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告诉你。”赵西平回神,他走出去,问:“换下的衣裳呢?我给你搓两把晾在外面,明早又能穿了。”
“舅舅拿去洗了。”
隋良已经进来了,他打眼一看,不由哈哈大笑:“姐夫,你好好笑啊,你穿这身衣裳不好看,像条变色的大泥鳅。”
赵西平冷眼瞪他,说:“我又不穿出门。”
“那不糟蹋了,送我穿算了。”隋良掸了掸衣摆,昂起头说:“你们父子俩都不如我好看。”
小崽憋了一天,这话一出来,他立马破功了。他“嗷”的一声,像个小牛犊子似的冲过去抱住他舅舅的腿,使出吃奶的劲要绊倒他。
隋良不屑,挑衅说:“你奈何不了我。”
“加上我呢?”赵西平撸起袖子,大步走过去。
隋良拔腿就要逃,却被小崽紧紧抓住,不多一会儿,他嗷嗷大叫:“我要跟我姐告状!你们父子俩貌丑心也丑……嗷——”
“赵千户?”
门外有人,赵西平停下钳制隋良的动作,他一把将隋良拽起来,隔着门问:“谁?”
“是我,严老二。”严二当家回话,“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搅你。”
赵西平看了看身上的衣裳,他没打算出去,走到门后问:“有啥事?你直接说吧,我就不开门了,打算睡觉了。”
“是这样,我们打算明天离开敦煌,不过干粮和粮草还没准备,也没顾得上租骆驼,我想问问,能不能劳烦你跟厨娘说一声,今晚赶工给我们张罗四十八个人一个月的干粮。还有就是借您的便利,明天一早就让赵当家和宋小当家给我送来七百斤粮草和五十头骆驼。”严二当家隔着门说。
赵西平想了想,没有为难他,答应了。
“对了,你们回来的时候玉掌柜还在长安吗?”他打听。
严二当家闻言知意,说:“我听玉掌柜话里话外的意思,应当是七月份动身回程,若是不出意外,大概会在九月中旬回到敦煌。”
赵西平松口气,能赶在十月前回来就好,不会再顶着风雪赶路。
“对了,不知道你听没听说,大司马去世了。”严二当家压低声音,说:“官场上的事我不懂,不过在路上听闻一些消息,大司马虽然从没上过战场,但打不打仗、怎么打仗都是他在做决定。现在他去世了,关外会是什么情况不好说,那个……你如果要上战场,最好多做准备。”
赵西平正色道谢,说:“多谢提醒,不过我们要相信朝廷,关外安定没多少年,费了几代人的血汗才打下来,朝廷不会轻易放弃,歪传的消息听听就罢了,别自己吓自己。”
听他这么一说,严二当家觉得挺在理,仔细想一想,他们这些经商的人都舍不得关外的利益,朝廷又怎么会舍弃。
“多谢赵千户提醒。”严二当家心头一松,焦躁了一整日的情绪平复下来,“不打扰你休息了,我这就回客舍。”
赵西平“嗯”一声,听脚步声走远,他回头看向隋良,说:“你去灶房说一声,让殷婆她们赶赶工,多准备些干粮,饼子来不及烙就多准备些炒面和炒米。”
隋良不动,他当做没听见。
赵西平朝他走过去,隋良下意识要逃,腿脚一动,他又觉得丢脸,硬生生止住动作,梗着脖子昂头问:“你可知错?”
赵西平想笑,他不吭声,直接揪着小舅子的后脖子推他出门。
“你不认错,我出去了也不说话。”隋良也不挣扎,他傲气地说:“你是不是嫉妒我?”
“我嫉妒你?”
“对,你跟你儿子都嫉妒我,嫉妒我风度翩翩,英俊潇洒。”隋良来劲了,他一手抱住门栓,回头说:“你不认错也行,你承认我风度翩翩,英武不凡。”
“行行行,你风度翩翩,你英武不凡。”赵西平绷不住了,他笑着说:“这下能出去了?”
隋良哼一声,得意地甩了甩膀子出门了。
听着脚步声远去,接着,厨院里响起隋良的说话声。赵西平摇了摇头,隋良现在的性格跟小时候大为不同,说是两个人也不为过。
“爹。”小崽挪步过来,走近了,他一蹦一跳地拽住赵西平的手,害羞地小声问:“我是不是风度……风度……风度不凡?”
赵西平大笑,他拖着儿子的胳膊往上一提,单臂抱住他,说:“是风度翩翩和英武不凡。”
小崽羞恼地哼哧哼哧叫,还不忘执着地问:“那你说我是不是?”
“你跟你舅舅一样。”臭美还爱炫耀,爱极了自己的皮囊。
小崽误会了,他以为他爹说他跟他舅舅一样,又风度又英武还不凡,他美滋滋地揽着他爹亲一口,说:“爹,我信你。”
赵西平擦去脸上的口水,他伸手弹了弹小崽的鼓肚皮,小孩的肚子像□□肚,饿不饿都是鼓的,一弹一声响。
小崽大方地搂起衣摆,让他爹可劲弹。
“儿子——”赵西平摸摸小崽的肚子,听他稚声稚气的应一声,他又摸摸他的脑袋瓜,在无人窥视的黑夜里亲了下孩子的额头,曾经那个一丁点大要把屎把尿的小孩已经长这么大了。
“小崽,谢谢你。”赵西平感慨万千。
小崽疑惑,他喊一声,狐疑地问:“谢啥?”
“谢你来当我和你娘的孩子。”赵西平拉下他的衣摆,说:“今晚跟我睡,不跟你舅舅睡了。”
小崽没意见,隋良更没意见,他还气外甥伙同姓赵的欺压他,巴不得抛下这个小白眼狼。
小崽跟他爹腻腻歪歪睡一晚,等天明了,他爹又变得寡言少语。
赵西平交代两句就骑着骆驼进城当值了,小崽望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他扭过头看着紧锣密鼓打点行囊的客商,一个人坐在树下发呆。
大黑狗舔着嘴走过来卧下,大壮端着一盆酸菜也过来了,他坐在小崽旁边,一声不吭地忙活着洗酸菜。
二黑挎着筐牵着骆驼路过,他嘱咐一声:“大壮,看好小主子,你俩就在客舍这边玩,别跑远了,不能跟着商队走。”
小崽回神,说:“我爹让你给我摘胡豆回来,我要剥豆子晒豆子,等我娘回来烙豆饼。”
“行,我晌午挑两筐回来。”二黑牵着骆驼走了。
二黑走后不久,赵小米带着阿宁赶着二十头骆驼来送粮草,阿宁看见表哥,他屁颠屁颠跑过来,献宝似的掏出一盒幼蚕。
“蚕不是结茧子了?”小崽疑惑。
“又捂的。”阿宁小声说,“哥,我摘桑叶。”
小崽起身跟他过去,他一动,大黑狗和大壮都跟着动。
老牛叔坐在河边刷鞋,听到动静回头看一眼,扯着嗓子说:“不准靠近河边啊,谁靠近河边谁挨打。”
阿宁害怕没牙还少只手的老头,所以每逢来客舍他都提着心,若是没人陪着,他宁愿站在荒野地挨晒也不靠近。这下猛不丁看见老头的脸,他吓白了脸,蚕盒塞给小崽,他扭头就跑。
小崽的注意力在桑果上,手上多个盒子,他扭头望着跑得像兔子一样的表弟,大声喊:“弟弟,你吃不吃桑果?我会爬树。”
“嘁,胆小鬼。”老牛叔嗤一声,他自言自语说:“别吃桑果了,他就是吃虎胆都不中用。”
小米望着又缩回她腿边的孩子,见他面色惶惶,哪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有些失望地叹一声:“你怎么就不随我?”
阿宁无措地扭着手指,他望着离开的路,说:“娘,我想回去。”
赵小米没搭理他,她去跟客商交割粮草,听他们抱怨经常找不到她的人,她只得赔笑,承诺以后除了一早一晚都待在客舍这边。
小崽已经爬上桑树了,才两年的桑树,枝干不粗,也只经得起两三岁的小孩攀爬,他跨坐在枝桠上,揪枝头最嫩的叶子喂小蚕,摘到半红半紫的桑果,他吃一颗,再留一颗揣小兜里。
阿水端着脏衣盆过来,她站树下问:“摘多少桑果了?”
小崽比出一个巴掌,又缩回两根手指。
河边的四棵桑树从发芽那一瞬就承担着过重的使命,四棵桑树要养活大几百条蚕命,桑叶摘了长,长了摘,哪还有余力结果。更何况桑树下来来往往的不是人就是骆驼,能留下几颗红果子全凭运气和良心,要不是顾着还有个小孩盼着吃桑果,桑果不等发紫就摘光了。
粮草交割完,宋从祖带着家仆赶来五十头骆驼,赵小米给他腾地方,她赶着骆驼来河边喝水,顺便强揪着阿宁过来。
阿宁一看见老牛叔,他就吓得走不动路,偏偏他还一直盯着,老头的嘴巴一动,他就吓得哇哇大哭。
“爹,你别吓他。”阿水虽然不高兴,但还是开口阻拦一下,她皱眉看向老头,训道:“你知道他害怕你,你还冲他张什么嘴?”
“我出口气不行?”老牛叔不服气。
“少歪扯。”阿水推他离开,“小崽他表弟才两岁,他懂什么?你别跟他怄气。”
“老牛叔,对不住啊,我家这个是胆小鬼投胎。”赵小米歉意地说,“他再大点就好了。”
“小崽一两岁的时候也没怕过啥,你好好教教娃。”老牛叔嗤一句。
阿水捶他一下,老牛叔嚷嚷她打他做什么。
赵小米丧气地低头,她蹲下问:“我牵着你,你还怕什么?”
小崽从树上滑下来,他走到阿宁旁边抱住他,“不哭不哭,哥哥给你吃桑果。”
大壮也过来了,他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就蹲在地上看着。
阿宁渐渐止住了哭声,他接过桑果小口吃,脸上还挂着眼泪,眼里又有了笑。
“给,你的小蚕。”小崽又把装满桑叶的蚕盒还给他,说:“你明天再来……”
“不不不。”一听还要再来,阿宁不要蚕盒了,他投向赵小米怀里,又带着哭腔说要回家。
赵小米恼了,她扬起巴掌要揍孩子,下一瞬被小崽抱住手,她还挨了一眼瞪。
“呦!你瞪我做什么?”赵小米好气又好笑,“你还敢瞪姑姑了。”
小崽又横她一眼,气冲冲说:“你坏。”
“我怎么坏了?”赵小米心里的恼意散了,她饶有兴致地问:“你弟弟不该打?他忒折腾人,怕这怕那,人家又没打他又没咬他,哭什么哭。”
小崽听不明白,他挺着小胸脯极认真地说:“我娘就没打过我,你也不能打阿宁。”
“那是你听话。”
“阿宁也听话。”小崽给阿宁擦眼泪,说:“你亲亲他,亲亲他就不哭了,你看,我抱他,他就不哭。”
赵小米面上的漫不经心没了,她轻叹一声,揽过胆小如鼠的儿子,又看着一脸赞许的侄子,她觉得好笑,心里又觉得惋惜,自己的孩子怎么就不能大大方方的?
她问:“我还坏不坏?”
小崽昂着头不吭声,阿宁却是认真地摇头。
“还是我儿子好。”赵小米有些心酸地笑,罢了罢了,她比不过她三嫂,黄连正比不过她三哥,她又怎么能强求阿宁比过小崽。
“你娘什么时候回来?”赵小米问。
“九月中旬。”小崽还记得昨夜的话,他蹲下来贴着赵小米,捧着脸高兴地说:“姑姑,我娘给我买了好看的衣裳,又薄又凉,我穿上又、又刮风、刮风……”他想不起来那话是怎么说的,只好望着天思索,“刮风……英……”
“阴天?”赵小米接话,“你穿上怎么刮风又阴天?要变天?”
“不是,就好看。”小崽斜她一眼,气鼓鼓说:“我爹就懂,我去穿给你看。”
“行行行,我看看你娘给你买了什么了不得的衣裳。”赵小米牵着阿宁跟过去。
而被人惦记的隋玉刚渡过大河,她正在河边买干鱼,打算给孩子带回去开开眼,见见黄河大鲤鱼。
第259章 回家
一个面色黝黑的壮年男人靠近,隋玉警惕地回头,她打量他一眼,面生,是不认识的人,她疏离地点下头,付完钱就准备离开。
“稍等一下。”男人有些急躁地喊住她,他跑到隋玉面前,面带无措地问:“你是个女人?你不是男人吧?”
“做什么的?”青山扛着干鱼箱子折返回来,他挡在男人面前,说:“有什么事你跟我说。”
“我、我是老栓的儿子,我爹前年在这儿摆渡,他说他结识一个女商人,说帮他打听关外有没有治腿疼的偏方,是不是你们?”男人后退一步,解释说:“我没恶意,就是觉得这个女掌柜有点像我爹话里的人,我过来问问。”
隋玉想起来了,是有这个事,她从青山背后走出来,说:“是我,我们去年出关了,不过在关外没遇到医者,也没寻到相关的偏方。”
男人面上浮出失望之色,他勉强笑了笑,说:“没事,我就是过来问问。”
说罢他就要走。
“老叔身体可还好?”隋玉问一句。
男人摇头又点头,“就是腿疼,天晴的时候好点,阴雨天的时候疼得吃不下睡不着,疼狠了恨不得把腿剁了。不过也没事,做我们这个行当的,老了都有这个毛病,挺挺就过去了。”
隋玉能理解,她奶也有风湿病,一旦疼起来,整夜整夜睡不着,那时候就靠她在外打工的爹妈逢年过节买回来的膏药缓解疼痛。她印象中,乡下治风湿的偏方多是药酒,还有用蜜蜂蛰的法子驱寒的,至于可不可行,她无法担保。
见男人撑着羊皮筏子渡到河中间,隋玉跟青山也回到商队里。
“怎么回事?”宋娴问。
“前年渡我们过河的船夫你还记得吧?他因为常年在河上周转,腿有寒气,一变天就腿疼。”见宋娴点头,隋玉继续说:“我不是承诺他去关外打听打听偏方嘛,刚刚那人是他儿子,他过来问一句。”
“两年了,还记得啊?”宋娴问,“有病去看大夫啊,他们摆渡的人挺赚钱的,又不是看不起大夫。”
“寒病不好治。”陈老接话,“我认识一个人也有这病,京中的大夫都治过,都没能给他治好。”
“那有没有缓解疼痛的法子?”隋玉问。
陈老想了想,说:“喝虎骨酒或许是有些用的。”
隋玉左右看一眼,指着青山说:“你折回去跟他说一声,然后尽快赶上来。”
青山应是,他骑着骆驼扭头往河边跑。
“虎骨酒不好得吧?”小春红说。
“好不好得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了。”隋玉摇头。
穿过山林,抵达洪池岭的山脚时,青山追了上来,“我把话跟那男人说了,他摇了摇头,他说他们没听说过这个东西。”
隋玉没接话,她望着眼前的峰峦,说:“走了,翻过这座山就到河西了。”
已经走熟了的路,除了陈老还满目新奇,其他人心里已经没什么波动了。陈老望着天上的云、山顶的雪、翱翔的鸟、登山的羊的时候,奴仆们望着脚下的路和石缝里的草,开花的野韭菜、叶子发黄的野蒜、兔子啃过的萝卜菜等等,赶路之余,他们还兼顾挖野菜。在地势平缓的山谷,他们骑在骆驼背上择野菜,遇到清澈的河水再清洗干净,夜晚歇息的时候,这些野蒜头和削过的萝卜头混着肉丝粗硬的野猪肉炖一锅,若是晚上炖不烂,早上一定能炖烂,早晚总有一顿能吃饱肚子。
攀到峰顶穿行山谷的时候,陈老望着矗立在远方的土黄色城墙,说:“在河西没被收复的时候,我朝跟匈奴就是以洪池岭为界。”
大伙都累得半死,只有他轻轻松松骑在骆驼上没受徒步之苦,故而没人搭理他的回忆往昔。
“当年冠军侯攻打匈奴走的就是这条路吧?”陈老自顾自说。
隋玉点头。
“博望侯出使西域也是走这条路吗?”他又问。
隋玉摇头,“据说不是,那条路绕道太远,地势也陡峭,现在鲜少有人再走了。”
“那时候为了避开匈奴,只得绕路。”陈老轻叹,“万幸,老朽还能走过冠军侯走过的路,趁老朽还活着,我替大司马看看他们收复治理的河西四郡。”
隋玉:……
行路两天,经过关隘,隋玉和宋娴拿着“过所”文书和各种契去检查,奴仆们则是抬着钱箱来交过路钱。
“一个人多少钱?”陈老打听。
“除了看人头,还看货的多少和种类。”提起这个,隋玉有些肉疼,说:“单次不算多,不过经过的城池多,汇在一起也是不少钱,一趟走下来,大概要交五千钱。”
“年底还要交缗钱?”陈老问。
隋玉点头,“赚的越多,交的越多。”
“那个……主子,你分给我们的钱是不是没刨去过关钱和缗钱?”小春红靠近,她低着声音说:“要不你把这部分钱扣下去?”
隋玉笑,“怎么?还嫌钱多啊?”
小春红点头,这一趟买了十二三万钱的货,来年要赚好多啊,能分到手的钱是她们做梦都不敢想的。
隋玉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头一次分钱的时候她没算太细是因为分到奴仆手上的钱不算多,再扣扣减减,每个人到手三四百钱不够震撼,也勾不住人心。而六百多钱正好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不足买匹绸缎,但能买匹帛布和两匹粗布,如此一换算,心思灵活的人大半会想从中原买帛布和粗布去关外做生意,但顾忌她的想法,八成不会有人提起,退而求其次,那就把钱汇一起,指望她多买货多赚钱。
事情也不出她所料,一切朝她预料的方向发展,没人拿第一笔利钱,都指望着以这个钱赚更多的钱。有个更大的诱饵勾着,哪怕这个钱不足以脱奴籍,也没人会舍得放弃,大伙都指望她赚大钱,谁还会再生背叛的心思?隋玉觉得她没后顾之忧了。
过了关隘再行一天就出了山谷,接下来就是下山的路,每多迈一步离家就近一步,连人带骆驼,各个都精神几分。
走到半山腰,迎面遇到不少商队,驼队连成长龙,穿梭在蜿蜒的山峦间,驼铃声更是久久不绝。
见到相熟的面孔,隋玉打听说:“今年进关怎么这么早?”
“关外在打仗,没敢走远,货销完了就回来了。”客商牵着骆驼走,说话的间隙,他驻足问:“长安是什么情况?听说大司马去世了?”
隋玉点头。
“明年会是什么情况?”客商犹疑,他打听问:“玉掌柜,你明年可还出关?”
“要的。”隋玉点头,“这阵仗还没前些年联合乌孙攻打匈奴的阵仗大,说不准不到年底,关外就太平了。”
“那再好不过了。”客商面带欣喜。
“真还出关?”后来的客商笑着问。
隋玉点头,“我不怕关外打仗,就怕关外有动荡但不打仗。”
这话细想起来有理,听到这话的客商各有思量。
“对了,你们路过敦煌可去我家客舍过夜了?”隋玉转变话头,“我家小崽如何了?”
“活蹦乱跳,精神的很。”客商笑着说,“快回去吧,孩子天天抻着脖子盼你回去。”
隋玉闻言笑了,既然小崽精神颇好,那就说明赵西平没上战场。
“有他爹在,我不担心。”隋玉又试探一句。
“这倒是,赵千户把孩子照顾得极好。”
此话一出,隋玉彻底放心了,她跟客商们道别,跟着商队继续走。
下山走了九天,进入武威郡休息一天一夜,粮草补齐,干粮备足,商队再次动身。
从武威前往张掖,一路上隔个三五里路就要遇个商队,多数都是相识的,隋玉和宋娴一路忙着打招呼,东来西往的商队相互交换彼此的消息以及商货的价钱。
过了张掖已是九月,路旁的水稻田消失了,地里的庄稼转换成金黄的麦子和黍米,野鸡藏在高粱地里嘎嘎叫,野兔和田鼠趁着明月高悬的夜晚大摇大摆地在路上穿行。
“我们回去还能赶上割麦摘豆。”小春红说。
隋玉点头,“也不知道小崽他爹有没有买种地的奴仆。”
“买没买都不打紧,我们回去了,地里就不缺人了。”小春红搅了搅锅里的肉粥,野猪肉早吃完了,锅里的肉是今天傍晚射中的四只鸟和一只肥兔子,从洪池岭下来后,锅里顿顿不缺荤腥。
西边传来驼铃声,东归的商队还在连夜赶路,隋玉托着下巴,说:“今年冬天客舍的生意恐怕不怎么好,关外的商队回来的早,关内的商队听闻关外有战事,不知道还敢不敢来。”
“好不好的都没影响,你又不指望客舍赚的房钱吃饭。”宋娴接话。
“谁会嫌钱多啊。”隋玉笑,“对了,宋姐姐,到酒泉了我要回公婆家一趟,接上二老去敦煌,你看你是先走一步,还是在城里等我一天?”
“我不急着回家,我在城里等你。”
“行。”
巧的是,隋玉的商队进了酒泉郡就遇到婆家一帮子人,快要秋收了,赵父和两个儿子来城里买镰刀,赵母和两个儿媳妇带着一群孙子孙女来城里买肉,秋收活重,不吃荤腥捱不住。
小春红在买肉的摊子上遇见人,见周围的人似乎是跟赵母相熟的,她机灵地说:“老太太,我们主子让我来割二十斤肥猪肉,说要给你们送过去,怕秋收活重,累坏你们的身子。你瞧瞧,要哪块肉?”
当着乡邻的面,这话让赵母脸上极有光。
实打实称足二十斤肥猪肉,小春红领着赵家一群人去找商队。
“啧啧,三弟妹都有这么多骆驼了?一两百头吧?”赵大嫂眼酸。
“自家只有四十来头,租了四五十头,其他的骆驼不是我们的,是宋当家的。”小春红解释。
柳芽儿看到这边的情况,忙去跟隋玉说,隋玉起身迎过来,她不失热情地挨个叫人,就连六个孩子也挨个喊一声,然后让小春红带几个孩子去买糖买糕点买肉包子。
“娘,我本来还打算回村里接你跟我爹的,这下可巧了,你跟我爹直接跟我们走吧,也免得跟我同行的另一个商队久等。”隋玉说。
“这可不行,弟妹,家里还忙秋收呢。”赵二嫂的目光落在一众奴仆和骆驼身上,她望着婆母,说:“弟妹手里人多,不如去家里住几天,帮我们收完地里的庄稼,我们再一道去敦煌帮忙收庄稼?”
赵母不搭腔,她可做不了小儿媳的主。
隋玉直接拒绝了,“我也急着回去忙我家地里的活儿,再一个,我更急着见我的孩子,我路上丝毫舍不得多歇,就是盼着早一日回家见男人抱孩子。”
赵二嫂:……真敢说啊,急着见男人……也不觉得脸臊。
“娘,家里的活儿要是离不了你们二老,不如你们在家多待一个月,等地里的活儿忙完了,让大哥二哥送你们过去?”隋玉问。
“我们这么些人,一头骆驼和一头驴,走到什么时候去了,我们就不去了算了。”赵大嫂看隋玉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商队,她善解人意地说:“爹娘年纪大了,干不了多少活儿,强撑着下地还累坏身子,不划算。娘,你跟我爹随三弟妹过去吧,地里的活儿忙不开,我们花钱雇两三个人。”
赵二嫂张嘴欲说话,但被赵大嫂狠掐了一把,她忍着痛没开口。
赵母答应了,“那也行,我跟你爹的确是做不动了,你们花钱雇人,这个钱我跟你爹出。”
每年去敦煌,走的时候,老三和老四都给她钱,赵母手里攥了不少,话也说得阔气。
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赵大嫂拽着赵二嫂去铁匠铺找赵父,路上,两妯娌你一言我一语地呛话,赵大嫂指望老三两口子提携她的孩子,自然不愿意跟隋玉心生隔阂,而赵二嫂则是眼馋隋玉一家的好日子,她琢磨了半年,做梦都想过去顿顿吃肉,在吃饱喝足后再烤着火听小曲。
等赵父和两个儿子从铁匠铺过去,小春红带着六个小孩也回来了,隋玉从骆驼背上拿下一匹粗布递给赵大嫂,说:“过年给孩子们做一身新衣裳,算是我和他们三叔的心意。”
“哎、哎!”赵大嫂高兴,她果然没做错。
接着,柳芽儿提来四条半腿长的干鱼和两小罐蜂蜜,隋玉把这些东西递给赵二嫂,说:“给家里添个菜,这蜂蜜比饴糖还甜,过年让孩子们甜甜嘴。”
这下所有人都高兴了,几个孩子个个看这个三婶如看财神爷。
“爹,娘,你们也别回去拿冬衣了,去敦煌了再给你们置办新的。”隋玉说。
赵父赵母再没有不愿意的,二老被奴仆们扶上骆驼,两人腰板挺得笔直,头摇得像拨浪鼓,四处寻找认识的人。
在隋玉处理家事的时候,宋娴带着奴仆已经置办齐了干粮,这边的事一了,商队立即出城。
敦煌城外,赵西平骑着枣红马带队巡逻,他朝东远远望着,算着日子,他觉得隋玉这几日就要回来。
“老大,我们去旁处转转。”小卒笑着说。
赵西平收回眺望的目光,说:“我跟你们一起。”
待太阳落下地平线,天上红霞满天,巡逻兵即将收队进城,这时风里传来驼铃声。
赵西平心中一震,一瞬间,握着缰绳的手心似乎泛出汗意,他心有预感,这次传来的驼铃声就是隋玉回来了。
“你们先回。”他朝属下打个手势,说:“我再等等。”
当晚霞散尽,天色昏了下来,东来的驼队踩着一丈多高的烟尘靠近城门,近了,赵西平认出了人,他驱马快速靠近。
“你家赵千户来接你了。”宋娴笑着说。
隋玉看到了,她蒙着面巾大笑,望着越来越近的男人,她快意地说:“我先走了,你们慢一步。”
说着,她抖动缰绳,驱着骆驼快跑。
“赵千户,我们回家。”她挥手大喊。
赵西平调转马头,跟骆驼并肩快跑。
有赵西平领着,隋玉进城没做登记,二人进城又出城,穿过民居跑过庄稼地,当冒着炊烟的客舍出现在眼前时,骆驼激动地“卜卜”叫。
黑夜降临,夜色从东北边袭来,荒野即将被黑暗吞噬时,客舍里依次燃起火把,厨院里也亮起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