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by舟不归
舟不归  发于:2024年0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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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不转睛的同时,竹片上的字迹在眼中渐渐模糊,心绪也开始变得飘忽。
关於丧失城池, 在暮春三月的时候, 西南那边便有公文被送至建邺,天子虽有心疑虑谢贤与郑彧, 想要借此问罪,但因不能证据其事, 故只能以两人失职, 再三保举无能之人, 有徇私之嫌, 罚五千石月奉。
不仅于此, 郑彧此次还牵扯到七大王。
天子近来胸痹之症日益加重,医工要其善自调养,故郊祀白、青、黄、赤、黑帝的仪礼交由太子与七大王前往,但公文送达以后,忽又下诏,以七大王身体有疾,改为三大王李风随行太子。
谢贤的司徒公也一同被罢黜,只余尚书右仆射一职。
圣意已经不再顾及士族,朝廷之上也开始摇动不定,七大王更是怒不见舅父郑彧,谢贤亦頽唐到告假数日,方重新上朝。
家族权势受阻,去年身体小疾不断的范氏内心也益发郁结,小疾忽转为恶疾,已经卧榻多日。
随家中夫郎去往其他郡县的三姊谢絮因也携儿带女,于月初回到建邺长极巷,亲自为母侍疾。
季春之时,她也曾去拜见过,分明已经有所康复,为何会如此突然便又陷入昏睡之中。
闻见清香,谢宝因抬头。
玉藻与三侍婢各执着一盏青瓷香熏从居室外面进来,脚下缓步轻声,恭敬低头,有序,将香薰放置在坐席四角,袅袅烟雾自炉孔而出,熏着一瀑黑发,使其染上芳香后,经旬乃歇。
谢宝因思绪被打断,声音重归寂然平静:“明日我会带着女郎回长极巷,你不必随侍,要时时注意家中。”
郗氏与杨氏都皆不能让她安心,况且如今还有萧氏与郗雀枝寓居建邺。
跪侍在地上的玉藻低头弯身,深深一拜后,禀命而言:“不知女君要去几日。”
谢宝因垂下眼,指尖抚过冰凉的简牍:“须看阿母病情如何。”
玉藻在她身边随侍数年,内心十分明白女子所思,虽非亲子,但亦有养育之恩与寻常百姓家的亲情。
熏好香,青丝也已拭干。
媵婢将女子发尾一端往上折,再用头发缠住,而后从中垂下一绺发,便是温婉日常的堕马髻。
随后,行礼退出。
谢宝因看向大女,然后随手拿来鼗鼓,两指微捻短木柄,轻轻转动起来,小鼓两侧绳槌所系的木丸便开始击打着牛皮所制的鼓面,发出清脆声响。
林圆韫也果然如此,好奇又惊喜踊跃的偏过头来。
如愿吸引来女儿的注意,谢宝因一面将手中鼗鼓给她,一面柔声问道:“阿兕可想要去看看外大母?”
林圆韫黑亮的圆眸笑起来,小手握着木柄,乖乖点头,学语许久的她很轻易便清晰说出一字:”要。“
谢宝因莞尔一笑。
夜漏结束后,白日计时的漏刻又再缓慢上浮至第十六刻。
来到鸡鸣时分,于朝露迎来日晞。
东方已明,照亮青青园中葵。[1]
侍婢捧来盛水的器皿,供女君与小女郎盥洗。
只是初醒寤的林圆韫还迷茫的依在阿母身边,嘴角耷着,不愿穿衣。
谢宝因盥洗好,从侍婢手中接过浸湿的布巾,轻柔擦拭着她的面颊,放缓语气,:“阿兕再不穿衣,便不能随阿娘去看外大母了。”
林圆韫对外大母并无什么记忆,但听到不能随行阿母一起出去,很快就警悟起来,焦灼的咿咿呀呀许多话。
谢宝因温婉笑着,专心劝诱:“那阿兕可要好好穿衣?”
林圆韫安静下来,认真想了想,一颗脑袋重重往下一点,也不再抗拒侍婢为她穿直裾,插戴鸟首鹿角金步摇冠。
谢宝因满眼宠爱的看了几瞬,然后扶着隆起的腹部,撑案从坐席而起,走去北壁的衣架[2]前。
两名媵婢尽心侍主更衣。
谢宝因看着腰间所饰的白玉杂佩,将其摆正。
今日还需去晨省郗氏。
穿好长裾,束以宽带后,她伸手牵着林圆韫缓步走出居室,往位于家中以北的房舍而去。
两列四名媵婢与乳媪亦步亦趋随侍。
走过兰庭甬道,入居室时。
郗雀枝已踞坐在妇人身侧,拿着简牍在念竺法兰与迦叶摩腾所译的《佛本生经》,载笑载言。
谢宝因淡扫一眼,朝东面所正坐的妇人推手行礼,循例问道:“不知夫人今日安否何如。”
郗雀枝跪坐于坐榻上的双膝也赶紧移动,面向这位谢夫人稽首。
听到兴致正浓的郗氏似是不满被打断,收起笑颜:”一切无恙。“
谢宝因缓缓垂下手臂,落在身前,直言此行的要事:“谢家阿母身染重疾,昏睡不醒,我欲带女郎前往省视,所以特来辞别。”
有郗雀枝相随,郗氏性情变得慈和,知晓此事,也只以君姑的身份训诫道:“尊长有所不适,子女理应尽孝在身旁,此乃未可厚非,我亦不能说什么。圆韫年齿不足三岁,你如今也已孕育八月,不宜在寝病之室久待,谢家其余女郎与郎君理当宽大包容。家中也不必忧虑,袁娘虽不能扶助,但如今有雀娘在。”
如此谬妄之失。
谢宝因不露辞色的望向那位郗家女郎。
听见妇人所言,郗雀枝毫无举动,似要看这位谢夫人会如何做,可在察觉到那道目光,既无责备,也无愠怒,情绪浅淡到似水,但却使人极易感到不安。
她赶紧抬起双臂,高举过头顶,向妇人敬小慎微又动不失机的言明己志:“三姑此言,使我羞愧流汗,举手不能言。去年大父丧仪,我只是在旁为阿母处理家私,那些事情便连九岁孩童都能易于反掌,我实则华而不实,常觉得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况谢夫人出身于渭城谢氏,治理事务必定周全,三姑不必为此而忧心。”
郗氏听兄女如此说,逐渐想明白此举背理,便也不再彊求。
谢宝因亦也揖拜一礼,转身离开。
乘黄牛车去往长极巷。
时维隅中。
李保母站在巷道上,双目浮肿,人看着已朽迈。
有顷,华贵牛车缓缓驶来。
健壮黄牛所拉车舆的前后车壁被打通,车顶铺有往左右垂下的帷幔,车身四周则共有九名奴僕随行。
最前面还有一位侍者引路。
那位嫁去博陵林氏的女郎正坐于车内,身后有凭几可靠,未束高髻,未戴金步摇,层叠鬓发中仅是一柄云纹玉篦,双股白玉钗。
曳地长裾外罩着素纱襌衣。
终年常端正。
林家的小女郎也坐在她阿母旁边。
牛车停下,李保母走上前,伸手去扶持:“女郎。”
谢宝因从牛车下来,看着眼前妇人的悲痛面容,不免忧虑起来,急切询问道:“阿母今日可安?”
李保母是从顺阳范氏随嫁而来的媵婢,后又抚育谢氏的郎君与女郎生长,范氏于她而言,已是亲人。
妇人缓缓摇头。
谢宝因也变得忧心忡忡。
直至垂胡袖被轻扯,林圆韫稚嫩的一声“娘娘”才将她拽离。
范氏所居住的房舍在谢家以西,绕过重台楼阁,刚步入堂上,便见已有妇人与女郎列席危坐于东西。
跽坐在东面的谢珍果注意到门户处的阴影,抬头看去,哀痛悲苦立即化为眼泪流出,同时又从席上站起,丝履也未穿,直奔女子而去:“阿姊!”
西面危坐的妇人闻声,侧头遥望,最终微笑颔首:“阿妹。”
于妇人右侧,间隔一丈而列席跪坐的两个女郎也恭敬的朝门口拜手长揖:“五姨安。”
谢宝因浅浅笑着,她内心清楚明白的知道这位幼妹如今迫切渴望一个怀抱来获取依靠,因而没有任何言语,只是轻轻摸了摸其发顶,如同少时哭闹时那般宽慰。
少顷,她又顾及礼节的抬手合拢,双手推向妇人,揖拜一礼:“三姊。”
谢絮因比她年长十五岁,所诞子女皆已能议婚,虽已三十余,但仍还华容婀娜,性情温和,不喜争夺相杀,跟着夫郎外放也从未有过怨愤之言。
范氏往昔常说的便是她所生大女过于刚,所生三女又过于柔。
季春来省视时,谢絮因还不曾到建邺。
此次是她们时隔十一二载的再次相见。
谢絮因缓缓从席上站起:“可是要去见阿母?我与你同去。”
谢宝因嫣然颔首。
若不是堂上还有林圆韫与外生女[4]在,阿姊这般熟悉的语气轻易便能使得她恍惚,好像她们从未分别过,仍还所居闺门。
谢絮因穿好丝履,从几案后走出,望着阿妹身边好奇在看自己的外生女,爱惜道:“当年还不知何为敦伦的阿妹,竟然就为人母了。”
谢宝因言笑:“所以才叹岁月如流,譬诸逝水。”
两人併肩离去。
林圆韫被留在厅堂,与她从母和两位姨姊同处。
进到妇人所住的居室,只见卧榻之上,疾而不起的范氏双目紧紧合着,鬓边也忽而生出白发,不仅体衰,观其气色亦有病气。
谢宝因看着那抹白,深吸口气,而后长嗟一声,泪落连珠。
见状,谢絮因上前将阿妹带出居室,轻声慰藉:“昨日阿父已命家中奴僕去往兰台宫,医工诊治过后,直言是气血攻心,待心神舒缓便能醒来,阿妹还要以腹中孩子为重。”
随侍的媵婢双手奉巾。
谢宝因用佩巾轻拭两颊:“阿母怎会突然如此?”
“为了你二姊。”离开居室,行在楼阁间的甬道上,谢絮因才继续言道,“你应当也知晓,王三郎已于前几载便以用鸾胶再续婚姻,两家联系从此不再频繁,虽朝廷中还有阿父与王侍中,以致未到‘邻国相望 ,鸡犬之声相闻 ,民至老死 ,不相往来[3] ’,但前几日文朗成昏...阿母得知后,强撑病体去观礼,结果他竟不认谢家为他外祖,你二姊生他之难才丧命,他那一字一句都无外乎是在剜阿母的心。”
一路言谈回到堂上。
侍婢还在扫地设席。
听到堂外两姊所谈,谢珍果露出愤愤不平之色:“郁夷王氏以清谈玄学之家自居,简直是可笑,二姊为何会十七而殒命,皆因诞下他王文朗,今日他可以不认谢家,却绝不能不认二姊,况阿母多年来待他诸多宠爱,最后竟还来责备这一切都是当年阿父与与阿母不愿嫁五姊的过错。”
“他凭何为此怨愤?”
刚落席的谢絮因斜望向东面,厉声道:“小妹!”
当年之事已经过去六七载,王文朗那时尚少,怎会知道其中详细,今日再提此事,不用细想便知是被谁指使,倘若沿波讨源,全因渭城的谢氏权势渐失,王氏才会有此管宁割席之举,又何必再言,增加阿妹隐痛。
位列东次席的谢珍果缄口以慎,后悔的抬头看向左侧,既怕女子神伤,又怕有损她身体。
待侍婢设好席,谢宝因提起衣裳下缉,离地一尺后,先后屈足在东面第一张坐席跪之,与谢絮因相望。
原在十姨身旁的林圆韫也依恋的跑来与阿母同席。
谢宝因伸手为女儿整飭着容服。
士族婣亲,一贯不容家中郎君与女郎从心而动,况王三郎此举是‘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5],为何要因此自苦。
时至日晡,谢晋渠与其妻归家,前来堂上相会,从官署归来的谢贤只命奴僕来禀他已知晓子女之孝,但因昨日为她们阿母一事,内心悲痛过度,不宜相见。
况此次也是为重疾的阿母前来,故以见范氏为主。
这便是推辞会面。
日入薄暮时,众人共进飧饔后。
李保母与八名侍婢手捧热汤奉给堂上诸人。
谢絮因眼光掠过堂上,看见这个从小抚育自己的保母,心里也感念她对范氏的情谊,出声关怀:“保母应多注意自身康健,我若未记错,你比阿母还小两岁,看着却要比她年迈。”
“多谢女郎掛心。”
李保母感动的深深一拜,后退着离开。
望着低头行礼退出去的妇人,谢絮因继而感嘆道:“阿母常言父母子女最好不要有任何羇绊,可最后她自己却因此而苦,一个外孙而已,又何至自苦如此。”
“阿母十月孕鬻诞下二姊,二姊又十月诞子。”谢宝因心有所感的望着在自己身侧玩鸠车的林圆韫,言语中含着哀慽,“阿母是痛惜二姊。”
范氏并非是因王文朗不认谢家为外祖如此,只因王文朗竟如此对待她所宠爱的女儿,是为生他丧命的谢若因而愤懑。
谢絮因饮完汤,想起早逝的二妹,温和的她也变得声色俱厉起来:“母死不认,已是不孝之甚。如今只冀望王文朗还未丧失那颗仁义之心与良心,勿要最后连生他之人都不愿再祭祀,勿使二妹寝殿里的长明灯熄灭,勿使她变成一缕无依无靠的孤魂,被野鬼蚕食。”
王三郎为与渭城谢氏划清界限,竟做到这种地步,命亲子王文朗来做此恶行。
谢宝因望向席位后侧的花树灯架。
灯盘里的那火还在熊熊燃烧着。
愿勿熄灭。
【??作者有话说】
[1]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乐府诗集·长歌行》
[2]《尔雅·释器》“竿谓之箷” 晋 郭璞注:“衣架。”(挂置衣服的架子。)
[3]出自先秦《道德经》:“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4]外生女同外甥女,非错字。
[5]西汉·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林圆韫便随着阿母一同醒寤。
谢宝因栉好发髻,乌黑的发丛中插戴着白玉篦钗,然后缓步走去衣架前, 展开双臂, 任侍婢更衣束带,将要在腰间佩玉时,忽听见卧榻上发出孩童的嘤声。
她顾不得仪容,提起曳地的直裾,当即往东面而去。
侍立在榻边的侍婢也已敏捷的将帷幔往两侧悬起。
谢宝因刚屈膝, 腰间就被两只小手给环住,她谨慎规避着腹部, 随后垂头去问:“阿兕这是怎么了?”
林圆韫困意未消,此时已经哭红了鼻,圆圆眼睛像是在湖水下的宝石,硕大的泪珠还挂在眼下, 抱住人便不肯松手。
在谢家这种陌生环境中,使得自幼便在父母身边成长起来的林圆韫内心始终都警戒着,不论是去何处, 必要紧跟在阿母身侧才能安心。
谢宝因爱惜的拥女入怀, 抬头令道:“命人准备盥洗。”
侍婢禀命退出室内。
再有人入内时,是两婢捧着盛水的器皿, 奉上巾栉与盘。
谢宝因也重回衣架前,饰好白玉组佩, 而后朝漏刻看去:“我们该去看外大母了, 阿兕今日可还要去?”
这已经是第四日。
范氏仍还寝病未醒。
林圆韫从宽大的坐席上站起, 一只手抓着直裾下摆, 身体紧贴着阿母腿, 顺从的嗯了声。
谢宝因垂目,宛然而笑,足踏翘头履,牵着她往西边的房舍走去。
有六婢随侍其后。
行至谢家园囿时,见硕果灌丛,丹桂围木,梬枣杨梅,樱桃蒲陶,罗列园中,最外围所栽培的卢橘[1]也已到了成熟的时节。
林圆韫一步一行,偏着小脑袋,眼睛直直看着某处,言语间含糊不清,一只小手还在不停往园囿那边指去。
最后,用力扯了扯阿母的长裾。
谢宝因朝园囿长望一眼,竟是她那阿姊谢絮因带着小妹谢珍果与两女在搭梯摘果。
随行她们的侍婢立在一侧,拜手行礼:“女郎。”
谢宝因循声望过去,视线落在位于第一列的侍婢身上,眼中渐渐浮上惊异之色。
柳斐看到这位女郎的疑惑,恭敬开口:“去岁冬,夫人欲将奴遣走,女郎善心,命我常侍身边。”
谢宝因笑着颔首。
随即,卢橘树上遽然传来一声呼唤:“阿妹,你快来。”
谢宝由小道步入园中,见妇人的垂胡袖快要被树枝勾破,她走过去,抬手帮妇人把宽袖捏紧:“阿姊怎么还是那么贪食。”
谢絮因够到一枝,将挂满橙果的树枝从细处折断,拿着一束卢橘笑道:“于我而言,人生之乐不外乎口腹。”
谢宝因无可奈何的微微一笑:“大雀善惊而难得,黄口贪食而易得。[2]”
谢絮因也从梯上落地,宽袖重新遮住手臂,即使年过而立,言语中也含着无尽肆意:“家室之内又有何惧。”
谢宝因想起往事,冁然而笑:“阿姊那时刚诞下孩子,归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来这里摘甘橙,阿母又怒又笑,既怒你已经适人,不便训责,又笑你已经成为阿母却还举止如孩童。”
整理好容服后,谢絮因傲然立在小道上:“大姊只是性格随阿母那般刚强,昔日家中只有我与你大姊、二姊三个,其实最不渐训诲,不闻妇礼的是我,那时阿母常常伤忧我适人后,会‘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3]’,家庙便殿受诫时,所言也是要我克己复礼。众人都觉得跟着你姊夫外放很苦,我却不以为然,小郡依阻山水,登山望高,何其乐哉。”
“阿母还常言阿若就是与我学的,可惜命运使然。”
谢宝因不经怅然,最喜食卢橘的其实是她们二姊谢若因。
在哀慽之情渐浓时,园中被小姨抱着成功摘到硕果的林圆韫朗朗笑着,冲淡了两人心中的伤情。
谢絮因亦剥开卢橘的外皮,塞入身旁阿妹口中,又对远处笑言:“等九月橪柿结果,小妹你再抱着我们这小外生女来摘,那滋味才叫甘美。”
谢宝因嘴里鼓鼓囊囊的,慢慢嚼食着。
忽然,一侍婢健步而来。
“夫人在囈语后已醒寤过来。”
范氏悲伤发疾,恍惚昏乱的几日,既觉得失意不快,又时时感到惊心,无故恐惧,她像是身处天地未开前的混沌,不能视,不能闻。
及至听见众人的贺喜。
她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身处于居室之中,最后循着贺喜声,见一女郎怀抱着婴儿,怡怡其乐。
那是她...诞下阿若以后...?
疑虑刚起,室外走来一妇人,还未入席,已经急切开口和训示:“可都安好?为何不好好休养身体,快把孩子给乳媪。”
不,这是阿若诞下孩子以后。
她疾步上前,想把女儿拉走,拉回到身边,可四周忽然速疾变化,再次睁眼,眼前一大白。
最后终是想起一切。
她的阿若已经死了十几载。
来到居室,随行的侍婢止步于门户,恭敬侍立在外。
室内,妇人两股落地的踞坐在坐榻之上,因身体衰弱,只能倚赖着凭几,瘦弱到骨头凸出的手里虚虚握着卢橘,喃喃细语:“卢橘又熟了。”
李保母侍坐一侧,涕泪不语。
谢宝因与阿姊谢絮因、小妹谢珍果相觑一眼,随即面朝南面,共同抬臂拜手,再顿首:“阿母。”
范氏依然还是疲弱无力,见到三位女儿都还安然站在面前,微笑着露出慈颜,不见刚毅:“你们的孝心,我都知道。”
谢絮因看向女儿。
两位女郎也闲雅伏地稽首:“外大母。”
林圆韫有些敬畏,在阿母谢宝因的安抚下,稚嫩行礼。
经过王文朗的事情,范氏再看到这些外孙女的尊敬有礼,哽咽着教导:“子曰:‘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4]。’圣人所言诸事,你们要拳拳服膺,要夙兴夜寐的去做,勿要辱及生育你们的父母,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
谢絮因所诞两女皆聆听训示,尚幼的林圆韫虽还不懂,但也专心静听着。
范氏训导完,又挥手让外孙女去到她身旁,以含饴弄孙为乐。
谢宝因、谢絮因、谢珍果则同席跽坐在坐榻对面。
满室其乐融融之际,侍立在外的侍婢忽连续行礼,地板也发出咚咚的声响。
范氏看过去,嘴角的笑渐渐收起,变得冷淡。
谢兰因刚入内便怒瞪着谢宝因,那凶狠的目光更是落在其腹部。
妇人发出两声咳嗽,以示警戒。
谢兰因走到自幼便宠爱自己的阿母面前,不跪不礼,不尊不敬,衔恨言道:“阿母得为女儿行公理,卢怀春益发胆大,已经开始不顾及我这个正室,夜夜都流连在那些侍妾之间,孩子不断出世,我当年抱到膝下养的外室子竟被他嫌弃是外室所诞,只恐以后我的地位也要不稳。”
谢絮因心中咨嗟,原以为她这大姊是被家私束缚,今日疾速而来是为阿母忧忧,可...竟如此不孝。
谢宝因垂眸,交叠落在腿上的手指缓慢在素纱上爬行。
范氏命李保母将围绕在身边的外孙女带出居室,然后靠着身后的凭几,长吐一口气:“你与我说又有何用?我大疾未愈,恐难以相助。”
她在给这个大女最后的宽容。
但作为妇人的第一个孩子,谢兰因算是最受溺爱的那个,无人与其争夺,范氏也未曾主理家私与宗族,有精力沟通,给予所有的关怀眷顾,因而听到妇人所言,她并不畏惧,亦听不出弦外之意,神色更为悲愤:“若是阿母和阿父当年与我同意,我如今也不会进退维谷。”
范氏又将手中的卢橘皮剥离,放进口中慢嚼,最后忍耐着:“当年我说得还不够明白?”
谢兰因即使年近不惑,依然像个被宠坏的孩子:“阿母不能诞郎君,所以我这个女儿也不能,我又身为家中长女,分明就是为其余姊妹承受的,既然阿母明知自己有隐疾,为什么还要生我。”
谢宝因平静的看向踞坐在坐榻的妇人。
头颅突然发痛,范氏扶着额角:“你可知我恍惚昏乱了几日?我在暮春有疾,家中已出适的女郎就你不孝不友,李保母一个奴僕还知为我伤心,但亲子却行若狗彘!我这次要是真的卒于死,我看你去怨恨谁,你以为卢四真的是因你没生郎君才如此相待?那是他看你阿父被罢免司徒公,在趋利避害,畏死乐生。”
妇人厉声道:“我生了这么多子女,怎么就属你最蠢!”
生平第一次被阿母骂“行若狗彘”,谢兰因变得恐慑,自悔也无用,伸手想要去碰妇人的手:“阿母身体可无恙了?”
肌慄心悸的范氏自喉间暴怒出一句:“滚出去!”
谢絮因见阿母状况不好,应机立断的以右掌撑着坐席起身,穿好丝履便拉着这位大姊迅速往居室外去。
两侍婢也低头进来奉汤药。
谢宝因闻声望去,随即微微动了动被压住的双足,紧接着臀股离开坐具,再是双膝离席,先后站直,安步走去南壁。
复又在仅容一人所坐的坐榻旁跪坐下去。
她向左侧伸出手,淡吐两字:“给我。”
一婢手捧食盘,侍立在其旁边的另一名侍婢,则恭敬把漆碗递出。
谢宝因用木匙舀起汤药,亲尝一口才喂给妇人,举止敬重。
范氏心神舒缓过来后,看着眼前这个女郎如文帝侍母那般为她尝药,怔愣许久,最后她咽下发苦的汤药,无限感概:“李夫人与我说起想要去照顾你,你待我都如此尽心尽力,想必心中更念亲母,如今就看你是怎么想的。”
谢宝因垂下长睫,继续为妇人侍汤药,语气平平:“我奉在阿母膝下十几载,受阿母教顺,以孝敬忠信为吉德,至于李夫人。”
过去的许多年里,虽然很多时候都是如履薄冰,但亦有温情脉脉的时候,与家中姊妹、幼弟也亲如同胞。
即使亲疏有别,可妇人自幼受习于《女诫》,以班昭为师,内心常感“男能自谋,不以为忧,唯念诸女,每用惆怅[5]”,因而待她与其余姊妹并无区别,以严教之。
她知道,这样的嫡母已经是很好。
想起李夫人在她出嫁前所说的那些话,谢宝因神色淡然:“李夫人若想来,我身为亲子,自要扫榻相待,不敢减孝心。”
范氏闻之满意,她的昔日悉心教导皆被遵循:“从安还未自西南归来?”
谢宝因跪直上半身,用身上佩巾去为妇人拭去:“郎君命部曲往建邺送过几次简牍,大约要暮秋九月才能归家。”
范氏见她姙娠,命侍婢拿来坐具,然后令她不必再侍汤,只是想起代嫁一事,如实告之:“当年的事情,你阿父不是不想拒绝,也绝非是因为与天子的那些知己情,他和天子的知己情再重,还能重过他和林立庐的?只是不能拒绝。自你大父始,渭城谢氏便已开始式微,逐渐失去能与天子抗衡的能力,这权柄就像那陵江里的细沙,握的越紧就流失的越快。”
谢宝因既感到惊愕,又瞬息明白过来,天子介入士族的姻亲,是欲以此为探路的瓦砾,要看三大士族是否还如昔年那般不可撼动。
林业绥与她的婚姻便是瓦砾。
谢絮因亲送阿姊谢兰因登车离去后,在巷道又遇一个所属士族的奴隶。
回到居室,她便与人说道:“阿妹,林家有奴僕前来寻你。”
谢宝因两拜行礼后,缓步出去。
她看着阶前庭中的那人,讯问道:“寻我何事?”
奴僕不敢抬目,低头恭敬应答:“五郎所居住的房舍出了事,二夫人从蜀郡带回来的那位小郎君在五郎所居住的房舍出了事,听闻是右臂见血,二夫人因此而大闹,家中无人能理事,只好来长极巷请女君归家。”
谢宝因闻之顰蹙,不发一言。
见血?怎会如此严重。
五郎林卫隺的品性亦不是能做出此事之人。
忧患已在萧墙之内滋生,她只好去与妇人辞别:“阿母初醒,子女理应忧虑侍疾,但家中有事,我恐不能再尽孝。”
范氏做女君多年,知道其中紧急,颔完首,最后再教诲道:“治理家私便如同治理国政,万物莫不有规矩。虽太.祖以孝治天下,但明法令,严刑罚,国才能不乱。”
她笑着望向这位女郎,嘆息一声:“你比你那些阿姊都要通畅聪慧,不仅诵读儒家经典,还涉猎兵家经典,内心该明白孙子所言‘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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