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家惨死的人们无人装殓,又逢天暖,短短几日就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后来还是村长看不过眼,又是号召大家伙念及时家这些年的好,又是以村长的身份暗暗施压,好不容易找到几个年轻益壮的小伙,帮着把时家人下葬。
当时的时序自身难保,饶是被仇人耀武扬威到脸上,除了硬生生吞下一口淤血,其余毫无办法,连给家人遥遥祭拜都做不到。
直到他手掌权势,手刃仇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乡祭祀家人。
那时的他已性情大变,除进村时与村民远远见了一面,后续再无交集,只得知当年时家诸人下葬全靠村民帮忙,他遣下属给帮忙的人家各送去百两银子。
而村长一家除得了银两报酬外,家里最小的儿子又莫名被县令看重,要去衙门做了个巡逻的小吏。
与此同时,时序也找到时家下葬的地方。
当年帮忙下葬的人心有恐惧,并未仔细清点逝去的尸骨。
但时序却是亲手挖开坟茔,在棺木前跪了整整三日,又亲手撬开棺盖,将已化作白骨的家人一一抱去新运来的棺木中。
既是亲自清点、重新下葬,时序很快发现,尸骨的数目少了一具。
可白骨上没有特殊标记,饶是他也分不出到底少了谁。
他私心里希望那少的人是逃了出去,又听说岳家在村里一夜消失,第一反应就是去追查杨家的下落。
然几次追查,一无所获。
直到这一次,时序在临行前又见了杨元兴一回,得知现在的杨家全部定居在望蜀村,与橡木村同在一郡,却是一东南一西北,相隔数百里。
也是当年的他缺少几分气运,两次从望蜀村经过,偏没能发现杨家人的存在。
但凡他能早一年,甚至只是半年发现杨家的下落,他也不会只等来丧母的女儿,和妻子的死讯。
马车缓缓停在望蜀村村口,时序第一次生出近乡情怯之感。
而时归透过车窗看着熟悉的村口,抽了抽鼻子,嘴角不觉耷下来,嘴巴嗫嚅许久,也只说出一句:“娘亲,我和阿爹回来了。”
时归等找到杨家家门口时,杨家人刚拴好驴车,准备去镇上采买年货。
几年过去,杨家几个兄弟姐妹都成了家,头先成亲的几个也有了孩子,最大的已有十岁了,全家加起来也有二三十口人了。
这个数目叫他们哪怕是望蜀村的外来者,也不用担心会被欺辱排挤。
说说笑笑的一群人发现家门口停了马车,也只是好奇地打量几眼,更有甚至,还会打趣一句:“这是哪里来的马车?瞧着可真贵气。”
“莫不是咱家老三在京城找着亲戚,从此发达了?”
“哈哈哈嫂子可真会说笑,就算元兴有那找人的本事,也要有人可找才行啊!嫂子莫不是忘了时氏和她那小崽子的丧气样,她们那种人,能有什么有出息的夫家?要我说就算是有出息了,也定看不上她们俩丧门星啊!”
“哎呀七妹竟说什么大实话!”
几个妇人推推搡搡,因不觉得那马车能与她们家有关系,说话便也没顾忌,连着声音也是一如既往地大嗓门,一字不落地传进马车里。
然就在她们抬脚要上板车时,却听马车里忽然传出一声极怒的叫喊声:“你们胡说!你们才是丧门星!”
下一刻,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从马车里窜出来,张牙舞爪,瞧那神情,简直恨不得冲过来将她们全给吃了。
几人面露疑惑,就这么定眼一看,神色一点点变得诧异起来:“小小、小丧门星?不是——”她们叫出才觉不对,想改口一时又想不起时归的名姓。
大丧门星,小丧门星。
几年间,杨家人全是这样称呼时归母女的。
时归被气得小脸通红,干巴巴的小手攥成拳头,一双眼睛仿佛在喷火,牙齿也因怒极而控制不住地上下打颤:“你、你们——”
刚进村子时,她还因在杨家的经历感到害怕,缩在阿爹身边半天不肯动弹,几次恳求阿爹再等等。
哪成想就耽搁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叫她听见这么些污言秽语去。
时归不想被人骂丧气,更不能接受娘亲逝去后还要遭人指点。
听着马车外不见歇的嘲弄声,又察觉到一直在她背后给予她安抚和力量的手掌,她到底没忍住,拔脚冲了出来。
时归大口喘息着,好不容易平复几分,一字一顿道:“你们、你们不许说我娘坏话,你们要给我娘道歉。”
几句话下来,驴车周围的杨家人终于肯定了她的身份。
他们的眼睛在时归和马车上来回交替着,无论是马车前的三驾高头大马,还是宽大庄重的车厢,又或者只是时归身上焕然一新的打扮,无一不在说——
小丧门星发达了。
他们全然没将时归的话放在心里,唯眼里的贪婪之色越来越深。
有人想走过去看个清楚,可是才走两步,忽然觉得袖口一紧,回头一看,却是杨七美拽住了他。
“怎么?”杨中兴疑惑道。
杨七美皱了皱眉:“五哥你先别着急,你没听见那小丧门星的话吗?”
说完,她直勾勾看向时归,两手往腰间一叉,气势鼓足,张口便是一连串的说教谩骂:“嘿我说——你眼里可还有我们这些长辈,我们好心养你跟你娘这么些年,你发达了回来了,良心都被狗吃了是不是?”
“小贱蹄子,你可是能耐了是吧?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们说话!”
换做以前,时归被这样指着鼻子骂,早就哭哭啼啼地躲去杨二丫身后了,有时大人太生气,还会按着她在院里跪上一整天,全当认错赎罪了。
杨七美想着,她今日总要叫时归认清谁才是老大。
不料她话音才落,就听时归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我爹给我的胆子!”
“我没错!”时归憋足气说道,“我没长能耐,我也有良心,没有良心的是你们!你们只会欺辱娘亲,只会叫娘亲干活,便是娘亲病逝了,你们连一副棺材都不肯给她,只用草席裹着,就将娘亲抛去后山。”
“有错的是你们,你们要给我娘道歉——”
提及杨二丫,时归的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下来,但此时她的胸腔已被怒火挤满,就这样一边流着泪,一边条理清晰地将话讲出来。
杨家人要脸,他们就属于那种,他们可以办事不地道,但不能被说出来,不然必要恼羞成怒的。
如今蓦然被时归指出,他们又是尴尬又是羞恼,羞恼情绪在他们瞧见已经有好奇的邻居出门后,悄然达到顶峰,众人脸色顿时不好了。
不光是杨七美,杨中兴和杨元兴的妻子也纷纷站出来。
然而这一回,伴着一声轻笑,车帘再次被掀开,一个身量高挑的男人走出来,不紧不慢地走下马车,又回身将时归抱进怀里。
时序垂首哄道:“阿归不气,他们会道歉的。”
被温暖的怀抱包裹住,时归撇了撇嘴,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委屈,泪水落得更欢快了,她在眼上抹了好几把也没能止住,只能闷头埋进时序的肩膀上。
“你、你又是谁?”不远处传来的声音让时序分出两分注意。
他撩了撩眼皮,到现在也不愿正眼瞅他们一眼。
并不意外,他在那群杨家人之中,看见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
六年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有人改头换面,也有人一如往日。
时序的气势大变,但容貌上变动很少,且他毕竟是橡木村难得一见的秀才,又是曾被杨家寄予厚望的女婿,杨家几兄妹都认得他。
杨七美和几个后嫁过来的对他或是印象不深,或是完全没见过,短暂地犹豫了会儿,可剩下的就不同了。
杨中兴似是不敢置信,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你你、你是杨二丫……二姐的丈夫?你是姐夫!”
“姐夫、姐夫你竟真的没有死,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时序刚想说什么,忽然觉到脖颈上的双臂收紧了几分。
低头一看,正是时归抬起了头。
“阿爹……”时归低声呢喃道,“你别理他们,他们都不好,他们是坏人。”
时序沉吟片刻,迎着时归紧张的目光,眼里泛出点笑意:“好,我不理他们,我给阿归撑腰,阿归来跟他们讲,如何?”
听着时归那话,活像是怕时序在杨家人面前吃亏。
然时序是什么人,作为看过整本书的时归再是清楚不过了。
莫说只是一些蛮横无礼的乡野村夫,就算再怎么穷凶极恶之徒,在那声名狼藉的司礼监掌印面前,也是不过尔尔。
可不知怎的,时归就是不想阿爹跟他们讲话。
既不想叫阿爹受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指责投靠,也不想被阿爹知道她和娘亲这些年的狼狈,还有这一大家子姓杨的,最好永远与他们没有干系。
时归重新趴回时序的肩头,半晌方闷声应了一句。
他们一行人离着杨家还有一定距离,两人说话声音也没有太大,这就叫旁人能知晓他们在说话,却没办法听清到底说了什么。
杨中兴还想着给时序套近乎,无端被时归打断,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他转念又想到,还要靠给时归母女的恩情来讨好处,暂时忍耐也不是不行。
这般想着,他面上又重新挂上谄媚的笑:“姐夫——”
万不想他连声喊了好几回,不光没能得到时序的答应,就连对方的眼神也没能分到半分。
只见时序微微低着头,满眼都是窝在怀里的小女儿。
他一向是有诺必守的,何况还是短短数日就成为他心中最重要的亲闺女的话,更是不愿有分毫违背。
甚至他只要一想到刚才从杨七美口中听到的谩骂,眼底杀意几乎控制不住,全靠一点理智压制着,且等无人了再慢慢处置。
——就跟那至今被吊在暗牢的杨元兴一般。
时序不说话,杨中兴自己唱了许久的独角戏,终于觉出几分讪讪来。
他正要做最后一试,不等开口,却听时归大声道:“不要叫姐夫,阿爹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不要认你们。”
许是因为被阿爹抱着的缘故,时归倒没有多少惧意了,满心都是与这一家人划清界限,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杨中兴眉毛全挑了起来:“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时归扭正身子,正色道:“我没有说胡话,我只是不愿阿爹被你们吸血,就跟娘亲一样,明明不欠你们什么,偏要受你们苛待磋磨。”“娘亲有立身之本,人也勤劳,若不是有我拖累,无论是自己还是再嫁都能过得好好的,全然不必在你们手下受气。”
“这么多年来,娘亲在杨家是怎么过的你们清楚,左邻右舍的伯伯婶婶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你们字字句句只说良心,好像给了我们母女多大的恩惠似的,可实际上呢?才没有!你们就是趴在娘亲身上吸血的吸血蛭!”
“你们问我的良心,可你们自己有良心吗?”
“我不欠你们的,娘亲更不欠你们,你们也休想跟阿爹讨要恩情。”
没人知道,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是怎样平静说出这些话的。
随着她话音落下,从旁处走出来看热闹的村民顿是议论纷纷。
“这是住在杨家的那个小丫头吧?瞧着是寻到亲爹过上好日子了,也算是苦尽甘来,不怪她说这些话……”
“杨家人确实不怎么样,我嫁来望蜀村三年,每天都能看见二娘子起早贪黑,不是砍柴割猪草,就是洗衣裳下地,一家的活儿全叫她一个人干了。”
“还有杨家那几个小孩子,总能看见他们围着那丫头欺负,我有时实在看不过眼还会帮忙阻止两句,可到底也管不了多久的用。”
正如时归所言,杨家的所作所为,全是被乡亲们看在眼中的。
杨家几人的反驳之言也全被乡亲们的议论堵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磕磕巴巴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过了好久,杨家最是泼辣的杨七美上前一步:“那又怎么样!”
“阿爹——”
“怎么?”时序眼中的煞气一瞬化作柔情,在喧杂的环境中偏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女儿的呼唤,毫不犹豫地垂首看来。
时归小声说:“我不想在这里了,我们去看看娘亲吧。”
“好。”时序当即答应,只在话落的瞬间,抱着时归就往马车上走。
“等等,你们要去哪儿?”杨家人看他们要走,顿时也顾不上什么尴尬不尴尬了,提步就要追上去。
然而等时序他们进到车厢的下一刻,一直侯在左右的护卫有了动作。
时一跟着听了全程,对杨家人全然没什么好脸色。
只待他一个眼神,众人一拥而上。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别过来……啊!”
“放开我!快点放开我!我是姐夫的亲小舅子,小心姐夫给你们好看,快点放开我……你们强闯民宅,我要去报官!”
外面的叫骂声不绝于耳,透过厚重的板木传到车厢中。
对此,时归只是将头埋进时序怀里,掩耳盗铃般挡住耳朵,并不想关心杨家人会有什么下场。
或者说,能叫司礼监的人动手,至少也要被褪下一层皮。
望蜀村四面只一座小山包,野山不高,山上林木也是稀疏,素日只会出现一些野鸡兔子,几十年来也没见过大型动物出没。
有些外来的村民没有祖坟,就会在山上寻一处风水宝地。
杨二丫虽也是葬在山上,但她是被家人摒弃出来的,只随随便便找了个没人圈定的荒土,一抔黄土,一块木板,就结束了她潦草的一生。
当初下葬时时归正病着,只记着娘亲被葬在了山上,并不清楚具体位置。
她原以为这次回来要好生找上一番,哪想马车在山脚停下后,时序牵着她直接往西边走,脚步坚定,没有一点辨别寻找的意思。
而同行的其余人则全部留在马车旁,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山野间。
为了照顾时归的短胳膊短腿,时序行走的步伐不大,从山脚到坟包,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中途还歇了一回。
但两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次歇息与其说是太累,倒不如说是叫他们有些心理准备,准备好转一道弯、绕过一丛灌木,直面孤坟的准备。
两步远处,杂草遍布,将那孤零零的坟包全部包围。
冬日的暖阳挥洒在山野间,出来觅食的野鸡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一片空荡的山头上,伴随着阵阵簌响声,只有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上下起伏着,从一边走到一边,再重新回去,循环往复不止。
而那原本被杂草包围的坟头已清理出大半,边上枯死的树苗也被拔除,压在坟头上的大块石头被搬走,最后只余一座小坟包。
在这一片肃穆静寂中,只能听见稳重的脚步和断断续续的喘息。
时归跪趴在地上,小心用手收拢着残余的草根,偶尔碰见被翻腾出来的小虫,也强忍住心底的恐惧,咬紧牙关将它们捏走。
——她好怕小虫的。
小虫虽小,却有坚坚的外壳、长长的触角,不光会啃食植物,还能穿透木板,侵扰长眠人的安眠。
而她最爱的娘亲连一只单薄的棺木都没有,又如何抵抗小虫的侵害?
想到这里,时归只怕还有更多小虫藏在黄土里,顾不得害怕,直接用手扒开最上面的一层土,俯下身去,几乎和地面平齐,细细寻找着。
距离她不远处,时序齐整的衣衫上已沾满泥土,素来不染泥污的十指也早被弄脏,草屑和土粒混在一起,弄得他手上、头上、身上皆是。
与妻子重逢的第一面,时序在她坟前静立良久。
他没有祭拜,也没有落泪,甚至都没有说什么,只在良久的沉默后,轻轻拍了拍时归的肩膀:“阿归,我们给你娘收拾收拾吧。”
清清枯枝,除除杂草,再换一个新家。
他的妻子是个爱干净的人,总喜欢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若是叫她知道家里脏乱成这个样子,定是会不高兴的。
不知想到什么,时序眉间露出一点笑意。
他半蹲下来,用袖口将木碑上的灰尘拂去,似是在回忆:“……且等我将这里收拾干净了,才好跟二娘见面,不然二娘又要揪着我的耳朵,骂我不爱干净了,不好不好,这么多年没见,怎好又惹她生气。”
时归听得似懂非懂,却意外感知到阿爹周身弥漫的怀念。
她不知做些什么,却也不愿等在一边,便仰头去问:“阿爹,我能做些什么呢?我也想给娘亲收拾。”“那就——”时序向四周环顾一圈,“就从脚下开始吧。”
“阿归先将木碑擦一擦,我去把旁边的枯枝杂草拔除干净,然后阿归帮忙把这些东西搬去一边,阿归可能办到?”
“能的。”时归想也不想,重重点下头。
父女两人很快分好工,时归人小力气也小,虽说在帮忙,但进展不快。
饶是如此,时序也没说什么叫她停下的话。
哪怕只是捧着一捧杂草从这边送去那边,也总比叫她呆呆站在一边,盯着母亲的坟头要好许多。
事实证明,有事可做的时归少了许多伤感,又或者她只是将这份悲痛暂压在心底,只顾着给娘亲收拾罢了。
从正午到日落,荒凉了许久的坟头总算规整了起来。
时归蹭了蹭脸上的灰尘,拽了拽阿爹的袖口,问道:“阿爹,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
“唔——”时序沉思片刻,“今日就没什么要做的了,天色不早了,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等明早天亮了,我们再回来。”
“阿归身子不好,若贪黑着凉就不好了,阿归也不想叫你娘担心的吧?”
“不不不!”时归瞪圆眼睛,将想留下的话彻底咽回肚里,“那我不要留下了,我不想叫娘亲担心……我等明天再来。”
“正该如此的。”
时序看了看两人身上,反正也是一样的满身灰尘尘,就不用怕弄脏对方了。
他将时归抱起来,哄她跟娘亲说了一声再见,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后山。
为了方便后续安排,他们没有再去镇上,而是在村子里找了一处空置的房屋,给屋主人付了些银子,简单清扫后,就此住了下来。
晚膳也是潦草,几人快速填饱肚子,就各自回房歇下。
时归和时序是住在一间屋里的,但只有时归躺下,时序只说有点紧急的公务要处理,捧着一册书靠坐在床边。
屋里燃了安神的香,说是用来清楚屋里的霉气的。
时归缩在被子里,眼睛半开半合,却是不到一刻钟就彻底睡熟了过去。
就在她的呼吸平稳后,原在处理公务的时序突然站了起来,他走到房门处轻轻敲了两下,转瞬就听到时一的声音响起:“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时序眸光一沉,回头看了眼,旋身出了房门,又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合上。
屋里,安神香已燃了半支,浅灰色的烟灰落在桌上,不远处,时归睡得正沉,不知做了什么美梦,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她待的整间屋子都被人围了起来,时一和时二一个守在门口,一个守在窗边,将这间屋子唯二的出口都护住。
而早前离去的时序则再次抵达后山,独行良久,终停在杨二丫的坟前。
漆黑的夜色下,时序将袖口挽到臂弯之上,盘膝坐在坟前,定定望了好半天,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尽嘶哑的呼唤声:“二娘,我来迟了……”
这一整夜,他一动不动地枯坐在坟前。
一直到天边露出第一抹晨阳,他才恍惚想起与女儿的约定。
时序站起来,因盘坐的时间太久不免一个踉跄,下意识扶在了木碑上。
他轻笑一声:“谢谢二娘扶我一把……我且先去看看阿归,晚些时候再带她来看你,最多再有三天,我定带你离开这,回我们的新家。”
下山后,他带时归去买了些祭拜常用的祭品,一一摆在杨二丫碑前。
然后他将所有打算一字不落地告知时归,好不容易才说服她留在租住的房子里等候两日。
之后两天时间里,从寻找高僧到起坟迁墓,全部流程皆由时序一手操办。
在高僧的梵音中,他跳下挖开的坟茔,徒手剥开与尸骨粘连在一起的草席,无视鼻翼间浓烈的气味,轻轻露出那张已看不出模样的面孔。
“二娘,好久不见。”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坠在白骨上,隐约还能听见一声滴答。
起坟之后,剩下的事就简单方便许多了。
时序经过周全思考后,决定将杨二丫的遗躯火化,而后带回京城,长久供奉在京郊的长安寺中,橡木村老家只留她的衣冠冢。
火化当日,整个临榆郡的高僧都被请至望蜀村后山,声势之大直接惊动了当地官府,最终还是由时一出面,方免去许多无用的寒暄。
日头升至高空,时序将火把丢到高高垒起的木堆上。
一阵北风袭来,火势骤然变大,不过顷刻就将上面着锦衣的躯体吞没。
与此同时,梵音响起,僧侣拨动手中串珠,诵响往生咒。
时归就跪在不远处,她这几天哭了太多回,眼睛已经完全红肿了,望着眼前撩人的火焰,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只剩干巴巴地盯着,再见母亲最后一回。
时一和时二依旧护在她身后,见状垂下双眸,无声默哀着。
这一把火烧了多久,时归就跪了多久,耳边的梵音也响了多久。
时序始终挺立在火旁,仿佛感受不到火焰的灼热,亲眼看着大火中的颜色越来越少,直至彻底与火焰融合在一起,化作一片灰白。
他本不信神佛,可若他的所作所为能给妻子积攒些来世福报,莫说只是百位高僧诵经超度,便是再多再难,他也给得起。
“阿弥陀佛——”
在年迈住持的提醒下,时序走到已熄灭的灰烬旁,亲手将覆在上面的灰骨收进提早准备好的木匣中,又哑声唤来时归:“阿归,来。”
时归跪了太久,双膝几乎失去知觉,全靠时一的搀扶才走来,她神情发木,只凭直觉行事。
时序说:“送你娘最后一程吧。”
说完,他牵起时归的手,带她将最后一捧骨灰收进匣中。
咯哒——
匣上的玉扣被合紧,不大的木匣被珍重地放到时归手中。
斯人已逝,幽思长存。
因着这骨灰是要带回京城的,木匣就被妥善放回马车上,在三面座位中占了一整面,上面覆着一层素色长绢,一进马车就能看见。
而就在火化后的第二日,时序就提出启程回京。
时归满心满眼都是对面的木匣子,早晚都记着上香供奉,一听说娘亲的尸骨要尽早送去长安寺,对回京比起时序还要迫切。
便是马车驶离临榆郡,她也没想起除娘亲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比如那一心想着攀富贵的杨家人。
殊不知,马车启程的第二日,杨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就都被呈到时序手上,他略过杨家的兴衰,只看了杨二丫和时归在他家的遭遇。
有从杨家人那里得来的,也有乡里邻里看到的。
这一切都能从时归口中得到验证,可在看过记录后,时序只冷眼将其烧了个干净,全无向时归问询的意思。
毕竟,他看到的过往没有半分欢喜,他可舍不得叫女儿再难过一回。
在时归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随行的护卫少了三五人,最后连时一都脱离了队伍,马不停蹄地赶回望蜀村。
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这一向是时序的处事法则。
短短几日内,曾经对杨二丫母女露出过善意的乡亲们撞了各种大运,要么是捡到些碎银子,要么是得了点好东西,其中有一户姓刘的人家,更是以极低的价格买下数十亩良田,四下打听许久,也不解其缘。
有得到好处的,当然也有无端遭罪的。
村里有名的痞子半夜归家时被人套了麻袋,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被生生折断四肢,最后去了子孙根,当着他的面喂给野狗。
动手的人说:“只怪你碰了不该碰的人,想想你两年前做了什么。”
两年前?
痞子半死不活中,猛然想起他两年前做的事。
那也是一个与今天差不多的夜晚,他吃酒归来,意外撞见杨家的那个小寡妇,小寡妇生得貌美,叫他垂涎已久,只一直没寻到动手的机会。
在黄酒的影响下,他色心大动。
他至今还记得,那小寡妇叫得可是凄惨,被他追倒在地上,泪眼婆娑,我见犹怜,只差最后一点……偏生刘家的屠夫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拳将他打倒,又叫他媳妇把小寡妇护送回家,坏了他的好事。
所以他今日之难,是因为那杨家的小寡妇?
痞子的双眼被头顶流下的血污糊满,意识昏沉,再想不起其他。在痞子遭难的差不多时间,杨家人也接二连三出了事。
轻则摔断一条腿、撞断一只胳膊,重则一头栽进水洼里,等被人发现时,早是浑身屎尿没了呼吸。
杨七美和嫂嫂出门时不小心冲撞了贵人,先是遭了一顿巴掌,转头又从她们身上搜出贵人的荷包,以盗窃之名扭送官府,判了二十板子。
当下官府的板子是要褫衣的,又是当众行刑,有些爱惜脸面的男人尚受不住如此大辱,何况还是一个已婚的妇人,和一个未出嫁的姑娘。
两人受完刑后被丢置在衙门外的草堂里,等了七八日才被领回家去,杨家嫂子的伤势拖了太久,听郎中说逃不了瘫痪,往后再不能下地。
而杨七美被丢在柴房无人问津,左右不过三日就丢了性命。
短短几日,杨家几十口死得死、伤得伤,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银子也全花光,到最后为了给家里人看病,连田地都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