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们收拾好?,沈大娘已经煮好?饭菜,让沈毅请她们一起用膳。
都是彼此熟悉的,梅泠香并未推辞。
牵起玉儿的手?,便往沈家去。
今夜饭菜,用的食材与?云州明显不同,梅泠香更适应京城的口味,不由多用了半碗。
用罢晚膳,时?辰还早,沈大娘挽留,大家便坐在?一起拉家常。
其乐融融,仿佛又回到了云州的时?候。
但京城到底不是云州,还比云州冷不少,她们舟车劳顿,今夜都要沐洗,需要不少热水。
梅泠香知道松云和阿娘也都累,便自己先起身,悄然回到她们的院子里,先把?水烧上。
灶房一进门的桌案上,摆着一盏灯烛。
她打开?火折子,点亮烛芯。
一瓢一瓢往锅里添满水,梅泠香便坐在?灶台后的杌子上,素手?背至身后,捶了捶后腰。
继而,她微微欠身,拿起一旁的干柴,面?朝灶膛,生火、添柴。
柴火还是沈毅帮忙劈好?的。
若全?靠她们几个,不知今日要累成什么样子。
搬家比她想象中累些,但都安顿好?后,还与?沈大娘比邻而居,她心里踏实。
梅泠香心里默默想着,唇角扬起一丝自然的笑意。
做了阿娘之后,她能这样独处的机会并不算多,梅泠香很享受这忙碌中的宁静。
灶膛烧得?通红,火光映在?她皙白如玉的容颜,她双颊似匀了胭脂,弯弯的眉眼?也格外妩媚多情?。
章鸣珂倚靠门扇,默默端凝良久,才被梅泠香发现。
锅里冒起越来越多的水汽,像是要烧开?了,梅泠香抬眸去看,余光不经意瞥见门口颀长的身影。
她定睛望过去,看清男子面?容,呼吸为之一窒。
“王爷怎么来了?”梅泠香放下?火钳。
站起身时?,动作有些局促。
不知为何,她并不太想被章鸣珂看到她这样的一面?。
不是她对眼?前?的生活有不满,而是面?对仿佛站在?云端的他,梅泠香会不自在?。
若是遇到从?前?生活相差不多,如今天壤之别的其他故人,她大抵也会是这样的感受吧。
虚荣心作祟么?对旁人或许是,对他,又似乎不完全?是。
心里虚无缥缈的情?绪,梅泠香抓不住,也辨不清。
她没有深究,而是把?心神?放在?她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上。
灶房内烟气扑鼻,水汽氤氲,梅泠香拿帕子擦了擦指尖沾染的尘灰,温声道:“灶房烟气大,去院子里说吧。”
院子里敞亮,彼此更自在?。
听出隐隐的逐客之意,章鸣珂眉心微动。
他不想看到的人,特意去宫里堵他。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人,却觉得?他是个不速之客。
“住得?惯吗?若想添置什么,就跟沈毅说。”章鸣珂没听她的话出去,反而缓步走近。
锅里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容颜,他长腿迈动间,鸾带下?的玉佩也随着步幅微动,稳稳压住衣摆。
举手?投足,越发显得?英武矜贵。
灶房不大,他身量又高,通身气派也与?锅碗瓢盆格格不入,越靠近,越衬得?灶房逼仄昏暗。
“不用,多谢王爷。”梅泠香没执着地要去院子里。
既然他神?色如常,并不介意,梅泠香也放松下?来。
她想了想,下?次再见不知会是哪一日,还是趁此机会问他:“这座宅院很好?,权当民妇向王爷租来的。民妇问过邻居,此地租金大概每月五两,民妇暂住的时?日,便按市价每月支付租金,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租金,嗬,他们之间明明是剪不断,理还乱,她倒是将他撇得?比清水还清。
章鸣珂眼?底隐着薄怒,语气却平淡如常,仿若不在?意:“你觉得?合适便合适,本王也不差这几两银子。”
离得?近些,章鸣珂才发现,梅泠香鼻尖有一抹尘灰。
他下?意识抬手?,拿指背替她擦了擦。
一下?没擦净,还有一些。
可当他指背再往下?落去,梅泠香往后退了一步:“王爷?”
章鸣珂动作一滞,也意识到这样的碰触,于她而言,也亲昵了些。
他顿了顿,指骨微蜷,负于身后,望着灶膛里的火光道:“本王倒不知,你还会生火添柴。”
问出这句话时?,章鸣珂脑中浮现的,是她纤白柔荑拿起粗糙木柴的一幕。
他心口微微刺痛。
她这双手?,细腻纤丽,柔若无骨,本该提笔赋诗、挥毫作画,如今却要用来做粗活。
“梅泠香,你还记得?,从?前?的你是什么样吗?”
章鸣珂突如其来的轻问,竟把?梅泠香问住了?
怔愣片刻,梅泠香才反应过来,章鸣珂是不是在?奚落她?奚落她执意与?他和离,才从?仆婢成群的少奶奶,落到今日事必躬亲的境地?
就在?她愣神?间,章鸣珂已然坐到她的杌子上,抬眸望她:“水开?了,还烧吗?要不要把?柴撤掉一些?”
“啊?”他怎么刚讽刺了人,就能云淡风轻帮她的忙?梅泠香一时?没反应过来。
锅里水沸腾起来,咕嘟嘟不住地冒泡。
灶膛里火光炽盛,映得?他眉眼?、侧脸都泛红。
他沉邃的眼?也跳跃火光,整个人透出一股连起来少有的血气方?刚。
“梅泠香,你最好?不要这般看着我。”章鸣珂几乎要将心口压制许久的话,脱口而出。
终于还是凭理智按捺住。
梅泠香面?颊被火光烘得?发热,她从?善如流移开?视线,目光落到灶膛,指点他把?火势控小一些。
继而,她眼?睫微垂,绕到灶台另一侧,小心翼翼把?烧沸的水舀进木桶。
隔着浓郁的水汽,梅泠香自顾自找话说,试图打破那一瞬让人心悸的怪异气氛:“我本就是小户出身,会生火添柴,理所应当。我只是没想到,王爷会做这些,也愿意做这些粗活。”
从?前?的章家大少爷,自然是不会的。
章鸣珂随意将火钳竖起,支在?地上,他手?肘横在?其上,颇有兴味地问梅泠香:“你以为本王这几年是娇生惯养过来的?”
梅泠香眸光微闪,她自然看得?出,他经历过许多,才变成现在?凡事游刃有余的宸王。
现在?的他,屡屡在?她心湖兴起波澜。
即便不想,梅泠香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矜贵持重的他,对她有一种不受理智掌控的吸引力。
她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明白这样的吸引有多危险。
梅泠香不想再悬着心,等着他发落,她想快刀斩乱麻,求个安心。
放下?水瓢,隔着渐稀的水汽,梅泠香凝着他问:“王爷说要向我讨债,方?才那句奚落算不算?”
她不仅不关心他是怎么过的,还误解他方?才的心疼是故意奚落!
章鸣珂手?一松,火钳倒地,溅起无数金灰。
“你以为,本王是来奚落你的?!”章鸣珂捉住她的手?,攥在?掌心。
梅泠香方?才按捺住的悸动,又卷土重来,袭上心头。
她仰起雪颈望他,呼吸轻缓得?近乎于无。
他眼?中的怒意拨动她心弦,一个她从?未想过的揣测呼之欲出。
若那一句不是奚落,那他做的一切,会不会也不是为了讨债?
理智凝成丝线,将她深藏回避的情?感往外拉,她几乎就要触及那个答案。
忽而,院中传来孩童小跑的脚步声:“阿娘,阿娘!你怎么先回来了?”
玉儿小短腿迈得?飞快,第一个冲进灶房。
本想往梅泠香怀里冲,猝不及防看到宸王叔叔,她睁大眼?睛,望着宸王叔叔与?阿娘交握的手?,语出惊人:“宸王叔叔,你摸我阿娘的手?做什么?”
追着玉儿回来的松云和许氏,刚走到灶房外,被玉儿的稚语钉住脚步。
许氏和松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
梅泠香悄悄先回来,该不会是为了和章鸣珂幽会吧?
一时间,她们进去也不?是,站着也不?是,便齐齐出声唤:“玉儿,走?,去玩摇马好不?好?”
灶房内,梅泠香窘迫不已。
明明没有什么,只怕也百口莫辩了。
玉儿没跟许氏她们走?,而是好奇地望着匆匆挣开手的?阿娘,疑惑问?:“阿娘不?是教导过玉儿,不?能单独和男子待在一个屋子里么?宸王叔叔是不?是在欺负阿娘?”
说到这里,她小脑瓜有些?转不?过来。
宸王叔叔送她生辰礼,带她骑马,陪她玩,就算她说过要跟宸王叔叔绝交,也不?愿意看到叔叔是坏人。
章鸣珂没想到,玉儿才三?岁多,梅泠香便?已教导过她这些?。
若换做是他,决计想不?到。
“你把?玉儿教得很好。”章鸣珂望着梅泠香,低低赞一句。
梅泠香倒是有些?懊恼,玉儿知道?的?太多了,让她这个阿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圆其说的?话。
“不?是,宸王叔叔没有欺负阿娘。”梅泠香一面否认,一面想着如何解释。
跟玉儿解释清楚,有些?难,同许氏和松云解释,更是难上加难。
梅泠香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章鸣珂刚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她一定把?他推到院子里说话,免得陷入这样的?窘境。
看出她急得额角沁出细汗,章鸣珂睥她一眼,眼底溢出浅浅笑意。
他越过梅泠香,大步朝玉儿走?去。
他人高腿长,三?两步便?走?到玉儿面前。
曲起长腿,在玉儿面前蹲下,变戏法儿似地取出一只象牙白绣锦鲤的?荷包,递给玉儿,弯唇笑道?:“听说叔叔今早不?辞而别,把?咱们宝贝玉儿惹生气了,玉儿还要和叔叔绝交,不?和叔叔做朋友了?所以,叔叔忙完,便?带着这个来给玉儿赔罪,但你阿娘嫌贵重,推辞不?肯收,玉儿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同玉儿说话时,章鸣珂语速刻意放慢,表现出十足的?耐性。
梅泠香望着那蹲下也显坚实的?背影,眼波微漾,他虽是说的?缓和气氛的?托词,却?说得真诚。
他和她一样,不?会糊弄孩子。
可她对玉儿有耐心,认真相待,是因为那是她的?骨肉。
章鸣珂呢?他对所有的?孩子都是如此吗?
不?,至少她看到过,他待小太子就不?是这样。
蓦地,梅泠香轻抿唇瓣,望着他的?眼神里,生出复杂的?情绪。
玉儿听到章鸣珂说,是特意带着礼物来赔罪,顿时把?早上那会子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
她看看章鸣珂,再望望阿娘,眨眨眼,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清亮亮。
“原来叔叔没有欺负阿娘。”玉儿笑着接过漂亮荷包。
打开一看,一面金灿灿的?,收着许多金豌豆,豆荚豆子形态都做得逼真。
就算她是小娃娃,也看出很值钱,难怪阿娘会推辞不?收。
“玉儿很喜欢!”玉儿抓着荷包口,抬手抱住章鸣珂脖子。
可下一瞬,目光落到阿娘身上,玉儿又?变得迟疑。
她松开章鸣珂,站直身形,把?东西还给他:“阿娘不?收,玉儿也不?能收。”
章鸣珂无奈地摸摸她头发,站起身,回眸望向梅泠香。
梅泠香避开他目光,款步走?到玉儿身侧,语气温柔:“玉儿喜欢,便?拿着玩吧。”
随即,她牵起玉儿的?手,望望院中不?知所措的?两个人,语气平静道?:“先去跟外婆玩,阿娘和宸王叔叔说几句话,便?来给玉儿沐洗。”
章鸣珂向许氏见?了礼,许氏没说什么,牵着玉儿去了存放玩具的?房间。
梅泠香同松云交待两句,松云便?低头进灶房继续烧水了。
院子里,凉风徐徐,只他们两个人对坐在海棠树下,安静得很。
海棠树似乎是从别处移栽来的?,土色比院子里旁的?生了苔痕的?地方,明显新些?。
章鸣珂望着那株海棠树,不?知在想什么。
眉梢挂着些?许笑意,看起来不?那么不?近人情,隐约有从前章少爷的?影子。
梅泠香望着他侧脸,失神一瞬,嗓音压得低低问?:“王爷何时知道?,玉儿是你的?女儿的??”
他一定是都知道?了,才待玉儿格外不?同。
会是在他说要向她讨债之后吗?所以他没有为难她,没有奚落她,反而给她们安排好住处?
他为她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玉儿吗?
女子的?嗓音,在这夜色里,轻柔似多情的?春风,也似低低的?耳语。
章鸣珂侧眸望来,俊眉微挑,眼中有意外,也有几分?志得意满:“你终于肯承认,玉儿也是我的?骨肉了?”
梅泠香默默望着他,没应声,也没解释。
她这副模样,倒是让章鸣珂又?爱又?恨,爱她愿意孕育他们的?骨血,恨她瞒了这样久,让他险些?成为这世?上最不?负责任的?父亲。
有些?话,在心里琢磨再久,章鸣珂也得不?到答案。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需要梅泠香自己告诉他。
“你可能不?知道?,战乱时,沈毅正好在我麾下,沈大娘托你们写的?家书?,我正好读过。很早的?时候,我便?知道?,沈家隔壁有位小娘子,在七月里早产,诞下一位女婴。”说到此处,章鸣珂自嘲地笑笑,“若我那个时候,知道?是你……”
那时若知道?,他要如何呢?
章鸣珂说不?下去。
梅泠香听着,眼中满是惊愕,她根本?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阴差阳错。
“那封家书?,是松云帮着写的?。”梅泠香温声解释。
莫名?的?,她喉间被眸中情绪堵住,微微滞涩。
若当初执笔的?人是她,恐怕章鸣珂会认出她的?字迹,那时候便?会知晓玉儿的?存在。
“所以,在云州城,知道?你住沈家隔壁的?时候,便?足以让我确定,玉儿是我们两个人的?女儿。”
听到这一句,梅泠香的?心湖似被投进一块石头,激起阵阵涟漪。
他早就知道?,因着她不?想承认,他便?没有拆穿。
所以,他送玉儿那块龙纹玉佩,也并非偶然。
她那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既然他一早就知道?,玉儿的?身世?,他在云州城里主动帮她做的?事,便?都有了最合理的?理由。
也是这会子,梅泠香终于确定,他带她们来京城,并非如他所说,为了讨回她欠他的?。
甚至他以高师兄相要挟,都只是为了逼她带玉儿来京城罢了。
梅泠香陷入沉思,细细回想着,他们重逢以后的?事。
她很想知道?,还有哪些?重要的?事,被当时的?她忽略了。
思量间,她忽而听到章鸣珂问?:“泠香,你当初既然厌我至极,执意与我和离,又?为何会选择生下玉儿?”
章鸣珂指骨悄然攥紧,漆沉的?眼定定盯着梅泠香,等她回答他压在心口许久的?疑问?。
自然是她自己想生下来,她想看到重生的?这一世?里,有新的?生命在成长,让她相信一切会变好。
可这样怪力乱神的?事,她怎么可能同章鸣珂说?
这个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理解当初她的?心境,章鸣珂变化再大,也不?可能明白。
梅泠香睫羽微敛,没有立时回应,而是默默斟酌措辞。
章鸣珂以为,她不?肯说,便?说明那理由不?是他想听到的?,她也不?愿意撒谎哄骗他。
蓦地,章鸣珂想起一件可能与之相关的?事:“听玉儿说,我到云州城的?那一日,你烧了我的?画像。而我在你云州城的?屋子里,见?过挂画像的?痕迹,就在梅夫子灵位之后。”
他竟然连这件事也知道?,玉儿是何时告诉他的??
梅泠香震惊地望着章鸣珂,有种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错觉。
对上梅泠香震惊的?眼神,章鸣珂说出他觉得最可能的?猜测:“梅泠香,你曾打听过闻音县的?事,是不?是?你以为我死了,你心中有愧,所以即便?不?喜欢我,你还是选择为章家留一脉骨血,是不?是?”
听他屡番强调,她当年讨厌他,不?喜欢他,梅泠香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她没有讨厌他,只是不?管她如何努力,他都朝着前世?的?厄运堕落去,她不?想再继续过那样不?安的?日子罢了。
说到底,也只是当年的?他们,不?适合做夫妻。
可这理由,她一样解释不?清。
当年的?事,早已尘埃落定,解不?解释,都是一样的?结果。
眼下他既有自己的?答案,梅泠香也愿意省心。
她微微颔首:“对。”
“当年我打过你一巴掌,重逢后,你却?愿意不?计前嫌,屡屡帮我,不?也是因为玉儿的?存在,你心中有愧吗?”梅泠香心底那一点悸动,平息下来,“王爷,话已说开,我们是不?是可以两清了?”
章鸣珂眼底情绪纷涌,让人瞧着,呼吸也不?自觉紧促了些?。
梅泠香以为,他是在考虑玉儿的?安排。
是以,她温声开口:“玉儿虽也是王爷的?血脉,可我们毕竟是这样的?关系,王爷位高权重,他日必有门当户对的?贵女相配,为了王爷好,也为了玉儿不?被有心人打扰,王爷看这样好不?好?往后我们便?住在此处,我也不?提租金的?事了,你想玉儿的?时候,便?来看看她。”
说前一句的?时候,他眉心蹙得紧,说到租金的?事,他神情明显缓和了些?。
梅泠香料想,不?谈银钱,应当是合他心意的?。
于是,她继续道?:“玉儿这边,我也会寻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你是她的?爹爹。”
闻言,章鸣珂唇角微微牵动:“玉儿早慧,若她问?你,旁人家的?爹爹阿娘都住在一起,她的?爹爹和阿娘却?是分?开的?,你准备如何解释。”
梅泠香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和离这样的?事,讲给玉儿听,不?知她能不?能理解。
正思量间,章鸣珂已站起身。
背过身,朝院门举步时,他忽而丢下一句:“如今本?王贵极人臣,谁敢说与我门当户对?”
他走?后良久,梅泠香才回过神。
章鸣珂最后那一句,是在告诉她,在他眼中,没有能与他相匹的?贵女吗?
鼻尖被凉风吹得泛酸,梅泠香心口却?是一热。
但就算他不?看重门第,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太远了些?。
更何况,他给她这般暗示,不?是因为对她余情未了,而是为了名?正言顺做玉儿的?爹爹,把?玉儿接进王府去。
一夜北风, 第二日更凉一些。
梅泠香亲手给玉儿?梳发,穿上绯色心衣,外面加一件镶兔毛的斗篷,把玉儿打扮得越发伶俐可爱。
玉儿?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喜好。
站在阿娘的妆镜前,转个圈看看,风一样地跑出?去。
梅泠香正描眉,透过妆镜又瞧见玉儿?跑回来。
玉儿?举起小手,摇摇手中绣锦鲤的荷包,给梅泠香看:“阿娘,这荷包很配玉儿?的裙子,去高舅舅家,玉儿?能不能戴上这个?”
望着玉儿?手中荷包,梅泠香不由自主想起昨夜。
昨夜答应章鸣珂的事,她自然记得。
只是玉儿?沐洗之后,困得睁不开眼?,放进被窝后,转瞬便睡得香甜,梅泠香没来得及告诉她。
罢了,等从高师兄家回来再说?吧。
“当然可以。”梅泠香笑着接过荷包,亲手替她系在腰间。
拜帖是半个时辰前送去高家的,等松云买好?东西回来,她们正好?出?发。
哪曾想,梅泠香没来得及出?门,便见松云提着东西匆匆进来:“小姐,高大人亲自来了,就在门口等着呢!”
她本来还?想着,今日高师兄或许要当值,不一定?能见上面,见见婶娘,往后都在京城,串门能找得到地方,已经很好?。
没想到,高师兄竟然亲自来接她们。
梅泠香快步朝外走去,一时没顾上玉儿?,玉儿?迈着小短腿在后面追。
她出?现在门口的一瞬,高泩看到熟悉的容颜,再看看后面追来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瞳孔微震。
“梅师妹,好?久不见。”高泩激动之余,嗓音有些哽滞。
他自己被俗务绊住,出?不了京城,想找梅泠香的下落,也不知往哪里去找。
听说?章鸣珂离京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是去做什么。
但?时隔三年,人海茫茫,往哪里找去?
高泩以为,章鸣珂没有一年两年,恐怕回不到京城来。
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找到梅师妹,还?把师妹接来京城。
不过,梅师妹没有住进宸王府,而是住在大隐于市的梅花巷,是不是说?明,他们并没有因此再续前缘?
高泩心念微动,仿佛看到一线希望。
可当听到那小女?娃叫梅泠香“阿娘”,他那蠢蠢欲动的念头,又被浇上冷水。
“梅师妹,这小娃娃是?”高泩打量着小女?娃,儒雅含笑,“跟你幼时生得很像。”
“这是我的女?儿?,小名?唤作玉儿?。”梅泠香说?着,将玉儿?拉至身?前,望望高泩道?,“玉儿?,这就是阿娘的师兄,你的高舅舅。”
舅舅?她让孩子唤他舅舅?
高泩几乎是立时便明白梅泠香的用意,他本就大病初愈,脸色有些白,这一刻,越发苍白。
“高舅舅!”玉儿?不怕生,嗓音甜甜唤。
高泩笑着应一句,往袖中摸摸,没摸到适合作为见面礼的东西。
“师兄不必客气。”梅泠香看出?他的窘迫,牵着玉儿?走下石阶。
以他们的交情,不必在意虚礼,高泩还?是回身?从马车里取出?一块新?买的徽墨,送给玉儿?。
玉儿?道?了谢,便开始好?奇地观察墨块上的纹样。
梅泠香护着玉儿?,坐在高泩对?侧,两人温声叙话。
一个温柔知礼,一个斯文儒雅,车厢内倒也平和静谧。
问了几句梅泠香这几年的事,高泩才知道?,她们一直在南方的云州,且过得不错。
继而,高泩目光往玉儿?脸上落落,再望向梅泠香时,终于忍不住试探问:“是他的吗?”
梅泠香愣了愣,她知道?高泩说?的是谁,浅笑颔首:“是。”
随即,压低声音解释:“说?来话长,我暂时还?没跟玉儿?说?。”
高泩点点头,将话题转向别处。
只是,他心思却?陷在里头,久久难以剥离。
有孩子作为牵绊,只怕梅师妹这一生都无法与章鸣珂断了牵扯。
可他们分开过,便说?明不合适。
以梅师妹的性子,也不会为了权势,去攀附章鸣珂。
但?高泩还?记得章鸣珂吐血的情景,他能感受到章鸣珂对?梅师妹的在意。
如今章鸣珂位高权重,若他执意纠缠,梅师妹能拗得过吗?
这里是京城,是章鸣珂可以呼风唤雨的地界。
进到高家后,高师兄还?和从前一般,话不太多,却?处处透着对?她们的关心。
看到梅泠香带着孩子,孩子还?唤高泩“舅舅”,婶娘待她们果然亲切热络,看不出?从前的细微戒备。
问起梅夫子的事时,婶娘还?伤心掩泪:“好?人怎么没有好?报呢?当初高家落魄,多亏你爹照拂教?导,才让阿泩得以成才。如今,阿泩已是大理寺卿,也替他爹翻了案,日子越过越好?了,梅夫子却?看不到了,哎。”
随即,她冲高泩道?:“阿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梅夫子对?你恩重如山,你必当把泠香当做亲妹妹一样照拂。他日若有机会回闻音县,也一定?要到梅夫子坟前祭拜,你记住没有?”
“儿?子谨记。”高泩正色应。
他会记得梅夫子的恩情,会记得到夫子坟前祭拜,可他不愿把梅泠香当做妹妹,他想照顾她一生一世。
玉儿?在院子里蹴鞠,虽踢得不好?,却?欢喜得小脸红扑扑。
梅泠香坐在廊下看着她,高泩则立在她身?侧不远处,也望着玉儿?。
“我记得,师妹幼时不爱跑来跑去,玉儿?性子活泼许多,倒与师妹有些不同。”高泩语气略压低些,不想让库房里找衣料的母亲和师娘听到。
“性子随她爹爹多一些吧。”梅泠香想到从前的章大少爷,那可是在府里坐不住的主,也不爱读书写文章。
那时觉得有些苦恼的事,此刻回想起来,倒多了一丝趣味。
梅泠香唇角含笑:“幸好?,读书习字一道?,玉儿?不像他,没让我操心太多。”
若玉儿?和章鸣珂小时候一样,恐怕她也做不到现在这般温和,而是会和袁太太一般,动辄想打骂。
想到袁太太,梅泠香笑意一滞。
袁太太是对?她有恩的人,即便当初提出?和离,袁太太也站在她这边,没让章鸣珂来纠缠。
如今,知道?袁太太在宸王府,她该不该去拜见呢?
可她不知道?,章鸣珂有没有把她在京城的事,告诉袁太太。还?有,玉儿?的存在。
不,作为大晋开国唯一的异姓王的母亲,袁氏恐怕已封诰命,应当称其?为袁太安人了。
她神情的细微变化,被高泩看在眼?中。
高泩看得出?,说?起玉儿?像章鸣珂的时候,梅泠香并没有很嫌弃的态度。
她很平和,便说?明他们和离时,并未闹得相看两厌。
这个认识,让高泩心底紧迫感渐盛。
玉儿?跑得微微出?汗,梅泠香把她叫到跟前,让她坐下歇歇:“出?汗没有?当心吹了冷风会着凉。”
玉儿?便听她的,坐在廊下美人靠上,掏出?荷包里的金豌豆玩。
她手里的东西,精致贵重,可不是寻常人家会拿给孩子玩的。
高泩一看便猜到,会是谁的手笔,他状似无意问:“他经常给玉儿?送东西吗?”
表面问的是这个,实则他想问的是,章鸣珂是不是时常借着给玉儿?送东西,在她面前出?现。
梅泠香没注意到高泩的异样,点点头:“他待玉儿?很好?。”
说?到此处,她抬眸望高泩,把高泩当做稳重可靠的兄长,轻问:“初时,我并不想让他知道?玉儿?身?世,高师兄,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