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等了多久,月亮已过中?天,他都靠着廊柱睡着了,才听到王爷回来的动静。
沈毅一睁眼,望见月色下的一幕,惊得跌坐在?地。
自家王爷出门的时?候,两手空空,怎么回来的时候抱着个大活人?
好像,好像还是个女子。
该不会是他脑子里首先想到的那个吧?
章鸣珂走在?庭院甬道上,脚步落地无声。
溶溶月华落在?他宽肩,也落在?他臂弯处女子乌亮的发,明?明?是匪夷所思的画面,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王爷,这是?”沈毅赶紧站起来,一面拍着身上的灰,一面睁大眼睛朝章鸣珂怀里望。
章鸣珂瞥他一眼,压低声音吩咐:“卯时?动身,梅家的人和沈大娘一起,你去安排。”
他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有着说一不二的威严。
“是!”沈毅领命。
再抬眸时?,章鸣珂正好从他面前走过,沈毅赫然认出,自家王爷怀里抱着的,正是梅家那位小寡妇!
哦,不对?。
沈毅脑中?再度回想起多福的反应,他蓦然想到一种可能?。
恐怕梅娘子并不是丧夫的孀妇,很?有可能?她“死了的夫君”就?是他家王爷。
至于两人为何走到今日,多福肯定都知道,才讳莫如?深。
连多福都不敢说,必然不是他能?打听的。
沈毅望望章鸣珂的背影,闭了闭眼,罢了,他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办好自己?的差事。
翌日,梅泠香醒来,是在?一辆平稳驶动的马车内。
车厢宽敞,还铺着软毯。
守在?她身边的,是松云,还有玉儿。
梅泠香初醒来,盈盈水眸透着些许茫然。
见她睁眼,玉儿小脸绽开甜甜的笑:“阿娘,你终于睡醒啦!阿娘竟然也会睡懒觉,羞羞!”
“我?怎么会在?马车里?”梅泠香揉揉脑仁,努力回忆昨夜的事,试图想起是怎么回事。
松云望着她,欲言又止:“小姐,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梅泠香一脸困惑,玉儿忍不住插话:“是宸王叔叔把阿娘抱上马车的!他说沈大娘舍不得玉儿,要带玉儿一起去京城。”
说到此处,她想起自己?的困惑:“阿娘,你昨晚不是在?家么?怎么会在?宸王叔叔那里?”
梅泠香想起来了,昨夜她和章鸣珂一起,去看了夜色里的云州城。
至于后来,她怎么会睡过去,还被章鸣珂抱进马车,梅泠香便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她脸色一白,匆匆坐直身形,掀起窗帷朝前面望去。
隔着一辆马车,她一眼便认出前头马背上的身影。
沈毅刚去后面交待话,打她窗外路过。
见梅泠香朝前面看,沈毅顺口问:“梅娘子要找王爷么?属下这就?是禀报。”
称呼梅泠香的时?候,他语气有一瞬迟疑。
他再是愚钝,也看得出,自家王爷待梅娘子,与?旁的小娘子全然不同,他应当敬着些。
可王爷没发话,他也不能?把梅娘子视作王爷的人,冒昧改口。
舌头打了个卷儿,他暂且还是像先前一半对?待梅泠香,权当昨夜他什么也没看见。
“不必!”梅泠香语气又急又慌,“我?没有要找他,只?是想看看现下到了何处。”
“哦。”沈毅挠挠头,看出梅泠香的窘迫与?闪躲,他也有几分不自在?,“离开云州城已有二十里地了。”
梅泠香道声谢,便放下车帷。
她倚靠着车壁,听着哒哒的有节律的马蹄声,心跳也被那节律牵动。
章鸣珂他究竟在?想什么?
那晚,她离开海边后,发生过什么,梅泠香没问,章鸣珂也没说。
两人难得心照不宣,都闭口不提。
梅泠香很?庆幸,他们能?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否则,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清楚记得,章鸣珂说过,如?今对?她并无非分之想。
离开云州城后,刚开始,梅泠香还有些不安,被那晚不知道的事困扰。
后来,一路北上,她发现自己?多虑了,章鸣珂与?在?云州城的时?候,判若两人。
他没再说什么惹人深思的话,也不时?常在?她面前出现。
他变得忙起来,沿途经过的州县,他都会带着李岳泓去巡视。
章鸣珂没同她说,他们去做什么,倒是李岳泓无意中?说过一句,说宸王叔是带他去看,他们来时?处理过的弊政,可有改善,进展如?何。
有的地方走得快些,有的地方会停留两三日。
一回夜里醒来,梅泠香鬼使神?差朝他住的厢房望一眼,瞧见他房里的灯仍亮着。
她纤手虚扶门扇,心内感慨万千。
当初无论如?何也扶不起来的大少爷,终于变成她曾经想也想不到的模样。
可越是看到他与?从前的不同,便越叫她陌生。
玉儿倒是与?他越来越熟,有时?还会缠着章鸣珂教她骑马。
梅泠香自己?害怕骑马,玉儿胆子大,愿意多学一项本领,梅泠香也不拦着,便随她去。章鸣珂闲暇之时?,也愿意纵着玉儿。
看到他把玉儿抱上马背,听到玉儿欢天喜地的笑声,梅泠香心口微微触动。
她时?常告诉玉儿,玉儿只?需要阿娘就?好,不需要爹爹。
她以?为有她,有松云,有阿娘陪伴玉儿长大,就?已足够弥补父亲一角的缺席。
原来,还是有些事,是她无法代替的。
可她与?章鸣珂并不适合,她再疼爱玉儿,也不可能?为了玉儿,求着与?一个让她感到陌生的男人在?一起。
她会尽己?所能?,给玉儿很?多的爱,希望玉儿长大,能?原谅她今时?今日的一点?自私。
梅泠香睫羽轻颤,将眸中?浮动的水光压下,没事儿人似的,与?松云商议,等到了京城,她们做些什么买卖。
与?章鸣珂之间,就?这样平淡如?水地相处,倒也相安无事。
跋山涉水,路途遥远,他们偶尔也会遇到乱贼余孽,或是其他不太?平之事,但很?快便被沈毅带着侍卫们解决,并未让她们受到惊吓。
临近京城,梅泠香几乎快忘了云州城那晚的月色。
在?一处驿馆落脚时?,梅泠香却忽而听见许氏问:“馥馥,你们究竟是如?何打算的?是要重新在?一起吗?可他并没有来和阿娘说,要娶你做王妃,咱们也不知他在?京城里的情况,娘心里很?不踏实。”
离开云州城时?惊心动魄,许氏曾以?为女儿又跟章鸣珂在?一起了。
可一路行来,她默默瞧着,又觉不太?像。
且许氏心里明?白,女儿再好,也是平民百姓,且还倔强地不肯承认玉儿是章鸣珂的骨肉,以?章鸣珂如?今的地位,不可能?娶女儿做王妃。
许氏说出那句求娶的话,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合时?宜。
但眼看快到京城,许氏不问清楚,心里总不踏实。
梅泠香愣住,阿娘说的,他在?京城的情况,应当是指他在?京城有没有红颜知己?吧?
他没同她说过,她也没有立场打听。
他们已然和离,男再婚,女再嫁,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梅泠香没想过这个,乍听到许氏问时?,也太?不在?意。
可当她放在?心里去想的时?候,却不由得微微失神?。
如?今的他,会迎娶怎样的贵女呢?大抵是温柔解语,仰慕他,不会管束他的。
总归,是与?她不同的女子。
“馥馥,你在?想什么?”许氏轻声唤她。
梅泠香回神?,挤出一丝笑,劝慰许氏:“阿娘,他已贵为王侯,怎么可能?求娶女儿呢?我?与?他之间,早就?过去了。进京之后,他做他的王爷,咱们去拜访高师兄和婶娘。然后租个院子,最好离沈大娘近些,您可以?带着玉儿串门。”
“不必担心女儿。”她语气温柔,很?能?安抚人心。
“你叫阿娘怎么不担心呢?!”许氏想到离开云州那个早上,章鸣珂雷厉风行的做派,仍心有余悸。
这一路上,她都忍着没说,眼下却是不得不提了。
“你那时?昏睡着,所以?不知道。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沈毅突然奉命过来替我?们收拾东西,说要即刻回京。阿娘六神?无主,你又不在?身边,我?们只?能?听从。”
“就?算那时?天色还早,也惊动了不少邻居,大伙儿都看见了!云州城里恐怕要传遍了,你再想解释,也洗不清与?他的关系。”许氏既担心,又庆幸。
担心那些传言,对?女儿不好。
庆幸她们当日就?匆匆离开云州,旁人与?她们一样措手不及。
京城离云州那样远,坐马车都要两个月,那里的流言蜚语想必传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将来不会影响女儿。
只?要进京以?后,章鸣珂别再做出什么让人说闲话的事来,她们在?京城,有高家照应,想必会比在?云州好。
至少,有高泩在?,许氏不必担心再有人相中?女儿,仗势强娶。
直到今日,梅泠香才真切听到关于那日的事。
已过去许久,再听说那些事,梅泠香倒是很?快镇定下来。
“左右我?们不会再回云州,随她们说去。”梅泠香拉住许氏的手,望着熟睡中?的玉儿,笑意嫣然,“女儿在?京城有些事要处理,等办完了,咱们便回闻音县去。”
必须来京城的真正原因,她没告诉许氏,不想让阿娘担心。
至于章鸣珂在?云州城的做派,梅泠香虽看不透他,却也不再多想。
她只?牢牢记着,章鸣珂逼她进京,是要讨回当初那一巴掌的羞辱。
梅泠香已经想好,进京之后先去高师兄家借住一两日,她和松云赶紧去找住处,从高家搬出来。
应当不会太?打扰高师兄和婶娘。
她打算一大早起来,就?跟章鸣珂说好,进京后,他们便各走各的路,装作不相识,对?彼此都好。
谁知,她起来后,只?见到沈毅,并未像路途中?许多个清晨一样,瞧见章鸣珂的身影。
沈毅刚喂饱马匹,看到她后,露出笑意:“梅娘子,王爷带着太?子入宫去了,今日由属下护送你们进京。”
什么?章鸣珂自己?先回京城复命去了?
看来,他也想到入京后不宜有牵扯,提前撇清。
如?此,甚好。
只?是,太?子是个懂事知礼的孩子,没能?道别,梅泠香心里微微有些失落。
对?,她心里那一点?点?失落,定然是因为太?子,而不是章鸣珂。
今日不能?和宸王叔叔一起骑马,玉儿也不高兴,小嘴巴翘得老高:“哼,宸王叔叔不辞而别,还带走大哥哥,玉儿要和他绝交,玉儿不要这个朋友了!”
沈毅愕然,虽然王爷没说什么,却是把万事都安排妥当才走的,沈毅觉得自家王爷再没有更通情达理的时?候了,没想到,竟把玉儿惹生气了。
自从瞧见王爷抱着梅娘子进屋后,沈毅每每看到玉儿这张脸,总觉得能?找到与?自家王爷有关的痕迹。
玉儿胆子大,快人快语,这样生气的模样,就?有些像王爷。
“玉儿别生气,王爷只?是有重要的事忙,今日要不要沈叔叔带玉儿骑马?”沈毅掐着嗓子,挤出笑脸哄。
“不要!”玉儿回身扑进梅泠香怀中?,抬眸望着阿娘,语气委屈,“阿娘,以?后我?们是不是就?见不到大哥哥和宸王叔叔了?”
她虽然年纪小,却也能?从身边人的态度里,感受到彼此身份的差距。
眼下他们说走就?走了,连句告辞的话也没有,玉儿觉得,她应该是不能?再和他们一起玩了。
“没事,玉儿还有沈叔叔啊。”梅泠香摸摸玉儿的发髻,语气温柔,“阿娘带你去拜见高家舅舅,他也会陪玉儿玩的。”
她已想好,进高家后,与?高师兄兄妹相称,让玉儿唤高师兄为舅舅,想必婶娘心里会踏实些。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便转移。
听说要拜见高家舅舅,玉儿也不哭了,眼睛亮晶晶的,好奇问:“原来玉儿还有舅舅?他是阿娘的兄弟吗?那怎么阿娘姓梅,他姓高呢?”
梅泠香冲沈毅笑笑,示意他先去忙。
继而,她抱起玉儿,坐到椅子上,温声解释给玉儿听,告诉玉儿两家的关系,也告诉玉儿高家舅舅曾中?榜眼的事。
能?解释清楚的事,梅泠香从来不糊弄玉儿。
坐进马车后,梅泠香掀起窗帷,将提前备好的拜帖递给沈毅:“可否请沈大哥派个人,帮我?先把这份拜帖递去大理寺卿高泩家?”
骑马快,一个时?辰就?能?递到,她们午后到高家,以?两家的旧交,应当也不算唐突。
沈毅看看那拜帖,挠挠头,没敢接。
毕竟王爷没吩咐,他不敢擅自做主。
于是,他拣王爷吩咐好的事说给梅泠香听:“梅娘子,往高家递帖子的事不着急,您和许大娘她们都安顿好了,过两日再去探亲也不迟。住的地方,王爷都已安排好了,就?在?我?家隔壁,咱们两家还是邻居,你们刚来京城,彼此也有个照应。”
重逢以?来,章鸣珂行事,时?常出人意料。
梅泠香经历得多了,听到这样的安排,虽然也意外,但竟然会觉得他安排得很?合理。
或许,只?有他让她住进宸王府,她才会觉得震惊离谱了。
“也好,那就?有劳沈大哥了。”梅泠香顿了顿,“替我?谢谢王爷。”
就?算不承认,玉儿身上也流着一半章鸣珂的血,章鸣珂为玉儿安排住处,梅泠香并不觉得消受不起。
只?当是她向章鸣珂租的,她付银子就?是,也免得她和松云再到处找,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合适的。
梅泠香并不想为了一时?的清傲,让一家人跟着她吃苦。
马车停在?梅花巷外,沈毅吩咐侍卫们搬东西,他自己?时?而笑着和路过的邻居闲聊。
“沈大人回来了?”有人同沈毅打招呼,目光从她们面上掠过,透着好奇。
沈毅笑着点?头:“是,把我?阿娘接来了,还有我?表妹她们。往后都是邻居,还请大伙儿多多关照。”
那人拱手道:“沈大人客气了,您可是宸王爷的左膀右臂,该我?们请您多关照才是。”
梅泠香牵着玉儿,含笑颔首,打过招呼,便往门里走去。
两进的院子,不算大,房间却多,她们几个一人一间房也住得下。
地段也好,闹中?取静。
进门之前,梅泠香便看到道旁种着好些梅树。
眼下已快入冬,再过几个月,梅花开了,这条巷子不知会有多美。
若是那时?事情尚未了结,她们还没离开此地的话。
庭院中?也种着些花木,只?是这时?节的京城已是清冷,处处枯枝落叶,与?繁花似锦的云州城大不相同。
玉儿紧紧抓着梅泠香的手,打量着院中?的景致,满是好奇:“阿娘,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不及我?们自家的院子好看呢。”
就?连三岁多的玉儿也知道,这里不能?算是她们的家。
梅泠香含笑捏捏她脸颊,没说话。
寒风灌入院门,玉儿打了个喷嚏,梅泠香忙进屋给她找棉衣。
穿暖以?后,玉儿便在?几间屋子里寻宝。
在?一个小一些的房间里,发现了喜欢的东西,玉儿赶忙出来找梅泠香:“阿娘,你快来看,这里有好多好玩的!”
她开始喜欢这个陌生的宅院了。
梅泠香本来忙着收拾房间,没太?在?意。
被玉儿拉着过来,目光扫过小房间里摆放着的摇马、纸鸢等物,梅泠香一脸愕然。
这些,会是章鸣珂准备的吗?
略想想,梅泠香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是这般细致的人,一路上又有许多事忙,应当不会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更不会为玉儿做到这地步,大抵是沈大娘或是小太?子让沈毅准备的。
玉儿在?屋里玩得不亦乐乎,梅泠香从门里出来,准备继续收拾。
迎面遇见搬箱笼进来的沈毅,梅泠香朝门里望望,笑着向沈毅道谢:“多谢沈大哥准备的玩具,玉儿很?喜欢。”
沈毅顿住脚步,愣了愣,继而笑着解释:“梅娘子误会了,那些应当是王爷吩咐多福准备的,我?是个大老粗,可不懂小娃娃们喜欢什么。”
梅泠香唇角笑意一滞,多福这个名字也让她微微失神?。
房里玉儿的笑声变得杳远,她的心跳更为清晰。
那些东西,竟然是章鸣珂准备的?
等他带着李岳泓入宫,才被京城的有心人发现。
沐恩侯府中,岳香菡一听说此事,登时?坐不住了,冲报信的人怒道:“废物!你们早干什么去了?人都进宫了,才来禀报!”
发完脾气,她举步就要出去。
刚走出两步,又急急停住,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裙,不满意地直蹙眉。
“替本小姐换身衣裙,前?两日送来的新衣统统拿出来,本小姐要亲自挑!”岳香菡说这话,脚步也不停,调转足尖就要回自己的院子。
沐恩侯夫人看在?眼?中,直摇头:“香菡,你看看你,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一听说王爷回来,就把?嬷嬷教的规矩都忘了。你越是喜欢他,越要懂得?矜持,男子都喜欢温柔知礼的,不喜欢上赶着的,你明不明白?”
岳香菡也知道自己一时?情?急,有些失态,赶忙驻足,咬唇听着母亲训话。
道理她都懂,可她还是希望,宸王入京以后,第一个见到的女子是她。
她日日让人打听宸王的消息,就想在?他回京的那一日,亲自去城门口迎接的,方?才显得?他们之间情?分不同。
谁知道,打听消息的下?人没用,还是晚了一步。
“母亲,女儿都知道,我在?王爷面?前?定然不会失态,您放心好?了!”岳香菡说着,站直身形。
举手?投足尽是优雅高贵,转眼?间,便变为外人面?前?温柔知礼的沐恩侯嫡女。
沐恩侯夫人这才欣慰地点点头。
紫宸宫中,章鸣珂带着李岳泓,坐在?御案下?首的位置上,向皇帝禀事。
一路上,处理的许多事,李岳泓都有参与?。
章鸣珂知道,皇帝有心锻炼李岳泓,把?他培养成明察秋毫、体恤百姓疾苦的储君。是以,多数时?候他静静听着,让李岳泓来说。
在?哪里,遇到什么,如何处理的,有哪些时?弊需要皇帝自上而下?整饬,李岳泓说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但他毕竟是七岁的孩子,偶有说得?不足之处,章鸣珂便代为补充。
皇帝听在?耳中,看在?眼?里,龙颜大悦:“好?!泓儿随你宸王叔出宫游历,果然长进不少。身为太子,你将来要执掌天下?,不能只会纸上谈兵,体察民情?也至关重要。”
他自己的江山得?来不易,更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到道理。
为了让李家子孙坐稳江山,他绝不会重蹈前?朝覆辙,让太子在?宫里养尊处优。
不过,他正当盛年,泓儿也还小,看着李岳泓小大人似的肃穆神?情?,皇上心一软,笑着走下?御阶,拍拍儿子肩膀:“这几个月,泓儿也累了,去看看你母后,过两日,朕再考教你的功课有没有长进。”
李岳泓肩膀放松下?来,眼?中多一丝孺慕之情?:“谢父皇,儿臣告退。”
待他走后,李飞栋不必端出父亲的威严,也放松自如许多。
“鸣珂,陪大哥下?盘棋,咱们兄弟两个也好?久没坐下?说说话了。”李飞栋引着章鸣珂坐到棋案前?。
章鸣珂从?前?不擅长下?棋,这几年时?常被李飞栋拉着下?几盘,棋艺长进不少。
但此刻,两人都不愿费脑子,随意落子消遣,谁都没有要分个输赢的气势。
“下?完这一局,臣也该回府去看看母亲了。”章鸣珂靠着锦枕,曲起一条腿,姿态轻松散漫。
“有朕和你皇嫂在?,你还不放心?”李飞栋笑笑,落下?一子,又抬眸望他,“这次回来,朕瞧着你人比出京前?精神?许多,眼?中都多了几丝光彩,怎么,找着你那位故友了?人在?何处?他若有机会来京城,也带进宫来让朕见一见。”
他很好?奇,能让章鸣珂亲自出京,循着他们打下?来的河山,一寸一寸去找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若是有能力的人,他必当重用。
章鸣珂指尖拈一枚白玉棋子,正欲落子,动作停滞一息。
继而,他眉峰微动,素来沉邃的眼?眸划过一丝罕见的柔情?:“嗯,找到了,她好?好?的。”
回话时?,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在?云州街头,见到梅泠香的第一眼?。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欢喜到眼?眶微微湿润,忍得?眼?睛泛疼,才把?那一瞬间纷涌的,不该被人看见的脆弱,按捺下?去,深深藏起。
此刻再想起,他唇角不由自主扬起一丝笑。
这笑意他自己没察觉,倒是落在?李飞栋眼?睛里。
“来日方?才,等臣弟安排好?,早晚是要带她入宫拜见大哥的。”章鸣珂抬眸,对上李飞栋眼?中的玩味,笑意僵在?唇角。
李飞栋盯着他指尖迟迟不落的白玉棋子,似笑非笑:“你那位故友,该不会是红颜知己吧?”
啪嗒一声,章鸣珂指尖棋子落到棋盘上,却没落到他原本想落的位置。
“大哥说笑了。”章鸣珂周身闲适与?散漫顿收,神?情?变得?不太自然。
李飞栋却是不信。
以他们之间的交情?,章鸣珂不愿意坦白,一定有不说的理由,李飞栋没想背着他去查。
但是,素来不给任何贵女眼?神?的章鸣珂,竟然心有所系,李飞栋忍不住想打趣他。
李飞栋故意松一口气,点点头:“不是就好?。前?几日,你皇嫂还同朕说起,想亲上加亲,让宸王府和沐恩侯府结为亲家。岳香菡你应当还有印象吧?她似乎一直在?等你回京。你哪日得?空,与?她见上一面?,彼此有个了解,好?过盲婚哑嫁。”
“岳姑娘?”章鸣珂微微错愕。
岳香菡是皇后侄女,他便把?对方?当做亲戚家的姊妹对待,从?未想过会与?对方?有什么旁的牵扯。
“岳香菡心悦你,你不知道?”李飞栋笑得?意味深长,“你以为,当日离京,她为何想跟你同去?”
章鸣珂眉心微微拧起,似乎遇到了什么让他觉得?麻烦的事:“岳姑娘不是想同行照顾泓儿吗?”
“也就只有你信。”李飞栋摇摇头,“看来岳香菡是把?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罢了,朕不跟你这木头说,改日让你皇嫂同你母亲说去吧。”李飞栋把?未下?完的棋子,丢回棋碗,不再留他。
皇后出面?做媒,论理,章鸣珂不该拒绝得?太快,免得?伤和气。
但他性子执拗起来,从?不在?意那些虚礼。
章鸣珂站起身,朝皇帝躬身施礼,掷地有声:“皇上,臣已及冠,亲事不必母亲出面?,臣自己便能做主。臣无意与?外戚结亲,请皇上代臣谢皇嫂美意。”
得?,连外戚这种忌讳的词都搬出来了。话说到这份儿上,皇帝哪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行啊你,大哥都不叫了,一个一个皇上。”李飞栋哭笑不得?,“你既不愿,朕让皇后同沐恩侯说一声就是。话也不必说太早,万一哪日发现人家合适,你可别回头来求朕。”
不相干的人,章鸣珂没兴趣去想合适不合适。
他躬身告退,走得?时?候,足下?生风。
皇帝望着他背影,看出他避之不及,对他藏在?心里的那位红颜知己出生更多的好?奇。
也不知对方?是怎样的女子,竟让他惦记这么久,连岳香菡也不能入眼?。
章鸣珂以为,事情?到此为止。
没想到,他刚从?紫宸宫出来,便被人堵住。
岳香菡一袭华服,端身而立。
一见到他,面?上便漾起一丝浅笑:“真巧,竟在?此处遇见王爷。”
章鸣珂眉心不自觉蹙起,他不觉得?巧,只觉得?麻烦,更不喜欢有人刻意打听他的行踪。
“本王还有要事去办,失陪。”章鸣珂略颔首,便举步要走。
岳香菡又想拦他,又要保持贵女的姿仪,便没拦住。
“王爷,等等!”她忍不住出声唤。
在?紫宸宫附近,章鸣珂不好?就这么把?人晾着。
且岳姑娘语气温柔,很像梅泠香,他一时?心生恻隐,便停下?脚步。
“岳姑娘找本王有事?”章鸣珂侧眸望她,眼?神?淡淡,隐着一丝不耐。
岳香菡以为他真的有急事要办,可还是舍不得?就这样放他走。
女为悦己者?容,她这样细心打扮,总要让他看到她的用心。
他目光甚至没在?她身上停留过,让她如何甘心?
岳香菡款步上前?,抬眸望着他时?,温柔的眼?神?透出恰如其分的倾慕:“王爷离京数月,惩奸除恶,大快人心,香菡听说了一些,心中很是敬仰。”
“没能亲眼?看到,香菡很是遗憾,若能王爷讲讲路上的见闻,必能增长见识,还请王爷不吝赐教。”岳香菡温柔含笑,“香菡正好?也要出宫,与?王爷同路,并不会耽误王爷的大事。”
岳香菡再温柔,章鸣珂的耐性也有限。
当即,他语气淡淡回应:“岳姑娘想听,去问太子吧。”
言毕,根本不看岳香菡的神?情?,大步离去。
岳香菡望着他挺拔的背影,羞得?面?颊通红,眼?中忍着浓浓的泪意。
他怎么出京一趟,比从?前?还冷情??
母亲说,世上的男子都喜欢温柔知礼的,怎么偏偏她相中的这个男人不是?
岳香菡不服气,她是皇后的侄女,自然要嫁给世上最风光的郎君。
除了天子,只有宸王地位最尊贵。
且宸王容貌俊朗,气度不凡,世无其二?,她岳香菡要定了!
初冬时?节,昼短夜长,天色很快暗下?来。
梅花巷里,梅泠香她们刚搬进来,收拾得?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