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看着面?前?吵成一团的两个儿子,太阳穴跳得飞快,怒喝道:“都给老子闭嘴!”
齐重治哼了声,别开头?,不去看嘴唇犹在哆嗦的齐重渊。
圣上心口又一阵刺痛,想说什么,终是心灰意?冷。
他?养的好儿子,都是他?养的好儿子!
福王府。
福王胸口汪着一团火,冲回前?院,对着紧跟上前?的小厮抚云抬腿就踢,怒吼道:“滚!滚,都给老子滚!”
抚云的腿吃痛,紧咬牙关,一声不敢吭,忙停下了脚步。
福王冲进屋,一阵乱踢乱打,将书房砸了个遍,尤为不解气,冲到正屋,又是一通打砸。
胡贵正在低声回禀:“按说不应留到年?后,得敢在年?前?送出去。只?快到子时,城门?已?关,大年?初一棺材铺子也没开张,最后是得月的恩客帮忙,寻了两具薄棺,送出去草草掩埋了。这件事,知?晓的人不少,倒没起风波。”
伍嬷嬷听得脸都发白,不安地望着一动不动的福王妃,悄然给胡贵使?眼色,道:“你休要胡说,只?怕是你听岔了。这大过年?的,王妃身子不好,你别听些胡话回来,给王府添堵。”
胡贵想要辩解,见如石像一样端坐在那里的福王妃,自从小产之后,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秀气的脸变得更小,衬着一双古井无波的大眼,令他?不寒而栗,忙垂下头?不做声了。
福王妃道:“知?道了。”
胡贵怔了下,随不明白福王妃的意?思,却不敢多问。
福王妃接着问道:“王爷可起了身?”
胡贵不知?福王行踪,伍嬷嬷忙道:“先前?宫里来了人,将王爷叫进了宫。今日宫里有筵席,王爷得去。”
福王妃那双眼睛,终于出现了一丝神波动,枯瘦的双手抓住椅子扶手,人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合上了眼眸,道:“去交待一声,留意?着王爷的动静。”
伍嬷嬷忙走出屋,叫来丫鬟吩咐了下去。
福王妃深深喘了口气,继续问道:“外面?的情形如何了?周王府铺子的买卖,听说很?红火,秦王府可有动静?”
胡贵道:“小的去周王府的铺子瞧过,买卖的确比以前?要红火数倍。真是过年?的时候,买卖本就要比平时好,究竟能红火到何时,得看上一段时日才能知?晓。京城大多铺子的掌柜,只?怕都已?经去周王府的铺子探过究竟,小的就遇到了好些熟面?孔。秦王府那边眼下还未曾有动静,小的估计,秦王妃尚在观望,待周王府铺子的买卖稳定之后,方会?有动作。”
说到铺子,胡贵从袖袋中取出一本书,双手奉到福王妃面?前?。
“小的读书不多,在书斋里看到了这本书,是老太爷的大作注释,小的便?买了本回来。”
闵大儒写的书多,在书斋中颇为常见,读他?大作感悟的文?集,并不鲜见。
福王妃接过书,很?是随意?翻动看了起来。接着,福王妃的动作一停,定定看着书,半晌后,再?猛地翻动书。
书被翻得哗啦响一声,胡贵的心就控制不住抽搐一下。他?大感不妙,觑着福王妃的反应,小心翼翼问道:“王妃,可是这本书不对劲?”
不对劲,何止是不对劲!
这本书名为闵大儒大作的注释,浅显通俗,人人都读得懂。
而且书名叫做《闵大儒究竟写了什么》,按照注释,闵大儒的大作,就是故作高深,咬文?嚼字掉书袋,毫无用处的学问!
读不懂的书比比皆是,只?那些书,大多都是先束之高阁,待学到一定程度之后,再?拿出来拜读。
闵大儒的书关乎经史,有些学堂的先生尊崇他?,用他?的书给学生当做课本。学堂的学生考科举,课本五花八门?,能得名人读经史的书,这是天大的好事。
只?是,名人读的经史,经过一翻解释,显得其故意?在为难学堂学生。
落个沽名钓誉的名声还算轻,要是误人子弟......
书能无声无息出现,想必对手已?经布局已?久,她流产受伤,对此一无所觉。
福王妃死死抓住书,厉色道:“去,你赶紧去跑一趟,拿着书给阿爹,让他?自己读。”
胡贵惶惶不安接过书,抬手拱了拱,忙向屋外跑。
福王妃在他?身后,尖声喊道:“回来!”
胡贵一个急转身跑了回来,福王妃身子前?倾,一迭声吩咐道:“去查,城里的哪些书斋,在卖这本书,写书之人是何人,筵席文?会?上,可有人提及这本书......”
福王妃停下来,长长喘了口气,胡贵屏声静气等着她的吩咐。屋内死一般的安静,胡贵不知?等了多久,兴许只?是片刻,福王妃那股气忽地一下就卸了,声音暗哑道:“没事了,你先去吧。”
差使?虽难办,福王妃声音中的焦灼,令胡贵头?皮开始发麻,不安地应了是。
门?帘倏地被掀开,一股寒风扑到刚走到门?口胡贵的脸上,伍嬷嬷疾步冲进屋,他?忙侧身避开,方没撞个正着。
胡贵下意?识停下了脚步,转头?朝伍嬷嬷看去,她扎着手跑到福王妃面?前?,语无伦次道:“王妃,王爷在前?院砸东西,王爷回来了!”
福王妃愣了下,神色冰冷,双眸中聚集着风云。她撑住椅背,倏地站起身,朝外走去。
伍嬷嬷赶紧上前?搀扶住她,急着劝道:“王妃身子不好,王爷还在气头?上,王妃别去.....”
“闭嘴。”福王妃呵斥了声,她头?疼欲裂,伍嬷嬷的一惊一乍让她心烦。
伍嬷嬷赶紧闭上了嘴,胡贵也仓惶转身出屋,随从见他?出来,忙迎了上前?,他?一连串交待道:“赶紧去叫上几个兄弟,前?去书斋打听.....王府这边,也多注意?些。”
胡贵与随从急急出了王府,伍嬷嬷搀扶着福王妃来到了前?院。抚云守在门?前?,见她到来,惴惴不安上前?请安:“王妃,王爷在里面?,说是不让任何人进去。”
福王妃目不斜视进了屋,屋里一团混乱,福王坐在榻上,双腿叉开,手撑在膝盖上喘气。
听到动静,福王怒不可遏抬起头?,捡起身边的碎茶碗就要扔过去,看到是福王妃,他?将茶碗用力往身边地上一掷,吼道:“你来做甚!你还没出月子,身子不洁,这是前?院书房,要是带来血光之灾,你闵穂娘可能担待得起!”
福王妃拂开伍嬷嬷的手,无视乱七八糟的屋子,直直盯着福王,问道:“圣上如何说?”
福王怔住,问道:“你都知?道了?”
对于得月与蔷薇的事,福王在身上面?前?能坦然面?对,毕竟男人去花楼是风流雅事。对着妻子福王妃时,到底有几分不自在。
福王心虚站起身,拔高声音给自己找补:“男人在外面?的事,你少管少问!闵穂娘,你是王妃,贤淑规矩,莫非你都忘了?”
福王妃只?望着福王,耐心地,再?一次问道:“圣上如何说?”
福王愕然了下,明白过来福王妃并非在意?得月与蔷薇,他?摸了摸鼻子,一甩手,生气地道:“阿爹如何说,阿爹让我回府反省。可笑,反省,我何错之有,需要反省!我无论做什么,反正在阿爹眼里看来都是错!他?明明就是借机要打压我,好给老二铺路!”
福王妃只?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她晃了晃,立在她身边的伍嬷嬷,见状手忙脚乱扶住了她。
福王还在喋喋不休抱怨,福王妃望着他?上下翕动的嘴皮,强压下喉咙涌上来的腥甜,道:“既然圣上有旨,王爷就在府里好生歇息。府里的筵席,也别办了,待圣上消气之后再?说。”
福王一听,顿时怒道:“不办,不办还以为我心虚!以为福王府倒塌了!不行,筵席必须要办,还要热热闹闹的办!”
走得匆忙,福王妃只?穿着袄子,伍嬷嬷也乱了阵脚,忘了给她披上风帽。
书房里一片凌乱,熏笼里的炭火早就熄灭了,屋里一片冰冷。
寒意?从脚底爬上来,福王妃感到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周身被冻得已?经麻木,双手簌簌发抖。对着面?前?已?经陷入疯狂的福王,她突然觉着滑稽,简直可笑至极。
福王妃笑了起来,“办吧办吧,广开宴席大宴宾客,热热闹闹一场也好!”
疯的何止是福王,她也几近疯狂的边缘!
第八十八章
从齐重?渊的马车上下来, 殷知晦上了自己的车,沉吟片刻,吩咐问川将马车驶向了乌衣巷。
天气有些阴沉, 在午后太阳就不见了, 只留下灰蒙蒙的天。
殷知晦一身朱色朝袍,绕过影壁走进来, 步履矫健, 带动着衣袍翻飞, 在斯文端方中添了几许洒脱。
文素素立在廊檐下,曲膝见礼,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官袍, 道:“许久不见,七少爷真是威风。”
“许久不见,文娘子可别打趣我了。”殷知晦抬手还礼, 抬眼望了过去。
文素素眉目清冷依旧,一身崭新的青色锦缎袄子,外罩同色半臂,看上去像是一棵树,一株苍翠的青松。在阴沉的春日, 照样自顾自朝气蓬勃。
“文娘子才是威风。”殷知晦眼里露出赞赏,礼尚往来还了她一句。秉着礼节,他很快便移开了视线,看到门上的钟馗像, 神色一愣。
文素素随着他的视线看去,道:“七少爷好眼神。这是圣上所赐的钟馗像。”
圣上今年赐给的钟馗像, 一共五幅。皇城使秦谅、政事堂首相沈士庵各得一幅,秦国大长公主年逾七十, 是皇家年纪最?大的长辈,今年得了一幅。
另外他自己得了一幅,没想到最?后的一幅在文素素处。
殷知晦盯着文素素片刻,一时滋味颇为复杂,缓缓笑了,道:“娘子真是不拘一格。”
文素素抬眉,道:“这幅钟馗像,难道还有别的说法?”
殷知晦心头涌起?一股怪异,文素素并?不知这幅画的讲究。不过,认真细究,过年时,家家户户皆贴门神钟馗像,看上去都一模一样。
圣上所赐的钟馗像,除了在在角落不起?眼处,盖有圣上的小印之外,并?无什么不同。
殷知晦指着画像上左边角落的小印,道:“这里,是圣上的御印。”
文素素道:“我知道。可是有御印的钟馗像,有规矩不能?张贴?”
“圣上一共赐下了五幅画像......”旋即,殷知晦失笑道:“不能?张贴的门神像,要来何用,圣上并?无这些规矩。是收到御赐之物的人,想得太多。”
殷贵妃要她进王府,再看到钟馗手拿剑斩尽妖魔鬼怪的气势,殷知晦一时失了神。
文素素看了眼殷知晦,道:“我明白了,这幅画不能?张贴。没关系,以后圣上再赏赐时,我会留下来。”
殷知晦回过神,笑着朝文素素抬手,由衷道:“在下很是佩服娘子的心性。”
文素素笑着道好说,请殷知晦进了屋坐下,亲自提壶斟茶,问道:“七少爷可是为了福王的事情?而来?”
殷知晦双手接过茶,欠身致谢,并?不意?外地道:“娘子真是聪明。先前我与王爷回城时,圣上差了小黄门到城门口守着,将王爷直接请进了宫。如今衙门封笔,恰逢过年,离宫里晚间的筵席还有些时辰,王爷回京,当先回府更换衣衫后,方进宫领宴。圣上如此急,除了福王的事,便无其他了。”
文素素认真听毕,道:“若是秦王福王也一并?进了宫,定?是无疑了。”
“秦王福王有无进宫,我并?不清楚。”殷知晦眉头微皱,将告之齐重?渊的话细说了,“娘子考虑得很周全,王爷只管置身之外就是,切勿太过急切,显得凉薄。福王这次犯了大事,圣上定?会震怒......”
文素素淡淡看了眼殷知晦,他很是敏锐,话语一停,问道:“娘子可是有不同看法?”
“福王犯了大事,这句话我不同意?。”文素素嘴角隐隐上扬,笑意?不达眼底。
“福王要举兵逼宫,或者?造反才算大事。他不过玩弄了最?最?低贱的花姐儿?,两条贱名而已,他就是杀了王妃,杀了官,照样能?安然无恙。”
茶香袅袅,伴随着梅花幽香缠绕,屋内安宁适意?。
文素素的话,冰冷,真实,殷知晦像是被剥去了那层覆在面上的面具,脸一阵阵刺痒。
他们这群王孙公子,犯了事,自会有人善后,帮着他们用权势去抹平。
福王这点?事,不值得一提。圣上召见几个儿?子,并?非真为了两条人命。
文素素看得很透彻,圣上是帝王,他只会用帝王手腕去行事。
殷知晦捏着茶盏,迟疑了下,道:“蔺先生同温先生回来说,娘子对?福王的事很是生气。”
文素素哦了声,“七少爷可是觉着我小题大做了?”
殷知晦摇头,苦笑道:“我前来,就是怕娘子多心,一句话出口,经过他人,再一模一样说出来,总会走了样,还是我亲自前来说清楚较为妥当。”
文素素道无妨,“七少爷的想法,我能?理解。一切要以大局为重?。”
殷知晦微叹了口气,道:“娘子早已料到了,福王会无事。两位先生回来同我说起?时,我想了很久,其实到如今都没能?明白,娘子打算如何做。”
文素素道:“就做该做的事。福王的依仗,一件件除掉就是。”
殷知晦一愣,文素素朝他点?了点?头,“就如七少爷所想。储君一日不定?,纷争一日不会挺,于谁都没好处。福王跳了出来,就先由他开始吧。”
“娘子,储君之事是圣上的忌讳。”殷知晦只感到头皮发麻,瞧着文素素坚定?的眼神,他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道:“娘子已经做了那些事?”
文素素道:“以前我与问川说过,读不懂闵大儒的大作。问川说七少爷读得懂,王爷不懂,他也不懂。能?考中进士的读书?人,三年也就百余人,与七少爷一样的人中龙凤,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是我们这种普通寻常人。既然如此,纸张笔墨书?本?束脩加起?来,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闵大儒的书?,太曲高和寡了,我让瘦猴子拿钱找了人,取了其他大儒的经义释义,比照着闵大儒的书?,做了更简单直白的释义。先期只印了五十本?,白送给了花楼,士子读书?人前去吃酒玩乐时,拿来打发闲暇时的无聊。”
殷知晦听得怔在了那里,文素素从手边的高几上,取了一本?书?递到他面前,“京城做买卖的商户真是聪明,行动迅速,我没想到,书?这般快就被他们摆上了各大书?斋。周王府的书?斋也有卖,还卖得很不错。”
只一看书?名,殷知晦就不禁笑出了声,翻开书?看了几页,中肯地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过于直白了。”
文素素道:“书?不是人人可读,读得起?书?的,都是人上人,普通寻常人,似的几个大字就不错了。因?为要是人人都读得懂书?,读书?人的地位就将不保。”
殷知晦脸上又开始了刺痒,半晌后道:“娘子真是尖锐。”
文素素道:“真话难听。我也很少说真话。”
殷知晦抬眼看向文素素,很快就别开了目光,心绪开始不宁。
文素素愉快地道:“真是好时机,我本?来想着,要如何逼一逼福王,谁知他从不让人失望,随随便便就能?闹出人命。”
殷知晦凝视着神采飞扬的文素素,慢吞吞道:“还有秦王,四皇子五皇子他们呢。”
文素素说了声稍等?,起?身前去书?房,取了厚厚的册子过来,递给了殷知晦:“这个,七少爷在正月十五之后,就交给圣上。”
殷知晦讶异了下,翻开册子一看,神色逐渐变得严肃。
文素素道:“数据详尽真实,皆来自户部历年来的赋税收入。从何年开始变化,变化引起?其他的量变。参奏的折子,不能?只讲情?绪,不讲事实。事实更不能?凭空编造,诬陷好人。册子厚,七少爷拿回去慢慢看。”
殷知晦合上册子,望着文素素,眼中既有深思,又有佩服:“娘子,若是王爷,我说是若是......”
“输了,对?吧?”文素素笑问道。
殷知晦呼出口气,说是,“娘子打算如何做?”
文素素干脆直接道:“尽人事之后,再听天命。尽力?之后,临到最?后一刻仍输了,那就干脆痛快服输,是死是活,无怨无悔!”
临到最?后一刻......
殷知晦看着文素素眉眼间的坚定?与锋芒,将脑中的顾虑都压了下去,跟着坚定?地道:“好,娘子既然有这份胆识,我又何惧!”
福王府广派帖子,置办筵席,平时苦于没门道,凑不上前的读书?人,能?进王府吃酒,对?这份莫大的荣幸,自是赞不绝口,写了无数的文章赞颂。
另外一边,闵大儒的书?,卖得红红火火,各大书?斋争相加印。印坊为了赚钱,连年都不过了,喊回师傅伙计加工印刷。
读书?人的文章,与对?闵大儒的质疑,双方的声音甚嚣尘上,比过年时瓦子里的戏都唱得欢快。
圣上的御案上,同时放了读书?人的文章,闵大儒的书?。
正月十五,圣上携殷贵妃以及一众后宫嫔妃,秦王皇子,孙儿?孙女们,一起?上城楼,看鳌山焰火,与民?同乐。
福王阖家皆未出现。
文素素在周王府的灯棚里,好些诰命夫人,前来与周王妃打招呼,眼神不时往她身上瓢。
文素素低眉顺眼立在一旁,任由她们打量。
齐重?渊的侧妃妾室儿?女们都到了,各种目光,早已将她从头到尾,从尾到头,仔仔细细连头发丝都看了个遍。
周王妃脸都笑得僵了,待送走她们,看着安静立在门边的文素素,眼神很是复杂,道:“终于能?清清静静看焰火了,坐吧。”
灯棚里摆着炭盆,帘子半卷起?,能?舒舒服服,清楚看到焰火升空。
周王妃抿了抿唇,小声道:“院子还没布置好,等?布置好之后,再挑个吉日搬。”
“有劳王妃。”文素素道了谢,略微一思索,最?终没有多问。
周王妃听殷贵妃的安排行事,殷贵妃是听了殷知晦的劝说,还是齐重?渊与她对?着干,这些时日他们都忙着过年,文素素没见到他们,也无从得知。
这是小事,文素素也无心看焰火。她坐在最?末尾,靠近门边的小杌子上,后背温暖,前面冰凉。
“砰”地一声巨响,焰火升腾,在半空炸开,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福姐儿?他们坐不住了,跑到了门前,仰着头看得目不转睛。乳母丫鬟一涌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生怕他们有丁点?闪失。
瘦猴子不知何时窜到了灯棚一侧,缩在衣袖的手,朝文素素打了个手势。
文素素不动声色收回了视线,抬头望着天上的焰火,五颜六色的光在她脸上闪烁,映入她的双眸里,流光溢彩。
城北一处杂乱的大杂院里,从一间屋子里出来几个人,走在最?前的福王妃,脸色与月色一样苍白。
伍嬷嬷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她身后,惶惶然不知所措。
高小丫看到靴子,便脱口而出,“大哥的靴子,怎地在你们手上?”
“这是大哥生前穿的靴子,他来见我时,还特意?让我看了,说是主子赏给他的,我记得很清楚。”
这是福王府针线房,做给有头有脸,管事的靴子。
福王妃亲自选的布料,亲自指派的绣娘,她说这是给办差管事们的赏赐,不能?敷衍了事。
胡贵脚上穿的靴子,与高士甫生前所穿的,一模一样。
元宵夜,月色伴着焰火,灯笼,京城一片欢腾。
福王府也悬挂着灯笼,重?重?院落,灯火璀璨。
福王妃慢慢走在回廊上,远处的焰火,喧嚣声,影影绰绰在耳边响起?,她仿佛听见,又仿佛寂静无声。
就好比她的世界,全变成了虚幻。
她缓缓走进了前院,小厮见到是她,忙见礼让到了一旁。
到了书?房门口,里面传来了嬉笑声,伍嬷嬷拉住了福王妃,不安地摇头,祈求道:“王妃,我们回去吧。”
福王妃抬手挣脱开,脚步不停走了进屋。
屋内一片混乱,不堪入目。福王妃站在那里,对?衣衫不整的她们道:“你们先出去。”
福王抬起?醉醺醺的头,瞪大眼看了好一阵,才认清楚是福王妃,脸色一沉,不满地道:“你来作甚,出去!”
福王妃朝慌乱裹上外衫,缩在那里不动的几人,声音陡然一沉,道:“滚!”
这下几人不敢留了,忙不迭奔了出去。福王大怒,骂道:“好你个闵穂娘,你存心来坏我兴致!你小月子一次次乱跑,生怕不能?给老子带来血光之灾,既不能?生养,又不能?伺候老子。与你那虚有其表的爹一样无用,老子要你作甚!”
小日子,晦气。
小产,晦气。
不能?生养,无用。
不能?行房,无用。
闵大儒被质疑,无用。
都是你的错,都怪你,要不是你的主意?,我能?被阿爹骂?
福王吃多了酒,想要坐起?来,又倒回了塌上,嘴上仍旧怒骂不止:“要你作甚,要你作甚!”
以前不在意?的点?点?滴滴,无比清晰在福王妃脑海里浮现。她蓦地发觉,她不是不在意?,而是她有野心,有想要做的事,将这些琐碎的,如阴暗角落苔藓般令人厌恶之事,深深隐藏了起?来。
今晚的京城,世家贵族的灯棚,沿着朱雀大街一直蔓延下去。
除了福王府。
送来靴子与高小丫地址的人,目的不纯,福王妃一清二楚。她看到靴子时,就已经控制不住,毫不在意?了。
他没了用处,那些厌恶,亦如苔藓般,在暗处疯狂滋生。
他要杀她,果真,她的怀疑没错。
正好,她也想杀了他。这个念头,曾脑海中闪过了千千万万次。
真真是,一无是处的废物,要他何用!
福王妃走上前,面对?不着寸缕,神色狰狞怒骂的福王,用尽全力?挥起?手,手上银光闪过,狠狠刺进了他的胸膛。
换作?是?她, 可能也不想活了。
夜深了, 重重院落隔绝了街巷的喧哗,月辉洒落, 天?地一片寒寂。
随嬷嬷手捧暖炉奉上前, 秦王妃的话, 令她鼻子?一阵阵酸楚。
秦王妃没接暖炉,转身往屋内走去,抬手拂去了脸上的冰凉, 吩咐道:“准备素色衣衫,琅哥儿珩哥儿岚姐儿他们着孝服。”
随嬷嬷犹豫了下,道:“王妃, 福王妃她......圣上伤痛欲绝,只怕会惹了圣上震怒。”
秦王妃脸上浮起讥讽的笑,“是?给福王服丧,不是?福王妃。”
随嬷嬷回过神,自责道:“瞧小的都糊涂了, 福王妃犯了事,福王始终是?亲王,是?圣上的儿子?,小的这就?去准备。”
秦王妃回屋洗漱, 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却了无?睡意。
齐重治与齐重渊进了宫, 沈士庵秦谅等一并?被召到了承庆殿。
京城的世家大族,今晚应当无?人能安睡。
福王没了, 只剩下了齐重治齐重渊。
秦王妃脑中时而悲哀,时而亢奋,直睁眼到了天?明。
周王府。
周王妃前去看过瑞哥儿,回屋后洗漱后,将睡得脸颊红扑扑的福姐儿揽在了怀里?。
罗嬷嬷收拾好衣衫钗环,轻手轻脚上前放下床帐,正欲转身去灭灯,听到周王妃低声?道:“嬷嬷,年?过了,一应喜庆的摆设都拆除,灯盏换成素净的颜色,给王爷准备几身素净的衣衫,瑞哥儿福姐儿蕤姐儿都着孝服。”
“是?,小的这就?去备好,明早就?让他们穿上。”罗嬷嬷小声?应了,转身前去灭灯。
周王妃感到怀里?的福姐儿动了动,垂头看去,她不知何时醒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听着她们说?话。
“小淘气,这般晚了,快快睡觉。”周王妃点了点她的小鼻头,慈爱地道。
福姐儿奶声?奶气叫了声?阿娘,拽着周王妃的衣襟,依偎在她身前,甜甜睡了过去。
罗嬷嬷听到说?话,忙走了过来,周王妃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离开。
罗嬷嬷端着灯盏走了出去,屋内只剩下夜灯幽幽的光。
周王妃又?累又?困,合上眼,片刻后复又?睁开了,眼睛干涩,久久失神。
若先太?子?还在,他们几兄弟关系说?不上和睦,绝不会到今日你死我活的地步。
她们几个妯娌,兴许会成为很好的手帕交。一起游玩赏春,一道在灯棚里?看焰火。
只可惜,她们终是?形同陌路。
福王无?才无?德残暴狠戾,死不足惜。
福王妃那般决绝,定是?没了盼头,不想活了,她都清楚。
换作?她,定会没有福王妃的勇气。她有儿女,为母则刚,若是?留下他们兄妹离去,她只一想到就?会心痛。
幸好,四皇子?五皇子?还年?幼,圣上已?经年?老?,只剩下了两个年?长的亲王。
秦王已?逐渐失势,不足为惧。
乌衣巷那边,才是?最可怕的对手。
不知这次,可有乌衣巷的手笔。
周王妃低头,亲了亲怀里?的福姐儿,呢喃道:“阿娘在呢,阿娘定会竭尽全力,好生守护着你们兄妹。”
乌衣巷。
文素素饿了,吩咐灶房做了汤团。李三娘从灶房提了食盒进屋,守在门口的许梨花忙起身上前帮忙,文素素抬着下巴点了点案几的空处,“就?放在这里?。”
案几上铺满了纸张,李三娘不敢去瞧,小心翼翼将碗放下了,“汤团刚煮好,娘子?小心烫。”
文素素说?了声?知道,“你们也吃一碗暖暖身子?。灶间的火不要熄,多备着热水热茶点心炊饼等吃食。”
外面发生了大事,李三娘他们虽不清楚究竟,文素素回来之后却未歇息,一股难以形容的肃然凝固在院子?上空。厨娘婆子?们都没敢歇息,等着随时候命。
李三娘忙应是?,前去灶房安排:“灶间余下了些馅料,小的去让厨娘都包好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