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by舟不归
舟不归  发于:2024年0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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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人却堪比六畜,倒在殿上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站在后面的谢贤身体右半边都是鲜红。
旁边林业绥的冠服也被血所污。
天子在宫殿要杀朝臣,还是三公九卿之二,内侍急忙跪地,死死抱住李璋的腿,其余官员也接连跪地恳求。
只有林业绥、王宣、谢贤三人仍还站立着。
便连郑彧都难以承受天子之怒,伏倒在地。
李璋扫过殿内的人,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身上,然后踢开内侍,扔掉手中的刀,抓着胸口,呕出一口血来,蔑视一笑:“愚蠢之人,不足多诛。”
最后便昏倒在地。
内侍和殿卫急忙把天子抬到燕寝,又去命医工速来诊治。
百官则还等在含元殿。
两刻后,殿卫赶来这里急切禀告:“各地官员、附属藩国和羁縻府州的使者都已经入兰台宫,要来朝贺陛下。”
谢贤、郑彧一心在燕寝,王宣也不打算管这些政务。
林业绥只好走上前去处理,哪怕脸颊与身上都是血,仍面不改色的淡定命令:“派遣内侍去把他们阻挡在中书省官署,便说谢司徒仍未朝贺完,奉帝命率他们去官署短暂休息。”
随后他抬目,冷言:“殿内发生的事情,谁要是敢传到殿外,全都割舌刺目。”
殿卫拱手作揖,马上领命离开。
没多久,天子醒来,遣散官员离开,唯独留下一人。
内侍上前道:“陛下要见林仆射。”
林业绥只好又去了天子燕寝。
已经快到知命之年的李璋病卧在睡榻上,发间窜出了几缕白发,胸口起伏也极其不正常。
胸痹之症加重的天子艰难吐息:“张衣朴是被你救下的吧。”
林业绥眸光微闪,缓缓吐出一字:“是。”
身为一国君主,就算是功绩如天地,但只要失去城邑,后世都会把这位皇帝归为无能,功绩减半,而在连失两座城邑的耻辱之下,天子对他的戒心必会消减。
天子要杀人,所怒的也不仅只是城邑一事,而是内心对于三族的愤恨加深,动了气疾。
这次是他要拉天子入局。
“不愧是林从安,用一颗计算之心就算尽天下事。”李璋心里始终都在想西南三郡的事情,已经无力生气,赞赏一句后,又无奈笑出两声,“真是可惜啊,刚刚没有能够杀了他们,郑彧也就算了,毕竟是他族内的子弟,理应护家主,但是没想到谢贤的门生也有如此忠义之举。”
林业绥半垂眼皮,将淡淡笑意敛在眸中:“陛下今日要是真的杀了他们,天下士族便可鸣鼓而攻之,所以陛下能够对他们治罪诛杀,但不能在未治罪前动手,届时无论有罪与否,士族都会认为是陛下已经难容世家,惶恐之下,将会滋生动乱。”
“那就治罪。”李璋几乎是咬牙说出这一句话,往日三族虽然凌驾皇权,但是子弟才能足以治天下、守天下,可今日皆是粪土之墙,“西南三郡那边由你来治理,等这场大雪消融,便重新从其他郡调兵,让王烹过去领兵。”
“但也要明白,要是王烹收不回来巴、蜀两郡。”
“我也可以杀了你林从安。”
走出燕寝,来到含元殿外,男子闻着里面弥久不散的血腥味,受不住的弯腰猛烈咳嗽起来,但他任由咳疾发作,没有半分要去克制的意思,连带着前两年所受的内伤也跟着一起发疼。
内侍立马上前,递过手帕:“陛下命我给林仆射,要望林朴射多注意身体。”
林业绥直起腰背,顿首谢恩,然后缓步下殿阶,看着天地之间的一片缟素,咳声仍然还止不住,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他从隋郡重回到建邺,在缈山提剑杀梁槐的时候。
只是这一次,执剑人却不再是他,成了殿内的天子。
男子沿着甬道离开的时候,风雪的声音掩盖住咳声,黑底金纹的鹤氅裘把衣服上的血迹覆住。
等在阙门外的童官看到男子脸上的血,吓得失色。
登车归家后,林业绥也直接去了书斋。
童官捧着大氅,想起家主身上的血,恭敬询问家主可要去请医工来,但是室内毫无回应。
仓惶之中,他命仆从立即去禀告家中女君。
身侧的炭火在崩裂出声的时候,谢宝因也松开紧握的左掌,她垂头望着腹部,在内心默默消化着。
随即手撑凭几,在跪直身体后,缓缓从席上站起。
侍奉在旁的侍女不徐不疾拿来丝履。
谢宝因抬足穿好,双手交叠在身前,然后走出居室。
侍女也持着罗伞随侍而去。
走到书斋,还未上阶,童官已经拱手行礼,急切禀告:“女君,家主的衣服与脸上都是血。”
谢宝因镇静命道:“先奉匜沃盥。”
然后进到室内。
家中居室、厅堂与书斋的四壁都是以将花椒捣碎混泥,涂抹而成,能够使得室内温暖如春。
林业绥跽坐在几案东面,几案之上有翰墨与一根竹简,他视线微垂,始终都沉默不言,蜿蜒在眉眼上的血迹虽然已经干涸,但抬眼的瞬息,冷意乍现。
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林从安,眼中杂糅了无数的情绪。
决绝,凄怆,悲切,杀伐还有...放弃。
他想要放弃什么。
她仓猝开口:“郎君?”
发现女子在蹙眉忧心,林业绥唇角扯出一抹淡笑:“这血不是我的。”
谢宝因走到他身旁,屈膝跽坐下去。
林业绥伸手绕到女子身后,托着她腰身。
室外的侍女也进来奉匜,谢宝因在看向案上的那根竹简后,才从侍女那里接过巾帕,一点点擦去男子脸上的血迹,小声哀求:“我们回去吧。”
林业绥温和一笑:“好。”
浴室内,侍女鱼贯而进。
旁边的居室中,谢宝因站在东壁,给男子缓带脱衣。
等林业绥离开去沐浴,她命人唤来男子身边的仆从,而后问道:“兰台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童官先行揖礼,再如实禀告:“今日朝贺的时候,医工被诏令去含元殿,外来使臣全都未能朝觐,而谢司徒和郑令公的身上也全是血。”
谢宝因噫气:“他们身上可有损伤?”
童官摇头:“应该没有,并未被医工诊治过。”
询问完男子的仆从,谢宝因回到室内,她缓缓走到几案南面,在坐席旁脱履,然后跪坐下去,即使身侧有炭火,心神也变得凝滞。
等听到木屐的声音时,漏刻箭标处已经上浮三刻,谢宝因循声抬头,往东面看去,男子沐过的墨发散开而来,发梢还有水珠低落。
大袖交衽袍,黑色金绣的大氅。
她那年在缈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是这样。
不同的是,那时的林业绥与自己相错而行,各自沿着山阶上下,如今却朝她一步步走来。
林业绥走到女子身边,蹲跪在席面,用冰凉的掌心抚摩她发顶,脑中还充斥着前面仆从所禀的话。
他半垂眸,看着隆起的腹部:“四个月,好像可以了。”
谢宝因侧过身体,目光停留在男子眉心,点了点头。
相同的是他眉目间还是那么疏离,毫无感情。
林业绥问:“要吗?”
谢宝因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不能太用力。”
林业绥意味不明的笑着,贴耳低声道:“我这次只需要用到幼福两个地方,不用那处。”
谢宝因以为会是手和嘴,可当上半身伏趴在面前的几案之上,双腿肌肤感知到阵阵冷风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粗壮的青竹磨在山中沟壑间。
林业绥掐住女子凹陷下去的腰身,又小心的不去触碰到那部分隆起,他忽然开口:“那血是郑彧族弟和谢贤门生的。”
谢宝因愣住。
男子身边那个仆从向他禀告了。
林业绥重新换了个地方,毫不避讳的告诉她:“陛下已经命我来治理西南三郡的事情,他想要杀了郑彧和谢贤。”
意识到女子在走神,他又不满道:“夹紧。”
逐渐迷离在山林云雾中的谢宝因听到男子的话,乖顺照做,又努力保持着灵台清明,西南三郡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让天子这么坚决,甚至不惜得罪天下士族。
男子呼吸猛滞,随后长吐一口气,他俯身下去,掐着谢宝因的下颌,逼迫她回头与自己接吻,然后两只手握住女子下腰,把她换了个方向。
两人对面而视后,他顺势箕踞在席上,闷声道:“丢了两个郡,守军将领逃了。”
坐在林业绥腿上的谢宝因低头看着交窬裙下的微微凸起,明白是男子的那个东西。
她想起那根竹简上面所写的“吾本弃俗,厌离世间”八字,张臂搂住男子,与他交颈相靡:“因为这件事情,所以郎君才待我那么疏离?”
伯父留在世上唯一的儿子已经是必死无疑。
谢贤是她父亲,他是渭城谢氏的家主,他一旦失势为匹夫,或是丧生,将军房必会衰亡,她很想为渭城谢氏做些什么,但又怕男子是在试探自己。
因为得知自己向他身边的仆从询问谢贤的事情,以为她要选择父族,所以冷淡。
她最后只能说出一句:“天子之诏,臣子莫违。”
听着极力忍耐的颤音,林业绥喉结滚动,身下青竹也在这股烈火中逐渐软掉:“我会想办法保住谢贤的性命。”
谢宝因看向熊熊炭火,没有回答,开口问男子竹片上的那八个字是何意,她记得那是《坐忘论》中的经文,译注为:我本来就厌恶世俗,要离开人间。
她阅看的时候,一直都觉得没有人会不留连俗世。
想起从前的事情,她说:“你要放弃什么。”
性命还是...我。
林业绥也不答她,手上稍用力,把女子从自己身上抱离,然后放置在坐席,低头专心检查,三重襦衣被揉乱,裈被撕烂,内侧布满斑痕。
他开口命侍女端来热水后,先站起,再弯腰抱起女子,缓步去卧榻,随即脱衣,亲自清洗她腿上斑痕。
他答:“那是父亲的遗物。”
昭德太子薨后,林勉常在深夜望月,众人只道是缅怀旧人,却不知道昔日意气风发的人早就已经厌世良久,最终在第三载的端阳节追随昭德太子而去。
因为要遵循其希冀与昭德太子一同供奉的遗言,他故意掩盖真相,对外说是病逝,所以这件事情,除他之外,无人知晓。
西南军情也远没有那么乐观。
谢宝因被迫箕踞坐在卧榻,安安静静的,任由男子来擦拭,等擦完后,她突然说:“谢贤是我父亲,你是我郎君。”
林业绥身形顿住,回头看她。
谢宝因十分平静:“你是博陵林氏的家主,而非渭城谢氏。”
天下熙熙攘攘都为利益二字,现在她更是博陵林氏家主之妻,需为林氏谋划。
林业绥去漆架处拿来丝绢中衣,看见她一脸肃然,轻笑道:“岳翁在朝中是司徒公。”
郑彧也是中书令,他们只是举荐,并未指挥,西南之事再如何严重,也不能直接要他们的命。
他又患得患失的说道:“幼福出身渭城谢氏,我怕幼福恨我。”
在书斋看到那片竹简的时候,他确实有一瞬间也曾想过放弃生命,像林勉那样用死来结束所有的痛苦。
谢宝因穿好中衣,主动倾身向前去搂男子窄腰,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他脖颈,忽然问道:“是不是雪开始消了。”
林业绥闻言朝居室南面看出去,然后嗯了一声。
到那时,王烹也该出发去西南。
【??作者有话说】
[1]“吾本弃俗,厌离世间”出自唐朝道士所著道教经典《坐忘论》,译文来源网络。

第90章 士族婚姻
这场纷扬而落的大雪是在正月末开始消的, 被雪所覆的天下万物也都开始褪去素白,表露出原本面目。
朔风微动,收口的宽袖轻拂。
两名侍女低着头, 双手紧贴在身前, 并肩走进位于屋舍北面的居室,在她们身后还另外跟着两名手捧器皿的侍女。
在距离中央几案不远处的地方,先后止住脚步,恭敬行礼:“女君。”
谢宝因跽坐在案前,因为只穿着中衣, 清晰可见她臀股下有漆木坐具,案面上是一卷竹片泛黄的书简, 这是林业绥去家庙前找来给她的。
听见声音,又瞥见麻履,她微微点头。
始终低头的侍女这个视角刚好能够看到跪坐席上的女子一举一动,所以低头除了能够明确尊卑等级秩序, 不敢僭越外,还能够更好侍主。
见女君颔首,站在前面的两个侍女同时上前, 侍立左右, 弯着腰,伸出双手小心护着。
已经妊娠五月有余的谢宝因在倾身撑案站起后, 右手下意识护住腹部,然后走去北壁的漆架前面。
侍女从架上取下一重蓝绢中单, 再是襟袖都有金纹的二重衣, 然后是第三重红色金纹宽袖上襦。
因为身份为尊, 所以宽袖是敞口, 而非侍女的收口。
逐一穿好, 两个侍女又把蓝白暗纹的一片式十二破交窬裙在女子腰部往上的位置绕过一圈半。
七八尺长的蓝色腰带松松系在裙头,长垂足腕。
发现女君已经更好衣,手捧器皿的侍女不慌不忙的侍坐在鸾镜旁侍巾侍水,随即起身,低头退出居室。
等盥洗完,前面侍奉更衣的侍女跪坐在左右,直起身体,双手从镜匣[1]中各自拿出一物。
她们撑地站起,行礼离开的时候,谢宝因也再次回到几案旁边,屈膝跽坐,诵读竹简,在她梳起的高髻中有一缕头发散落在外,以及两支似树冠的金步摇竖插装饰在其中。
忽然有咚咚的脚步声响起在室内,穿着上襦破裙,头戴金冠的小女郎闯进父母的居室。
跟在后面进来的乳媪也因为未能教化好女郎而十分惶恐的行礼:“女君。”
谢宝因视线微抬,看了眼乳媪,然后平视身侧,已经身长三尺五[2]的林圆韫也在孟冬学会走路,行如脱兔,现在学语也能够连着说上两三个字。
只是如果无人引导,很多时候都不愿意开口,所以每次她都要柔声询问,诱导其说话:“阿兕怎么又不喊我了。”
林圆韫这才稚声稚气的开口:“娘娘。”
谢宝因嫣然一笑,摸了摸她脑袋。
林圆韫看到阿娘对自己笑,像是明白什么,一只手去握阿娘的手指,另一只手努力去指着斜前方,只为让阿娘知道,喉咙处还发出因为学语不精而模糊不清的音节。
谢宝因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几案,那里摆着一驾小小的鸠车,昨夜在这里玩的时候留在这里的。
她望着略显急切的长女,不确定的问道:“阿兕想要玩?”
林圆韫坚定的嗯了声。
谢宝因微微往前倾过身体,伸手把鸠车给她拿来。
林圆韫得到想要的,立马踞坐在阿娘的坐席上,专心玩起来。
乳媪看女君对此并无不悦,赶紧侍坐在旁边,为女郎脱去布履,不至于把席面弄脏。
在漏刻内的滴到箭标浮出十七刻的时候,一名侍女低头进来:“女君,家中奴仆有事要禀,已经在厅堂。”
谢宝因望了眼西壁的漏刻,随即浅浅颔首,命乳媪留在这里照顾林圆韫后,起身往厅堂去。
足上的翘头履走过甬道,曳地的裙裾在身后随履而动。
太阳也已经从朝霞中升起,高悬穹天,曝在日光之下的面如凝脂,泛起碎柔的光泽。
堂上的奴仆看向门户,垂头退避右侧,等女子在北面的席上屈膝跽坐好,走到中央,跪下后,拜手拱起,然后触地,额头也随之俯下,行顿首礼:“女君。”
谢宝因屈足入席后,不动声色的调整了下坐姿,双手交叠在一起,掌心朝下落在几案之下的腿上:“三娘的贿迁[3]预备得如何。”
行完礼,奴仆直起身体,侍女也端着漆盘来到堂上,直走到北面,把漆盘奉到女君面前。
谢宝因先抬起右手,从盘中把帛书拿起,左手随后也从案下举起,展开被叠过三次的缣帛。
奴仆见女君已经在阅看,同时也开始禀道:“财物礼器都已经备好,只等黄昏时分吴郡陆氏的墨车前来。”
今日黄昏就是家中三娘林妙意行亲迎礼的吉日维戊,贿迁在月余前就开始预备。
谢宝因简略看完,把帛书缓缓放在案上:“随资由五万钱增为十万钱。”
奴仆有些怔住,这些钱财并不是小数,又是家中女郎的贿迁,从博陵林氏带去吴郡陆氏的资财,诚惶诚恐的急忙顿首:“望女君恕罪,不知家主可知道此事。”
谢宝因看着堂上伏拜的人,面无愠怒的淡声道:“你们家主知道。”
奴仆安心领命道:“那奴这就去命人急速用箱箧装好。”
谢宝因:“祭礼又如何。”
奴仆立即回禀:“家主已经在家庙那边主事。”
谢宝因若有所思的颔首,又问:“随三娘去吴郡陆氏的侍从都是哪些。”
堂外有麻履声,奴仆回头看向外面,撑膝从地上起来,退避到一边。
只见八名侍女分成两列,共有四行,鱼贯而进,随后又站成四列两行,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看向堂上,以家中女君的身份命令这些性命归属于博陵林氏的奴隶:“你们身为媵婢[4]跟着三娘去吴郡陆氏,性命便都是三娘的,以后要好好侍主,不准叛主逆主,也要永远牢记自己是博陵林氏的奴,而非吴郡陆氏。”
八人卷舌同声道:“是,女君。”
随即,奴仆与八名媵婢边后退边从堂上离开。
侍女也捧着炭盆进来,放置在堂中央,谢宝因望着身前案上的帛书,资财有变,需要重写一份:“奉翰墨与缣帛。”
她刚命令下去,又另有侍女跟随其后,来到堂上禀道:“女君,二娘已来。”
谢宝因闻声往前方看去,妊娠七八月的袁慈航已经从北面上阶,迈步进来,站定后,双手相抵,臂成拱形,略微向前推去,俯首行揖礼:“长嫂。”
她揖手至头,回以空首礼,而后邀人入席。
袁慈航遂走去厅堂西面的第一张几案前。
同时有两名侍女也从外面走来,一名拿着坐具去了西面,一名手捧漆盘,直接去到北面的尊位前。
袁慈航双足拖着长裾,踩在坐席上,先后屈下左右足,双腿分开夹着坐具,再把臀股落下去,而后微微侧身,朝北面说道:“两位女郎去了夫人的屋舍。”
谢宝因笑着颔首,林妙意要去郗氏那里接受父母的训诫。
随即,她从漆盘中拿来缣帛,在案面展开,再执着以竹为杆的聿,垂目开始抄写,而脊背依旧笔直。
这份资财书,其余都不用改,只需要把“钱五万”变动为“钱十万”即可。
在缣帛上把贿迁财物重新写好后,谢宝因放下竹聿,把帛书重新放回到案面的漆盘中。
刚与袁慈航谈笑几句,林妙意与林却意便并肩走来,向堂上的嫂妇行揖手礼后,各自在东面的两张坐席跽坐。
八名侍女也分成两列四行,鱼贯而进,四名手端长盘的一列,四名双手贴在身前的一列,然后左右侍女组成一队,分别在北面、西面、东面的几案右边跪坐下去,从另一名侍女所端的长盘中,把盘器放在食案之上。
再是酒樽。
等侍女逐一退出去后,跽坐在东面第一张食案后的林妙意才伸手端起酒樽,侧过身体,面朝北方的尊位:“长嫂。”
谢宝因放下象箸,看过去。
林妙意的酒樽也已经举至与双目同高,陈说道:“三年以来,长嫂待我这个女妹如家中姊妹般存眷,要是没有长嫂,今日我就不能列席堂上与,更不会有昏礼,长嫂对我有恩惠,但我却是背恩弃义之类。”
谢宝因在听完这些陈说后,她神色不异,浅浅笑着:“我是家中女君,家主教育博陵林氏的子弟,我要存眷妇女与治理家私,往日所做都是理当,今日是三娘的昏礼,也理该以你为尊,在此祝愿你与陆六郎宴尔新婚,如兄如弟。”
因为不能饮酒,所以食案上的是热汤。
她端起漆碗,朝东面顿手过后,抬臂先饮。
看见女子饮汤,林妙意才以宽袖半挡面,饮完酒樽里的酒。
在家中女君祝完以后,袁慈航同样端起汤碗,因为坐在西面,所以与林妙意对面而视,右手在空中一顿:“祝愿三娘夫妻好合,如鼓瑟琴。”
林却意也紧随其后,举起酒樽:“祝愿阿姊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5]”
她从前在宴上因博陵旧音而不能完整说出来的话,在此时终于能够好好说出,却是送自己阿姊适人。
林妙意笑着酬答,然后把酒樽里面的浊酒全部饮下。
在堂上漏刻快滴到二十一刻的时候,有侍女来禀礼部赞者已经来了长乐巷,要为新妇装饰戴金冠,穿杂裾垂髾服,然后去家庙便殿南面站立,等吴郡陆氏来迎。
谢宝因听完侍女所禀,看向案面斜右方。
察觉到女君的视线,坐侍在右侧的侍女立即明白过来,直起身体,跪行到案边,把漆盘端去东面。
林妙意望着侍女所奉上的东西,不解的朝北面看去。
谢宝因双手落在屈着弯折的腿上,肃坐道:“这里面是贿迁财物礼器的帛书,更是博陵林氏给你的资财,去到吴郡陆氏,你虽是新妇,但也要记住直至你死去以前,这些资财都是属于博陵林氏的,你要守住以自富,不要使其流失。”
随侍林妙意的侍女双手去接过漆盘,而她则从席上起身,自案后走出,站在堂上屈膝跪下,与前面所行的揖手礼不同,这次所行的是稽首礼,因为她知道这是氏族所给予的:“我在此拜谢女君与家主。”
谢宝因笑着颔首:“该回去等陆氏来迎了。”
林妙意被侍女扶着从地上站起,用宽袖擦过眼下后,低头再行揖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林却意不舍阿姊,想要再多共处一下,也跟着行礼退出堂上。
看着她们离开,袁慈航可能回忆起自己也是在一个黄昏时分离家,从此再也不能归,嗟叹笑道:“我们嫁来博陵林氏,她们又要嫁去其他世家。”
谢宝因和她相视一笑。
这便是天下士族的婚姻,她们身为世家女郎的婚姻。
堂上娰娣二人漫谈陈说,堂外却突然传来极像人言的声音,在几声以后,也终于听清口中所言的是“年命如朝露”“寿无金石固”[6]。
侍女仓惶进来,低头请罪:“禀女君,是那只鹦鹉[7]所言的,已经命人拿走。”
神色有异的袁慈航望向尊位:“可是长嫂教这西域灵鸟的?”
饮完热汤,谢宝因放下手中的漆碗,笑道:“这种悵然失志的乐府非我所喜,我更喜好‘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8],为何有此问。”
“女公很喜欢‘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听说在离世的时候,派遣身边的侍从带回来给叔母,希冀以此诗来宽慰叔母勿要为她悲恸。”
袁慈航说:“我觉得此诗就是女公的谶言。”
黄昏时分,吴郡陆氏亲迎的墨车驶来长乐巷,其侍从手执着灯烛走在车驾前面,指引车队缓缓前行。
陆六郎也乘坐在为首的墨车上,四处无帷,旁边有从车二乘,在博陵林氏的家庙前停下。
身为家主的林业绥以主人的身份着玄端站在庙门前相迎,遵循礼数朝着陆六郎揖手两拜。
陆六郎也拱手作揖答以两拜,随后手上拿着大雁入庙门。
在人进去后,林业绥回到庙堂,跽坐在位于堂上西面的坐席,陆六郎则在外面等候片刻才进去,把大雁放在地上后,朝着男子跪地拱手,掌与心齐平,头俯触在手背之上,然后双手落地,头也随着一起稽首。
行完两次最重的稽首礼,站起离开。
站在便殿南面再次受完郗氏的训诫,林妙意也缓缓出殿门,从西面下台阶,跟随在陆六郎身后,一同离开家庙。
林业绥站在庙堂前,看着他们离去,不再相送。
身为庶母的周氏还要跟着一起送到家庙外,为林妙意在腰间系上小囊,再次重申父母之命,告诫道:“我接下来的话,你要恭恭敬敬地听着,父母与你说的那些要时刻遵奉,在家中不要违背舅姑,不要违背夫命,夙夜都需谨慎,也不要有任何过失,看到父母的赐物酒要记起在家时所受的教导。”
林妙意颔首受诫,然后登上另外一乘四面有帷帐的墨车。
等车队驶离长乐巷后,童官低头走进林氏家庙,快步走到立在庙堂阶前的男子身边,双手奉上手中的织物:“家主,帛书已经从馆驿取来。”
因为官方的馆驿都只为政治与军方服务,所以家书一般需要靠远行的友人帮忙带回,但是士族或者是朝中高官,为自己的私事而动用馆驿马力早就已经是常事。
林业绥把视线从远处收回,两指夹过,垂下眼皮,拆开束带,几下展开卷起来的缣帛,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
他一一看完,而后敛眸,冷声道:“明日回信告诉王烹,他在追捕逃走的那两个将领时,可以生死不论。”
虽然积雪现在才消,但是王烹身为将领,被男子直接以尚书省长官的身份下了命令,已经在正月就出发去了西南,要求整顿那边剩余的兵力,统计死伤及逃兵人数,并且暗中为他再去调查其他的事。
若是官方文书,只能送到所属的官署去,为了避开昭国郑氏与渭城谢氏在朝中的子弟门生,来往信件不仅需要用家书的名义传递,而且还会先由王烹把家书送至他母族那边,再由其表兄送到高平郡,而后再从高平郡由郗家外祖的名义送来长乐巷。
童官看见男子已经阅完,再次奉上一卷:“家主,王将军还同时通过馆驿送来用麻绢捆束的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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