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是谁的女儿。”章鸣珂忽而开口,语气还比先前郑重了些。
梅泠香早已做好被他盘问的准备,可真的听到他问出这句话,她仍是没控制好情绪。
尚未放下的茶杯晃了晃,溅出些许茶汤。
她抽出帕子?,慢慢擦拭桌面水渍,故作镇定应:“如?王爷所见,玉儿是我的女儿,街坊们都知道?。”
“梅泠香,你知道?我在问什么。”章鸣珂忽而抓住她手腕,止住她擦拭的动作,迫使她朝他望来,语气霸道?,“你若不照实说,本王便?挨家挨户去问这条巷子?里的人,他们必不敢有所隐瞒。”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谁敢隐瞒他?甚至,他若想把玉儿抢走,也是轻而易举。
梅泠香大惊,不想告诉他,更不想让他去问。
“章鸣珂!”梅泠香激动之余,唤出许久未曾宣之于口的名字,她急得红了眼?圈,“玉儿是我在战乱时捡来的,她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知道?,当初伤了你的心,可我昔日也对你好过是不是?你如?今已是万人之上?的宸王,能不能大发慈悲,放过我们一家,不要打听玉儿的事,也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她果然不肯承认,女儿也是他的女儿。
章鸣珂早有准备,听到这样的答案,倒不觉得多难受。
只?不过,泠香要他放过她,他大抵做不到。
找到她之前,章鸣珂一直没想好,要如?何对待她。
但在摊位前见到她的那一刻起,章鸣珂便?清晰感受到烙在心口的执念。
他绝不会再放开她。
不管她曾怎样嫌弃他,他依然惦念曾经耳鬓厮磨的美好。
他想要的,从来只?有她一个。
章鸣珂不相信,他能走到今日的地位,还会得不到她。
这一回,他不止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他要这个无情的女郎,把所有情意系在他身?上?,就像他待她一样。
章鸣珂轻笑一声?,松开手:“三年不见,你的性子?倒是比从前浮躁了些。”
“你是玉儿的阿娘,你说她不是我的女儿,便?不是,真以为我有闲工夫为这一点?小事,劳师动众去问人?”章鸣珂身?形后倾,自在地靠上?椅背。
他不再打听玉儿的事,而是以叙旧的语气问:“你当初怎么想到来云州?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据我所知,云州是少数几个没有经历战乱的地界,你倒是会挑。”
果然,她从来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
听他问起这个,梅泠香也不由心虚。
不过,章鸣珂如?今贵人事忙,连玉儿的事也没多追问,应当也不会去查她来云州买屋的事。
梅泠香握着茶杯的手略收紧,语气温柔如?常:“战乱里,临时起意罢了,兜兜转转正?好来到云州。”
说到此?处,她抬手将鬓边发丝理至耳后,葱白的指不经意捏了捏耳尖,又?自然垂下手。
章鸣珂将她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敛眸,藏起眸底浅浅笑意。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每逢她说谎时,便?会有这样的举动。
看来如?他猜测的那样,她来云州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就像与他和离一样。
章鸣珂心如?明?镜,却没有拆穿她。
他抬眼?望着院中景致,状似随口问:“往后有什么打算,就在这小地方长久地住下去?这些虽清净,夏日却漫长,我记得你很怕热,也吃不惯海产。”
听到后头这一句,梅泠香平静已久的心弦蓦地颤了颤,带起心口微不可察的暖意。
从前,他似乎不是很细心的人,竟还记得她的喜好。
梅泠香重新拿起茶杯,浅饮一口,温声?应:“还没想好,等玉儿长大些再看。”
她故意忽略他后面那一句,也是有意隐瞒她想回闻音县的事。
甚至此?刻,她有些庆幸,庆幸谭知县并未爽快地给她办好路引。
当初攻下闻音县,还把章家作为据点?的,恐怕就是当今皇帝,章鸣珂大抵就是那时候加入了起义军。
若她再回闻音县,那就是回到章鸣珂的地盘。
见到章鸣珂之后,梅泠香有些迟疑。
他才出现第一日,便?屡番扰得她心神?不宁,或许,她想过平静的日子?,便?该去一个不会与他有交集的地方。
对她,对玉儿,都好。
她简单的一句话,便?被章鸣珂听出弦外之音,她果然是有打算离开云州的。
若他此?番没有一时兴起,和沈毅一道?回云州,恐怕会永远错过她。
章鸣珂心底生出一阵后怕,面上?却不显,他话锋一转:“哦,我说的也不太对,这云州城,对旁人来说,是清静之地。但对你而言,似乎并不清净。”
梅泠香抿了抿润泽的唇,眼?神?露出一丝茫然,一时没懂他是何意。
她刚饮过水,饱满红润的唇珠像极了刚洗净的红樱桃。
单单看着,便?极是诱人。
偏巧章鸣珂从前还尝过,记得那是怎样甘美的滋味。
章鸣珂端起茶盏,将微凉的茶水灌入喉间,他喉结滚动,姿态潇洒,将茶水饮尽。
放下茶盏时,眼?底已辨不出一丝异样。
“听那蔡主簿之意,似乎时常有人上?门?打扰你。”章鸣珂睥着她,明?知故问,“你真打算嫁给那位谭知县做官太太?穷乡僻壤的七品芝麻官,嗬,你如?今的眼?光还真是不挑。”
他很想告诉梅泠香,你若想做官太太,我也可以成全你。
此?刻,梅泠香断然没想过他们有任何复合的可能,她觉得章鸣珂不来为难她,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的话,落在梅泠香耳中,便?是另一重意思。
章鸣珂是在嘲笑她吧?嘲笑她从前被他视若珍宝,衣食无忧,她却对他百般挑剔。如?今沦落到,连做人家的续弦也愿意。
这其中,大抵还有炫耀的意思?章鸣珂特意贬损谭知县是七品芝麻官,不就是在奚落她,若非她眼?光不好,执意与他和离,她本来有机会飞上?枝头做王妃?
梅泠香倒不为失去这样的机会可惜,她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那时候真心想要的。
“我……”梅泠香想说,她没答应嫁给谭知县,也不想做官太太。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便?让他炫耀好了。
等他走后,她的日子?照常过。
想必云州这样的小地方,他也不会多留,很快就会离开,她的事本就与他不相干,也不必都与他说。
天色不早,眼?见着阿娘和松云差不多要收摊回来。
梅泠香起身?施礼:“我出去看看玉儿,王爷请自便?。”
看来他的话刺激到她,梅泠香已经着急赶客了。
章鸣珂笑笑,站起身?来,拂拂衣袖,什么也没说,大步朝外走去。
巷子?里,玉儿正?把章鸣珂送她的玉佩拿给李岳泓看:“大哥哥,这个给你玩,你的玉佩给玉儿看看好不好?”
玉儿发现李岳泓的玉佩,跟自己这块生辰礼,纹样有些像,一时好奇,便?想拿过来瞧瞧。
李岳泓一眼?便?认出玉儿手中是什么,素来喜欢装出沉稳持重的他,登时瞠目结舌:“这,这是宸王叔送你的?他竟然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手送给你这个小娃娃?”
闻言,玉儿望望玉佩,一脸疑惑:“这是叔叔送我的生辰礼,很重要吗?”
玉儿翻来覆去看,只?觉龙纹雕刻得威风精美,但除了好看,她瞧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能换很多银子?吗?”
听她的口气,说不准真打算拿去当铺换银子?,李岳泓连连摇头:“你可千万别拿它换银子?。”
言毕,他亲手把玉佩放回玉儿随身?的小荷包里,细细叮嘱:“回去交给你阿娘,这东西可千万不能弄丢了。”
很重要,不能弄丢的东西,玉儿记住了,便?没了把它当玩具的兴趣。
她收到的贵重东西,多半都是交给阿娘保管。
这一回,也不例外。
梅泠香出来寻玉儿,刚对上?视线,玉儿便?迫不及待朝她扑过来。
泠香以为她要撒娇,含笑弯腰,张开双臂,等着接住她。
没想到,这回玉儿没直接扑进?她怀抱,而是举起一块玉佩塞在梅泠香手里:“阿娘,这是叔叔送我的生辰礼,不好玩,大哥哥还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弄丢,给阿娘收着吧。”
从前在章家,梅泠香见过不少贵重玉石,却没有哪一块,及得上?她手中这块。
且玉面雕刻龙纹,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这不是寻常百姓能拥有的东西,只?有皇帝和他特许的王侯可以佩戴。
小小一块玉佩,并不重,梅泠香却觉指尖沉甸甸的。
“玉儿,叔叔何时送你的这块玉佩?”梅泠香紧张问。
玉儿如?实作答:“就在玉儿去沈奶奶家喝水的时候。”
原来,那会子?玉儿真的不止是去喝了水。
梅泠香急急扶住玉儿肩膀,急急追问:“叔叔有没有问你什么话?你是怎么答的?”
玉儿隐隐记得自己说漏了什么,又?记不太清了,更不敢让阿娘知道?生气,忙摇头:“叔叔什么也没问,玉儿什么也没说。”
梅泠香也看出,从玉儿这里问不出什么。
她牵起玉儿的手,心思却被另一只?手里的玉佩揪紧。
于他而言,玉儿只?是普通小孩,章鸣珂为何要把这样象征身?份的玉佩随手送给玉儿?
乞巧节,梅家小院热闹又?温馨。
梅泠香摆了许多瓜果,还特意寻来一只?蜘蛛,放在盒子?里,和玉儿一起看它织网。
忽而听到有人叩门?,梅泠香准备起身?,被许氏按了回去:“你陪玉儿玩,娘去开门?。”
松云坐在灯下穿针引线,给玉儿做新裁的秋装,含笑望一眼?她们,又?低头继续缝。
吱呀一声?,院门?大开,许氏愣住。
听说章鸣珂还活着是一回事,亲眼?见他站在门?口,感觉又?不一样。
许氏有些反应不过来,呆立院门?内。
“许大娘,好久不见。”章鸣珂屈尊降贵,向许氏施礼。
章鸣珂说没见过云州城如?何过乞巧节,沈毅便?和沈大娘商量着准备,可章鸣珂又?说梅家正?在过节,他们要看都是现成的,不用特意准备。
于是,沈毅和沈大娘便?稀里糊涂提着礼物?,和章鸣珂一起站到梅家院门?口。
外加一个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的小大人,李岳泓。
沈毅很不明?白,他家王爷明?明?喜欢清静,在京城的时候,谁递拜帖他都不给面子?。
怎么自打到了云州,王爷就转了性,特别热衷串门?。
且不串旁人家的门?,屡次三番进?隔壁小寡妇家门?。
他难道?不知道?,越是小地方,流言传得越快越离谱么?
午后替人解围还情有可原,现下这叫怎么回事?
没等沈毅想明?白,人已跟着章鸣珂到了梅家院子?里。
沈毅将礼物?递给许氏,脑子?里回响着自家王爷方才那句话:“许大娘,好久不见。”
梅娘子?的母亲姓许,连他都不知道?,王爷怎么知道?的?
而且,好久不见四个字,是他理解的意思吧?
沈毅的眼?睛在章鸣珂和梅泠香之前巡睃,忽而脑子?灵光一回。
好啊,他被自家王爷骗了!
王爷哪是不认识梅娘子?,他可太认识了!
等等,他们王爷苦苦寻找的人,该不会就是梅娘子?吧?!
不多时,陪玉儿看蜘蛛结网的人,从梅泠香换成了章鸣珂。
梅泠香不敢抓蜘蛛,也不让玉儿碰,章鸣珂却不拦着玉儿,还朗声?夸她胆子?大,把玉儿哄得欢欢喜喜。
李岳泓吃着鲜甜的瓜果,眼?睛时而看看这个,时而望望那个,眼?神?逐渐从疑惑转而清明?。
果然,和宸王叔一起出来历练,能长见识。
“王爷怎么会到云州这样的小地方来?”梅泠香不大说话,许氏只?好随便?找些话来聊,免得彼此?窘迫。
章鸣珂眉心微动,淡淡应:“沈毅想接沈大娘去京城,本王只?是顺路。”
一听这话,沈大娘忍不住拍了沈毅一巴掌:“你这小子?,怎么分不清轻重缓急?王爷有大事要办,你什么时候接我不成,偏这时候来接!”
沈毅冤枉啊,摸摸头道?:“娘,儿子?没敢耽误王爷的事啊,王爷找到云州城附近,我才说想顺路回来的。”
“嗯?王爷要找什么?找到没有?”沈大娘顺口问,生怕儿子?误了差事。
梅泠香正?和松云说话,忽而嗓音一滞,耳朵不自觉竖起。
沈毅刚要应话,被自家王爷愣愣盯住,登时噎住,没敢开口。
一直乖巧安静的李岳泓,忽而抬眸接话:“宸王叔代我父皇巡视天下,专找贪官污吏,严惩不贷。”
闻言,梅泠香悬起的心又?落回原处。
许氏、松云、沈大娘她们却不平静了,齐齐朝李岳泓望去,本以为这小男娃是章鸣珂亲戚或是书?童,没想到竟是个皇子?!
夜色渐深,院中谈笑声?渐歇,许氏陪着玉儿睡下了,松云要来收拾果盘,看到章鸣珂伸手,又?敛眸退下去。
梅泠香端着果盘进?灶房,放好之后,准备出去再拿一趟。
刚一转身?,险些撞上?一堵人墙。
章鸣珂略倾身?,朝她抵近,梅泠香慌得连退两步。
却见他偏过头去,将手中果盘放到木桌上?。
继而,他站直身?形,睥着略有些花容失色的梅泠香,深邃沉静的眼?,流露出些许疑惑。
梅泠香脸上?一热,避开他视线,道?了声?谢。
章鸣珂转身?要出去,走到门?口,梅泠香忽而想到什么,匆匆唤住他:“等等!”
“多谢王爷送玉儿生辰礼,只?是这块玉佩太过贵重,我们不能收。”梅泠香把玉佩递向章鸣珂,“还请王爷收回。”
章鸣珂侧身?,目光随意往那玉佩上?落落,轻嗤:“哄孩子?高兴的小玩意儿罢了,不喜欢就丢掉,本王送出去的东西,断无收回之理。”
言毕,他大步走出去,毫不留恋地离开梅家小院。
这一晚,沈毅睡柴房,把他的房间让给了章鸣珂和李岳泓。
李岳泓毕竟才七岁,长身?体的时候,很快睡熟。
章鸣珂却难以成眠,他走出房门?,立在屋檐下,抬头望向中天的新月,薄唇牵起一丝愉悦的弧度。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偏僻的云州城最不起眼?的小院里,找到久违的安心踏实。
一想到她就住在隔壁,他心里便?无比踏实。
云州城白天有些热,夜里却凉爽舒适。
夜风拂动衣袂,花香细细,章鸣珂临风玉立,将双臂大张,又?缓缓曲肘合拢,仿佛将轻柔夜风抱了满怀。
佳人吹过三载的晚风,被他拢在怀中,算不算拥她入怀?
窗扇半开,薄薄月光洒在窗前。
梅泠香坐在窗内书?案侧,对着清幽的月光,静静打量手中龙纹和田白玉佩。
她睫羽敛起一小片翳影,微微失神。
三年多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她当真看?不懂章鸣珂了。
他来到云州,分明是偶然,并非冲她而来。
且她告诉他,玉儿并非他的骨肉时?,章鸣珂面上也?无一丝波澜,甚至连继续探究的兴致也?无,比她想象中更淡漠。
仿佛他只是因?为疑惑,问一句,既然不是他的孩子,他便再不关心。
可?是,他为何要送玉儿这样贵重的玉佩?
梅泠香指腹轻轻摩挲一下?,仍会为那绝佳的玉质惊叹。
即便是从前家财万贯的章家,也?见不到这样的好东西,如今他却能随手赏人?。
或许,他根本没有特别的想法,只是听说今日?是玉儿生辰,一时?兴起想送些什么给孩子玩。
提前没有准备,才解下?这块玉佩罢了。
他是高高在上,贵不可?言的宸王,她们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她细细揣摩,以为有深意的举动,对章鸣珂来说,大抵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像当初,她从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梅家,嫁进章家的时?候,不能认同他动辄几百两银子拿去与人?宴饮一样。
梅泠香轻叹一声,拿帕子将玉佩包好。
即便她不想承认,他也?是玉儿的父亲,等玉儿长?大,她再把玉佩交给玉儿。
隔着帕子,轻捏玉佩上的纹路,梅泠香真正意识到,她与章鸣珂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如今,以他的身份与能力,恐怕京城就?有许多贵女愿意嫁他,他怎么可?能惦记那一点点陈年旧事?,再来纠缠?
她实在是多虑了。
如此一想,梅泠香心中豁然开朗,不再担心什么,睡得很?好。
天未亮,院门便被人?拍得哐哐作响:“开门!我们是奉命来给新娘子梳妆打扮的!”
初时?,梅泠香不想应门,可?听到后头?这句,她赶忙起身穿衣。
反正昨日?蔡主簿来的时?候,已被章鸣珂撞见,此刻,梅泠香已不怕章鸣珂会来笑话她。
她只是不想惊扰四邻,毕竟还?要在此处住些时?日?。
梅泠香穿戴齐整,打开房门,正好看?到许氏披衣站在屋檐下?,手足无措:“馥馥,他们怎么能这样逼你?现?在该怎么办?”
听到她们的声音,外头?捶门的动静倒是小了些。
“阿娘,你回屋陪着玉儿,别让她被吓着了。”梅泠香已应付过好些浮浪子,她自认为能应付得来谭知县的人?,语气颇为平静,“别担心,女儿能应付。”
许氏素来相信女儿,便依言回屋。
她自然是睡不着的,一面轻轻安抚睡得不踏实的玉儿,一面听外面的响动。
“来了。”梅泠香应声,朝院门处走去。
她脑中快速转动着,细细想谭知县的为人?。
三年来,谭知县并未像这回一样强硬地逼迫她,说明他还?是想图个?好名声,也?有些在意她如何看?待他。
他既然在意名声,便比从前那些浮浪子,还?好应付一些。
院外一帮人?,提着灯笼,捧着嫁衣,来势汹汹。
他们以为会看?到吓坏了的梅泠香,没想到,院门打开时?,梅泠香被手中烛台映照得容颜似玉,神情恬淡从容。
听蔡主簿说,梅娘子屋里还?有个?相好的郎君,谭知县特意命他们绑住那位郎君,让那郎君亲眼看?着梅娘子坐进喜轿,然后再把那不识相的郎君关进大牢。
一众人?朝梅泠香身后望望,却没见着那位妄图英雄救美的男子。
难道昨夜巷口的差吏没看?好,让那男子给跑了?
“哟,梅娘子,你那情郎今日?怎么不来救你了?”为首的衙役打量着梅娘子,出言奚落。
梅泠香没在意,瞥一眼婆子丫鬟捧着的嫁衣首饰,神情自若问:“你们是奉谁的命来送嫁衣?”
衙役应声:“没看?到我们是衙门的人?吗?当然是奉谭大人?的命!大好的日?子,劝你乖乖听话,别不识抬举。”
闻言,梅泠香一愣,仿佛很?诧异。
熹微的晨光中,她声调略扬起:“什么?谭知县要娶我?可?我与谭知县无媒无聘,我也?没答应过要嫁人?,大人?怎会让你们送嫁衣过来?你们会不会送错地方了?这中间一定有误会,我要见到谭大人?,与他本人?说。”
说着,她举步便要往外走,却被对方展臂拦住去路。
“什么误会?昨日?蔡主簿不都?来通知你了?”衙役不想同梅泠香废话,谭大人?交待过,花轿来之前,不能让梅泠香出远门。
衙役侧首吩咐婆子丫鬟:“还?不进去给梅娘子装扮上?”
“是。”婆子丫鬟应声,便要捧着东西进门。
忽而,梅泠香拔下?铜制烛台上燃烧着的白蜡烛,扔到衙役脚上。
蜡烛被风吹灭,滚烫的蜡油洒在衙役脚面,痛得他直哀嚎。
衙役抱着腿,愤然道:“把她押进去!”
“我看?谁敢!”梅泠香翻转烛台,将尖利的一端朝外,“谭大人?是个?好官,断不会做出逼人?出嫁之事?,定是你这恶吏自作主张,败坏大人?名声。我不与你说,只求大人?做主。你们谁敢踏进院门半步,别怪我手中烛台不长?眼睛。”
衙役虽看?不起梅泠香,可?也?没想弄得鱼死网破。
他倒是想抢梅泠香手里的烛台,却有些投鼠忌器。
毕竟,梅泠香生得实在貌美,谭知县最是怜惜这副皮囊,万一抢夺中不小心伤着梅泠香,坏了大人?的美事?,恐怕回去不好交待。
从前见过梅泠香娇柔圆滑的模样,衙役也?没想到她还?有如此烈性的一面。
衙役一时?没了主意,展臂挡住身后的人?,咬牙切齿问:“你想怎么样?今日?这嫁衣你必须穿上。”
“我已经说过了。”梅泠香说着,朝沈大娘家望望,“你们若不请谭大人?来,休怪我找左邻右舍来帮衬。隔壁沈大哥在外头?做了大官,昨日?蔡主簿便是你们前车之鉴。”
蔡主簿被沈毅丢出巷子的事?,衙门里都?听说了。
谭知县去查沈毅的来路,暂且还?没查到什么,想必也?不是什么大官。
只不过,沈毅好打抱不平,一身蛮力又能唬人?,才让蔡主簿丢了脸。
大好日?子,把沈毅那莽夫引过来,必然闹得都?不好看?。
衙役无法,只好回头?去请谭知县示下?:“你们都?等着,在我回来之前,别惹她。”
院门外清净下?来,梅泠香关上院门,收起烛台。
她单薄的脊背倚靠院门内侧,螓首微垂,纤腰弓起,几乎脱力。
梅泠香只顾着去想,待会儿如何应付谭知县,丝毫未曾留意,沈大娘家的屋顶上,坐着一道身影。
晨光破晓,不太亮,似柔如水的金纱笼罩天地。
章鸣珂坐在屋顶上,隔着寂静的小院,望着倚靠门扇独自强撑的梅泠香。
晨曦之下?,她似一株易折的花枝。
她身姿纤细,瞧着那样柔弱,偏偏坚韧得让人?不可?思议。
从过去到如今,一直都?是。
从前,有什么事?,她都?是自己想法子解决,从不为想着倚靠他。
那时?候的他,也?确实靠不住。
可?如今呢?他明明告诉过她,他们至少还?可?以做朋友。
危机关头?,她却丝毫没想过求他帮忙,而是拿沈毅出来吓唬人?。
在她眼中,他这个?贵为宸王的前夫,还?不及沈毅这个?刚相识的邻居吗?
大抵在她心里,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没用,不能让人?依靠。
还?是,即便危机关头?,她也?只想同他划清界限,连做朋友也?不肯?
这个?寡恩薄情的女子,还?是同从前一样无情。
日?头?一寸一寸升起,院中扶疏的花木被照亮,院门内的倩影也?越来越清晰,沈家屋顶上却空无一人?。
邻居们都?已起身,探出头?去,朝梅家院门口望。
“看?来谭知县这回是要动真格了?”
“是啊,可?怜这梅娘子还?以为谭知县是什么好官,等谭知县来了,她一样得嫁。”
“要我说,做官太太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可?怜玉儿那丫头?,恐怕谭知县不会给旁人?养孩子。”
又有人?道:“做官太太是好,可?谭知县年纪大,长?得也?不俊啊。你们是没看?到,昨日?进梅家院子的郎君生得多俊,进去之后,还?把玉儿支出来玩,在里头?耽搁好一阵子才见出来。”
“是啊,我也?看?到了。明着是住沈家,实际上谁知道昨夜睡谁屋里呢?”
“啊?这会子不会还?没出来吧?难怪梅娘子不让衙役人?进院门。梅家院门被堵得水泄不通,待会儿谭知县来,再把那男人?抓个?正着,梅娘子岂不是惨了?”
有人?语气泛酸:“惨什么惨,成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早看?出她不是个?正经人?。”
众人?正嘀咕着,巷口传来吹吹打打的乐声,热闹喜庆,霸道地涌进巷子里。
喜轿被抬进来,谭知县着大红喜服,站到梅家院门口,亲自敲门:“梅娘子,本官如你所愿,亲自迎亲,你有什么话,今夜洞房花烛,咱们好好说。”
大红喜服将他一张故作斯文的嘴脸,衬得红光满面。
美人?嘛,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装腔拿乔,也?是情理之中,谭知县并不认为梅泠香敢不开门。
果然,他话音刚落,院门从里打开。
只不过,站在里头?冷眼睥着他的,不是预想中拿着烛台的梅泠香,而是一位身量颀长?,样貌俊毅,却陌生的男子。
不用说,这位必定是蔡主簿昨日?回禀的纨绔子。
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清他的一瞬间,谭知县扬起的唇角登时?僵住,继而狠狠下?沉。
今日?迎亲,梅泠香却这样打他的脸,那就?都?别顾体面,索性撕破脸,办起事?来更干脆利落。
“给我把他拿下?,关进大牢!”谭知县厉声吩咐。
今夜他要带着新娘子去大牢,让梅泠香亲手剁了这小白脸的子孙根!
两名衙役得令上前,刚靠近院门,便被章鸣珂抬脚揣飞,重重撞上巷子另一侧的墙壁,当即震伤肺腑,喷出血来。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既为了快活不要性命,本官这就?成全你!”谭知县从身侧衙役手里抽出刀来。
章鸣珂微微低头?,压低身形,从院门里迈步出来。
他步子迈得从容不迫,从谭知县手中夺刀的动作却快如虚影。
只一瞬,那柄长?刀的刀柄被章鸣珂握在掌间,架在谭知县颈侧,离谭知县侧颈皮肉毫厘之距。
隔着这样近的距离,谭知县深切感受到刀锋上嗜血的寒意,正如章鸣珂眼中的肃杀之气。
“就?凭你,也?敢肖想她?”章鸣珂打量一眼比他矮半个?头?,双腿打颤的谭知县,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继而,他微微侧首:“沈毅,把这一干人?等关进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