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by舟不归
舟不归  发于:2024年0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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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兰庭,林圆韫兴高采烈的跑上前来,小手抓着母亲的衣裾,要跟着一起走。
谢宝因嫣然一笑,便也缓慢陪着,步过甬道,快到北面居室的时候,忽然望见雨幕中所跪的叔郎。
她命乳媪看好林圆韫,随即走过去,终于确定所见非假。
“卫罹?”
听见女子的声音,林业绥半垂眸,安静等着,可等了许久都不见人进来,猜想到了什么后,放下手中的竹箸,起身走出居室。
他满心无奈的笑了笑。
果然是在劝说那人起来,言语间还夹带着长嫂对叔弟的心疼。
眼眸下垂,等发现她的文履被地上雨水浸着,衣裾也被污水所沾染,他皱眉不悦,肃然道:“幼福。”
谢宝因循声回头,看到身披黑衣的林业绥缓缓从室内走出,她错愕良久,前面不论怎么问林卫罹都问不出他跪在这里的缘由,以为是身体不虞到意志不清。
如今内心却是已经全部都明白。
男子伸手过来。
她嵬然不动。
林业绥看着女子,她鬓边的垂髫随风而扬,眼神里带着还没有散去的疼惜以及淡淡的怨恨。
他加重字音的同时,却又放缓了语气:“幼福,上来。”
因为是擅自去解印綬,未经氏族,林卫罹不敢说出来,所以一直都是缄口不言,如今听到长兄的言语,悄悄看了眼坚决在保护自己的长嫂,低声开口宽慰,主动说事情原委:“长嫂,我没事,今日是我做错了事,自己要在这里跪着的。”
谢宝因思量片刻,不再插手男子对家弟的训导,往北面迈去几步,站在阶前,缓步上阶,看见男子伸出的手仍未收回,她抬眼望去,撞入漆眸。
随即,她抬起右手,放入温厚的大掌中。
察觉到女子的手心冰凉,又想到她这几日曾有小疾,林业绥刚缓和下来的神色,再次变得凝重。
他语气严肃:“仅为叔弟就与我闹到如此,要是日后我真惩诫儿女,幼福是不是还预备不顾自己的性命。”
谢宝因侧头,看向雨中的郎君,淋久春雨,必会伤及身体:“《孝经》开宗即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4],郎君此举,是在让卫罹不孝,且‘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5],郎君自己说过不会听任我们的孩子如此,为何如今又要陷卫罹于如此大恶中。”
林业绥斜视一眼兰庭,神色冷肃:“幼福难道没有听到是他自己要跪的,与我何干。”
然后,他俯身低声耳语:“幼福与我负气,便丝毫不怕痛伤我心。”
媵婢与仆从都低头侍立在主人两侧,隐隐能听到家主所言“负气”二字,他们不敢揣测主人,皆神色无异。
听着男子用低沉的嗓音说出哀怨之言,谢宝因泄气,内心也慙愧,软下声音:“郎君先与卫罹谈话。”
宽袖之下,林业绥暗中揉了揉她的指腹:“记得更衣。”
谢宝因垂首,看着缘边被泥水所污的衣裾,脑袋微微往下一动,点头,随后步入居室。
走去北壁更衣。
随侍进去的媵婢到西壁箱笼找来衣裾放在衣架上。
谢宝因张开双臂。
玉藻与另一名媵婢为其脱衣,换上三重衣。
几案东面摆置有炭火。
谢宝因徐步走过去,看着晨初未阅完的简牍,缓缓屈膝,以膝上的股压住膝下的胫:“命人去请疾医。”
玉藻放好坐具:“可是女君身体又不虞?”
谢宝因指腹抚上竹简所写的前人豪情,淡言:“雨中跪久,双膝被寒气侵袭,没了四时可肆意行走的能力,以后还要怎么实现心中的抱负。”
这是给家中四郎请的。
玉藻明白过来后,退出室内,发现兰庭中的侍女与仆从全部被遣离,只剩家主和跪在地上的四郎。
她低着头,麻履尽量放轻,从男子身后离开。
一阵风起,吹来雨丝。
林业绥立在台阶之上,看着脊骨不弯的家弟,造成居高临下的睥睨,冷声质问:“有解印綬的勇气,怎么便连进来见我的胆量都没有。”
林卫罹始终低垂着头颅,束冠于顶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身上的燕居服也紧贴着躯体:“我做错了事情,理当惩戒。”
“做错?”眼皮低垂,林业绥的视线往下看去,谛视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少年,“知道自己做错,你不来我面前解释,却不声不吭的跑来这里跪着?既然怕我责备,便不要去做,既然做了,便要明白不管是什么后果,你都必须要去承担,而不是有懦夫行为。”
他敛眸,沉声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为何要辞免官职?”看着少年被浅薄一层雨水所淹没的双膝,又问,“你这一跪,为的又是什么?”
“我与二兄的志向不同,我想要去西南之郡。”大约是长兄前面的那些话给了他勇气,林卫罹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一鼓作气把内心想的事情全部道出,“我想去军营,而非官署,我想在战场,而非朝堂,我想手握长矛,而非彤管。”
林业绥把右手背在身后,不置一言。
“长兄,你可以打我骂我,甚至阻止我去西南。”林卫罹再次表明自己的决绝和志气,“但即使我不能去西南,我依旧还可以去西北、南方、华北、华南,鸿鹄若不能高翔,则不死不休。”
沉吟片刻,林业绥从隋郡的那片厮杀声中抽身,缓缓道:“在建邺我能护你,军营战场之上,你这条命便是送给了天,你应当知道,军中没有长寿的人。”
“我不需要长兄来护,踏春宴上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再发生第二次,博陵林氏的先祖之中,也曾有人于长江水畔铁马金戈,厮杀血战,造就绝世功业,如今朝堂已有长兄和二兄,至于卫隺...自去年家宴以后,他便终日喜好于水利工事。军营之中自然是该由我来,我不仅要叫他们知道南方世族不是昆仑瘦猴,更想要重振林氏在军中的遗风。”
林卫罹抬头,眼中是属于少年郎的坚定和意气:“先祖北渡而来,荣曜当世,我不需要长寿,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6]。”
这位林四郎说:“诚必不悔。”
看着家弟形于金石的决绝,林业绥眸光闪动,他好像听到了滔滔江水声在耳畔翻涌。
疾医请来,但是居室阶前已经没有林卫罹。
男子仍还立在原地,抬眼朝那边的侍女扫过去,黑沉的眸子里便已带着股不容有丝毫的隐瞒的讯问。
侍女仓惶行礼:“禀家主,这是女君为四郎所请的。”
林业绥视线收回,语气极淡:“带去四郎的屋舍。”
随后转身进了室内。
兰庭里所栽种的青竹与斑竹皆被打湿,泛起不少土腥之气。
居室中央的几案以东,素绢编织的长宽皆五尺二的坐席之上,谢宝因跽坐于席面,在其左侧一步远的地方摆置着博山炉,炉孔浮出青烟,犹如山间白雾。
她白嫩手心里捧着半边错季栽种的石榴,通红饱满,薄薄的果皮被划开,露出里面的白色隔膜,再是数不清的硕大红籽。
被汁水染红的指尖将一粒粒籽从上面分离,堆垒在几案上的漆纹盘中,旁边还摆着醴酪[7]。
林业绥迈步走过去。
谢宝因抬目:“卫罹离开了?”
林业绥在南面坐席蹲跪下,淡垂眸子,两指拿了颗石榴籽:“身体还未痊愈,先去存眷别人。”
男子发热的指腹紧贴唇肉,谢宝因张口,舌尖去卷的时候,不小心碰触到,下意识舔唇:“郎君日日都会遣仆从回来询问,理当知道我已病愈。”
自那日以后,林业绥便再也没有归家,只是每日都会命身边仆从往返长乐巷与官署。
感知着指腹被女子舌尖舔过的酥麻,有意为之的林业绥隐忍下笑意,开口与她说起要离家的事情:“我明日要离开建邺去西南,卫罹会跟着一起。”
剥好余下的石榴籽,谢宝因伸手把这些皮膜扔在烧得殷红的炭火上,淡淡的果香也漫出:“怎么如此突然?”
她记得是正月开始预备西南郡县的调兵事宜,广汉郡那边如今应当兵力充沛,何事竟然要综理天下政务的一省长官亲自前去。
“西南情况危急,王烹和他的幕僚毫无计策。”林业绥拿出佩巾,在坐席踞坐,然后朝女子伸手,“文书往来再快,也比不上亲自过去监督其事。”
谢宝因从右侧膝行去他那里,然后跪坐,与其对面而视:“卫罹今日在外面跪着,便是为了这件事情?”
林业绥半垂眸,擦拭着她被染红的指尖:“还有擅自解印綬。”
林卫罹会选择进入军营去建功立业,谢宝因并不感到意外,他从前所写的策论确实大有可为。
可辞去官职也的确过于意气用事。
还有...她问道:“陛下会同意吗?”
博陵林氏的家主已经在朝堂有如此权势地位,要是军中再出来一位掌权柄的林氏子弟,岂不就是有当年王谢两族的风范,哪怕林卫罹未必就能够建功,但终究是一个隐患。
擦完后,佩巾上面残留着淡淡红色。
林业绥放下,虚揽过女子的腰,掌心轻落在女子腹部,答她前面问的话:“丢失两个郡,陛下如今便是顾忌也不能如何。”
只有天下局势过于稳定的时候,世家才会被忌惮。
既然左右都是一盘危局,为何不利用一番。
谢宝因面向案面,跪直身体,把醴酪浇在漆木盘面的石榴上,搅匀好后,执木匙递给男子,只是目光突然被其他事情给吸引而去:“郎君又要离家?”
女子递来嘴边食,林业绥正要食用,却又被拿离,进入她自己口中。
他微拢眉,抬眼,眼尾漫出几丝被戏弄的可怜:“明日直接出发。”
自生下林圆韫以来,又在妊娠的谢宝因最不能看见他这副神情,只好重新从盘中舀给他,毫不遮掩的说出心中的疑窦:“那怎么还换了发冠?”
这冠是收在他们二人所住的居室中,近几日男子并没有派遣身边的仆从来取,她命人送去的也是另一顶束冠。
林业绥伸手擦去女子唇上所残留的醴酪,然后直接抬起,用舌尖舔去,轻声笑道:“那天中夜,幼福以为是谁给擦的身?”
石榴的甜与酪的咸甜交织中,谢宝因想起那夜的事情。
在医工前来诊治过后,又经过针刺灸疗,便开始断断续续的出汗,到了夜里,更是发了一场大汗,但是因为睡得迷糊,所以不愿睁眼,命左右媵婢为自己净身。
很快她就听到脚步声,有人坐在卧榻旁边,那时脑袋昏沉,失去意识之前只察觉到压在身上的翡翠衾被掀开一角,一双手探入中衣,轻轻擦拭着...
明白过来的谢宝因视线微垂,对上男子那双笑眸。
那天夜里,他回来了。
林业绥又问:“佩巾可有收好?”
谢宝因轻轻点头:“郎君留给我佩巾是何用意。”
林业绥眼神炽热的看她,笑了笑:“当然是忧虑幼福过于思念,积成心疾。”
谢宝因闻言蹙额,不知道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有意要掩盖,转而言其他:“我又不是阿兕,她才是很想郎君这个爹爹。”
比起从前在襁褓中不怎么亲近男子的时候,如今林圆韫已经开始会粘他,一两日没有见到,便会耸起鼻子,口齿不清的要找爹爹。
这几日以来,爹爹二字都快要差不多能学会了。
林业绥神伤的垂眸:“是吗?”
“那我给你的佩巾在何处。”他意味深长的笑着,“既然不会思念,那也不会有心疾,何不物归原主,我很喜欢那块佩巾,从隋郡就一直贴身所用,这次去西南也想要带上。”
谢宝因被男子的话给噎住,佩巾被她放在了夜夜寝寐的玉枕旁边。
她本来想要随便用个理由搪塞过去,但是看见男子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又想到这几日来他都遣仆从回来询问家中情况,必然是了然于胸,只好言道:“那日身体不虞,无力再归置回箱笼,所以被我随意放在卧榻之上,郎君如果想要,我这就去拿来...”
林业绥喉结一滚,打断她的话:“左右媵婢。”
谢宝因大约猜到了男子的意图,红着脸沉默。
林业绥饶有趣味的盯着她,嗓音低沉:“我不过几日未曾归家,这些奴仆便敢对家中女君如此不恭不敬。”
男子缓缓相逼,用着最温润的方式。
谢宝因意识到他这个人又在计算自己,不再局促,主动倾身上去,伸手轻摸他喉结:“郎君想要听我说什么,我说就是。”
林业绥笑而不言,算计而来的爱意又有什么意思。
闻着女子身上的幽兰香气,他自嘲笑道:“幼福什么都不用说。”
察觉到男子嗓音下沉,隐隐露出乞求不得的悲哀。
谢宝因附耳。
她说:“眷眷怀顾 [8]。”
林业绥眼底浮上笑意,然后得逞的吻上女子。
即使毫无意义,可他还是忍不住去算计。
因为他本就卑劣。
【??作者有话说】
林业绥:老婆想我!
[1]改自西汉·刘向《战国策·秦策三》:“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译:到一寸土地就是王的一寸土地,得到一尺土地就是王的一尺土地】
[2]春秋·左丘明《国语·晋语·叔向母谓羊舌氏必灭》 【整译:叔鱼刚生下来,他的母亲仔细看后,说:“这孩子虎眼猪嘴,鹰肩牛腹,溪壑尚有盈满的时候,他的欲望却不会满足,将来必然为贪财受贿而死。”】
[3]解印綬:解去印绶,谓辞免官职。
[4]秦汉.儒家典籍《孝经·开宗明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5]周朝.儒家五经之一《尚书·康诰》:“王曰:‘封,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译:最大的罪恶,也就是不孝心不友爱。】
[6]《魏书·张普惠传》:“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7]醴酪。(甜酒和奶酪)《礼记·祭义》:“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以为醴酪齐盛,於是乎取之,敬之至也。”
[8]《诗经.小明》:“眷眷怀顾。”【译:我无限眷念朝夜思慕。】

第93章 咬破石榴
在新生的晨羲之中, 天下万物又重新曝露在光明里,载着朝露的树叶把阳光折射出数道春晖。
林却意与林卫隺缓缓步行其间。
他们昨夜得知家中四兄这次也要跟着长兄前去西南,前来相送。
来到林卫罹所住的屋舍中, 走过植有樟松的庭院, 从北面上阶后,刚进居室里面就看见杉木铺成的地板上,四处都零落放置着箱笼。
两人一抬眼便能发现那个早已束冠穿衣的少年站在西壁前,收拾着自己要带去的衣物简牍。
林却意没有走过去,就近弯腰拿起一卷书简:“怎么这些东西也要四兄亲自动手, 居室也是乱成一团,为何不命那些奴僕来整理。”
心愿达成的林卫罹春风满脸, 一开口就好像是仲春的清风提前把天下所有的春意都吹来了他这里:“这些都是历来兵家的大成之作,或有兵家经典,于我而言值万钱,如何能安心让奴僕来。”
林却意叹气, 看着悒悒不乐。
林卫罹以为是自己哪里言行有失。
“与四兄无关。”林卫隺阅看着这些兵书,说明其中缘由,“因为她怕今日错过四兄离家, 不能相送, 要我在太阳初生之际就去喊她,如今心里有气却发不出来, 所以相貌怏怏。”
扫了一圈室内的箱笼,他抬头询问:“四兄是不准备回家了?”
林却意立即皱眉, 朝人看过去, 语气冷厉:“五兄在乱说什么?”
因为看着林卫罹有要把全部的书简都带去西南的意思, 所以林卫隺才会有此一问, 但是面对指责, 也没有解释,咧嘴笑道:“是我回不来行了吧,怎么突然就如此护着你四兄了。”
林却意气得走过去,两只手去扯少年的脸颊:“五兄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哪里有你这么说话的,什么叫回不来了。”
她刚说完,眼睛就变红了。
看见妹妹被惹哭,林卫罹警戒的看向五郎。
从高平郡回到建邺以后,亲眼看着外祖离世封土,林却意就很害怕听到跟死有关的事情,他们父亲死的时候,这个阿妹也还没有诞生。
他们以前经常嬉戏斗嘴,从来也不见这位阿妹哭过,林卫隺瞬间开始变得手足无措,最后只好用她往昔所言来宽慰:“四兄还要去南边,我也要去做你口中那个愚公,山都还没有移,怎么可能回不来,我就是随便乱说的。”
林却意拿出身上的佩巾,自己擦眼泪:“我又不是因为五兄的话才哭,就是忽然觉得伤心,你们都已经有自己的志向理想和归处,我们明明是家人,但还是要分别,各在一方。”
林卫隺发现有用,继续笑言:“等四兄以后成为大将军,便是阿妹的倚靠,要是你未来郎君敢欺负你,直接叫他提剑找上家门去。”
“那五兄呢?”
“我移山去压他。”
兄妹二人对视良久,捧腹大笑起来。
青色帷幔垂下,女子在卧榻之上熟寐。
林业绥缓步走去北壁,披好黑底金纹的鹤氅裘后,往门户处迈步。
馆驿送去尚书省的文书,在平旦时分就已经送来长乐巷,家中奴僕不敢擅自接手朝政的公文,所以事急从权直接送来屋舍。
听见室内脚步声,双手抵在胸腔的官吏匆匆抬头,看见男子阔步出来后,连忙整理仪容,有礼有节的行稽首礼,然后递上两封羽书。
林业绥徐步至居室阶前,伸手接过后,用左手一并捏着,然后顺势背在身后,部署自己离开后的公务:“我即刻要出发去西南,这几日省内关于西南的文书,你回去归整好后,送入太史局入册。”
官吏拱手作揖,而后被仆从引到外面的巷道。
已经奉命预备好车驾、箱笼的童官正好和他们擦肩而过,他急速走到还立在原地的男子跟前,叉手行礼:“家主。”
听见坊门大开的街鼓声,林业绥垂眸缄口,等鼓声消弭后,才不急不缓道:“书斋的案面有两封帛书,送去给裴爽、裴敬搏二人。”
童官拱手领命,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又返回原地,恭敬问道:“家主,可要跟他们说什么?”
“离开建邺以后,我与王烹的性命便系在他们二人身上。”拂过左手所握文书上的羽毛,林业绥已经能够预想到在自己离开后,朝堂上将要发生什么,征战沙场的将军最怕的不是敌人,而是这些文臣,“不得已时,去东宫。”
庙堂之高的君心绝对不能被扰乱。
童官脸色微变,他知道家主此去西南,又是堵上自己的性命,内心不觉酸涩,但又什么都不能说,奴隶只能服从主人的命令,行完礼便疾速离开。
昨夜的那场雨下得淅淅沥沥,兰庭中所栽植的松柏竹树被打湿,室内的人也是挥汗成雨,最后沐完身才枕着雨声寝寐。
谢宝因醒寤之后,内心想的是庆幸中衣是丝绢所裁制的,顺滑细腻,若不然,稍稍一动就会疼。
她想,大约是被弄破皮了。
从前哺乳的时候,阿兕都没有这么凶。
发现晨光从南面窗牗而进,谢宝因掀开衾被,从卧榻的帷幔后面出来,腕骨也发酸。
幽静的室内,男子披着外衣,踞坐在几案西面,大腿敞开,而后慢条斯理的揭掉上面所沾的鸟羽,展开帛书,敛眸看过。
听见声音,他抬眼,顺手把缣帛放在案上的另一封羽书上,温声笑道:“怎么不多寐一下?”
谢宝因看见昨日的乳酪石榴还放置在案上,边屈膝弯腰跽坐,边把漆纹盘放在席面上:“我以为郎君已经离家去西南了。”
林业绥笑而不语,看来他的确是过于放肆了,所以才已经使她楚弓遗影,后徠又不经意的扫过她身上所穿中衣,眉头微皱,伸手过去,将昨夜自己未曾系好的衣带,重新解开,长指再系结:“日漏七刻出发。”
因为要保证朝政稳定和统治,且能够及时传达公文和讯息,所以天下快马近乎都在朝廷所设的馆驿中,他们要先乘车去三十里外的陵水驿,随后再换骑能日驰五百里的驿马,赶至广汉郡。
系好后,他指间穿过女子细腻幽香的乌发,以指为梳,将有些乱的鬓发弄好,漫不经心的问道:“石榴很好吃,为何拿走。”
唇齿间,嫣红的石榴籽被咬破,细小的汁水流入喉间,后来石榴籽被弄脏,他便用玉枕旁边的那块旧佩巾擦拭干净,再细嚼慢咽的吃咽,端着的是世家长子的矜贵风范。
谢宝因看了眼男子案前的文书,虽然被上面的帛书遮掉大半,但依旧还能够隐约见到“西北”“隋郡”“恐”“突厂”几字,听见男子的话,用皎洁如霜雪的眼神看向他:“郎君还想吃?应当还有几个,我命人去拿...”
林业绥好整以暇的看着。
说至一半,她反应过来,两颊涌上红潮,然后双手撑在案面,跪直身体,直接恼羞成怒的倾身咬了上去。
女子眼底还带着刚睡醒的雾气,林业绥抬头吻了吻她:“还是很痛?”
谢宝因摇头,想起紧急的事情,赶紧问他:“郎君把佩巾放在哪里,时日一久,会洗不掉的。”
“昨夜的佩巾我要带走。”因为那条染上了石榴汁,林业绥一副仁人君子的模样,哄笑道,“重新留条给你。”
谢宝因还来不及说什么,居室外面已经响起幼童咿呀喊娘的声音,更衣傅粉的媵婢也低头进来。
两人更好衣,盥洗完后,林业绥命乳媪把哭闹的女郎带进室内。
谢宝因装饰高髻的时候,忽然听到林圆韫开口说了一句“要次奶..”,回头便见男子从那只小手中扯过昨夜的佩巾。
两刻后,仆从童官疾步走进居室,刚走三步就停下低头行礼:“家主,裴御史答了‘比干挖心’四字,裴少卿说会尽力而为。”
林业绥嘴角扯出一抹不浅不淡的笑来,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裴爽与裴敬搏虽是族兄弟,性情却截然不同。
听到这么一句激愤之语,傅好粉的谢宝因缓缓撑案而起,双手自然抵在身前,宽袖轻垂,她好奇询问:“比干挖心,裴爽?”
林业绥收好佩巾,笑着颔首,然后从坐席上起身,走到女子旁边,对她伸出右手。
谢宝因垂眼看了眼,把手交给他,腹前的另一只手便也自然垂落在身侧,与男子先后走出居室,随即併肩而行,侍女随侍身后。
他们还需要去郗氏那里。
站在兰庭里的林圆韫看着父母要离开,急得直接嘤嘤而语,最后发现他们是真的走了,情急之下,直接糯糯的喊出一句:“耶..耶..”
林业绥顿步,只觉得胸口的跳动有一瞬间停滞住,过后才再次搏动起来,他回头望向孩子,喉结滚动,迈步折返回去,用宽厚的掌心抚摩着女儿发顶,又再走到妻旁,十指与她相扣:“多谢。”
看见他们相处亲近,谢宝因眉眼也变得温柔,从前他待林圆韫总是带着一种疏离感,听到男子跟自己道谢,她愣住,笑出声来:“郎君为何要谢我?又不是我叫的耶耶。”
从林圆韫诞生以来,林业绥始终都只不过是觉得从此世上又多了一个与他血脉相连之人而已。
唯一的不同是,这是谢氏为他生的。
直至刚才,他才开始真正去承受[1]为人父的那份情感:“多谢幼福生下她,让我得以成为父亲。”
谢宝因宛然而笑。
北边屋舍的厅堂中,除却要去官署的林卫铆以及妊娠八月的袁慈航,家中的郎君娘子都已经在这里。
林业绥和谢宝因来到堂上的时候,郗氏刚与林卫罹交谈完,两人抬臂向北面行礼,随后在厅堂以西分别跽坐入席。
妇人也大约是觉得有个位高权重的长兄一起去西南,肯定是与其他的世家子弟一样前去镀金,不会真的去碰兵戈,或是杀人见血,所以说的都是些命他好好听长兄的言语。
十分平易近人。
为了西南之行能够顺利,林卫罹从席上站起,走出案后,来到堂上,两手相抵一拜,再跪下叩头行稽礼:“我会紧记母亲所言。”
“孝顺便好。”郗氏欣慰点头,又看向坐在厅堂西面第一张几案后面的男子,虽然有争吵,但他们毕竟还是母子,这是该有的体面,“这次你又去那么远的地方,不觉想起你九年前去隋郡的时候,不过好在如今成家立业,我也不用再成天操心,西南险恶,望你平安归家,注意身体。”
林业绥不疾不徐的垂眸喝了口热汤,然后朝坐于北面尊位的妇人颔首道:“多谢母亲挂念。”
母子间的体面就此结束。
童官也前来堂上回命,车驾已停在巷道中。
林业绥、林卫罹从几案后的席面起身离开,登车先启程去往陵水驿,身为郎君的林卫隺跟着一直送到家门外。
身为妇女的谢宝因与林却意则跽坐于案后不动。
郗氏看向安安静静抬臂食汤的女子,内心开始想起那件事情来,她知道还必须要有这位博陵林氏宗妇的准允。
因为妊娠不能饮茶,所以侍女所送的是碗肉汤,汤面上还有肉糜浮着,谢宝因在心里叹了口气,晨初进食这个只会觉得恶心作呕,但毕竟是在君姑的堂上,为了礼数周全,也不得不食用,她拿起羹匙送入口中,细细慢慢的嚼烂后,以汤送服。
想着食用完就辞别。
可饮完热汤的郗氏刚开口就已经彻底打碎她想离开的念头:“我有一件事情要与女君谈。”
既是君姑,又是屋舍主人要相谈,谢宝因先后垂手,放下手中漆碗,用佩巾擦拭完沾染油腥的唇角后,双手叠着放在案下的膝股处,微微斜侧着身体,看向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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