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泠香倒不怪她,只觉得她可怜。
她没说什么,只是望向章鸣珂的眼神,透出?些?许恻隐之心。
章鸣珂知道她待女子素来心软,就?像曾经在闻音县的时候,她设法把那两位纠缠过他的美人平安送走?。
章鸣珂无奈地叹了口气,终是摆摆手,让侍卫把陆家太太放开。
陆家太太受到惊吓,再无二品诰命夫人的仪态。
她踉踉跄跄跑过来,抱住陆莺莺,母女二人相拥痛哭。
原来,外表光鲜的夫人和小姐,也只是一对可怜的母女罢了。
梅泠香不知道陆家的处境,章鸣珂却知道一些?,更明白陆将军为何会有?这种让人鄙夷的妄想?。
章鸣珂站起身,负手而立,气势十足,嗓音沉肃:“本王曾答应过王妃,今生今世只她一个。回去告诉陆将军,让他歇了那卖女求安的腌臜心思,皇上是明君,只要他忠心耿耿替皇上办事?,皇上自然不会亏待他。可他若再玩忽职守,只会动歪脑筋,才是无可救药!”
“本王曾答应王妃,今生今世只她一个。”这句话在梅泠香脑中徘徊,让她微微失神。
重逢之后,他似乎并未做个这样的承诺。
所以,他口中的许诺,是和离前?两人亲近之时,他说来哄她的话么?
那样久远的事?,他竟都?还?记得。
对她一人的承诺,与当?着外人说,自然是不同?。
他敢对陆家母女这样说,便是心志足够坚定。否则,有?一日他食言,大家都?会知道他是个背信弃义的伪君子。
梅泠香明白他这句话的分量,正因明白,她才很难不为之动容。
母女俩被他一席话说得心惊肉跳,不管心里如何想?的,面上倒是对他千恩万谢,又求他不要因为今日的事?为难陆家。
他们走?后,小院又恢复宁静。
梅泠香稳稳心神,念叨了章鸣珂两句,便忙着替他清理受伤的伤口,又替他上药。
章鸣珂对她的关心与照顾很是受用,嘴上却笑她小题大做。
待伤口包扎好,他不想?让梅泠香一直注意他手上的伤,便领她进到里屋,重新倒了杯热茶,与她细细说起朝中形势。
想?着梅泠香若能考中进士,将来也能入朝为官,章鸣珂事?无巨细都?说给她听。
梅泠香听到了许多她未曾看到的暗涌,神思从他手上移开,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听说皇帝已发落好些?有?功的旧部?,梅泠香不由紧张地握住章鸣珂的手,忧心忡忡问:“那你怎么办?皇上虽与你结义为兄弟,可到底君威难测,他又是这样多疑的性?子,会不会忌惮你的势力,来日找个莫须有?的罪名发落你?”
这些?事?,章鸣珂早已想?过。
虽然没坐上过那个位置,也没有?肖想?过那个位置,可他毕竟读过许多史书,看过许多手足相残的事?。
有?些?还?是同?父同?母,嫡亲的手足。
“若有?一日,我真的被他安上罪名,不再是位高权重的宸王,而是被贬为庶民。”章鸣珂语气凝重,眼神中佯装出?几丝紧张,“那时候,香香会不会后悔嫁给我?会不会再次弃我而去?”
连他也没有?信心,觉得可能会有?那一日,是吗?
梅泠香被他吓得面色发白,纤指不由得探入他没手上的那只手,与他掌心肉紧紧相攥:“若真有?那一日,我们总得提前?做好打算,把玉儿?护送到安全的地方。章鸣珂,我可以陪在你身边,与你生死相随,可玉儿?还?那样小,我舍不得。”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嗓音渐渐哽咽,甚至已经开始想?,过去认识的人里,有?谁足够可靠,能替他们照顾好玉儿?,也敢帮他们照顾玉儿?。
没等她想?清楚,便听章鸣珂朗声失笑:“傻娘子,我逗你的!”
言毕,章鸣珂展臂将梅泠香抱过来,紧紧搂在膝头,抵着她眉心道:“我感受过权势带来的好处,也明白权势能浸染人心,可我也了解皇上,他可能对付任何人,独独不会对付我。就?像皇上了解我,谁都?可能会威胁他的位置,独独我不会,我对那个位置没兴趣。再说,你的夫君可不傻,我不会做引起他忌惮的事?。”
“若往后无战事?,我便做个闲散王爷,带着你和玉儿?周游天下?,好不好?”章鸣珂轻声哄道,“馥馥,你知道的,我不是真正爱操心的性?子,天下?那么多让人头疼的难题,便让皇上那样心思缜密之人去操心吧。”
他不是不会操心,而是不爱操心。
时至今日,梅泠香怎么会还?不了解他呢?
他明明心里笃定,却还?故意吓唬她。
梅泠香鼻尖泛酸,狠狠拧了一下?他手臂:“章鸣珂,你真可恶!”
她力气小,捏着根本不疼。
章鸣珂搂着她,唇瓣轻轻触碰她睫羽:“会不会觉得你夫君不够上进,没出?息?”
险些?把人吓哭,又这样温柔地哄,梅泠香只觉这人坏透了,很会折磨人。
堂堂宸王,还?说自己不上进,没出?息,真的不是在说反话,等她夸赞么?
梅泠香猜中他心思,却不肯全然顺他心意,她推他一把,眸光流盼,语气拖腔带调:“王爷可是所向披靡的战神,谁敢说王爷不上进?王爷自然是最有?出?息的郎君。”
旁人夸他是战神,章鸣珂还?能当?成是恭维,厚着脸皮接受。听梅泠香这般说,只觉笑话他的意味十足。
明明是夸人的话,听起来却不像什么好话。
“好啊你,竟然挖苦本王。”章鸣珂咬咬牙,不顾手上的伤,捉住她腕子,沉声道,“看我怎么治你。”
不太亮的天光,透过窗扇罅隙照进来,在桌案上拉成一条长长的亮线。
桌旁隐秘的地方,章鸣珂宽厚的身影全然拢住梅泠香,微凉的指从她柔蓝镶银红芽边的绣袄下?探进去,往上寻觅。
梅泠香暖融融的身子,被那凉意一侵,微微发颤。
“馥馥,馥馥。”他声声唤她。
往日只有?爹娘才会唤的乳名,从章鸣珂口中唤出?来,有?种格外让人脸红心热的滋味。
梅泠香被她闹得眼睫湿润,却顾不上他作乱的手,慌忙去捂他唇瓣:“你,你别叫。”
下?一瞬,她微乱的衣襟被他弓起的掌骨撑得紧绷,她心口骤紧,失态地溢出?一声轻咛。
“馥馥,别叫。”他捉狭地笑着,将她的话还?给她。
甚至变本加厉,恶人先告状:“白日里这般失态,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的,分明是他自己!
太子生辰宴,高泩本在受邀之列,却因病未能入宫。
可圣旨下?来的第二日,他仍是从同?僚口中听说了此事?。
为此,他告假半日,回到冷清清的府邸,将自己关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
高婶子从下?人口中得知,京中最有?权有?势的宸王被皇上赐婚了,那位千金与梅泠香同?姓,却比梅泠香有?福气得多。
下?人们知道的有?限,高婶子没问出?是哪家千金,便想?去问儿?子。
她推开门,听见?里面一声如困兽般的低斥:“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儿?子孝顺,对她说话从来温和知礼,高婶子被他呵斥地定在原地。
窗户关着,屋子里没点灯,光线很暗。
儿?子脊背佝偻,缩着坐在便榻上,一丝精气神也无,与平日判若两人。
“阿泩,是娘啊,你这是怎么了?”高婶子有?些?害怕,因为在意儿?子,她还?是快步上前?察看儿?子的情况。
她抬手想?摸摸高泩额头,看儿?子是不是又发热了。
却被高泩避开,他语气生冷:“儿?子没事?,让母亲担心了。”
“没生病就?好,是不是在操心朝堂上的事??”高婶子坐到便榻边的凳子上,自顾自嘀咕,“朝廷里的事?是做不完的,那么多同?僚呢,你不同?老老实实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上回梅泠香生病,娘让你去探望她,借机与她隔壁的沈大人套套近乎,你以为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借一借宸王的名声,让那些?同?僚不敢轻易欺负你?”
“说到这儿?,娘正好有?件事?想?问你。”高婶子说到梅泠香,才陡然想?起她来的目的,“你听说了没?宸王爷被皇帝赐婚了,那位宸王妃也不知是谁府上的千金,真真是好命!她正好也姓梅,跟梅泠香一个姓,你说巧不巧?呵呵。”
话刚出?口,高婶子笑意微滞,后知后觉发现?那里不对劲。
没等她想?明白,便见?高泩抬起头,素来温润的眼神,此刻空洞无光地望着她:“母亲不知道么?宸王姓章,名唤章鸣珂,正是梅师妹从前?的夫君。而被赐婚的宸王妃,不是京城哪家高门千金,正是梅师妹本人。”
“母亲,您还?觉得巧合么?还?担心梅师妹会喜欢我,纠缠我,耽误我的前?程么?”高泩的声音渐渐变得低哑,喉间忍着一股血腥气。
他打住话头,将那腥甜气往后压,终于压制不住,侧过身去,喷出?一片殷红血迹。
“阿泩!”高婶子还?没从震惊中回神,又被儿?子吓得魂飞魄散,“你这是怎么了?娘去给你请郎中。”
说着,高婶子便要往外跑。
却被高泩唤住:“不必了,心病还?须心药医,儿?子与梅师妹再无一丝可能,这病是好不了的。母亲,可满意吗?”
说完他自己都?笑着,眼中却泛着晶莹湿润的光。
他嘴里嘲讽着母亲,心里更恨自己,明明是他先遇上梅师妹,他先入朝为官,又素来受梅师妹敬重。
他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赢得梅师妹的芳心。
可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用功读书,压制自己的情愫,他在汲汲营营往上爬,寻找机会为父亲平反昭雪。
他做好了所有?该做的事?,不负为人子的责任。
可如今,他自己又剩下?什么呢?
他除了是夫子的得意门生,除了是令人称羡的榜眼,除了是父母引以为傲的儿?子,应当?还?是他自己。
偏偏,他把自己少年时最想?得到的美好,弄丢了,永远失去了。
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可那时已经太晚了。
“阿泩,你恨娘?你恨娘不想?让你们在一起是不是?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她是不是?”高婶子看着儿?子不人不鬼的模样,脊背发凉。
蓦地,她忆起前?几日的流言,说是宸王早年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膝下?还?有?个女儿?。
她那时候,怎么没想?到,宸王就?是梅泠香曾经那个没用的夫君呢?!
“阿泩,你前?几日便知道泠香会变成宸王妃是不是?所以你病倒了,没能入宫,就?是不想?在宫里看到他们?!”高婶子睁大眼睛,只觉一切太过匪夷所思让她难以接受。
泠香那个名声很差的夫君,竟然摇身一变,变成如今贵极人臣的宸王。
而梅泠香呢?她来京城的时候,高婶子以为孤儿?寡母是来寻求高泩庇护,在京城勉强谋生的。高婶子以为梅泠香无依无靠,可能不知廉耻纠缠高泩。
此刻想?来,泠香进京的时候,不正是宸王回京的时候么?
所以,梅泠香从一开始便不是寻求高泩庇护而来的,而是被宸王带回京城的。
她处处防备,实际上梅泠香有?更高的枝可以攀附,根本没考虑过他们家阿泩。
这个认知,让高婶子心里莫名泛酸。
“娘当?初还?不是为你前?程考虑,才想?让你娶一位贵女?早知她有?这样的帮夫运,娘该早早替你去求亲的。”高婶子语气略不甘,又有?些?懊悔地嘀咕。
这番嘀咕,让高泩更是无地自容。
“帮夫运?这对梅师妹而言,并非赞许,而是贬损。母亲也不该用这样轻飘飘的词汇,去抹杀一位将军出?生入死的英勇无畏。”高泩是不太喜欢章鸣珂,但他如今可以公?正地看待章鸣珂的优点与胆识。
梅师妹不是寻常女子,她倾心相付的郎君,必定有?真正的过人之处。
高婶子背着高泩,去梅花巷找过梅泠香一次。
“泠香,其实高泩一直都?是喜欢你的,只是我眼光浅,想?让他娶一位贵女,好在前?程上帮衬他。你们没能在一起,都?是婶子的错。”高婶子想?到儿?子的情况,还?是厚着脸皮道,“看在阿泩为你病倒的份上,看在婶子跟你道歉的份上,婶子能不能求你帮个忙?”
“你嫁进王府之后,结交到的定然都?是高门大户的贵女,能不能替婶子留意着些?,给你高师兄介绍一位温柔贤惠的贵女?”
梅泠香听到高婶子的话,久久没能回神。
她实在想?不到,高婶子能为高泩做到这样的地步。
同?时,她也不由庆幸,幸好她从未对高师兄动过男女之情,三年前?也没想?过来投奔。
做高家的媳妇儿?可不太容易,别说梅泠香不认得几位贵女,即便将来遇到合适的,她也不会明知艰难,还?亲手撮合,把人家贵女往火坑里推。
“婶子,恕泠香眼拙,没有?识人之能,恐怕帮不上忙。”梅泠香浅笑着拒绝,又温声补了一句,“还?有?,有?件事?,婶子可能误会了。泠香与高师兄没有?在一起,不是因为婶子不同?意,而是因为,泠香从未喜欢过高师兄,只有?兄妹之谊,婶子实在多虑了。好在泠香婚期已定,往后婶子不必再有?此顾虑。”
听说高婶子去找过梅泠香之后,高泩长叹一声,将脸面深深埋入书卷。
良久,他起身,拖着病体,去了一趟吏部?,请求外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