信誓旦旦地点头,“一定就在里面,我要是灵玉,我也会待在里面。”
黑漆漆的,安全十足,一看就适合做巢穴。
陌奚往洞内铺入神识,穿过漫长无光的洞窟,在黑暗的最深处探得了一丝深沉的妖息。
一头巨物正在洞内酣眠。
陌奚触之即收,将自己的神识拢回,没有进一步探查对方的实力。
见他没有应和,茯芍明白了过来,“守着灵玉的玉兽不好对付吗?”
陌奚颔首,“实力不在你我之下。”
“是‘你、我’之下,还是‘你和我’之下?”茯芍问。
问完,她便见那双垂眸里漾起涔涔笑意。
陌奚柔声道,“‘你、我’之下。”
“走!”茯芍底气足了,伞尖直至洞内,“杀了它。”
她的蛇瞳已然收束,身周散发着高昂的战意。陌奚按上了她的伞,“已夺了人家的玉,又何必赶尽杀绝。”
“玉兽守玉数千载,夺了它的玉,它焉能不回来复仇?”茯芍不赞同地睨着陌奚,“今日不杀它,来日它寻到淮溢来,一脚就能踩死几十条小蛇。”
“嗯,芍儿说得有理。”陌奚点头,“既然如此,不若回去,左右我们也不是非要这块玉不可,何必杀生结怨。”
“陌奚!”茯芍惊诧万分 ,“你什么意思!不想交尾就直说。要是怯战,那你就在外面待着,我自己进去。拿了玉,我直接就去找丹尹!他可不会畏战不前!”
陌奚松开玉伞,“芍儿、芍儿,是我不好。方才所说,只是担心里面会有幻境。”
茯芍一愣,恍然理解了他的意思。
从方才林中那片扰人心神的血烟可见一斑,此处玉兽很是厉害,若洞内也有幻境,极有可能挑拨同行者自相残杀。
一时间,她羞窘万分。方才要真是幻术,自己已然中计,怕是能和陌奚当场打起来。
“抱歉……多亏你提醒。”羞愧之后是连连后怕,茯芍郑重道,“之后我一定留神分辨。”
“芍儿是第一次外出游历,自然不清楚外面的情形。”陌奚笑着,语气一转,“不过,芍儿不清楚外面,难道还不清楚我么,才两句话的工夫就要弃我而向丹尹……嗯,原来我在芍儿心中的地位如此岌岌可危。”
茯芍面露赧色,拉着陌奚的手晃了晃,“我错了,夫君~”
陌奚弯眸,“下不为例。”
他轻易把这一段掀了过去,没有提及在茯芍轻易道出“丹尹”两个字时的冷意。
更没有提及,他所演绎者,不是别人,正是沈枋庭。
若这秘境里真有幻境,茯芍担心会挑拨离间他和陌奚,陌奚却怕茯芍看见的是沈枋庭……
二妖稍作整理,往洞窟中走去。
在没入那无尽的黑暗中时,他们默不作声地同时幻化出蛇尾、释放出蛇信,抹除了来人界后的一切伪装。
黑暗对蛇没有影响,比起后天得到的人类视力,蛇妖更习惯原生的嗅觉、温感和蛇腹接触到的震感来认识世界。
没有声息,没有光亮,全然漆黑的甬道长得漫无边际,整整两刻钟都没有半点变化,耳边只有约是钟乳石发出的涔滴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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