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呀,也从那个被门口警卫拦下来的小姑娘,成了不带墨镜也会被人认出来的大明星了。
她是旁边北电的。
学校很小,从头到尾不过一首歌的距离。
那时候她骑着单车,挤地铁去拍广告,一场戏一场戏地试通告,耳机里放着Leslie的《小明星》
耳机的音效和质量很差,甚至有的时候,只能半边有声音。
回学校的地铁,有一段长长的地面轨道。
孟丝玟总会望着远处广告牌上,当红明星戴着名贵珠宝的照片,幻想有一天变成他们。
单亲家庭的小孩,母亲是严厉的教师,根本不了解她有什么心理诉求。
母亲最大的期望,就是她能当一级表演家。
周围的同学,随便穿的针织衫就上千块。
孟丝玟没有那些衣服,光是在外面进修和培训,就已经借了很多网贷和信用卡。
最后贷不出来,也还不上,终于到了青黄不接的阶段。
经纪公司说,让她陪陪京圈里的公子哥。
对方在美国留学,刚回国,找个替身,随便玩玩。
孟丝玟闷闷地应着,问那人喜欢的女孩子长什么样。
“高琬,和程泽彬订婚的,在网上一搜,你不是就知道了?”
然后那天晚上,她腿间有血渍,疼得难受。
霍鸿羽在床上睡着了。
孟丝玟对着镜子,一边一边地练习高琬的笑容。
那人喜欢替身,她就乖顺地模仿她。
Leslie的歌在耳畔循环着,仿佛细数着她的野心。
“什么传奇Shining star,多少世纪才明了悠闲是最终福气。小小明星,原来再珠光宝气,无法代你一天流星。与你相比,会发现凡事有着限期。小小明星,凡人拍不出的戏,令我没法忘记。”
八年了吧。
小汀离开也有三年了。
她不靠霍鸿羽,也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
八年后。
这段时间,霍鸿羽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明示暗示都想和她订婚。
爱情的深度不可量化,是看不见摸不到的。
没有容器可以衡量爱情。
孟丝玟在感受到被爱的瞬间,她永远都会回想起来。
当天,他在她身上,叫着高琬名字的心结。
不想永远都待在追寻霍鸿羽是不是喜欢自己的路上。
害怕安全感会垮塌。
那就不如从头就不要他这面墙,不需要为自己遮风挡雨。
深夜梦回。
她还在辗转反侧,不停地追问,对方是不是爱自己。
她害怕到最后,变得难看至极,害怕婚姻成为两人的枷锁。
孟丝玟推脱了好几次,终于在那个人彻底爆发之前告诉他。
“别提订婚了,我想等小汀回来再说。”
霍鸿羽的视线停在她身上,专注的。
他没有问礼汀永远不回来怎么办。
只是认真地说:“好。”
孟丝玟收起回忆。
她轻轻拍着何玲芸挽着自己的手,似是安抚。
两人漫步经过湖畔的长廊,何玲芸心旷神怡地看着古朴的草木。
“考上我们学校的呀,大部分是全省排前面的优等生。”
孟丝玟看有学生在湖边阅读,于是放轻了靴子走路的声音。
“你也很努力呀,舞蹈也获得了好多奖。”
何玲芸却自谦地摇头,说:“我一直为我的母校骄傲,对我这种平凡的女生,能考上这里,已经是值得夸耀的事了,可能也是我能做出最高的成就吧。”
“我真的不爱阅读。”
“抑郁症那段时间,我没有一点专注力,有的时候会发现那些字,我根本看不懂。天天在床上哭,发呆,有时候暴饮暴食,又扣嗓子吐掉,毕竟跳舞,心理压力太大了。她陪我去买了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我记得当时也是秋天,有一天晚上,我教小朋友跳舞,回家很晚了,我很想她,又把那本书翻出来读,觉得内心很宁静,我没有哭,第一次看了很久的书。”
“那时候都在传,她和校草在一起了。闹得沸沸扬扬的。她过得很幸福,我也在为她高兴,祝福她。她在最幸福的时候,还在不断鼓励我,还把你介绍给我,让我跟着你的剧组一起。”
“我记得小汀和我说,她给我准备了一些小秘密,让我几年回学校看......我当时就在想,记住我的人可能都没有了,包括我当时的舞蹈老师和辅导员......我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
“你想我陪你去学校的图书馆看看吗?”孟丝玟问。
“嗯,我记得学校的开放图书馆在博雅塔对面,四年前,是小汀陪我来的,我们去那里走走吧。”
何玲芸从包里翻出阅览证。
她递给孟丝玟,随即又翻出多年前的学生卡和身份证。
工作人员的面容已经更替了几次,但他们都看起来干练利落的样子。
何玲芸刚递出自己的曾经的学生卡。
一旁有个素未谋面的中年女老师,看了一下学生卡上的姓名和毕业年级。
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声:“诶,同学,我记得你。”
何玲芸有一些微微的诧异。
她望向孟丝玟,对方也是一副状况外的神色。
借阅处的老师打开门,空气氤氲着清冽的书香味,缓解了她有点紧张的情绪。
“我们学校在几年前有个活动,捐赠书籍给需要的人。”
何玲芸不记得她有没有参加过这个活动了。
她的视线向窗外望去。
四周的变化很大,但她很清晰地记得,自己没有精力放在其他的活动上的。
远处是学校著名的湖泊,空气中氤氲着水汽,好像泛着河雾。
老师戴着工作牌,笑眯眯地翻出来一个纸箱:“小何同学,我不知道你捐了多少本书,你收到了117封回信。”
“我啊,在这里工作十年了,遇到过成千上万的出名的学生,可是从来没见到有人收到过这么多回信。”
走廊上传来一阵风声。
学校读书协会的学生也来了。
七八个年轻大学生走进来,有男有女。
走在最后一个男孩子,抱着篮球,走路翼翼生风,有种青年的明亮肆意。
就像几年前,她和小汀讲过自己暗恋隔壁班的男孩子一样。
“是何玲芸学姐吗,你特别有名,负责收回信的图书管理员换了三任了,你的信我们都有码好哦。”
“信封上都有编号,这几年来的断断续续的,最后一封是三个月前来的106。”
一个长发女生离她们最近,提起这件事嘴角微微上扬。
“当时这些书里,应该都夹着信封和邮票。”
“好浪漫呀,在电子邮件泛滥的时候,这些收到书的孩子,怀着对这个大学的向往,把对你的感激,一封一封地都寄来了。”
“学姐真的是,特别善于鼓励别人的人。”
“所以那么多初中生,高中生,才会把这些信回寄给你。”
“不过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信一共是117封呀。”
噙着感动的眼泪,何玲芸半蹲下身体,一点点拆开信的封口,打开一篇。
见字安。
收到新书啦,这是我第一次看这种启蒙类型的书。
看见你说,感动是双向的,我也是你的鼓励,所以我把这封信寄来了,希望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不再受抑郁的折磨了。
真的希望我也能考上你的大学。
历下区第五中学章栩
一瞬间,一万只蝴蝶在何玲芸胸口翩飞,在肋骨和心脏之间乱转。
四年,也许当年第一个收到书的小孩,已经考入京域大学了。
“117,有什么特殊含义吗?”孟丝玟在身边问她。
何玲芸已经感动地一塌糊涂,她吸了吸鼻子:“0117,是我的生日。”
“这封礼物实在太情深义重了吧。”
旁边有男生笑着吹了一下口哨:“可算把本人盼来啦,是定情信物吗!”
“对我们也猜测,这是你喜欢的男生给你写的117封《情书》。
“一届一届的图书管理员,流传下来了一个浪漫的故事,都说姐姐你,一定是某个人的藤井树。”
“我们都想看看你有多漂亮,才会被人这样爱着。”
“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何玲芸把装着那些信的黄皮纸盒抱在怀里。
她温柔的低着眉,轮廓在午后的光下显出静雅的曲线。
“我那时候抑郁症很严重,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一个女孩子,她陪我看了《情书》。让我学会勇敢,坚强,独立。书是她花钱捐的,信和邮票也是她放在里面的,她告诉他们,他们是鼓励我的力量。”
“四年前,她让我乐观的活下去,一直到四年后,回大学来看看。我和她一起浇灌的幼苗长大了,这就是她写给我的《情书》。”
说完,她实在不堪忍受,已经流泪满面,躲进孟丝玟的怀里:“好感动啊,她为什么这么好,我真的好想她。”
小汀啊,也只有她,才会做出这么有意义的事情。
给女性好友,从世界各地,寄来鼓励的情书。
感动,爱和力量,一直都是双向的。
“那现在呢,你们还和那个学姐有联系吗?”
何玲芸摇头微笑,胸口的蝴蝶终于让死寂的身体,有了温暖和活力:“她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可我知道,她在遥远的地方,为我祝福着,不管我人生有什么起伏,她都在远处,看着我。”
何玲芸默默地想。
“汀汀,你当时的祝愿,我收到了。”
“这四年,我也渐渐摆脱了抑郁的阴霾。”
“至于爱情,我已经拥有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孩子的友谊了,再晚来一点也没关系。”
“希望到时候,你身体安然无恙,陪在我身边。”
这段时间的江衍鹤,工作手腕极其狠辣,就好像为了以后的持续发展。
在肃清所有的公司元老,和朱家交好的,Phallus安排在公司的眼线。
他都雷厉风行地逼他们离开公司。
江衍鹤一刀一个,遣散费高额。
他们连痛呼都不敢发出一声。
这边,还没整理离职的资料鹤报表。
那头,接任者就带着聘书坐上了他们几十年才攀上的交椅。
这些人都是江衍鹤用和贺泠京构建起来的顶尖人才招聘网站ACME,亲自招聘并培养起来的。
Phallus解除了国内的出国管控限制令,这段时间去了新加坡度假。
他刚从樟宜机场落地,被齐涉安置在植物冷室和空中步行道闻名世界的滨海湾花园,看紫树蓝花不夜天。
休闲的心情还没有持续多久。
自己在国内,安插在江衍鹤身边的亲信,被连根拔起,剿灭了个干净。
这段时间,翡珊被陈浩京带去了北美,叶家在纽约有个分部。
他以为对方是因为翡珊的事情,才会翻起这么大的矛盾。
Phallus抬起价值连城的名贵腕表,掐算着现在国内是下午两点。
他给江衍鹤拨通了电话,斥责对方的随心所欲,又拉出自己曾经如何帮江成炳发展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旧事。
絮絮叨叨说完了。
Phallus语重心长地规劝他。
“别怪翡珊了,她也不过是喜欢你,去波士顿哄哄她,万一你们还能成就一段佳话呢。”
“砰——”
这时候,Phallus听到一声枪响。
宛如蛰伏的杀意一下被具象化了起来。
他的辩白就就被这声爆破一样的响声,激得噤声了。
Phallus听到车窗玻璃被气流击碎的声音,身边有人用英文夹杂着的问询声。
“老师。”
江衍鹤的名字都是他赋予的,舐犊情深,已经被这么多年的利用背叛消灭干净。
“我在翡珊楼下呢。”
青年的声音很轻,仿佛在渺远的天际,夹杂着淡淡的悲悯,就像叶落天下知秋那样,重到震耳欲聋。
“我早不想活了,老师希望我把她一起带走吗?”
他说完。
Phallus心脏猛地一颤,他知道他的学生有多玉石俱焚。
他还没来得及发飙,电话就传来了一阵忙音。
江衍鹤抬起头。
秋天,已经结束了。
Gazebo Circle的街道居然落下了雪,冷风从枪口的洞中钻进来,悠然落到他捏着消焰器的手指上。
远处的街道,宛如一条寂灭的,恒远的河流。
他抬起头,盯着灯火通明的楼房,里面传来悠扬的大提琴声。
翡珊在里面辅导附近贵族学校的小孩声乐。
她和陈浩京一双人,过得安稳又祥和。
刚才的枪声,她以为是远郊爆炸的车轮,周围有人掀开窗棂查看问询。
但这一切都和她没关系。
她岁月静好,并不知道窗外车里的杀意。
江衍鹤半边脸在阴影里掩着,在冷寂的光线里宛如觅食的野兽,筹划着一场血腥和杀戮。
埋头点了烟,唇间被枪托拂过,烟雾里格外邪性。
他的手指被后座力震得发麻,他没有去理会Phallus疯狂回拨的电话。
Phallus清楚他的心性,知道他向来说到做到。
江衍鹤更恨的是自己。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再等等,我就来陪你了,汀汀。
礼汀下落不明要满第四年了。
按照国家的法律,失踪满四年,她的家人就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请宣告礼汀死亡。
礼家最近蠢蠢欲动,他们都认定礼汀的账户一定有特别多的钱。
他们在第三年末,就去报纸上发了讣告。
全世界最爱她的人,偏偏和她没有一点牵连。
他除了满房间关于她的回忆。
其余穷途末路,荒芜一片,好像前方没有明天。
波士顿开始下雪,京域也开始进入最冷的秋天。
江衍鹤在飞机上咳了一口血。
他只道是沉疴旧疾,反正严寒已经浸入生命每一个角落。
他的手腕上,缠着最后一天他帮她系上的绷带,像护身符,陪他风雪里来去。
待到新年伊始,他就决意随着礼汀一起离开了。
官山寺红叶漫天,山巅流云忽散。
寒暑杂沓,信众纷纷,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偏偏人人堪不破。
寺里最大的祈愿古木,长在巍峨停云之间,供以皎白月光和朝暮长虹。
廊下红色丝绸缎带摇摆,宛如黑绿纸上的朱砂泪,飘飘摇摇。
寺内下了一场秋雨。
江衍鹤端立在大雄宝殿,遥望着僧侣将祈愿佛牌系上开过光的红绸。
今日是一千一百八十一根。
她离开已经进入了第四个年头。
江衍鹤手指苍白,修长如竹节,摩挲着颂经筒的手指,隐约透露出些微的寂灭意味。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
诵经的高僧旁侧,千百多莲华古朴醺丽,红烛照明堂。
他天生金玉骨,换做谁都能庇护对方一世周全,偏偏情人是灯草命。
佛祖山河宝相近在咫尺,仿佛能涤清世人三千春江水的魔障。
江衍鹤花重金从清迈请来一尊金佛,附带翡翠十八罗汉的小樽玉相,竟是效仿当年方兰洲的虔诚。
一家人都想留住她,偏偏梦幻泡影。
从早上开始,江衍鹤屈膝跪了整整七个小时,还是风仪端方,面色冷澹。
眉目虔诚,清风霁月。
青年一身戾气被涤荡地干净,仿佛前几天那个对家族企业的蛀虫肃清干净的狠辣心性,完全换了一个人。
“施主,逍遥自在和永堕苦海之间,你何苦执着于第二种。”
主持从后山别院出来和他相见。
须发皆白的老者,仿佛下一个就会抱莲华仙去,传闻他已经到了期颐之年。
“你的执妄太深,犹如龙骨被困浅渊,荆棘缠身,怕是自身沉疴比心病还要重。”
廊下暮鼓声声,凄然空寂,一声声敲出秋的悲凉。
“我只求您解我一惑。”
江衍鹤看着飘摇的烛火,眼睛微红,带着不要命的邪执。
“她到底是不是活着。除此以外,我别无所求。”
高僧把手上佛珠数了七遍。
直到最后,也没有回答。
他便长跪不起,直到膝盖麻木,浑身冷到没有知觉。
“啪嗒——”
一声脆响,檀香木做的佛珠散落一地。
分崩离析的脆响近在咫尺。
江衍鹤在下面听着,宛如心口被刀尖刺的皮卡肉绽。
珠子散落在殿里各个角落。
有一颗落在蒲团之下,江衍鹤探手去取,却被坐在正前方的僧人看到,他手腕绑带的血。
高僧不忍,问:“施主是觉得一切五蕴皆空,生无所求了吗。”
江衍鹤默默不语,只就着幽蓝烛火,捡拾檀香木的珠子。
直到二十一颗,都被他拢在衣袖里收好。
“覆水难收,却并不是覆水无收。珠链分崩离析尚且能被拯救圆满,何况是你所求呢。”
对面的人,还是英俊得摄人心魄。
可是一看,就觉得痛。
他双目通红又破碎得,仰头问准备离席的高僧。
他的声音嘶哑又闷。
“您在哄我对吗,为了让我活着一天天地熬下去,所以编出这尚有希冀的谎言。其实你们都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香油添到万古不灭,却没有人解他的惑。
佛曰,不杀生。
廊下的人,再怎么一心求死。
慈眉善目的僧人,也会挽救他,逼迫他活着。
说谎不是违心,而是救人。
那这谎不得不说。
何以堪不破,何以辜负卿。
江衍鹤情绪激动,跪在佛祖面前呕出一口血,
参商相离,缘悭一面,生死永隔,如火烧心。
和她有关的种种,都宛如一场海市蜃楼,楼台烟散,好梦难寻。
“好,好......我不问了。”
他抬起跪到麻木的双脚,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汀汀,别怕,我这就来寻你。”
“你说你比我早走三年,来生会不会比我年长三岁。”
“我喜欢你叫我哥哥,哪怕你比我大,也是我的小女孩,我一定会好好宠你,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他端立在庭院里,看红木参天,缎带凌凌。
满天神佛,永远都是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的道理。
他要早点到她身边去,帮她抚落肩头的雪。
“我已经了无牵挂了,汀汀。”
江衍鹤从寺庙回来,就发起了高烧。
他没来得及休息,坚持带病工作了十多天,期间还谈下了一家德国造船公司的游艇计划。
对方要求见他一面,表示只要他亲临,就会立刻签下这千亿项目。
江衍鹤懒怠地回绝了。
他告诫对方,这是你们的利益所向,签不签随你们,这钱对我来说没什么吸引力。
她不在了,金山银海有什么用。
这是给江家留个趁手的基底。
钱不过是一个数字,真的无所谓。
“小鹤,这里就交给我和你哥哥吧,你给自己放几天假。”
康佩帼以为他是太累了,让他到处走走散心。
她却不知道。
江衍鹤离开之前,孤身前往红叶公馆。
伴着那座孤坟。
他握着笔,一行一行,写下了一封遗书。
“不孝不悌,愧对母兄深恩,来世愿空门螺呗,日日诵经以报答。我活得很辛苦,如槛花笼鹤,不得解脱。”
“此信绝笔,惟望成全。”
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财产都是身外之物。
行程最后一站是斯里南卡岛,他在岛上准备了一艘游艇。
在此之前,他想要去两人确立关系的地方看看。
在飞机上吃了两片硝西泮,勉强睡了两个多小时。
那天日暮岚清,他头晕得难受,在机舱里俯瞰富士山。
巍峨雪线上围着一团云翳。
如果悲哀感觉,都来自虚构,那有多好。
京都的家里为了迎接新年,提前挂好了门松。
纸拉门在落雪天,被朔风吹的沙沙作响。
仁子阿姨提前知道她要来,和乔叔提前就准备好了食补的菜。
北海道的雪蟹用姜草蒸香,佐以柚子叶和山葵。大竹荚取的是鱼前腹,纹理丰富,陪着切成银针的海蛰丝。毛蟹包裹着白板昆布,紫苏和甘瓢,用醋渍过,没有一点腥味。高汤是甲鱼裙边车虾茶碗蒸,里面加了冲绳运来的百合花,主食是喉黑鱼和金目鲷盖上黑松露制作的手卷。
他们用足了心思,还把江衍鹤常喝的清酒算成了青梅饮。
仁子和乔叔在一旁吃荞麦面,陪他看新年的NHK红白歌会。
静谧的房间里飘满青梅的香气。
庭院融在雪色和月色下,像每一户寻常人家一样温馨。
江衍鹤对礼汀决口不提。
他敛起锋芒,细细品味每一道菜,对忙碌的两人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仁子冰雪聪明,自然知道少爷此刻味同嚼蜡。
“还是换成酒吧,今天难得的节日。”
这几天,他再也没有饮过酒,度数很浅。
可不知道是不是硝西泮发挥了药效。
明明是一个喜气洋洋的节日,却过得如此悲戚。
意识朦胧之间,他梦到礼汀来带他离开了。
对方近在咫尺,可是他在幻觉里,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的样子了。
太模糊了。
她已经离开四年了。
按理说,他应该记得她四十年的。
“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可以忘了她?”
他在梦里自责,痛苦,拼命地捶打自己。
终于就着风雪,在房间里独自醒来了。
手指捶打得生疼,可周围还是空无一人。
他顾不上体面,揉着脑袋,拖行着去墙上看她的照片。
是那天两人的合照。
礼汀又静又美地坐在他旁边,依偎着他,嘴唇被他吻得格外红。
她穿着睡袍,袖摆有些宽大,黑发散落在肩膀上,很苍白又很纤弱。
江衍鹤尝试复刻着当天的回忆。
想起她勾住他的衣袍带子勾引她,他顺势揽住她的蝴蝶骨,压覆在他身上,将她包围了彻底。
很强势的,要她全部属于他。
快四年了,江衍鹤一次也没有来京都。
关于她的回忆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他。
安安静静地等他。
江衍鹤想起来,那年,他和礼汀互相写了一封信。
当时,两人把自己的信封好,交给了仁子。
江衍鹤叫来仁子:“当时,我和礼汀是不是存了一些新年卡片在这里。”
仁子本来已经走到廊前。
风雪落在她的肩头。
“是的。”
她静默地看着远处茫茫。
“我以为,少爷把这些旧事给忘了。之前和乔叔聊起这些事,总觉得,你会恨她,所以我们不敢在你面前提起她。”
“她啊.....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起来,心口都堵得慌,总觉得亏欠她太多太多,因为她在这个世界无牵无挂的,本来应该安稳健康地活着,偏偏被我和周围的人逼成这样。”
江衍鹤穿着黑色的浴袍,衬得他清癯干净,头发有些微长,掩着苍白后颈。
“可是有的时候,我又很恨她,已经那么爱她了,很不得把一切都捧到她面前,她什么都不要......她连我都不要.....”
他身量很高,宽肩窄腰,别过身去,挡住了丝缕光线。
江衍鹤语气有些怅惘地颤抖:“就那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精诚所至一场空。
令人感到惘然,再也不确定是否被爱着。
仁子听完,踏着木屐,去里间书架的最高层,取下了礼汀写给江衍鹤的信。
这些新年卡都被仁子好好收起来,装进了珐琅银边的小盒子里。
他在灯下拆开封口,开始就着月光和灯影读信。
桌子也是当年和她写信的樱桃木桌,上面有一圈圈木纹,宛如周而复始的年轮。
那时候她叫他鸟鸟。
说想一辈子陪着他,永永远远和他在一起,不在乎任何人说什么。
他舍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翻来覆去地看。
她的字很漂亮,很稚弱,仿佛一阵风也能刮走。
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天方夜谭,幻觉里也不会出现的奇迹。
隔着朦胧的泪眼,隔着漫天的风雪,隔着波涛汹涌的洋流隔着阴差阳错的七年。
距离她写这封信,已经七年了。
七年后十二月三十日。
他终于知道,礼汀再也不会回来了。
要不然这些甜蜜的情话,怎么在他无数次悔恨愧疚自厌的时候,从来没有兑现。
她不是最擅长救赎他吗。
江衍鹤沉默站起身,仿佛他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站在窗前伫立了很久,雪薄薄地覆盖在他的发梢上,就像压在他的心尖。
她最后的这段甜蜜言论,就像鲁迅书里捕鸟方法。
雪地里饥寒交怕,野鸟把深雪当寝床,把囚笼竹筛当薄被,细线拿捏在她手上,勾一下尾指,他把命都交给她了。
渴望被她生啖骨肉,被她玩弄致死。
但唯独,她把他留在漫天风雪的囚笼里,兀自走掉了。
他盯着虚空一点,神情怅然若失。
最终声音低哑地开口,让人心悸地笑起来:“汀汀还真是会训狗,给我一个又一个地画饼,全部没有实现。”
怜子阿姨长叹一口气,最终还是不忍:“我记得,当时少爷也给她写了一封信。在盒子里,少爷想打开看看吗。”
“不用了。”
仁子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噤声了,坐在廊外看着他。
江衍鹤把她的信小心翼翼收好,折成了一个三角菱形,像是庇护他的一道黄符纸,放进衣兜里。
“仁子,谢谢你。”
他一边说,一边帮她把那些信叠起来放好。
一张纸,从他手掌间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