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黑子脸色沉了下去,比锅底还要黑。
武二黑指着自?己?的脸,“那妇人榜上?了殷七爷,带了一堆帮手出城,不分青红皂白就动了手。瞧将?我打得,哎哟,我帅气的脸!”
武黑子嚼着白切羊肉,直愣愣望着天上?的太阳,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线。
“红儿那样的美人儿,初夜破瓜的时候,你也去瞧热闹了。府城来的贵人,那可是一掷千金,只连着歇了两宿便失去了新鲜。那妇人嫁过人,生养过,是比青涩小娘子得劲。可那贵人什么?样式的没见过,一时新鲜罢了。待过几日,谁还会?哄着她,到那时,你我也拣着玩玩。”
武二黑舔着牙花子,兴奋地道:“大哥,那妇人.....我说不出来,反正比戏里的皇后娘娘要美,红儿比不上?!”
武黑子斜撇了眼武二黑,嫌弃地道:“继续说正事!”
他懂个逑!
武二黑便道:“我看他们下了官道,应当要去村子里。姜二爷说他们看上?了缫丝,八成没错。他们去村里让养蚕的妇人缫丝了!”
最近吉州帮的关牛眼跟布行郭老三走得近,码头上?的活计被他抢了好些去。
底下的兄弟要吃饭,跟着他这个老大没活干,以后谁还会?服他?
姜行首这个人不好接近,武黑子想尽办法,也没跟他攀上?关系。
幸好结识了姜管事,请他在万花楼吃了几场酒,如?今交情好得很。
码头上?的事情,姜管事说不上?话,拉蚕茧收蚕茧的活,分给了他大半。
周王是皇帝的儿子,他们惹不起,殷知晦是国公府的公子,勉强给个面子。
只那个妇人文氏,实在是可恶。靠着狐媚子功夫,把京城来的那两个王孙公子哄得团团转,要断了他们所有人的生计。
姜管事后来琢磨过来,要是养蚕桑的人都自?己?缫丝,那他缫丝作坊岂不是得关张。
缫丝作坊里赚得的银子,他贪了大半进?自?己?的钱袋。其他织坊铺子的账目,被姜行首牢牢拽在手里,一个大钱他都够不着。
姜管事总算想明白了,姜行首这也怕,那也怕,不过是推托之词。
他是布行行首,几间织坊铺子给他赚得了金山银山。缫丝作坊没了,正好名顺言顺罢了他的差使。
姜氏的产业,便悉数落到了他手上?!
武黑子当然有自?己?的考量,他们兄弟从沿街讨饭,刀口舔血历经生死?,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姜管事让他们兄弟去动达官贵人,他武黑子不敢。文氏就是一个跟红儿差不离的玩物,他武黑子还怵的话,在道上?他就不用混了!
武黑子吃完了烧饼羊肉,在身上?抹了手,起身道:“走,随我前去探一探。”
骡车掉头离开,殷知晦站着看了会?,见文素素神色若有所思,不禁问道:“娘子可是觉着不妥?”
文素素嗯了声,“七少爷,黑脸汉子这般正大光明跟着我们,不是蠢,就是有所依仗。姜行首这个人,城府极深,他要行事,定?不会?这般嚣张。乱拳打死?老师傅,蠢货乱出招,让人防不胜防。将?他打回去,让他去搬救兵来,干脆一劳永逸解决,我们好做正事。七少爷被刺杀,折子送进?京城,这是天大的事情。要是王爷也在......”
殷知晦说不出的神色,听她的语气,还颇为遗憾,恨不得事情越大越好。
“问川,加强防卫。”吩咐完问川,殷知晦再对文素素道:“杜将?军这两日便会?到了,文娘子放心。”
文素素道:“你我今日到村子里去,只怕姜行首他们全?都得知了。知道是好事,借他们的口传出去,省得再到处宣告。总有聪明的人,不肯将?春蚕茧卖出去,自?己?拿来缫丝,帮着我们反将?一军。”
殷知晦嘴角不由得出现了笑容,不管什么?事,文素素都能从中寻得时机。蚊蝇翅膀,她都能刮下一层肉。
大家分头上?车,文素素问起村里的大致情形,许梨花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文素素认真听着,车马慢下来,停在了村子口的香樟树下。
牛头村不大不小,因村子后的一座山,形状如?牛头而得名。
村屋三三两两坐落,大半是茅草顶泥墙。只有靠近村口的两间是青砖瓦房,应当就是许梨花口中所说的里正,有个孙女在府城做妾发了财的三叔公家了。
小河绕着村子流过,田里的秧苗翠绿,苎麻开着黄色的花朵,桑树的桑叶被摘过,重新长出了嫩叶。
正是农忙时节,汉子在田里干活,妇人娘子们,带着孩童坐在门前摘蚕茧。
他们一行车马到来,好些人放下手上?的活计,跑出来看稀奇。
许梨花抬头望着大香樟树,神色怅然:“这香樟树竟然还活着,一切都没变,还是这么?穷。”
文素素看了她一眼,下了马车。殷知晦已等在那里,问川领着一个五十出头的老翁走了上?前。
老翁脸上?堆满了僵硬的笑,慌乱地长揖到底;“七少爷,在下是牛头村的里正许昌桂。”
殷知晦颔首,也不寒暄绕弯子,直接道:“许里正,问川应当将?我们前来,所为之事同你说了。谁家有缲车,你且领我前去。”
许里正见过最大的官,便是县太爷。殷知晦在户部当差,又是国公府公子,亲王的表弟,贵妃娘娘侄儿。
问川一开口,许里正几乎紧张得连嘴都张不开,哪敢说二话。
许里正忙道:“老汉家中有架缲车,七少爷请随老汉来。”
问川对着围上?来村民,大声解释道:“谁家有没卖的蚕茧,会?缫丝的,准备好拿来缫丝。”
大家听得一头雾水,瘦猴子眼珠子一转,跑上?前笑着补充道:“这位大婶子.....”
妇人不乐意?了,“呸,你比我看上?去还要老,谁是你大婶子了!”
瘦猴子眼珠子翻上?了天,鼻子出气都粗了。
出师不利,真是刁蛮的老妇!
何三贵见状上?前,道:“陈婶子,我是贵子,你可还记得我?”
妇人上?下打量着他,惊喜地道:“哎哟,还真是贵子,我就说这么?眼熟呢。贵子,你离家多年,听说你那东家出事了,你可还好?”
何三贵笑道:“东家出事,我就是个赶车干活的,牵连不到我身上?。陈婶子手脚勤快,以前家中就养了不少蚕。今年的春蚕茧收成可好?”
陈婶子笑得合不拢嘴,道:“好,好。吐丝的时候丢得少,今年的蚕茧,结得又白又大。”
随后,陈婶子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前些时日来村子里打招呼,准备收蚕茧的人说了,今年的蚕茧价钱,比去年每斤低五个大钱。蚕养得好有甚用,白高兴了一场。说是绸布不好卖,织出来的布还堆在库房里,绸缎料子金贵,放久了,贵人看不上?,穷人又买不起。”
许梨花在一旁听着,呵呵冷笑,“休得听他们胡说八道,这是在压蚕茧的价钱呢!”
陈婶子愣了下,盯着许梨花看了起来,惊到:“这是梨花?”
许梨花抬起下巴,得意?地道:“是我,婶子莫非不认识了?”
陈婶子忙道:“梨花变得好看,贵气了,婶子是不敢相认。你.....”
许梨花道:“我也没事,不做妾了。那是我的新主子,我跟了主子来做事。”
她朝站在许里正家门前,看护卫搬缲车的文素素指了指,“陈婶子,你家的蚕茧别?卖掉,自?己?拿来缫丝。缫丝容易得很,缲出丝卖纺线,蚕蛹留着自?己?吃。能多得不少钱,还得了蚕蛹打牙祭!”
陈婶子神色犹疑,道:“以前缫出来的丝没人收,要是卖不出去......”
许梨花道:“你不卖,我也不卖,他们纺织作坊就没得买卖做,有本事自?己?种桑养蚕去!他们就是欺负我们乡下人没靠山,以前没人替我们做主,现在可不同了。你瞧,那是京城来的国公府公子,贵得不得了,王爷也来了,皇帝亲生的皇子,谁敢不收,就是造反!”
问川听得眼皮直跳,不过却?没出声阻拦。跟村子里的百姓打交道,他不如?许梨花何三贵他们。
文素素将?他们的话听到耳里,沉吟了下,转头看向殷知晦。
殷知晦无奈道:“我先出钱买下。问川,传下去,缲出来的丝线,比照铺子里售出的丝线价钱收。”
问川将?话传了下去,大家勉强安了心,七嘴八舌议论起了是否划算。
瘦猴子懊恼过后,见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他脑子转得飞快,凑上?前大喊道:“蚕茧卖给城里的缫丝作坊,你们吃了大亏。自?己?留着缫丝,能多得钱,还能得香喷喷滋补的蚕蛹吃!”
“会?缫丝的,都来瞧瞧看啊,别?傻着将?蚕茧卖出去了!”
瘦猴子灵活地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手舞足蹈,嘴皮子利索翻飞。
一半的人围着瘦猴子细问,一半的人围在了里正的门前。
许里正家的桌椅都被搬了出来,摆好笔墨纸砚。碾得结实的泥院子里,依次放着缫丝车,秤,木盆,几块石头垒砌,烧热水的灶等缫丝用具。
殷知晦将?一切看在眼里,侧首对文素素笑道:“这窜天猴,竟能顶些用。”
文素素正在安排做记录,闻言朝瘦猴子他们看去。看到许梨花脸色很是不好,与两个汉子并两个妇人愤愤说着什么?。
何三贵挡在了许梨花面前,推开了走上?前的汉子。
文素素猜想是许梨花的兄嫂,没去多管,任由她自?己?去解决。
写字是文素素的弱项,更从未磨过墨。她拿起墨锭,端详了下,看向一旁的殷知晦:“我不太会?磨墨,字也写不好。恐到时候写得乱七八糟,数据看不清楚,七少爷可能代劳一下?”
殷知晦眉毛微挑,接过了墨锭,慢悠悠道:“文老大聪慧过人,却?不会?磨墨写字。”
文素素恍若未闻,指挥着殷知晦画表格。
殷知晦依照着文素素的安排,画好表格,填好字,早将?先前的说笑抛到了脑后,心里震动不已。
他拿着纸,久久失神。
这份表并不复杂,简单明了。
格子里,依次填着养蚕人的姓名,桑麻亩株数,养蚕筐数,蚕茧斤两,得蚕丝斤两,蚕蛹斤两。最后一项是补充备注,纺线可有织成布,蚕的死?亡状况等,皆可填写进?去。
文素素见殷知晦看着表一动不动,以为他看得迷糊,便解释道:“先每户分开记录,等全?部记录完毕之后,再将?整个村子的装订在一起。牛头村的桑麻与养蚕情形,就能悉数掌握了。开始我们人手少,要慢慢来,别?出了错。等人手多了,做惯做熟之后,整理起来就快了。”
殷知晦忍住胸膛的悸动,虚心问道:“我以为文娘子只打算核计蚕茧能产多少丝线,娘子核计得如?此仔细,可是想要得知里面产量的高低变化?”
文素素说是,“谁家的蚕养得好,一看就能得知。数据尤其出挑的,官府朝廷可否给予表彰,让其传授经验?其余养得不好的,便可跟着学习改进?。”
殷知晦一口应了:“好!到时候我给圣上?上?折子,禀明此事。”
文素素望着许里正忙碌着煮水缫丝的妻子儿媳们,道:“要表彰到本人,而非父兄亲长。毕竟,养蚕的都是妇人,忙着缫丝的,也都是妇人。父兄亲长不懂,别?传授错了经验。”
殷知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微微怔楞了下,重重点头,道:“好!”
文素素转头看来,朝他嫣然一笑,“有劳七少爷了。”
太阳下的文素素,猫儿眼格外?明亮,闪得他神色阵阵恍惚。
到了午饭时辰,护卫提来厨娘备好的食盒,摆出点心果子。
他们人多,点心并不多。问川拿了些给许里正,好些孩童眼馋地看着,他为难了起来,掰开小块,每人分了一点。
孩童们尝过了点心,开心地呼啦啦跑开去玩了。只有一个背上?用破布兜背着个幼童,瘦弱的女童怯生生站在一旁,没敢上?前。
文素素看在眼里,朝女童招手,她愣愣走过来,文素素温和?道:“你叫什么?呀?”
女童小声答道:“草儿。”
文素素微笑着叫了声草儿,“你家中午吃什么??”
草儿道:“我同阿娘一起吃杂面馒头,弟弟吃米糊糊,阿爹吃汤饼。”
文素素道:“草儿回去将?弟弟放下,拿杂面馒头来,我们换着吃可好?”
草儿眼睛瞬间迸出了光芒,点头如?捣蒜,撒腿就往家中跑。
背上?的幼童动个不停,草儿顶多六七岁的年纪,身形瘦削,小身板一晃,往旁边倒了去。
文素素手上?拿着乳糕,只能伸出一只手去扶。这时,一双修长的手赶在前面,扶住了惊魂未定?的草儿。
文素素看向殷知晦,道:“多谢。”
殷知晦眉毛微挑,待草儿站稳,收回了手。
文素素叹息一声,对草儿道:“我明天还来,到时候再吃你家的杂面馒头。你先尝尝我的乳糕。”
草儿似乎不敢相信,看着递到面前雪白,散发着甜香的点心。她长到这么?大,见都没见过此等美味,伸手接过躲到一旁,狼吞虎咽咬了下去。
“好你个死?丫头,让你带弟弟,居然在偷偷吃好的!”
一个汉子走上?前,伸手夺走草儿手上?的乳糕。怕伤到儿子,掐住了草儿的细胳膊,她疼得泪汪汪,使劲挣扎,却?动弹不得。
“真是有出息,抢女儿的吃食!”许梨花眼冒怒火奔上?前,抬腿朝着汉子踢去。结结实实踢到汉子的脚踝上?,痛得他呲牙咧嘴,放开了草儿。
汉子跳着脚,狰狞着骂道:“你个下作的贱妇,哪怕你将?自?己?卖了,我照样是你大哥!你竟敢对老子动手,老子还怕你一个贱妇了!”
汉子便是许梨花的二哥许二郎,她气得眼冒火光;不服输叉腰骂了回去:“我呸,我就是卖了我自?己?,总比你一个没出息的软蛋强!只你好吃懒做,欺软怕硬的德性,你要自?卖自?身,白送都没人要!”
许二郎见何三贵走了过来,飞快将?乳糕塞进?嘴里,几口咽了下去,朝他鄙夷地道:“穷酸对着破鞋,天造地设一对!”
何三贵脸色难看,紧咬牙关恨恨道:“许二郎,看在你我自?小认识的份上?,我饶过你这一次。下次再见到,休怪我不客气!”
草儿背上?的幼童哇哇哭了起来,一个头发乱蓬蓬,沾满草灰,身穿打着补丁粗布衫裙的妇人急忙走了上?前,解下草儿背上?的幼童,抱在怀里一阵哄。
幼童哇哇哭闹不止,妇人腾出一只手,使劲掐住草儿的脸,骂道:“你个贱蹄子,可是打你弟弟了?你个贱蹄子,看我不掐死?你!”
草儿瘦弱的脸,被掐出了一道深深的指印,疼得呜呜哭。
许梨花这次没冲上?前,怔怔看着妇人。片刻后,她缓缓转身,走到一旁的矮凳子上?坐下,对着晾晒在太阳下的丝线发呆,不时抬手抹眼角。
文素素手上?拿着乳糕,看着草儿他们一家,安静坐着一言不发。
殷知晦打量着她,问道:“文娘子在看甚?”
文素素转头,迎着他的视线,将?乳糕丢回碟子里,平静地道:“看人间的悲喜烂剧。七少爷可能不会?明白,我吃完了,继续吧。”
殷知晦沉默了下,道:“我懂。”
文素素头都没抬,只哦了声,道:“天色不早,我们得快些。村里的路坑坑洼洼,夜里赶路不安全?,七少爷早些走。我等下晚上?就留在村子里,防着他们前来捣乱。”
殷知晦神色微沉,唤来问川,压低声音交代了几句,对文素素道:“我同你一起留下。”
文素素说好,有他在,也多一层保障。
问川骑马赶回县城,带来了换洗衣衫,一应洗漱用具,几大匣子熟食茶点。
开始缫丝时不大熟练,到了午后便渐渐顺畅,连着将?三户人家的蚕茧缫了丝。天气好,晾一阵就干了,卷成线轴收了起来。
这三户人家将?线轴交给问川,拿到了卖纺线的钱。数着比卖蚕茧要多出近三成的银钱,乐得眼睛都笑开了花。
大家看到他们拿到钱,彻底放下心,忙着回家去摘蚕茧,赶着明天一早就能缫丝。
天黑下来,许里正宅子宽敞,腾出了两间屋子让他们歇息。
吃了些熟食点心,累了一天,文素素洗漱了下,合衣上?床歇息。
许梨花坐在脚踏上?,低头收拾着衣衫,片刻后抬起头,神色哀哀望着床头的油灯。
文素素依靠在床头,道:“早些歇息吧,别?多想了。”
许梨花嗯了声,手上?继续叠着衣衫,用包袱皮包好,轻声道:“以前小的家中晚上?极少点灯,灯油贵,点不起。缝补衣衫都在灶膛,借着火光,月色,摸瞎做活。家中那般穷,阿爹与哥哥他们却?能拿钱买酒吃,当时我就不服气,恨死?了他们。隔了这么?多年,再见到他们,小的恨意?都没消。以前小的也恨两个嫂嫂,她们也不是好东西?。可今朝见到她们,见到草儿,小的恨不起来,只觉着难受,胸口堵得慌。”
说到这里,许梨花眼泪流了下来,抬手抹了泪,抽噎了下,哀哀道:“二嫂只比我大两岁,看上?去比我老了十年不止。大嫂更不用说了,她今年才三十二岁,已经变成了老妇人。大嫂二嫂都养了蚕,蚕茧被哥哥拿去卖掉了,我算了下,卖掉的蚕茧,约莫能得半吊钱。他们拿着钱,先去城南墙角跟走了趟,买了酒肉,自?己?吃得满嘴流油,剩下不到一百个大钱回了家。”
许梨花的神情,逐渐变得疯狂,紧咬牙关道:“两个嫂嫂,一个年前流了胎,一个上?个月小产了。穷人家的妇人哪有小月子,照样得辛苦干活,夜里还要伺候他们。要他们何用,要他们何用,还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文素素温声细语道:“今天缫丝的钱,都交到了缫丝的妇人手上?。她们不一定?护得住,但拿过了钱,多多少少能生出些胆量,明白她们有用处,不输家中的男人。明年你嫂嫂能自?己?缫丝卖,能多些进?项,兴许心里的怨气与恨会?少些,待草儿也会?好些。”
白日文素素所做的事,许梨花都看在眼里,她所言非虚,心里顿时松快不少:“小的这就歇息。”
脚那边,许梨花窸窸窣窣上?了床。文素素想了想,将?枕头下的铜枝拿出来,插进?了发间,轻声叮嘱道:“别?脱衣衫,夜里警醒些。”
村子的百姓起得早, 赶着下?地干活,天刚蒙蒙亮,空气中就流动着忙碌的气息。
许梨花恐吵醒文素素, 轻手轻脚下床出屋。文素素早就醒了, 躺着闭目养神,打算今天选一些会织布的妇人, 试着用纺线织布。
洗漱早饭之后, 文素素与殷知晦说了打算, 他一口应了,“文娘子去安排就是,今朝估计蔺先生与杜将军会到来, 先让他们?学一学,便可去明州松江府推行。”
文素素说好,叫来许里正, 客客气气说了。
许里正面露为难,道:“村里的妇人都?多织些麻木,绸缎布料贵重?,多年未做过了。如今缲出来的丝线,用手捻成线慢得很, 且不均匀。还得购置纺纱机,依照粗细不同,织出不同纹路的布料。”
文素素认真听着,道:“是我?倏忽了, 多谢许里正提醒。除了添加了织布机与纺纱机,你?看?可还需要别的帮助?”
能给村子里添织布机与纺纱机, 这是天大的好事,何况买来之后, 先放在他的家?中。他家?老?妻与儿媳手脚都?灵巧,还有嫁到邻村的两个女儿,得赶紧去递消息,别将家?中的蚕茧卖掉了。
许里正心里盘算着,高兴起来,道:“够用,够用了,提花机那些,咱也不会。丝线贵得很,织坏了可惜呐!”
文素素便前去同殷知晦说了,“又得要七少爷破费了.....我?有个想法,不若以王爷的名义,再添加几台缲车,连着纺纱机与织布机,一起赏赐给村子里最心灵手巧的妇人娘子。”
殷知晦眉毛扬起,道:“文娘子的主意,不但给我?省了银子,还给王爷留了善名。”
皇子不比官员,善名不好留,留得不好,就成了收买人心。
文素素默了默,问?道:“可是不妥?”
“倒无甚不妥。不过是几个村民?罢了。要是整个江南道的百姓都?感激王爷,估计会有些麻烦。”
殷知晦边说边觑着文素素的神色,她敛着眼?睑,向来沉静的面孔,此刻看?不出什么神情。
莫名地,殷知晦感到真正无力?,语气变得凝滞起来,“都?是真正利国利民?之事,只要无愧于心,无愧于天下?,我?无悔,无惧。”
文素素不置可否,抬眼?看?向殷知晦,双眸中一片平静。
“七少爷,有些话,我?说起来,实属僭越,亦是交浅言深了。”
殷知晦一愣,文素素直截了当道:“只怕王爷不会这般想。”
居上位者,无关能力?,总会以为当下?的大局为重?。
齐重?渊当下?的大局,便是皇位。
至于民?,天下?,待争夺那把龙椅,才是他可能考虑的问?题。
隐晦的几句话,算得上是文素素与殷知晦最深入的一次交谈。
殷知晦沉默半晌,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自嘲,道:“出行前,圣上再三?强调,江南道不能大乱。圣上的意思很是清楚明白,户部要见到赋税银两。至于银钱从何处来,乃是次要之事。”
文素素轻飘飘地道:“你?看?,抄几家?就有了。”
既要,又要。既要钱,又要爱民?如子。
都?想做千古明君,史上留名。
殷知晦无奈地摇头,深深叹息。
文素素微笑起来,道:“无妨,就牛头村吧,牛头村的百姓实实在在得利,能感念王爷的恩德就足以。”
唉,她还想在村子里开设织造作坊,每个村,或者几个村互助。
只一个村,或者几个村联合,拆分了被豪绅世?家?垄断的纺织行当。村子多了,竞争也就激烈,他们?之间首先就不会是铁板一块,比较易于朝廷官府管理。
在男耕女织的环境下?,与纺织相关的行当,是妇人娘子最容易出头的行当。
穿衣吃饭,是人活着的必须。黄道婆名留青史,要是能出现无数个黄道婆,妇人娘子的手艺,能给整个村子带来利益,切切实实给朝廷带来好处,她们?的地位,自然而然会得到改变。
可惜,殷知晦身后立着齐重?渊,大肆争夺民?心就是犯了大忌。
文素素很快抛开了心中的那些惋惜,现在着重?查清亏空,江南道事态平稳,让他们?顺顺当当回到京城交差。
殷知晦叫来问?川吩咐回茂苑去木器行买所需的器械,许里正则开始挑擅长织布纺线的妇人娘子,文素素在一旁不动声色观看?。
许里正先点了自己的老?妻与两个儿媳,陈婶子家?昨天卖丝线得了钱,银子在手,她今天积极得很,一大早就跑了来看?热闹。
听到许里正说要捻线织布时,陈婶子在他点自己老?妻儿媳时没做声,待他要点下?一人时,陈婶子一下?站了出来,道:“他大伯,老?婆子我?的手艺,莫非你?还看?不上?”
许里正最怵陈婶子,她做事利索归利索,就是太过泼辣,她那男人何金贵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全?都?由她当家?做主。
牛家?村主要有三?个姓氏,分别是许氏,何氏,方氏。三?个大族,彼此之间又婚姻嫁娶,沾亲带故。
许里正作为里正,想要一碗水端平,在三?大姓氏族人中分别点几个能干的妇人娘子。他起初想点方氏方大柱的娘子罗氏,陈婶子站出来,他就只能点点头同意了,“陈氏算一个。”
陈婶子满意地退下?了,许里正再点罗氏,她正准备答应时,方大柱先挡在了前面,脸上堆满笑,道:“许里正,先要说清楚,织布捻线,可要给工钱?”
许里正没好气道:“要工钱,行。去作坊做工的织娘,全?都?签订了身契。要是签订了身契,你?家?中蚕茧缲出来的丝,捻出的线,织出的布,全?部归织坊,只给你?卖蚕茧的钱,你?可愿意?”
方大柱脑子倒灵光,只卖蚕茧不划算,休要提多得的钱,陈婶子昨晚家?中煎的蚕蛹,香得他口水直流!
“都?是一个村子的人,那哪能要工钱,”方大柱先厚着脸皮夸了自己,话锋一转,道:“今日?我?家?的蚕茧拿来缫丝,卖纺线的银子,到时候我?来领,有劳许里正先给我?收着。”
许里正不管钱由谁领,反正账目清楚,他又不会贪走。他刚要答应,罗氏就冷笑了一声。
“我?养蚕缫丝捻线织布,赚得的钱却一个大子都?看?不到,买根线都?要看?你?的脸色。你?方大柱厉害得紧,有本事自己去做!”
围着的村民?,都?在一旁窃窃私语看?笑话,方大柱脸色一时有些挂不住了,恼怒地道:“你?一个婆娘懂甚!男主外女主内,这个家?当然是我?说了算!”
罗氏心中早就不满,方大柱平时还算勤劳,一天到晚忙着伺候两分地的庄稼,其余的活计都?落在了她头上,种桑养蚕洗刷做饭,她同样?没歇口气的功夫。
种地的粮食,交掉赋税之后,加豆子野菜能粗粮,勉强能吃得半饱。家?中一应花销,都?靠她喂养鸡鸭,蚕桑。
方大柱把钱拽得紧,罗氏就是买点油盐酱醋,他都?要念叨许久。
陈婶子与罗氏是前后屋的邻居,陈婶子手上有钱,在家?中说话声音都?要响亮得多。
罗氏算过,这次蚕茧能多得近三?成的钱,要是织成绸布,说不定还能翻数倍。
这都?是靠着她的本事与手艺,都?被方大柱捏在手上,全?都?拿去孝顺了他的爹娘,她自己回娘家?,娘家?父母年岁已高,身子都?不好,她连买只鸡蛋去孝敬的钱都?拿不出来,她说甚都?不乐意!
罗氏重?复着先前的话,道:“你?说了算,你?自己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