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商本就是受累的活。
宋娴不说话了。
骆驼耐饥耐渴,早上喂一次,晌午遇河解个渴,驮着重物走到天黑还是神采奕奕的。
“娘子,晚上歇吗?”张顺问。
隋玉摇头,说:“不歇,没进山路好走,扎几个火把照亮,我们继续走。若是晚了,洪池岭上下雪了,我们可要遭罪了。”
张顺松口气,他也担心越往西越冷,若是洪池岭下雪早,人和骆驼都要遭罪。
后面的商队见前面的商队燃起火把,他们也扎上火把照明,跟着前面的商队继续走。
行至半夜,路过一个村落,隋玉让驼队加快速度,仆从牵着骆驼举着火把大步跑起来。
宋娴直起身,她警惕地攥着砍柴刀四处逡巡,不知谁举着火把从她旁边跑过,借着火光,她突然看见麦地里站着一个人,面无表情的人脸突然闯进视线,她吓得差点从骆驼上摔下来。
后面的商队也跑了起来,沓沓蹄声响,应和着前面凌乱的蹄声和脚步声。
宋娴回头再看,黯淡的月色下,麦地里没有突兀的黑影,只有麦苗摩擦在一起的唰唰声。
她一时无法断定是不是眼花了。
酒罐子里的酒液震荡,风里似乎也有了酒香,月色下暗色沉沉的村落被远远抛下,隋玉吹响哨子,骆驼慢下步子,人终于能大口大口呼气。
“怎么回事?”宋娴跳下骆驼问。
“我听客商说过,位于偏僻地方的村庄容易生匪生贼,从商队里随便扯走一匹布够他忙活一整年了,若是扯走一匹绸缎,盖房娶妇是不用发愁了。”隋玉清了清干得发疼的嗓子,她回头往后看,后面的商队也赶来了,她咽了咽口水,说:“那个商队也在跑,估计这个村落真有贼。”
“我刚刚在麦地里好像看见人了。”宋娴悄悄说,“惊得我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没喘过气。”
“我也看见了。”张顺开口。
“继续走啊,别耽搁。”后面的客商大声喊,“再往前走二里路。”
隋玉让张顺应一声,她检查下骆驼背的酒罐子,酒渍从坛盖的缝隙里溢出,好在捆的有草绳,盖子没掉,洒的酒水不多。
熄灭的火把吹着,有火苗照亮,甘大甘二赶着骆驼继续走夜路。
宋娴走到隋玉旁边,说:“你摸摸我的心,现在还怦怦跳。”
隋玉笑了,说:“心放肚子里,这些夜里打劫的贼只图财,种地的人,你让他杀人他也没胆子。”
“若是杀人呢?”小春红探头过来问。
“除非能将一个商队的人杀光,跑走一个,这事闹到官府去,我们河西四郡又要多一群开垦挖渠的人。”隋玉解释。
宋娴听了这话平静下来,她沉默几息,问:“若是在关外,遇到今晚这种情况是不是就跑不了?”
“哎,前面的商队,可以停下歇歇了。”后面的客商喊,“停下歇歇,明天我们一起再赶路,你们是要去哪里?”
张顺看向女主子,见她点头,他高声喊:“我们去敦煌。”
“巧了,我们同行。”
“停下歇半夜。”隋玉开口,转而又跟宋娴说:“商队请的有镖师,关外汉人也不少,商队结伴而行,有这些保障,除非是贼匪比我们人多,寻常人也不敢跟商队搏命。再不济,打不过我还能弃了商货骑骆驼逃跑。”
竖着耳朵的奴仆听了这话,心里的担忧少了些。
“要是关外的小国都是我们的就好了,有官府管着,胡人哪敢拦路杀人。”小春红愤愤道。
隋玉会心一笑,朝廷会派兵管辖西域事务的,至于哪年她不记得。
青山带人去附近捡柴,火堆烧起来后,他们将骆驼驮的竹筐搬下来,酒罐和陶器最重,没了这些,骆驼也能躺下歇一歇。
后方有人过来了,隔着火光,隋玉觉得来人面熟,见张顺领着人过来,她迎几步热情地寒暄。
她一开口,客商愣了一下。
“你们是不是在敦煌的城北客舍住过?”隋玉主动问。
客商盯着她,试探着问:“可是玉掌柜?”
“大哥好眼力。”隋玉笑了,“今年还去我的客舍过年。”
客商抚掌,他上下打量隋玉几眼,不可置信道:“玉掌柜?还真是你啊?你这是来抢我们的生意?”
“不不不,是跟你们做伴。”隋玉邀他去火堆边坐,说:“我运气好,来时跟一队胡商去长安,回去又遇到相识的商队,接下来的路程我们相互照应。”
客商默然,他一时怀疑隋玉在敦煌开那个客舍就是为了结识商队,跟关内关外的商队都有交情,她这一路多顺遂啊。
“你不在家开客舍,跑出来吃苦做什么?”客商问,转眼认出宋娴,他啧啧道:“了不得啊,你俩着实胆大心大,多少男人都不敢出来走商。”
“我也是被逼的,去年胡都尉不做人,他指使他小舅子在我的客舍旁边也盖客舍,我盖房的钱还没赚回来呢,他搞这一手,逼不得已,我只能想出路。”隋玉哀叹着解释。
客商了然。
青山端来两碗油茶,隋玉接过递客商一碗,问:“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王平。”走了一天的路,王平也饿了,他接过油茶碗大口吞咽,末了说:“既然是熟人,我们两个商队一起走,人多势众,路上的毛贼不敢下手。”
隋玉点头答应。
“那我过去了,不耽误你们休息。”
人累骆驼疲,隋玉主仆三四十人草草填饱肚子,各自用干草铺地,盖着离家时带的褥子躺下睡觉。
火堆渐渐熄了,几簇小火苗跳跃,转瞬,火堆上只余火星。
天亮时,火堆只余灰烬,一丝余温也无。
趁着骆驼还没起身,仆从们合力抬着装酒罐的竹筐绑在它们身上。
仆从都忙着,隋玉跟宋娴负责烧火煮饭,离开长安时买的烙饼还有三箱,今早煮锅黍米粥,热粥泡冷饼,吃饱肚子能挺到晌午。
后面的商队吹响哨子催促,隋玉回应一声,她捧起刚引燃的木桩子动身赶路。
宋娴跟在她旁边走路,没有再骑乘骆驼。
隋玉最初没在意,然而过了晌,宋娴累得喘粗气,还是坚持走路,一直到日落黄昏,她一直闷声坚持着。
隋玉恍然,问:“你明年也打算出关?”
“我跟你做伴,不行啊?”宋娴瘫坐在地上,身子一仰,忒不讲究地睡在草地上。
“行,怎么不行。”隋玉高兴。
宋娴笑笑,她望着漫天的红霞怔神。
山外歇一夜,天亮后,山里的雾气散了,隋玉领队走进南山古道。
山中小道上遗有骆驼粪,一堆堆熄灭的灰烬,洒落的炒米,路边码的湿柴,这都是先一步路过的商队给后面的商队留下的指引。
跟着这些痕迹走,隋玉等人只用防备树杈上垂的蛇,以及山里的野物,旁的不需操心。
又听见群马奔腾的声音,隋玉爬上树远眺,草原上的牧师苑隐约可见,她想了想,还是放弃绕路过去,下次入关早些动身,届时再绕路过去看能不能祭拜隋虎。
山中绕行半个月,隋玉遇到头一个从关外回来的小商队。
“哎,大公,你们路过敦煌住在哪个客舍?”宋娴高声问。
“噢,城北的长归客舍,那里吃住都方便,被褥干净,饭食的味道也不错,客舍里有客房还有仓房,还有牲畜圈,有人守夜,一晚只要一钱。”西归的客商熟练地介绍,“你们听我的,去敦煌就在城北客舍过冬,掌柜的男人是军中千户,没有地痞无赖敢去找茬。”
“这就是玉掌柜啦。”宋娴指着隋玉笑,打趣说:“没认出来吧?大公,我们跟你打听打听小掌柜的消息。”
“小崽啊——”客商笑,随即反应过来,他盯着隋玉看,说:“你兄弟说你去长安了,我本是还不相信。”
隋玉微微一笑,问:“大公,你可看见小崽了?”
“看见了,他天天跟他舅舅在客舍玩,小掌柜长得好,嘴巴又会说,天天拿赏钱。”说着,客商扭身问一个族人要一个铜钱串,转手扔给隋玉,说:“这是小掌柜偷偷给的,托我们给他娘带话,让她早点回家。”
隋玉的眼泪立马就出来了,她攥着铜钱串抹掉眼泪,扯出笑说:“多谢大公捎话。”
“赶快回去吧。”客商笑了,“我们给你们让路,你们先走。”
“祝安。”隋玉道声平安,火急火燎地催赶驼队前行。
第203章 母子见面
走出南山,沿着河流往西,一南一北两岸,皆有商队赶路,驼铃声压过浪涛声,一波一波传向密林高山。
“饼子哎,买不买饼子?”附近的农户挑着筐大声叫卖。
张顺绕路过去看一眼,是黍米豆渣饼,这个咽下去剌嗓子,自从被隋玉买回去,他再也没吃过这东西。
“几文钱一个?”张顺问。
“八文钱一个。”
张顺立马拉下脸,掌心大的糙饼还卖八文钱一个,抢钱啊?
他跑过去跟女主子说,隋玉立马摆手,说:“再捱一天,大河的河边等候过河的商队少不了,排队的时候,我们自己发面烙饼。”
“玉掌柜,你们不补充干粮?”王平拎一兜黍米豆渣饼过来。
“不值当,饼子不好吃,卖价还贵。”张顺接话。
王平耸肩,“没办法,我们在他们眼里就是大肥羊。”
这是隋玉第二次听到“大肥羊”之说,她笑了笑,越过卖饼的摊子继续走。
“哎?是玉掌柜吧?”对岸听到声的客商开口。
隋玉惊喜地闻声转过头,她高声说:“对,是我,我记得你们,去年春天出关的,今年才回来啊?”
“对啊,这趟跑的远。”客商看看她,说:“你家小崽分我半块芋头糕,让我们帮他找娘,你瞧瞧,这半块芋头糕没白吃。”
隋玉笑了,她高兴地说:“等你们再来敦煌,我送你们两笼芋头糕。”
“那行,账先记下了。”
调侃完,客商正经问隋玉:“孩子那么小,你就舍得离家?我问小崽还记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子,孩子摇头。”
隋玉落下笑,半真半假地说:“你可真够讨厌的,往我家孩子伤口上撒盐。”
客商微愣,笑着说:“孩子聪明,忍不住逗一逗。”
“三笼芋头糕,往后不准再逗了。”隋玉叮嘱一句,说:“不跟你唠了,我的商队走远了。”
“行,我们也该走了。”
王平叫住隋玉,他分她一块糙米豆渣饼,问:“孩子多大了?我印象中你还没孩子啊。”
“你上一次路过敦煌应该是我的客舍才落成,盖客舍的第二年就怀娃了,再有两个多月,我孩子都满两岁了。”隋玉咬口糙米豆渣饼慢慢嚼,她郑重地说:“到敦煌了,我介绍你跟他认识。”
王平想笑,他认识个两岁的小儿做什么。
宋娴在招手,隋玉跟王平说一声,她迈开腿大步跑。
同行的镖师见了,说:“这个玉掌柜练过,跑动的时候腿脚轻盈有力。”
“她男人是军中千户,应该是教过的。”王平接话。
“是个武夫啊,难怪心大到让妇道人家出来走商。”镖师了然。
“你们镖队里可有女镖师?”王平二叔问。
“有,不过女镖师不出远门,都在武馆里教弟子。”
“那就不算镖师。”王平二叔语气淡淡。
镖师诧异,听这话的意思,这个二当家似乎还有维护那个玉掌柜之意?
商队继续顺着河流前行,天色近晚时,隋玉看见路边卖板栗的,想到小崽跟赵西平都没吃过这东西,她跑过去问:“板栗怎么卖?”
“一背篓是六十钱。”
这一背篓顶多十斤,板栗上的毛壳还没剥掉,隋玉长吁一口气,正琢磨着钱箱里的钱还够不够,她突然想到以物易物。
“我这里有陶釜,胎质细腻,从长安买来的,你换不换?”隋玉问。
见他似有意动,隋玉喊张顺提个陶釜过来,张嘴就是胡侃:“这个陶釜我买来一百钱,我又运这么远,按一百二十钱算,我用个陶釜换你两背篓板栗。”
卖板栗的男人伸手敲敲陶釜,又摸摸釜底,釜底还盖着什么印章,他摩挲着纹路问:“这是不是字?”
“对,长安陈氏四个字。”隋玉夺回陶釜,问:“你换不换?不换我就走了,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才不听你漫天叫价。”
“换,我没说不换。”男人有些急切,他夺过陶釜,连背篓带板栗一起给隋玉,“提走吧,天黑了,我也该回去了。”
张顺提走两背篓板栗,问:“我们亏了吧?”
“不知道。”隋玉摇头。
天黑也不歇,连夜赶路,天明时抵达大河河岸,昨夜的商队已渡河,排在隋玉前面只剩两个商队,对岸倒是有一堆人,不知道是几个商队。
趁着还没轮到他们,隋玉安排小春红、柳芽儿、甘大甘二用桑酒的酒糟发面揉面,其他人则是席地而睡,睡一两个时辰,发的面也开了。
没有案板,面团只能在面盆里揉搓排气,揉光滑了揪一坨摁扁贴在铁锅上。
王平跟他二叔走过来,他啧啧称奇道:“你们还挺有闲情,不嫌费事的。”
“人多手快,不费事。”隋玉说。
王平坐下不动了,金黄的烙饼出锅,他手快去拿,烫得呲牙咧嘴都舍不得丢。
隋玉给二当家递一个烙饼,之后烙饼再起锅,她就铲进左手边的面盆里,让他们拿不到。
从上午等到黄昏,从长安买来的两陶釜面烙完一釜了,青山他们捡回两担柴了,终于轮到隋玉一行人渡河。
不巧,撑羊皮筏子的船家是隋玉来时认识的那个,船家一见她脸就垮下来了。
隋玉心有忐忑,以为胡乱吹嘘的谎话被识破了,然而不等她开口,船家粗着嗓子说:“愣着做什么?还是那个价,上船。”
隋玉欢快地应一声,仆从们牵着骆驼往河面上拽。
隋玉从陶釜里拿出一沓烙饼,又捧出一捧板栗踏上羊皮筏子,这些送给船家,她在船上又厚着脸皮跟他唠嗑,待渡过大河,船家的脸色好了许多。
“后年再见。”隋玉跟船家挥手。
“明年我就不干了,下水多了,每逢变天,腿里面酸疼酸疼的。”船家说。
“您老怎么称呼,我明年出关了去西域看看,若是有治这病的法子,我后年过来找你。”
船家犹豫一瞬,不知道嘀咕几句什么,还是怀有期待地说:“我叫郭老拴,那个撑皮筏子的是我大儿子。”
告别船家,隋玉往洪池岭的方向走。
“山上可下雪了?”张顺问等船的客商。
“我们下来的时候还没下雪。”
“还不到十月,就是下雪也下不大。”
张顺道声谢,跑着跟上商队。
前有商队带路,隋玉跟着他们走,王平一族的商队跟在隋玉的商队后面。
攀爬七天,抵达山谷,寒风刺骨,赶路的人将所有的衣裳都穿身上,还披着被褥缩着脖赶路。
雪山顶上下着大雪,山谷岩石缝隙里的水已结冰,稀疏矮小的野草已枯黄,放眼望去,天地间除了雪色就是枯黄之色。
不敢休息,上山的商队都急着赶路,日夜不歇。
隋玉给每个人发五张饼子,饿了咬一口嚼嚼,渴了抿口冷水,吃喝都不能耽误赶路。
连行两天两夜,终于走出山谷,隋玉困得走不动了,她让人搬下毛毡和木板搭毛毡屋,给骆驼扔五捆干草,再也顾不上什么,毛毡屋一搭好,她就钻进去睡觉。
另外两个商队亦如是,他们也有毛毡,不仅有毛毡还有毛毯,舒舒服服睡一觉,睡醒了继续赶路。
翻过洪池岭,进入武威郡,山上寒冷刺骨,积水成冰,而山下的庄稼地刚忙完秋收,农人挑担张罗着卖粮。
隋玉找家农舍狠狠睡一觉,骆驼也补上粮草,豆粕和黍米混着喂,歇过两天,商队再次动身赶路。
进城时已交过入关钱,出城时查验“过所”文书,守城官盖个章,放商队出城。
走过武威,经过张掖,出了张掖,风里有了黄沙,又干又冷。隋玉听走在前面的客商骂这个鬼地方,她却浑不在意,越靠近敦煌,她越是精神。
徒步走进酒泉郡已是十月底,眼瞅着天上要落雪,隋玉还是拐道回婆家一趟,赵二嫂刚出月子,孩子还小不能赶远路,为了避免妯娌心里有意见,隋玉只接二老去敦煌。
出酒泉头一天,天上就落雪了,赵父赵母骑着骆驼蒙着毛毡不怕冷,隋玉就没停止赶路。
敦煌城,赵西平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心里发愁,他顶着风雪出城一趟,等了一整天也没等回隋玉的影子。
天黑了,隋良牵着外甥捧着热水囊竖耳听风的声音,牲畜圈里的骆驼走动,驼铃声叮当响,但远处没有驼铃声传来。
“舅舅,我爹呢?”小崽探头往外瞅。
想着他姐该回来了,隋良不再隐瞒,说:“你爹去等你娘了,你娘快回来了。”
小崽愣了下,第二天赵西平再离开客舍,他抱着他爹的腿也要去。
当驼铃声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赵西平陡然精神,他看了看怀里的儿子,说:“我带你去接你娘,看你还能不能认出她。”
小崽往东看,下一瞬被赵西平摁在怀里。
“终于看见敦煌的城墙了。”隋玉激动大喊,“我回来了——”
宋娴笑笑,这一趟可真够不容易的。
“娘子,你看那是不是大人过来了?”小春红喊。
单匹骆驼越跑越近,赵西平跟前面的商队打听一下,得知隋玉就在后面,他从狼皮袄中掏出孩子,放慢靠近的速度。
“待会儿记得喊娘,她可想你了。”赵西平嘱咐。
隋玉从商队里跑出来,小崽看见她了,他认真地瞧着,在隋玉走近时,他突然落泪大哭。
“这是认得你。”赵西平冲隋玉笑,他抱着小崽蹦下骆驼,说:“这臭小子记性挺好,我还以为他忘记你长什么样了。”
隋玉没说话,她靠近他们父子俩,默默望着瘦了许多的孩子,小崽脸上的奶膘瘦没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越发大。
小崽抹去眼泪,眼巴巴地朝她伸出手。
隋玉一把抱住他,她亲亲他,小崽刚止住哭声又委屈地大哭,他扯着她的衣襟,脸埋进她的脖颈里。
“崽崽不哭,娘回来了。”隋玉紧紧搂着他,轻声哄道:“你托商队捎给我的话,娘都收到了,一听到消息就赶回来见你,我也想你了。”
第204章 别扭
一股劲风席卷着荒野上散落的碎雪追随着驼铃声而去,雪地里凌乱的蹄印覆上一层白,在驼队走进城门后,自东向西而来的一趟印记在风雪中缓缓消失。
凌厉的寒风在入城后变得温和,宋娴捋了捋结了冰霜的发丝,她左右看一眼,目光又移向长街,街上零星游走的身影中没有来接她归家的。再看坠在后面亲亲热热说话的一家人,宋娴宛如被烫了一般,她迅速收回视线,冻得失去知觉的耳朵快速升温,心里的恼意和失望让她耳根发烫。
没跟隋玉打招呼告别,宋娴径直带着八个仆从往回走,驮货的骆驼留给隋玉。
隋玉无意抬头看一眼,顾不上多想,心神又回到小崽身上。
民巷,老秃听到驼铃声,他从墙上取下帽子扣头上,吆喝一声,三五个人一起快步往外跑,半道看见商队往北去,老秃刚慢下步子,又看见后面还有一个商队。
“你俩快跑过去,把后面的那个商队截下来。”老秃使唤年轻小子跑腿。
两个年轻小子涉雪跑个一丈远,正准备出声叫住人,他们看见牵着骆驼的赵西平,两人一下就蔫巴了,总不能还从千户手里抢客人。
“怎么回事?”老秃大声斥道。
赵西平看过来,他跟隋玉说两句,隋玉抬头,见到故人,她有些激动地打招呼:“老叔,好久不见啊。”
老秃怔了一下,他慢下步子,出声道:“是你啊?听说你组个商队去走商了?”
“刚回来。”隋玉答。
老秃没再说话,他望着一群骆驼驮的东西,有几头骆驼背上还披着骆驼皮,也不知道藏着什么好东西。
“有时间去我那里坐坐,我先回去了。”隋玉说。
老秃点点头,等驼队拐弯了,他转身原路返回。
“玉掌柜一个女人还敢翻山越岭去走商,也不怕出事。”一个年轻的小子愤愤道,“又是盖什么茶肆,还出去走商,全天下的钱都让他们一家赚了。”
老秃瞪他一眼,斥道:“没用的东西,有胆子你也出去跑商。”
他现在是明白了,隋玉这人是走一步看三步,每一步都稳打稳扎,买奴隶的时候恐怕就有组商队的念头,所以敢入关经商还能带着货物齐齐整整回来,都是早有准备的。若是说在盖客舍抢生意方面,老秃对隋玉还抱有些许怨念,这下是彻底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得承认,隋玉虽比他年轻,虽是一个女人,但确实比他有胆有谋算。
靠近长归客舍,隋玉一眼发现荒野上多了一座房子,她看赵西平一眼,问:“这是新盖的茶舍?”
“对,你走的时候给家里留六千钱,我没买奴仆,全用来雇人盖房了。”
隋玉蹙了眉,问:“那地里的活儿都是你一个人忙活的?”
赵西平笑了声,秋收时人手不够,他去黄安成家借了四个男仆,加上他跟隋良,还有四个负责送水送饭的小孩,倒是没耽误秋收。
“姐!”隋良大步跑来,“你可算回来了,我担心死了。”
隋玉腾出一只手抱了下弟弟,说:“半年不见,你长高了些,还壮了。”
隋良搂住她比了比,他比他姐高了。
小崽从隋玉怀里抬起头,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睛看向他舅舅。
“你娘回来了,你又娇气了,多大的孩子了,还让抱。”隋良敲他一下。
小崽抽下鼻子,扭头又埋在隋玉怀里。
“姐姐谢谢你替我照顾小崽啊。”隋玉拍拍隋良。
隋良不高兴了,“谁让你谢啊,小崽是我外甥,我该照顾他的。”
“你不仅尽了舅舅的责任,还操着当娘的心。”隋玉推了隋良一下,说:“小崽的爷爷奶奶来了,还没认出来吧?去打个照呼。”
“进屋再说吧。”赵西平开口。
隋玉抱着小崽先进屋,骆驼驮回来的货交给赵西平收拾。
殷婆送来一桶热水,她看看隋玉,又看看小崽,说:“这下小崽可高兴了,不用再念着你了。”
隋玉放下怀里的孩子,说:“去跟爷爷奶奶说说话,娘去洗手洗脸。”
小崽看眼赵父赵母,隋玉一动,他紧紧跟上,生怕她又不见了。
隋玉索性也给他洗个脸,她笑着问他:“还记得我?”
小崽瘪着嘴点头,清澈的大眼睛又浸满泪水。
“再哭就成一个水娃娃了,天这么冷,出门就结冰,我还要抱你去灶边烤火解冻。”隋玉用微烫的棉布蒙上他的眼睛,哄道:“不哭了,娘给你带了好吃的果子,待会儿带你去拿。”
正说着,小春红提着两背篓板栗和一釜桑果干送进来,“小崽,你可还记得我?”
小崽盯她几眼,认真地摇头。
小春红失落地“啊”一声,转头跟隋玉说:“娘子,小崽不爱说话了。”
“估计是想在他娘面前好好表现,在装可怜。”隋良揭穿小崽的伪装,说:“他就不是个安静的性子。”
小崽偷偷瞪隋良一眼,隋玉瞧见了,她忍不住笑了。
赵父慢吞吞走到门口,转身看着小崽,这个孙子长得像隋玉,除了个子,一点不像他爹。
隋玉抠坨驼油搓化涂抹手脸,末了又在小崽脸上搓了搓,她指着赵父说:“这是你爷爷,你爹的爹,叫一声。”
“爷爷——”小崽稚声稚气地喊,他好奇地盯着这个老头。
赵父应一声,说:“孩子两岁了,我们还是头一次见。”
“隔的太远了,来往一趟不方便。”隋玉又拉着小崽去跟赵母说话,说:“妹妹家的阿宁满周岁了,今天天晚了,明天让西平带你们去看小米和阿宁。”
赵母点点头,她伸手牵住小崽,想了想,什么也没说,老三一家的事她是插不了手了。
赵西平从门外大步进来,看着隋玉说:“洗澡水烧好了,你要不要去洗洗?腿脚又生冻疮了吧?”
隋玉下意识缩了缩手,手上也长冻疮了。
赵西平当做没看见,他回屋给她拿换洗衣裳,今年给小崽做新袄的时候,他也给隋玉置办了两身,一套羊毛填充的袄裤,一身兔皮袄和一条芦花裙。
隋玉跟赵父赵母说一声,她牵着小崽出门。
“嫂嫂——”阿水从外面跑回来了,“嫂嫂,你回来了啊。”
“是啊,我回来了,想我了吧。”
“想了,我可想你了。”
“我带回来了好吃的好玩的,待会儿拿给你。”隋玉松开小崽的手,说:“跟你姑姑玩,我去洗澡。”
小崽紧跟两步,又被阿水拽住。
赵西平拿着一沓衣裳进来,路过时问:“赵明光,你喊你娘了吗?”
小崽支吾两声,没有说话。
赵西平轻哼一声,他推开仓房门进去,转手迅速关上门,还拉上门栓。
隋玉抬头看他,隔着升腾的水汽朝他撩水。
赵西平垂下眼,放下衣裳,他提着热水桶过去,沉默地给她洗头发。
仓房里安静的只有水声,夫妻二人没有说话,时隔半年再见,两人心里都藏着许多话,但这时什么话都不重要,说什么话都表达不了心里的情愫。
“爹——”小崽敲门。
赵西平没理。
阿水把小崽牵走了,不多一会儿,小崽又偷跑过来,他靠在紧闭的木门上等着,像个小驴似的在门外打转。
水凉了,隋玉从浴桶里走出来,赵西平给她挽着湿发,一手帮她快速套上厚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