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落逢没想到说开后,尹叙白是这么个性子。一口一个“家中大权”“拿捏”“嫁过去”,说的好像闻丹歌是什么夫管严,他是什么小心眼的当家主夫。
见他背对着一声不吭,一副生闷气不想说话的模样,尹叙白笑出声:“怎么你这个成了亲的,比我这个没过门的脸皮还要薄?你不想说就不说罢,别生气呀。回头被闻女郎瞧见了,还以为我怎么你了,我可禁不住她那一剑。”
他越说越没边,应落逢脸热得不行,却还要转过头小声为闻丹歌辩解:“她才不会无缘无故砍人。”
起初,尹叙白还没听清他声如蚊蚋说了什么。待他反应过来,结界都拦不住他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回、这回我信了。不是你拿捏她,是她拿捏你!”
愈响的笑声中,应落逢不得不伸手去捂耳朵,可手掌才落在耳边,就触到一阵灼烫。
借着窗子里的倒影,他看到脸红成云霞的,自己。
好在闻丹歌及时来敲门,他得以喘气。不然......他又瞟了眼倒影,垂下眼睫。
明天在路上热饭,都不用符纸生火了。
闻丹歌敲了敲门,喊了声“是我”。尹叙白这才停止狂笑,清了清嗓子重新恢复端庄:“进来罢。”只是余光还落在应落逢身上,带了几分戏谑。应落逢全当没看见,迎了上去:“怎么样?”
她道:“查清楚了,一伙山匪勾结了客栈老板,打听到我们的房门号,准备用迷药迷晕我们盗走财物。”
见财起意,并不是很难判断的案情。应落逢点点头,又问:“贼人怎么处理?最近的门派管辖处离这也有数十里地,难道要你押送过去吗?”
闻丹歌“啊”了一声,道:“江湖规矩,断二指。”
“江湖规矩?”应落逢一惊,他还没有听说过这么残暴的江湖规矩。闻丹歌同他解释:“仙盟是管不过来的,于是就有各种各样的江湖规矩。譬如我们被打劫,如果敌不过,就只能自认倒霉。无论丢财还是曝尸荒野,都没人管。”
“他们运气不好,遇上我,也就断两个手指头。以后人们见了着,就会知道他们曾经打劫不成,心里也能有个底。”解释完,闻丹歌犹豫一会,没有把装着劫匪血淋淋手指的芥子袋由他转交尹叙白,而是自己亲手交到尹叙白手上。
此行他是雇主,这种东西当然要交给他过目。
尹叙白显然比应落逢有经验,面不改色地打开芥子袋数了数,挑眉:“十个人?动静还不小。”接着不免感慨,“还好有您护卫,不然我这点小财,还要几条命,都要搭进去了。”
闻丹歌抱剑:“阵仗确实大。澹洲最近不太平吗?”他们这边五个人,看着能打的就她一个,对面却足足派了十个人,不可谓不算“杀鸡用牛刀”。
这年头,匪徒都不好做。
尹叙白摇头:“我不曾来过澹洲......若是澹洲路险,我们还是绕道吧。”反正绕道澹洲也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有闻丹歌同行,不必多此一举。
她怔了怔,看向一旁的应落逢。他凑到她耳边,把尹叙白的话转述一遍。
她了然,道:“可以,你们留在这,明早我去澹洲打听一下。”
其他人只当她失去打听澹洲情况的,并未异议。书绪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往尹叙白这里跑,一听唯一的战力要抛下他们,第一个不答应:“不成!你走了,二公子的安危谁来保证?”
闻丹歌没说话,剑尖一挑,将装着贼人二十根手指的芥子袋挂在客栈牌匾下。原本正要往客栈来的几人脚步登时一顿,面面相觑后退回原地,纷纷另寻他处。
客栈老板哭丧着一张脸,姗姗来迟:“您几位放心,小的绝不敢再犯。求您把那东西卸了,小人还要开门做生意。”
尹叙白冷笑:“答应他们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后果?怕不是瞧着我们人单力薄,十个人对我们绰绰有余,这才想分一杯羹吧。”
老板闻言,“噗通”一声给他跪下,“哐哐”磕头。应落逢第一次见这样的阵仗,退了半步掩在闻丹歌身后。闻丹歌教他:“不要对这种人心软,在我们之前一定有人遇害。”
应落逢并非没有见过世间险恶的菟丝花,远的譬如前世,近的譬如方寸宗。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一心先要逃出的生天,居然落到走几步就会遭遇打劫的地步。
那边尹叙白三言两语,就把条件谈好——他们还要在这里留一日,这一日内若无异样,他们走时自会把芥子袋取走。此外,客栈老板还赔了许多灵石。应落逢虽没有修为,却也能感觉到灵石上流转的华光,再结合客栈老板肉疼的表情,该是最上品的灵石。
尹叙白一颗也没收,却递给了应落逢:“若不是闻女郎出手相救,我们恐怕凶多吉少,这是你们应该得的报酬。”
她凭本事赚来的钱,他有些拿不准,看向一旁擦剑的人。闻丹歌接受到他的目光,看口型本想拒绝,不知回忆起什么,临时改了口:“五五分吧,如果不是尹公子......”她本来想说如果不是尹叙白身上珠光宝气,她也没机会赚这笔外快,话到嘴边却后知后觉有点招人恨。
她虽没把话说完,尹叙白和应落逢却听明白了。应落逢扶额,无奈把她拽到角落恶补人情世故,尹叙白则又莫名笑了一阵,笑了半晌擦了擦眼角。书绪在一旁由衷感慨:“若是那位和闻女郎一样就好了。”
闻丹歌揉着刚被捏过的耳朵,听不太真切:“什么?和我一样会打杀吗?那可能有点难。”不是有点难,此世压根没有。
尹叙白摇头,看着应落逢,笑道:“确实难。”话锋一转,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闻女郎说得对,出门在外小心行事,一切从简。”
书绪就是再反对,也只是按照他家公子的吩咐取了粗布衣裳来。瞧着他家公子着粗衣仍难掩盖的满身光华,书绪痴痴道:“公子如此好看,那位一定会好好待您的。”
“那位”?应落逢猜测他们指的是无物宗少宗主赵元冰,可他们不戳破,他只能装傻当不知道。书绪几次三番提起赵元冰,仿佛把她当成救命稻草,尹叙白忍无可忍,不顾应落逢还在,斥道:“书绪!不要总想着把赌注压在别人身上。”
书绪给他跪下,苦苦劝诫:“可是二公子,如果得不到赵宗主的助益,家里要怎么办?”
尹叙白沉默,室内陷入诡异的气氛。应落逢自觉不该留下,轻手轻脚掩上门,却在即将踏出时被尹叙白喊住:“应小郎,且慢。”
他的声音似喟似叹,充满疲惫。应落逢叹了一口气:“二公子,我亦知晓听的越多,死的越快的道理啊。”
被他逗笑,尹叙白一扫阴霾:“有闻女郎在,岂敢。”转头吩咐书绪,“给应小郎倒茶。”
见书绪仍然跪在地上无动于衷,大有他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尹叙白慢慢沉了脸:“你要忤逆我吗?”
书绪身子动了动,又磕了两个响头,却依旧不肯起身。尹叙白揉了揉眉心:“我们出去说吧。”
因为闻丹歌连夜去了澹洲,虽有客栈老板的保证,两人也没走多远。只在应落逢的屋里略叙一叙。
尹叙白迎着风,对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夜色,开口:“我家中出了些事,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和无物宗联姻。”
应落逢并不了解睦洲,也不了解无物宗,只能附和一声:“天无绝人之路。”
他摇头,或是觉得冷,又把窗关上:“你和闻女郎,是怎么走到成亲这一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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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他们是合法夫妻,月黑风高夜,亲一个也没什么吧?◎
他和闻丹歌是怎么走到成亲这一步的?应落逢默了默, 并没有正面回答。好在尹叙白也不是真的想要从他口中知道答案,他只是需要一个倾听的出口。
他道:“我不曾见过无物宗的那位少宗主。只偶尔听说过她天赋异禀、少年成名,兼有仁爱之心。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太差吧?”
“也不怕你说我矫情。无论外界对她的评价多高, 她在我心中始终面目不清。一想到从此以后要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相对而卧。我......心中十分忐忑。”
并不是有意要拖延, 也不是任性地要弃家族于不顾。只是一点犹豫、一点踌躇, 一场天光大亮时会迅速醒来的梦。
应落逢见过尹叙白面对血淋淋的手指仍面不改色的模样, 是以有些惊讶于他不经意流落出来的脆弱。尹叙白将他的讶然尽收眼底:“你没有怕过吗?若闻女郎不是良人,你没有顾虑过以后吗?”
他如实回答:“我从前的遭遇并不光彩,如果不是她,大概会过得很惨。”
尹叙白没有深究他的过去, 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感慨:“不会的, 应小郎, 你一定会顺遂一生的。我今日神志不清, 与你说了许多胡话,还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意思就是不要外传, 最好连闻丹歌都不要告诉。应落逢点点头,劝他:“早些休息吧,忧思过重是会生病的。”
尹叙白掩唇咳了一声,接过他递来的大氅,看着窗外渐渐飘起的雪花, 喃喃:“下雪了......”
是否意味着,他前路未卜的后半生, 会像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一样飘零?
————
澹洲边界, 绝地谷。
尹叙白的一番心事要是被远在千里外的闻丹歌听到, 她大概会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
雪并不是受到他凄苦心境有感而下的, 而是被她招来的。
万仞之高的峭壁下, 是投石无响的深渊。此处荒无人烟,鸟兽无痕。唯一算得上活物的,便只有一棵横斜悬崖上的枯树。
天梯石栈,雷壑峥嵘。
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金光流转的结界拔地而起,自万丈深渊直冲云霄,彻底隔绝了谷底与外界的往来。
上一次来绝地谷,还是阿娘尚在的时候。闻丹歌抚上透明结界,浩荡剑气从指尖涌入身躯,换做旁人,或许就要被横冲直撞的剑气震碎筋脉。但闻丹歌与剑气的主人同出一族,这股贮藏千年的剑气见了她,宛如见到了它那早已化作天地间一缕尘埃的主人。
她默默感受着筋脉中的暖流,待剑气被收服,才放下手。
她用神识查探过,结界并没有缺口。但祝女君不会平白无故让她来走这一遭,况且那日她确实在劫持应落逢的歹人身上感受到了魔气。
是她没有完全恢复太迟钝了,还是这些在谷底暗无天日了近千年的魔,有了别的本事。
她忽然想起销声匿迹许久的刃毒。
在她找到“星人”之前,体内的刃毒想方设法逼她回忆曾经,特别是那些她不愿回想、深埋心底的过往。
如果她再一次沉浸在回忆里,刃毒会否铤而走险露出马脚?
她再一次抬头,将目光落在如常运转的金色屏障上。闻迎前辈陨落千年,镇族凋敝留她一人,魔在这世间即将无人可敌。
所以她更要谨慎。
最终,闻丹歌没有只身赴险。修为没有完全恢复、“星人”不在身边,万一她被刃毒控制,这结界将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散尽了泰半的修为加固结界,以期在自己找到解决之法前可以维系。迎魁的剑气纯如天日,焕发着耀眼光芒,使终年阴森昏暗的绝地谷,有一刹那的明亮。
她向祝女君和莫惊春各去一封信,拜托她们继续留意封印的事。做完这些,她方踏着破晓的曙光,披了一身寒露回到客栈。
客栈牌匾下挂着贼人手指的芥子袋随风晃荡,店小二搬来一架梯子,正向上攀爬。闻丹歌扫了一眼,迎魁出鞘,“哗啦”一声,梯子少了半截。
“哎哎哎——”伴随着店小二的惊叫与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客栈老板的愿望落空。此时才过寅时,店内只有两个宿醉的酒鬼,除此外别无客人。账房先生缩在柜台后打盹,被门口的动静惊醒,一见是闻丹歌这个杀神回来了,忙不迭跑到楼上去喊老板。
闻丹歌也不理睬他们,径自回屋。推开门看到在桌边小憩的应落逢,才想起来出门在外,他们夫妻一体,只安排了一间屋子。
她怕吵醒他,轻手轻脚往后退,顺便关门。可才退了半步,就听见应落逢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阿鹤。”
声音很轻,像是梦呓。
闻丹歌拿不准他是醒了还是没醒,进退两难时,他似乎是倦极了,支着下颔的手撑不住,整个脑袋直往桌上扑。这桌子可是实心的木头,磕到一下可疼了。闻丹歌一个箭步,在那张才养得圆润些的面颊与桌面肌肤相贴之前将人扶正。
手刚好落在软绵绵的下颔上,她没忍住,屈指挠了挠。或许全天下毛茸茸的爱好都一样,抗拒不了这种行为。闻丹歌才挠了一会,一向端庄自持的人就发出舒服的“哼哼唧唧”。
像是受到某种莫大的鼓舞,她再接再励,手法逐渐娴熟,原本只是半梦半醒的人传来绵长平稳的呼吸,甚而,舒展出一双耳朵。
闻丹歌屏息凝神,目光如炬,直勾勾盯着无知无觉的耳朵。耳朵往前倾,她的手就向左挪一寸。耳朵往右倒,手掌就向右挪一寸。俨然成了指挥按摩的指挥棒。
狠狠过了一把狐狸瘾,闻丹歌心满意足,见好就收。可像是不满舒服的按摩突然消失,睡梦中的应落逢眉头一皱,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尾巴缠上了她的手臂。
闻丹歌:不敢动。
似是不满她的无动于衷,尾巴催促地挠了挠她的掌心。经过悉心照料,顺利渡过换毛期的尾巴重新恢复蓬松,软乎乎,像棉花,又像是毛月亮周围的光晕。
闻丹歌可耻地犹豫了。
就在她纠结的片刻中,应落逢醒了。
“阿鹤?”说着,他蹭了蹭她的掌心,眼睛还未完全睁开。温热柔软的脸颊肉近在咫尺,闻丹歌没忍住,捏了捏。
“唔?”他被她掐着脸,眼眸彻底恢复清明。嘴唇微张,唇红齿白,瞧着十分好亲。
她想,他们是合法夫妻,月黑风高夜,亲一个也没什么吧?再说,万一亲着亲着,毒就解了呢?
心动不如行动。她酝酿一番,保持着这个姿势凑上去。从应落逢的视角里,只能看到她漆黑眼眸中渐渐放大的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呼吸相交,胸膛共振,他后知后觉:她好像开窍了?
然而下一秒,旖旎气氛被敲门声打断。
门外响起尹叙白的声音:“可是闻女郎回来了?”
应落逢“倏”地把耳朵和尾巴收回,推了推闻丹歌:“有人来了。”
闻丹歌小声嘟囔了一句,因为语速太快他没听清。但光看脸色,应落逢也能猜出她在抱怨。
他觉得好笑,原来这人也会因为被拒绝生气?
闻丹歌去开门,门外站着尹叙白和他两个下人。尹叙白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她心情不虞,连忙说明来意:“并非有意打搅。但我那亲人来信,不得不快些启程。”
也就是他的未婚妻,无物宗少宗主,来信。
既然是正事,闻丹歌便恢复了护卫的身份,驾起马车。临出发前,按照约定,她把装着手指的芥子袋摘下来,却挂到了不远处的歪脖子树上,并施法保护。
掌柜看着走到歪脖子树前改道的客人:......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无视掌柜的哀嚎,一行人重新踏上路途。虽然不用绕道澹洲,保险起见,尹叙白还是选择用马车走上几日,到人迹罕至处再由闻丹歌发动传送阵。
应落逢好奇他为什么会改变主意加快速度,尹叙白道:“倒也不是婚期将近。说是最近不安全,怕我在路上遭遇不测。”
附近不太平是真的,才在客栈待了一晚就遭遇贼人,野外肯定更危险。
“为什么不派人来护你一程?”他问。
尹叙白迟疑了一会,低声说:“无物宗附近也不太平,她估计腾不出人手给我。而且......”他掌中法宝的光芒一闪而过,“她其实也送了我一件护身法宝。”
应落逢想起那位少宗主素有仁名,猜测:“那她治下肯定井井有条。”
此时再提起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尹叙白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羞涩。他笑了笑:“或许吧。她在信里说,安排了人在桃溪镇接应我们。”
桃溪镇是信洲最近的关卡,也是无物宗势力能覆盖到的最大范围。应落逢由衷为他感到高兴:“起码她待你是认真的,或许这桩婚事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糕。”
尹叙白难得也有被他说的脸热的时候,应落逢还要继续,马车帘子忽然被掀起,伸进来一只手。
应落逢一怔,问:“发生了何事?”
闻丹歌往前递了递,手里拿着一个样式精美的瓷瓶:“珍珠粉。”
是她检查完结界特意跑去澹洲,用从尹叙白那分得的一半奖赏买的。
应落逢从他手中接过珍珠粉,不明白她想起来送这个。还是尹叙白记性好,回忆起那天他们在祝女君的宴席上聊过几句。
她居然连这么细枝末节的事情都记得......
这回轮到尹叙白促狭他了:“哎呀,还是闻女郎待你认真呀。”
在他的笑声里,应落逢垂首,悄悄把绣了一个月还没绣好的手帕,重新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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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洲边界, 桃溪镇。
在南面,下雪或许是因为闻丹歌震动结界。可越往北走,入了信洲境内,雪花便如南边梅黄时节的雨, 不要钱似的纷纷扬扬。
应落逢在方寸宗长大, 从来没有见过雪, 遑论此等折竹积松、带风乱舞的大雪。才下马车, 还未来得及拢紧大氅,就有团团飞雪从天而降,化在肌肤上,激起一片寒颤。
他却不觉得冷, 捧着手巴巴望着天穹, 待雪花如愿落在掌中, 兴奋地捧给闻丹歌看:“阿鹤快看!是雪!”
却忘了, 缥缈山一山有四季,她每日都能见着雪。闻丹歌也不扫兴, 见他冻得鼻子都红了,眼眸仍然亮晶晶,便自芥子袋里又取了一件猩红大毡,犹觉不够,又取了件羽毛缎斗篷。两层厚厚的衣物压下来, 应落逢向前踉跄半步,差点喘不过气来。她这才略带遗憾地停止了继续添衣的动作。
应落逢见她还是那一身出发时的单衣, 撤了最外层的斗篷要为她披上。闻丹歌摇头, 握了握他的手:“瞧, 我身上暖和着呢。”
手心传来阵阵温暖, 她的手掌胜过任何熏笼。不过片刻, 原本被雪水冻僵的手指就恢复知觉,他哑然,慢半拍地意识到她是火炉似的人,怎么也冻不着。
“嗯。”他不再为她披衣,却也没有松开手。两人就这么牵着,谁也不说话。
还是书绪跑过来打破静谧:“二位......不知能否借一件厚些的衣裳?行路匆忙,原本计划到澹洲购置御寒的衣物。临时有变,二公子他......”应落逢点点头,闻丹歌便犹豫着取出一件白色鹤氅。他看清了上面的花纹,连忙制止,脱下自己身上的猩红大毡递过去:“穿我这件吧。”
书绪连连道谢,接了为他家公子披上,好奇:“应小郎为什么要脱了身上这件?不是才捂热吗?”
尹叙白悠悠道:“丹歌,鹤也。我怎么好意思穿鹤氅呢?”
虽说是镇,但桃溪镇算得上一座城的规模,进入需要通过关卡。凭借尹叙白的关系,他们顺利通过关卡,免去了大排长龙的功夫。
回望身后缓缓挪动的漫长队伍,应落逢问:“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入境?”他们这一路,一半走在人迹罕至的小道上,一半走传送阵,基本没遇上什么人。难得到一座大些的城镇,就碰上这样大的阵仗。
尹叙白沉默半晌,道:“大概是从,睦洲逃过来的。”
“逃?”他问。可尹叙白回完一句后便不再做声,默默盯着车壁发呆。
睦洲尹氏,到底出了什么事?前世的记忆泰半都被痛苦占据,偶有一些有价值的信息,也难以回想。
于是应落逢也失了看雪的兴致,车厢里陷入沉默。
忽然,马车缓缓停下,外面传来闻丹歌的声音:“无物宗的人来了。”
信洲境内由无物宗管辖,他们无需刻意隐瞒。应落逢掀开车帘,看清了来人的样貌:一身燕羽灰衣袍,衣襟留了两对霁青的边,瞧着是无物宗弟子服,还是品级不低的弟子。
来人自报家门:“剑峰敛煦,见过二公子。”
尹叙白微微点头,看来是听过“敛煦”这个名字:“辛苦了。”
有敛煦带队,他们一路畅通无阻,起码再也不用担心会被黑客栈骗了去。闻丹歌与敛煦一齐坐在车辕上,敛煦便与她闲聊:“你是跟二公子从睦洲来的?”
闻丹歌:“嗯。”
敛煦道:“这一路辛苦你了。本该由我护送二公子入宗,只是......宗里最近出了些事,一时抽不出人手,见谅。”
闻丹歌微微侧头,有意无意地打听:“出了什么事?会耽误婚事吗?”
敛煦叹道:“等我们到了无物宗,你自然就知道了。”
闻丹歌不置可否,心里却在想:睦洲生乱,大量百姓逃往无物宗,如果无物宗自身难保,尹叙白未婚妻的行为岂不就是在逞强?
可看敛煦的反应,更有可能是内乱已经解决,如今尚有余波未平。
希望这余波不会阻碍他们取离恨水。
马车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寸步难行。约莫半个时辰后,他们才出了城门不到一里地。书绪忍不住出声问前面车上的敛煦:“这位道长,是不是有些慢了?”
闻言,敛煦抬头看了眼天色,点头:“确实,今天就到这里吧,先到客栈歇下。”
应落逢掀起车帘,与闻丹歌对视一眼。
歇下?要知道现在才是申时二刻,就算是冬日,外头还亮着呢。
书绪不理解:“道友,你莫不是听错了。我是说我们可以......”“几位是从外面来的吧。就听这位小仙长的,早点到客栈歇下吧。”一位路过的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拄着拐往城门口走去,“城门就要关了。”
城门也关得这么早?
闻丹歌望向远处,只见原本还大排长龙的队伍不知何时消失了,城门也掩至一条缝隙,只能隐约窥见城外乌泱泱的人群。
如一道天堑,将他们隔开。
应落逢问:“城外的人呢?”
敛煦:“他们也要尽早找地方扎帐篷。二公子,时间不早了,我们走罢。”
桃溪镇有问题。
这个想法同时浮现在几人脑中。可他们又想不明白,赵元冰大费周章把尹叙白引至桃溪镇,还派专人接送,总不能是想害他吧?
抱着这样的疑惑,在客栈安定下来后,尹叙白叫住敛煦:“敛煦道长,城中可有异样?”
敛煦张了张嘴,见自己一左一右都围着人,尤其是把守门口的闻丹歌,虽然抱剑的姿态散漫,但一双眼亮如流星。她便知道隐瞒不了,叹了声道:“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城里的怪事没有定论,说出来徒增忧心。”
尹叙白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无妨。我素来大胆,不然也不敢不远万里来无物宗,不是吗。”
见他执意要听,敛煦斟酌道:“最近夜半......不,从日落开始,镇上就频有人失踪。其实不止桃溪镇,再往上的大城,乃至无物宗所在洲府,都有人失踪。”
“起初是一两个上山的孩子回不来,父母第二日去找,只找到了遗骸。那时我们都以为孩子是遇上野兽了,除了组织人手狩猎外并没有多想。”
“说来也怪,分明是冬日,山上野兽出没的频率却比以往多得多。一月之间,洲内各地频有孩子被野兽叼走的事。少宗主亲领弟子上山,这种现象才略微好转。”
听到这,传闻虽有疑点,但依旧在正常人可以理解的范围内。敛煦接着道:“怪就怪在后面。过了几天城里开始有年轻女子失踪。”
“又过了几日,变成青壮年。最近这些天,变成老者失踪。”
“宗中长老来看过,都说没有察觉到妖或妖兽的气息。而那些失踪的男女老少出身不同、所在不同、修为不同,几乎没有一处相似之处。有时候同一个夜里,两处相距甚远的地方,会有人同时失踪。”
闻丹歌:“这样的怪事持续多久了?”
敛煦:“大概是从半年起。”
半年,足以让这些传说传到澹洲。难怪那些贼人成群结队地作案,原来是山里既不安全,也无生意。
想起有过一面之缘的老者,应落逢“啊”了声:“那位老人家岂不是......”“这你不必担心。”敛煦道,“失踪人群的标准每变换一次维持一月,之后平安十五日。这已经是老人开始失踪的第四十三天了,十三天前就安全了。”
这极富规律的变化令尹叙白不吐不快:“若非天灾,定是人祸。”
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四十五天一变,时间一到就不再抓人。
敛煦点点头:“少宗主也是这般想的。但宗中杂务缠身,实在抽不出时间和精力彻查。只能先从洲府一点点往下挖掘。”
尹叙白冷笑一声:“是抽不出时间精力,还是不想管?”
显然,治下频有百姓失踪的事,使赵元冰在他心底的形象大打折扣。敛煦连忙解释:“少宗主已经请人降下言灵——‘凡在入夜前归家者,居有定所,永不受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