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by舟不归
舟不归  发于:2024年0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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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宝因拜手长揖,静心受训。
她知道,那件事情已经无法避免。
如今必须为之。
【??作者有话说】
[1]卢橘即枇杷最早的称呼。
[2]三国.王肃《孔子家语.六本》:“大雀善惊而难得,黄口贪食而易得。”【译注:大鸟容易受到惊吓,所以难以捕捉到,雏鸟贪吃,所以容易捕捉到】
[3]东汉.班昭《女诫》:“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译注:但是家中的女孩子们正当是到了该出嫁的时候,而没有受过好的教诲的影响,不懂得妇女的礼仪,恐怕会令未来的夫家失面子,辱没了宗族。】
[4]先秦.孔子及弟子《孝经》:【译注:孔子说∶“孝子对父母亲的侍奉,在日常家居的时候,要竭尽对父母的恭敬,在饮食生活的奉养时,要保持和悦愉快的心情去服事;父母生了病,要带着忧虑的心情去照料;父母去世了,要竭尽悲哀之情料理后事∶对先人的祭祀,要严肃对待∶礼法不乱。这五方面做得完备周到了,方可称为对父母尽到了子女的责任。】
[5]改自东汉班昭《女诫》序言。

第98章 枝庶分流
宽广的庭院栽植着柏木, 不仅有禽兽居之,还有自沧海而来的巖石,置与高大柏树之下, 居住于此的郎君的大丈夫雄心勃勃愤发。
在雄心之下, 是奴僕、侍婢全部伏地叩拜。
衣著曲裾袍的妇人从远处不徐不疾的走来,她双手掩在丈余长的袖下,端置身前,双目一直在远望中庭,所见是家中兄妇在高声大骂。
随侍在身后的四名奴婢则不敢抬头去窥探主人, 把头颅垂得更低了。
王氏来到庭阶,看着妇人如同拷问罪人般的气势, 随即笑问:“不知兄妇因何如此气激发怒?”
杨氏傲视一眼,伸手把身后的小郎君拉到身前:“弟妇过来看看你侄男的右臂便知道为何了。”
林得麒怯愞的不敢动。
杨氏怒而推他。
被壮健的小郎君突然撞上,年岁已长的王氏眉头紧蹙,望了眼对面的妇人, 少焉,又对兄子露出和蔼的笑,面色如常的把手掌从袖口的黑色衣缘处伸出。
她手捧其掌, 慎重检查伤处, 入眼便见掌心最厚实的地方被擦破皮肉,肉里还嵌着沙砾和尘垢, 从中流出来的血液与其参杂过后,已经足以骇人。
再把宽袖往上推, 手肘也有擦伤, 所幸有衣服所阻, 没有破皮流血, 并不危急。
随即, 妇人朝这些伏地的奴僕愤愤责駡:“为何无人来为郎君清理伤处?还不速去病坊!”
常侍在林卫隺身边的僕从禀令直起上身,可额首才刚离开交叠的手背,又立即被谴责。
杨氏放声而斥:“是谁准你去的!”
僕从战战兢兢的重新伏地,不敢再动。
杨氏又不满冷笑:“先去把你们五郎找来,我今日只论公理,他凭仗家主女君,便可如此欺负从弟?”
这里是林卫隺的住所。
王氏也明白这位兄妇话里的意思,她任由亲子喊痛的目的是要先让林卫隺谢罪,再行寻医,毕竟一旦医师来诊治上药,便不能看见手臂的伤处。
为了不让伤口延误治疗,她蔼然言道:“去唤五郎来。”
僕从畏恐的把身体伏得更低:“五郎不在屋舍。”
杨氏嗤鄙出声:“恐怕是知道自己无礼理屈,畏惧被议罪处罚,所以才躲藏起来了。”
这位二夫人性躁急凶悍,家中奴僕最惧,纷纷不敢言。
为了家室和睦,王氏也缄口以慎。
不能抒发心中郁闷的杨氏,言语激愤的继续痛駡奴婢:“为何都不言语?我是家中二夫人,难道还不能命令于你们?有了渭城谢氏的女君,便不听命了?区区奴隶,竟也学会餐腥啄腐。”
被喧嚣到头痛的王氏拧着眉劝道:“兄妇,博陵林氏先祖皆是有文德之人,且建邺士族的室第相望,你如今喧哗,若是越过萧蔷,建邺其余世家夫人将如何看待林氏,不仅累及林氏,以后便连六郎的婚姻都要受其影响,有何事不能安静详说,这与谢夫人又有何关系?”
杨氏眼光锋利的看向妇人,燎原的怒气又再被激扬:“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1],庶子之妻与姪子[2]果然是同舟共济,这么快就同气连枝,可怜从安身为我林氏家主,却被迫把姪子聘为妻。”
王氏目光沉滞,瞬时就变得窘迫无计。
青青草畔,华袂逶迆,一双秀足履过地上白霜,垂落的宽袖与三重衣裾亦也随步轻动,高髻上的垂髫似陵江边的春日杨柳,随江风拂动。
听见远处的喧哗声,谢宝因忽然停下。
她平望过去,安静听着。
情绪没有丝毫的起伏。
王氏身后的随侍很快便看到站在对面不远处的人,惶恐的伏拜,恭敬稽首:“女君。”
转身看到女子,王氏的神色终于缓和过来。
杨氏也钳口不言。
谢宝因在原地静默许久后,徐步走至中庭,淡如水的视线掠过杨氏后,随即微微一笑,展颜招呼妇人旁边的小郎君过来,语气宽柔:“六郎告诉我,手臂这伤是如何来的?”
林得麒不敢谰言,低头嗫嚅道:“是被五从兄推的。”
谢宝因弯下腰身,视线也落在孩童比成人纤细许多的小臂上,再是掌侧,她胸中渐渐凝起一口气,询问事情始末:“五从兄为何会推六郎?可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杨氏倐然大怒:“伤处与人证具已在此,谢夫人身为宗妇,不秉承公理,却还想着要来寻六郎的错,为五郎辩护?”
谢宝因闻听此言,先是愕然,然后内疚垂眸,因妇人的此话,而开始内省其身,在忆起大女林圆韫后,能近取譬[3],不再先问起因,出声命道:“去将五郎找来,若是不肯便见告于他,待他长兄归家,不论是何处罚,此事始末如何,我都不会护他。”
前面的那名僕从只觉抵在手背之上的额头一阵发凉,上半身紧紧伏地,战慄而报:“女君,屋舍四周皆已寻找,未见五郎踪影。”
谢宝因思虑片刻,慎重开口:“遣人往宗庙去寻。”
发现未被女君责駡,僕从安心的禀命离去。
杨氏见此状况也突然变得平和,只字不言。
三刻逝去,日已大如车盖,其光和煦。
惠风流淌于庭院,先前跪伏在这里的奴僕早已散去,只有两列侍婢端着食盘,鱼贯而入议事的厅堂。
未几,少年嗒焉自丧的来到堂上。
遣去寻他的僕从就跟随在身后。
林卫隺看向尊位,略显衰颓的揖手:“长嫂。”
叔嫂二人在家中共处几载,谢宝因深知其性情,虽然不信他会做出此事,但事实已在眼前,她望向前方所站的人,从容询问:“六郎的手臂有伤,为何要去推他?”
林卫隺避开视线,沉默不语。
正坐于东面的王氏目光始终紧随兄子,内含着她身为长者的急切担忧,而在西面席坐的杨氏目露凶光,便似静待时机一击毙命的野兽。
谢宝因视线下垂,看着背阳的叔郎在地板投下的阴影,已经算是魁岸高大,少年将长成为郎君。
行事却还似幼穉。
她当然能看出他的意志所在,也祈他不失其本心,于是尽心教诲:“五郎既要做立于天地间的大丈夫,便不只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4],还要知悔过,勇于负责。今日之事虽已然发生,但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
林卫隺抱负远大意向,听到此言,有所动容,宽袖下的手指也慢慢向掌心弯曲:“六郎欲来抢我手中的简牍,我不愿给,他便张口咬我,因疼痛难忍才伸手推之。”
最后他径直跪下,双手撑地,随后俯下身体,以额触地,负荆道:“我虽并非心存恶意,但确实造成恶果,愿意受罚,还望长嫂勿要告知长兄。”
长兄如父。
这句话他已经深深领悟过。
长兄比阿父还要严厉。
王氏急得即刻从席上起身,疾步到堂中央:“把手伸出来。”
堂上的少年不敢忤逆尊长,直起身体后,依旧保持跪的姿势,只是抬起左手给妇人看。
在拇指与第二指所相连的地方有牙痕,而伤重的地方不止泛青,连皮肉下的脂肪都已曝露出来,仿佛是鲜血中被滋生出来的肉虫。
因前面的顿首,脂肪又再次被挤压,露在肌肤之外。
谢宝因不忍再看,命令侍坐一旁的媵婢:“速去病坊给五郎与六郎请医诊治。”
右侧手执腰扇的媵婢恭敬拜手,禀令离开。
听到步履声,王氏往堂外看去,也随之出声:“既已受伤,为何不命奴僕去请医?”
林卫隺把手收回,垂下头颅:“本是要让身边僕从去的,但二叔母一来便在外面大骂,我心生畏惧。”
王氏果断将跪着的少年拉起来,盛怒道:“你有何可惧的?此事并非是你之罪,掌心脂肪都已翻出在外,所幸是伤在左,若是在右,以后岂不要被迫放弃宦途!身为郎君,一生都只能寓居于天地间,那竖子竟能与突厥比凶残。”
言语里的弦外之意已经不言而喻。
杨氏自知无理,顿时期期艾艾,最后平视跪着的少年:“六郎年齿比你幼,你身为从兄,为何不懂得礼让,一卷简牍而已,拿与六郎翻阅诵读又有何不可,若你不起吝啬之心,懂得兄友弟恭,又岂会发生今日之事。”
妇人既加冤枉,林卫隺握拳隐忍着:“我曾拿给从弟看,但他刚拿到手中便不知爱惜,倘若此经典乃我所珍藏,不论是三卷还是五卷,从弟若是真的喜爱,拿去当薪柴聚火,我都不言,然而那卷简牍是我向裴家五郎所借,长兄也曾教导我,他人之物,损伤毁坏,犹如盗窃。裴五郎愿意借我,即是信我,我更不能有负于他。”
杨氏却依然无故指謫:“无论如何,他都是你从弟,你不该如此推他,理应承担教导之责,与他说明其中道理。”
站在少年旁边的王氏看了妇人一眼,那是深深的憎恶之情。
林卫隺也在继续克制着自己,一字一句道:“他不愿听。”
杨氏又再指责:“那你该与我来说,而非擅自欺弟。”
最后,林卫隺的少年心性再也难以忍受妇人的厚颜。
他看向西面,嗔目而视,发指眦裂:“为何要与叔母说?叔母从蜀郡归家那日,阿兕便无故有难,难道叔母当时不知?但叔母字字都是维护之辞,所言歉辞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竟还挟逼宽恕,若六郎真的知错,你用心教诲,长兄也不至于动怒。如今忆起你当时所言,我都还时时感到羞愧。”
少年所言,使得杨氏毫无辩驳之力,窘迫的口吃起来:“你、你、你简直是狂妄!”
林卫隺仰着头,还欲再辩。
但谢宝因见妇人已有攻心之兆,赶紧出言制止:“卫隺!”
若杨氏今日真的有疾,此事不论对错,林卫隺都将被世人轻侮吐弃。
侍坐在夫人身边的侍婢也被惊吓得膝行上前,一人奉茶,一人拿出腰扇驱内热。
等堂上安静下来后,谢宝因坦然相告:“今日之事,起于五郎与六郎兄弟之间,而他们各自有阿母,我身为长嫂与女君,不便介入治理,惟恐难令二位夫人皆满足,待两位郎君诊治过后,望叔母去与夫人商榷。”
杨氏明白再辩论下去,自身与六郎都将彻底遗臭,故不再说话,默认下来。
俄顷间,媵婢也请医归来。
谢宝因看着少年手上的齿痕,夹带疼惜言道:“叔郎先起来去诊治。”
虽手掌有伤,林卫隺仍拜手长揖后才起身离开。
立在堂上的王氏见那道宽厚的人影消失在视线里,稍稍安心,整理好容服便重新入席,屈膝跽坐。
媵婢则早已重新跪坐在女子右侧,拿出腰扇,将半阙素绢扇面缓缓展开,轻轻挥动。
清微之风随即吹拂而起,垂髫轻扬。
谢宝因用宽袖遮面,浅尝羊酪。
想起那句“家中二夫人”,她垂手的同时,谛视向西面的坐席:“女郎成长迅速,不觉已一岁有余,卫铆与袁娘的孩子也将要诞下,待以后卫罹、卫隺他们成昏也会有子女,子弟繁衍,氏族昌盛。家中许多房舍都不再空置,二夫人若有空便可准备另居室庐。”
从谢家归来时,范氏与她所言,正是此意。
此事之所以出在萧蔷,根源皆在除嫡长子外的众子应向外分流,但她从前念及从父林益初归建邺,无职无俸,难寻室庐,且又是近亲,故不愿循礼而行。
杨氏惊愕的张目叱之:“谢夫人这是要驱走我?”
谢宝因平缓开口,音调铿锵,声如鐘磬,惹得清风也肃穆:“何为驱赶?父不食於枝庶[5],天不食於下地[6],此始自周。长子百世不迁,庶子无祭祀之责,且郎君已继承大宗,为博陵林氏家主,先祖其余庶子理应搬离。如此昭穆繁昌,枝庶分流[7],三叔母早已另择室庐,不知二叔母有何疑虑。”
王氏饮完清酒,继而言道:“兄妇前去蜀郡之际,也曾浩然之气的与我分辨此理,逼迫我与勤郎迁居,今日女君所言,句句皆理,兄妇又岂会不明白?”
当年杨氏在长兄丧礼大闹过后,因对被外放一事存忿忿之心,便要使她们也生活不安定。
谢宝因无害的盈盈一笑:“叔母出身天下望族,所受家学不凡,理应诵读《仪礼》,便该知‘庶子’二字所指乃嫡子以外的众子,家中除夫人与我之外,皆为庶子之妻。”
杨氏神色怔松,逐渐醒悟过来,她前面所说皆被这位女君听去,最后无言可辩,只能朝北方强作笑,揖道:“多谢女君指道,今日我便迁出去。”
谢宝因屈足跽坐,头颅不垂不低,坦然颔首,以女君身份受妇人一礼:“往年所遗诸事也需结清。”
然而堂外忽有黑影,使她言语中止。
谢宝因抬目,看向门户。
是已医治好的林得麒来报安。
而后郗雀枝也从中庭徐步来到堂上,敬重的拜手行礼:“谢夫人,三姑听奴僕说五郎出事,命我前来一看。”
在望见身旁的孩童时,竟顷刻便惊惶失容:“林小郎君这是发生了何事?”
因林得麒所伤不重,以纱布裹附,恐生炎症,故未缠纱。
远不及恐怖。
谢宝因等她言毕才浅笑启唇:“郗女郎心性良善,我早有闻之,但还望待我与杨夫人议完事。”
郗雀枝瞬息便像是被人给惊动的燕雀,失措的长揖,唯唯连声,口吃道:“对、对不起谢夫人,是、是我僭越了,不该妄议夫人家私。”
谢宝因拧眉,锐敏的隐隐觉察出其中异样。
见这位郗娘子被吓得期期艾艾,杨氏当即侧身,不仅出言相护,且还请罪:“今日的事乃六郎之过,可郗女郎洁行驯良,又寓居建邺,仰人鼻息,亦是从安的姨妹,不知郗女郎做错何事,以致女君如此训她?”
王氏在旁静观着这位郗家女郎,嘴角了然一笑,她前面所言,三言两语便将谢娘置于咄咄逼人的境地,更轻易就能使人以为谢娘为凶恶之辈。
谢宝因含笑的双眸逐渐凝出一层薄冰,直言前事:“杨夫人曾借五千钱及两件麑裘,望夫人能依据市价给与。”
言语里不加掩饰的黑白分明,让杨氏钳口,不敢再说,揖礼过后便起身离去。
郗雀枝继而告别。
王氏侧目笑望门口,女子前面所称的那句“杨夫人”便意味着从今日起,家中二夫人将是袁慈航。
以后室第也能安寧。
治理完家事,待王氏辞别以后,谢宝因离开所跽的坐席,缓步离开厅堂,由甬道走到居室外时,便见医师拿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
她冷声命道:“不必缠纱。”
医师行礼,又把薄纱收了回去。
正坐的林卫隺甚是不解,看向居室外面。
谢宝因举足入内,莞尔道:“五郎先去夫人那里。”
林卫隺怔住,很快便想明白其中含义,撑膝从坐榻站起,向长嫂恭敬一拜后,带着僕从往郗氏的屋舍去。
望着少年离开的背影。
谢宝因欣慰一笑。
少年的背脊变得比从前厚实,身长将七尺三。
他已在成长。
从郗氏所居房舍归来的郗雀枝径自来到厅堂,严苛循礼的对堂上妇人拜手,而后弯膝跪下,伏地稽首:“阿母。”
萧氏端坐于尊位,目光含着冷,不经心的质问一声:“听闻今日你使得谢夫人动了怒?”
郗雀枝看着杉木铺成的地板,呼吸因惶恐而开始变得轻浅不一,片刻又平复下来,小心谨言:“谢夫人未曾动怒,只是在以公心处置家事。”
萧氏自是不信,家中这位女郎的心性究竟如何,她为嫡母,再清楚不过,此时语气也甚严厉:“我是如何教导你的?”
郗雀枝顺从的复述妇人往日所言:“不可失礼,不可忘形,约束言行。”
萧氏闻之,右掌狠狠拍击了下身前的几案,再由侍婢扶起,从案后走到跪拜的女郎面前,教驯道:“今日博陵林氏的女君乃谢夫人,宗族、家事皆为她决断,你三姑都不能就此多言,你不知前因,便妄想擅自干预,且那位杨夫人属枝庶,你与她沟通繁多又有何用?我今告诫于你,切勿贪心,二者都想兼得。”
郗雀枝趴在地上的手指小幅度的一弯,益发恭敬的伏拜:“儿谨记,谢夫人虽有片刻不悦,但那是与杨夫人,与儿说话时,谢夫人言语带笑,应当无碍,阿母不必为此过多忧虑,我会时时以高平郗氏为行事准则。”
萧氏斜瞥一眼地上,警戒了句“再勿有今日之事”便径直走过,离开厅堂。
随着丝履踩过地板的声音逐渐消弭,郗雀枝缓缓跪直身体,双足依次站起,心却已经游神。
待醒悟之后,立即命随侍菡萏去唤人。
不久便有一婢跟随而来。
已踱步入席的郗雀枝抬头望去,受完奴僕的揖礼后,言道:“听闻谢夫人亲母不日前有疾,高平郡有一神药,我欲献之,但恐有所触犯,因而才想要询问你此事可真?”
侍婢听言则敬答:“禀女郎,此事为真,但有疾的是渭城谢氏之嫡母,非女君亲母。”
郗雀枝面色平静,像是早已得知,言语间却是愕然:“谢夫人亲母不是渭城谢氏的女君?”
侍婢亦如实应答:“女君乃侧室夫人所生。”
女君自幼由嫡母范氏抚育,并非是难以启齿之事,士族大家亦从不在乎汝母为何人。
只问所出身的氏族。
家族才是女郎与郎君的底气。
郗雀枝再问:“家中君姑还在,为何家私不由君姑决断?”
不论这位女郎问何,侍婢皆具答之:“博陵林氏的大宗已是家主,家事自该由女君治理。”
确定内心所疑问的,郗雀枝忽而浅笑,挥手招之,轻声问道:“不敬姑氏,谢夫人便不怕被遣回谢氏?”
这些皆是她所好奇的,往昔不能问妇人,惟恐得不酬失,今日自要询问个明白,以后才好行事。
侍婢惊恐拜手,拒不敢言。
郗雀枝笑了笑,用着最温柔的音调,一步步的胁逼劝诱:“我此行寓居建邺,本是为一睹国都壮丽,但出行寥寥,既得你们女君照拂,又有郗夫人为姑母,凡聪慧的都能知道其中缘由,譬如不日你便该唤我夫人,而你一个奴隶,日后我想令你如何煎熬,便如何煎熬。”
“生、不如死。”
侍婢颤着闭眼答道:“五公主羽化以后,女君代主适人,不得肆意遣返。”
郗雀枝望向北面的尊位,一字一字的往外吐:“此、生、都、不、能?”
已汗流浃背的侍婢一鼓作气的尽数告知:“家主如今已拜尚书仆射,为陛下重用,若不喜,自可再纳正室,是否会遣回谢氏,婢不知,因皆在家主一念间。”
郗雀枝也终于满意。
侍婢如获大赦般的匆匆退了出去。
居室北壁,女子伫立。
随着她展开双臂,宽大的垂胡袖也笔直。
两名媵婢见状,低头上前,走到其左右两侧,解开腰间衣带,抬手轻捏袖口衣缘,将素纱襌衣脱下,置于漆木衣架,然后取来褐色直裾。
在为女子更衣时,门户的方位传来脚步声。
被命令跟随林卫隺去郗氏屋舍的媵婢入内后,停在不远处,归来禀道:“女君,五郎已从夫人那里离开,回到自己的房舍。”
谢宝因弃掉青玉带钩,仅用细带束衣,而后徐步去南面的坐榻:“夫人如何处理的此事。”
媵婢站在原地未动,只是缓缓跟着女子的行迹而转动身体:“夫人闻之盛怒,欲要惩戒,但有郗家女郎在旁劝阻便不再追究。”
谢宝因扶腰踞坐好,倚着三足凭几轻轻颔首。
郗氏乃林卫隺的嫡母,罚或是恕,皆是孝义,谁又敢有异议,且郗雀枝得妇人喜爱,能听她的谏言,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留守在家中的玉藻命两婢端着盥洗的器皿进来,听到媵婢所禀的最后一语,侍坐在女子旁边,奉巾而报:“女君这几日不在,不知郗女郎与家中的夫人、女郎交往甚多,初到鸡鸣时分,她便去陪伴夫人礼佛,待夫人休息后,继而去二夫人的房舍相谈许久,短短几日,两人已快成知己。”
谢宝因笑而不言,最重嫡的人忽然转变去护郗雀枝的疑惑便也得以疏通,只是当时在那位郗女郎身上所觉察出的异样,此时却如何也难以回顾起来。
待盥洗完毕,又有奴僕寻来。
有关杨氏:“夫人已在准备迁居,命我来报女君,五千钱并非是小钱,麑裘也并非是轻易能得之物,均还需时日。”
去书案处取来东西的玉藻重新跪坐在女子身旁,双手奉上,她虽低着头,眼里却尽露鄙夷,原来这位二夫人也知道五千钱非小数,麑裘非池中物。
谢宝因伸手接过沉甸甸的一卷书简,唇畔浅浅弯着,又给出期限:“自是可以,便以两载为期。”
奴僕默然片刻,似乎不愿相信所听到的,想要无限稽延直至女君忘却此事的夫人心愿看来已经破灭。
见再无转机,最后行礼离开。
而忆起李夫人要来一事,谢宝因从典文中抬眼,掌心落在腹部,望着一处静默良久。
“去命人再另收拾一间居室。”
【??作者有话说】
[1]先秦·《庄子·徐无鬼》:“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中性成语,可作谓语、定语;指追逐名利。】
[2]姪子:谓庶出的女儿。《公羊传·成公二年》:“ 萧同姪子者,齐君之母也。” 何休注:“ 萧同 ,国名。姪子者,萧同君姪娣之子,嫁于齐 ,生顷公 。”
[3]能近取譬:能就自身打比方。比喻能推己及人,替别人着想。→先秦·孔子《论语·雍也》:“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4]《孟子·滕文公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5]枝庶:嫡长子以外的支系。→《史记·惠景间侯者年表序》:“至孝惠时,唯独长沙 全,禪五世,以无嗣絶……故其泽流枝庶,毋功而侯者数人。
[6]汉.王充 《论衡·明雩》:“父不食於枝庶,天不食於下地。”【译注:死去的父亲不享用庶子所供的祭品,上天也不享用各诸侯国的祭品。】
[7]晋.潘岳 《杨荆州诔》: “系自有周 ,昭穆繁昌,枝庶分流。

鸣蜩[2]于硕大的树叶之上悠闲避日,汲取清凉。
敞开的繁华门户中, 可见明净的室内放置着一套青铜器皿, 有壶有匜,有高有低,清水在其中来回流淌,模拟那山林间的潺潺溪流,加之中庭有高树, 遮阳庇荫,轻易便得清凉。
在室内东壁的卧榻前方, 又摆置盛有坚冰的青铜鑑,上面兽纹繁复精美,器皿一旁有竹席,媵婢双膝跪着侍坐在上面, 双手持着长柄腰扇生微风。
冰鑑即刻被白雾缭绕,往榻内悠然飘去,而为防寒气过重, 青色帷幔被垂放下来, 使得水汽被滞碍部分在外。
十步外的几案旁边,跪坐在席上习女工的妇人感知到阵阵凉意后, 抬头命令:“把冰鑑的盖身合好,受冷过多, 于你们女君身体和皆有害, 用腰扇送清风即可。”
妇人乃她们女君亲母, 自不敢怠慢, 违背其命。
媵婢朝妇人微微拜手禀命, 随即把手中腰扇放在身侧竹席上,俯身用双手拿起那沉重的斜坡苫型器盖,小心翼翼放进四方的器口上,将其覆盖的周密无际。
妇人又转而望向卧榻,目光落在尚在熟寐的女子身上。
谢宝因于朔日便搬入产室,如今已是月夕,不日将要生产,只是近期天气闷热,她不仅多眠,且还时常入梦中。
外出归来的玉藻刚入内,见这位李夫人今日也照常来了这里,低头上前,拜手行尊卑之礼:“夫人。”
李夫人颔首,继续女工。
玉藻再拜过后,去到东面卧榻旁,侍坐在地板上所铺的竹席右侧,不时便侧头看向跽坐在几案旁边的妇人。
妇人到这近一月,常常都要来此亲自照顾女君,日日习女工以供女君与小女郎的服饰之用,行事确实如一个亲母,言行周至,拳拳若亲,仿佛是她自小眷爱到大的爱女,但昔日往事却仍还历历可数,希望她是真的已经病愈,不会再像从前那般痴狂。
卧榻内忽然有呓语。
室内的众人瞬间便枕戈寝甲。
与玉藻一同侍坐在此的媵婢迅速放下腰扇,急切膝行过去,将薄如蝉翼的两层帷幔拢到一边。
于琉璃榻上寝寐中的女子也清晰显现在眼前,她躺卧其上,长眉蹙额,即使身上穿着轻薄顺滑的丝衣,但已是汗湿丝绢,额角与鬓边的碎发也被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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