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归穿成书里早死的无名路人甲。
原主被娘亲托孤,跟着舅舅上京寻亲,却在寻亲路上被拐进醒春楼,十三岁做了富商的外室。
等被掌印亲爹找到,早已是乱葬场的一堆枯骨。
她穿来时,正偷听到舅舅与花楼的老鸨讨价还价,想将她卖个好价钱。
时归:??说好被拐的呢?
放弃寻亲跟着舅舅安分过日子的路子是断了,偏那远在京城的亲爹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相传那位司礼监掌印原是清贵读书人,连中两元入京赶考,不料得罪权贵做了宫里的太监。
数年间,他手刃仇敌,从最卑贱的扫洒太监成了新帝最信任的掌印,阴冷自恣,残害忠良,受尽唾骂。
一个是不怀好心的舅舅,一个是心狠手辣的亲爹。
时归哪个都不想选。
只是——
她看了看自己不及大人腰高的三头身:……拼了!
抵达京城的当夜,时归凭着小巧灵活的身体,直直冲进传说中会吃人的掌印私宅,一头撞在掌印小腿上。
面对陌生小孩的认爹,掌印挥退左右侍从,纡尊降贵走到时归跟前,眸中隐有血色:“你可知上一个找我认亲的,下场如何了?”
一开始,时归怕给亲爹惹麻烦遭厌弃,处处避着权贵不说,被小两岁的孩子欺负了,也只敢躲在假山后面哭。
后来,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掌印收了个“干女儿”,宠得跟眼珠子似的,掉根头发都要追究罪魁祸首,张口闭口全是“我闺女”。
众下属/同僚/政敌:好好好,知道你有闺女了行吧!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甜文 穿书 成长 团宠
搜索关键字:主角:时归┃配角:亲爹,太子┃其它:预收《小公主她天生神力》
一句话简介:我爹才不是大坏蛋!
立意:明辨是非,不为流言所扰
北风寒凛,三两微弱的鸡鸣叫城门外的百姓从瞌睡中惊醒,尚朦胧着双眼就从地上爬起来,又摸着黑,连走带爬地往前头奔去。
时归蜷着身子躲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后面,单薄的冬衣根本无法抵御冬日的严寒,她小脸铁青,露在外面的一截小指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
感觉到身边人站起来,她也只是撩了撩眼皮,又无力地合上。
杨元兴裹着厚厚的棉袍,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受周围人的影响,也下意识跟着往前走,又努力惦着脚尖,欲看清前面的情况。
至于伏在他脚边的小人儿,未能得他一眼关注。
随着杨元兴的离开,时归身侧直接空了下来,她身子一晃,险些磕倒在地上,还是从身侧刮来的寒风叫她清醒了两分,撑着石块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茫然四顾,脑子还是糊涂的。
她本欲追着杨元兴赶上去,却不想刚抬脚就被后头的人撞了一跟头。
那些着急进城的百姓哪里顾得上一个小孩儿,不过片刻功夫,时归就被撞了两三回,最后只能退回去用后背抵着石头,这才算站稳了跟脚。
而她眼中也彻底失去了杨元兴的背影。
时归张了张口,瞬间灌进嘴里的冷风叫她忍不住咳嗽起来,胸口阵阵闷痛,连着本就不甚清醒的大脑都发出抗议的嗡鸣。
“快快快,一定要做第一批进城的,才好抢个好位子——”
从她身侧经过的人叽里咕噜讲着话,因话说得太急,又带着口音,时归只勉强能分辨出几个字符,抬头一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如出一辙的急色。
只见正前方的高大城门已经打开,百姓们全是一窝蜂涌过去,便是遭了官兵呵斥也不肯后退半步,好像生怕自己进不去一样。
时归不明白……
她是昨天傍晚跟着舅舅抵达瑞城的。
听人说,瑞城城门日升而开,日落而关,因冬日白天时短,开城门的时间也随之缩短,好多远道而来的旅客走商都会被截下。
时归和杨兴元也是只差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城门关紧,而方圆数十里全无人家,就连路边的茶摊都落了灰,瞧着许久没有人来过了。
有那有经验的大商队,早早将废弃的茶摊占下,又派高壮的汉子守在门口,屋里燃起火堆,并不许生人靠近。
便是杨元兴使银子也没能叫对方通融,最后只能骂骂咧咧地找了处避风的地方,又将大棉袍裹紧,歪着身子歇下去。
至于与他同行的时归,他最多是半夜打盹时探探她的鼻息,知道人还有口气,只要不死,是不是冻坏了,就不在他考虑范围了。
这厢开了城门,他也是只顾着自己,转眼就跑没了影儿,全不在乎年仅五岁的小外甥女。
只在时归眼里,城门就在数尺之外,这又是一天之始,无非是早一步晚一步的差别,若只说进城,当天总是能进去的。
舅舅也好,其余百姓也罢,何必争抢这分寸之时?
她歪着脑袋想不明白,反被冷风吹得头晕脑胀,双腿软趴趴的,实在撑不住,只能沿着石头滑坐下去。
就像她不明白这些百姓在急什么,便是对当下的处境,时归还处于半真半假、又或者不愿相信的状态。
也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如何她睡前还在温暖的北欧庄园,睡醒就到了一个屋不避风的偏僻小村子里?
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是赶上了什么穿越风尚,可几日过去——
原身的娘亲垂垂病矣,临终前将她托付给弟弟杨元兴,只说千万记得去寻亲,尚未来得及与她交代只言片语,就撒手故去了。
而后时归一直浑浑噩噩,家里草草办了丧事,没等她缓过神,就被带去北上寻亲,路上一直病了好好了病,风寒烧得她脑袋一片混沌,直至这两天,才勉强找回几分神思。
像那病逝的妇人时杨氏,像那上京寻亲的孤女,以及那恶名远扬的掌印太监……皆都与她刚看完的一本科举官场文不谋而合。
时归恍然大悟,她这可不仅是穿越,更是赶上了穿书的时尚潮流。
书里的主角是一位来自江南的寒门士子,苦读十年,一朝高中,却因其刚正秉性,在官场上屡遭小人陷害,三贬三升。
在他起起落落几十年间,每次贬谪都有司礼监掌印的手笔,若说主角高洁傲岸,那这位掌印便是阴险歹毒,罄竹难书。
到最后,主角众望所归,官至首宰,联抉百官上书弹劾奸宦祸国。
碰巧掌印查出些陈年旧事,发现本以为已遭人陷害而亡的妻子侥幸逃生,还在他入京第二年给他生了一个小闺女。
等他循着线索找去的时候,才知妻子早早过逝,女儿也在进京寻亲的路上被人拐卖进花楼,十三做了富商的外室,没过两年染病而亡,被人随意丢去了乱葬场,早成了一堆枯骨。
掌印因此耽搁了时间,京中事态无法挽回,才抵京城就被下了大狱,之后数罪并罚,褫夺衣冠,处车裂之刑。
也亏得时归从小记性好,过目不忘,这才记住书里许多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如今正能与她处境相对应上。
看书时,时归还曾为佞宦的倒台拍手叫好。
但当她疑似穿成掌印下场惨淡的路人甲闺女……
时归闭上眼,心头一片哇凉,忽然感觉耳边的寒风都不算什么了。
她这厢又冷又绝望,那头的杨元兴却仗着自己个头小,跟个泥鳅似的,一路钻到最前面。
“官爷官爷,敢问官爷——”
杨元兴半弯着腰,一脸谄媚地凑到城门的官兵跟前。
不等对方开口呵斥,他先将衣兜里的荷包掏了出来,忍着心里的肉痛,一把将其塞到官兵手里:“小人的一点心意,还请官爷笑纳。”
官兵拿了荷包,漫不经心地颠了颠重量,虽不甚满意,但也勉强能吃上一顿酒,面对杨元兴的态度也算缓和了两分:“怎么说?”
杨元兴又是拱手拜了拜,谦卑姿态做得十足,随后才问:“劳烦官爷,此处可是瑞城?我听人家说,过了瑞城离着京城就近了,请官爷赐教,这个近是怎么个近法?”
听他只是问些众所周知的小事,官兵表情更是轻快。
他们忙着检查,只想快快将人打发了去,于是也没再拿乔,利落回答道:“那你可是来对了,咱们瑞城离京城可是顶顶的近!就这么说吧,你从南城门进来,到北城门出去,再奔着北便走上个三两天,抬头就是天子脚下。”
“啊?”杨元兴愣住了。
“啊什么啊,你不是要去京城吗?按着我刚才说的去,走上一回就全明白了。”官兵没了耐性,反手推了杨元兴一把,“行了行了,没带什么违规的物件儿吧?把路引出示来……”
“从南边来的?这距离可不近……算了算了,直接进去吧。”
看在那点碎银子的份上,官兵没有过多盘问,把杨元兴往里面一推,转头又检查起其余进城百姓来。
杨元兴到底畏惧官兵身上的那身衣裳,缩了缩肩膀,只得作罢。
他随着人流走进瑞城,才踏进城门,忽然想起忘了点什么,下意识往脚下一看,猛一拍脑袋:“哎呦!把那小丫头片子给忘了!”
等时归再恢复意识,已经是晌午后了。
这等天气,寻常人很少会在外面走动,遑论是裹着衣裳在室外过夜。
昨天那是进不来没办法,这不今儿刚来到有人的地方,杨元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间客栈,不说要最好的,怎么也要挑个有热水的中等房。
托他那早死姐姐的福,他得了小一百两银子,一半藏在老家床底下,剩下的一半拿来做盘缠,一路吃好喝好,除去特殊情况,他从没亏待过自己。
他姐姐说了,他姐夫是个有能耐的,说不准在京城得了什么机缘,从此做了大官,哪怕这么多年没回来,可看在他亲闺女的份上,肯定也会接济他这个做舅舅一二,再不济了,总要给他些报酬,感谢他送女儿吧?
要不是有这所谓报酬勾着,杨元光才不愿管姐姐留下的拖油瓶,更别提千里迢迢,从大江南找来京城了。
眼下杨元兴住进了烧着暖炉的客栈,时归也能沾点光。
就床边的脚踏上,正好能躺下一个小孩子。
杨元兴难得有了点良心,从床上捡了一床有些发霉的棉被,满是嫌弃的丢在时归身上,自己则是翻身上了床。
屋里暖和,又有了一床小被,时归被冻僵的身体一点点缓和过来,露在外面的小脸红彤彤的,眼睫一颤,猝然睁开了眼睛。
清醒过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时归都是意识放空的。
她没有去探究当下的环境,也没有想那些困扰她许久的现状,只是小心呼吸着微凉的空气,其中还夹着淡淡的炭火味道。
没过多久,她头顶传来震耳的打呼声。
时归不用看都知道,这肯定又是舅舅睡着了。
按理说她这具身体已有五岁了,虽因营养不良长得又瘦又小,可年岁摆在那儿,多少也该顾忌些男女之防。
但显然,杨远光连床都不叫她睡,更别提单独给她开一间房了。
就这样一个睡床一个睡脚踏或地板,也难怪时归的风寒迟迟不好。
同理,被这样的舅舅带着寻亲,也难怪小姑娘会被拐卖。
时归再一次疲惫地合上双眸,久受冻的身体忽然来到温暖的环境中,她明明浑身都痛,可还是有许多念头从四面八方涌现。
一会儿回忆书里与原身有关的零星碎片,一会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等她身体再经受不住纷扰的思绪,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个念头,反是三五不靠谱的猜测——
原主的苦难由寻亲开始,那陪她一起寻亲的舅舅呢?
别不是舅舅把她“拐卖”的吧?
是夜,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进到客栈中。
杨元光将后面的人引进屋里,忍不住又出门往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瞧见,这才赶紧回屋合紧房门。
而在这一会儿功夫里,早一步进屋的婆子已走到了床边,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起卧在地上的时归来。
婆子弯腰瞧了半天,眼中闪过一抹不满:“这就是你说还算水灵的女娃?”
杨元兴心头一紧,三两步赶上前来:“陈妈妈这说得哪里话,咱们庄稼汉养出来的女娃,能有这颜色已是难得哩!要不是家里实在过不下去,我也不能舍得把姑娘卖出去……”
他装模作样地抹了一把脸,恭维道:“我这几番打听,听说这瑞城的大小楼里,属陈妈妈的醒春楼待姑娘们最上心,咱家里虽养不起孩子,可也想给她寻摸个好去处,往后若能在妈妈手下吃饱饭,咱也不亏心了。”
陈妈妈被他念得很是舒坦,连眉眼都舒展了几分:“算你会说话,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叫你失望了去,三两银子,我把人带走,可成?”
“三两——”杨元兴一惊,不觉拔高了声音。
陈妈妈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时归那里看去:“你叫嚷什么!一会儿把女娃给叫嚷醒了怎么办!”
虽说孩子醒着睡着都不耽搁她买卖,但她今天出门没带人,要是孩子被吵醒闹腾起来,还要费精力制服,她最烦这些琐碎事。
杨元兴面有急色,浑不在意道:“醒不了醒不了,这赔钱……这娃子生着病,夜里一向睡得死,便是在她耳边嚷嚷也醒不过来,不信妈妈您瞧——”
说着,他抬脚在时归身侧踢了踢。
如他所言,时归只是呢喃两声,翻身将头埋进被子里,很快又睡过去。
陈妈妈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经杨元兴这么一吓,她没了先前的好脸色:“三两怎么了?亏你把女娃夸得天花乱坠,这一看也不过如此!依我说连三两都是多给了,要不是不想白瞎我跟你跑的这一趟,我才不要你家娃儿!”
“就三两,成不成?”
“陈妈妈咱再商量商量……”杨元兴自是不依。
要是换做在老家,莫说三两银子,就是再少点他也能应。
然他从老家奔波来到瑞城,就算不论来时的花销,光是他回去,也非三两银子能够的,赔钱货再怎么不值钱,总要给他赚足盘缠吧?
“陈妈妈您再添点,您看孩子还小,身子还没长开,便是颜色也只能瞧个囫囵,您带回去养个三五年,长大了就好看了!就说她娘、她娘可是我们十里八村公认的好模样,她女儿长大一定也不差!”
陈妈妈被他说得心动,嘴唇抿了抿:“那就四两,再多就不成了。”
“四——”杨元兴拱手作揖,“陈妈妈行行好,可再多添一点吧!”
这一回,陈妈妈也不依了。
到底只是个五岁的小丫头,等能接客少说还要七八年,哪怕年纪小时能给其他姑娘做个婢子,也是远抵不上供给她们的吃用的。
万一等小孩长大了模样一般,那就是彻底砸在了手里。
陈妈妈不肯再多给钱,见杨元兴往前纠缠,嫌恶地挥起帕子,声音尖锐道:“那我就不要了!四两银子都不成,还真当你家丫头是什么国色天香?”
“去去去,癞皮狗别在前头挡道!”
陈妈妈掩面离开,杨元兴在片刻的怔愣后,急急忙忙追上去,房门被匆忙带上,发出猛一撞击声。
随着房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却见脚踏上的一团颤了又颤,终是控制不住的发出急促的喘息来。
杨元兴说时归夜里睡得沉,这确实没错。
唯独今日,时归白天补了一天的觉,半夜听见杨元兴起夜出门,心里害怕就一直醒着。
谁成想叫她听了这么一遭去,睡前的胡思乱想竟真成了真。
听着耳边并不刻意掩盖的声音,时归一动不敢动,只藏在被子里的小手无端生了一层冷汗,湿涔涔的,差点连被角儿都攥不住了。
被头顶两双眼睛盯着,她竭力控制着表情,好险没被看出端倪来。
直到借着杨元兴的动作翻身躲进被子里,时归是彻底控制不住了,眼角瞬间溢出惊惧的泪,上下牙止不住地发颤,连心口都一阵阵发紧。
醒春楼。
时归对这个名字可谓印象深刻。
尤记得书中原主被拐卖后就是入了这里,其间种种虽未有着墨,可被卖进花楼的姑娘,如何能有好下场。
眼下的时归年纪破小,她连寻亲都不能做主,若真去了那种地方,恐更是没什么活路了。
不及细想,只听房门口响起一阵骂咧声,下一刻便是杨元兴推门而入。
他摔上房门,一边走一边咒骂:“臭婆娘,区区四两银子打发要饭的呢!老子给你面子,还真当老子好糊弄了去,可滚你的吧!”
“赶明儿老子再去那些暗楼问问,就不信卖不出个好价钱……”
单薄的木板床一晃,杨元兴一头栽倒在床上,左右不过片刻,就睡得不省人事,重新扬起震耳的呼噜声。
这厢他又是睡得昏天黑地,距他分寸之遥的时归却是彻夜未眠。
她废了好大功夫才叫自己平静下来,努力去回想曾经看过的内容——
书中的原身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寥寥数语便概括了凄惨一声,与之相关的身世背景也全是从掌印的角度道来的。
反是那个无缘相见的掌印亲爹,在书中出场颇多。
可惜全是些反面描述。
相传那位司礼监掌印原是清贵读书人,连中两元入京赶考,不料得罪权贵做了宫里的太监。
数年间,他手刃仇敌,从最卑贱的扫洒太监成了新帝最信任的掌印,阴冷自恣,残害忠良,受尽唾骂。
或是做皇帝手中刀,或是排除异己,死在其手中的人不计其数。
眼下放弃寻亲跟着舅舅安分过日子的路子是断了,偏这远在京城的亲爹也不像什么好相与的。
一个是一个是不怀好心的舅舅,一个是心狠手辣的亲爹,但凡能靠自己活下去,时归哪个都不想选。
只是——
她想到自己那不足大人腰高的三头身,不禁咬了咬下唇:“……拼了!”
与其等着被舅舅发卖,倒不如赌上一回,到京城去投靠亲爹。
转日清早,杨元兴一睁眼就与时归对上。
他嘀嘀咕咕地坐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粗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只见时归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棉袍,衣摆沾着洗不掉的油渍,领口位置又露出已经变黑的棉花来。她将袖子挽了几挽才勉强露出双手,离杨元兴三五步远,生了冻疮的手上端着一个极重的木盆,里面装了半盆水,每走一步都要颠出来些许。
听到杨元兴的问询,时归小心将木盆放下,露出一个讨好的笑,细声细气道:“舅舅,我给你要了半盆热水来洗脸。”
“我今儿醒得早,身子比之前清爽了些,想到舅舅照顾我一路实在是辛苦,便想做点什么报答舅舅。”
“这是我跟下面的阿叔讨来的热水,求了好久才求来的,趁着水热,舅舅快来擦擦脸擦擦手,等会儿水凉就不好了。”
说着,她又快步跑去窗边衣架旁,惦着脚将上面的布巾扯下来。
杨元兴已经下了床,狐疑地看着她,用手在木盆里一探,果然是热腾腾的。
“这是你要来的?这么些日子,倒是头一次见你干活儿,你说身子清爽了,可是病全好了?”
病愈了好呀,不生病的丫头还能多卖两钱。
时归仰头看着他,后颈莫名一凉。
她抿了抿唇,小声道:“约莫还没好全,不过脑袋不似之前那么沉了,如今我有了力气,舅舅要有什么吩咐尽管提,我替舅舅去做。”
杨元兴冷哼一声,并不应茬儿。
他毫不客气地把布巾抢来,用热水洗完手脸后,转头就去了鞋袜,把脚伸进去,并无让时归也暖一暖手的意思。
好在时归也没心思在意这点细枝末节,看着杨元兴的表情轻松些,复小心说道:“舅舅,还有一件事,昨天晚上……”
“昨晚怎么了?”杨元兴做贼心虚,才听了个开头,就剧烈反应起来。
时归被吓了一跳,慌张后退两步。
迎着杨元兴那双泛起狠意的眸子,她瞪圆了眼睛:“昨、昨晚……”
时归并不敢挑破昨天半夜的事,就怕杨元兴一个恼羞成怒,连最后一点体面也不装了,到时真动起手来,她全无胜算。
想她之前还想着,等她病好些了,就哄舅舅回去,一家人本本分分过日子,待她长大,再把舅舅收养她这些年的花销偿还。
她掐了掐指尖,把那些天真想法散去,定神道:“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想起娘亲过世前交代我的话,正是与阿爹有关的,我怕后面再忘掉,便想告诉舅舅,求舅舅帮我记住。”
听见这话,杨元兴陡然松了口气:“你想起什么了?且先说与我听听。”
“娘亲跟我说,阿爹离家前说过,他若能在京城落住脚,就在城西置办宅子,若有天娘亲去寻他,就到京城城西去。”
“娘亲还说,若是寻到了阿爹,阿爹不信我是他的孩子,就将我脚底的胎记给阿爹看,那胎记与阿爹身上的一模一样,阿爹见了,一准儿能认出我来。”
“娘亲还一再嘱咐我,舅舅不辞辛苦带我上京寻亲,叫我一定要记住舅舅待我的好,等寻到了阿爹,千万叫阿爹谢过舅舅。”
杨元兴眯起眼睛:“你说你娘跟你爹有约会面的地方,你身上还有能让你爹认出来的印记?”
“正是。”时归原是想说有信物,后头又怕杨元兴把东西抢去,随便寻个女孩来顶替,临时改说了胎记。
总归无论是信物还是胎记,全是她新口之言,就连那约定的地点,实际也是她靠着书里的内容推断出来的。
杨元兴并不觉得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会说瞎话,不觉琢磨起来。
说起昨晚找花楼里的妈妈,也是他一时起意。
最先他确是想靠认亲谋一笔横财的,只是这一路走来,与家乡截然不同的繁华景象让他看花了眼,也不觉生了怯,越往京城走,他越意识到寻亲的艰难。
听说那京城的全是贵人,他一个连县令都没见过的庄稼汉,便是进了京又如何,只怕还不等寻到人,先被京城随处可见的贵人处置了。
这眼打眼离京城只剩最后几步,他的退却之意越发强烈,如今更是想直接撂担子不干了。
光是不干还不行,就说他这些日子搭在小赔钱货身上的钱,总要讨回来。
正巧他碰见一个卖女儿的,一双双生姐妹卖了足足二十两银子,让他心痒难耐,当场跟花楼的妈妈聊起来,又引对方来客栈看人。
他都想好了,要是能把时归高价卖出去,这京城里的贵亲,不寻也罢!
只是陈妈妈开的价钱实在低于他的预期,两人没谈拢,这才耽搁了去。
时归说:“就是这些了,我怕记不住,求舅舅帮我记一记,后面我努力不生病,不拖舅舅后腿,等到了京城,我再努力找阿爹,好叫阿爹报答舅舅!”
猝不及防冒出一个约定的地点来,杨元兴半信半疑。
只转念一想,从江南到京城这一路,两三个月他都走了,也不差最后几天。
到时能寻到人最好,若是寻不到,他再卖掉时归也不迟。
瞬息间,杨元兴打定主意:“那成,等我一会儿出去打听打听,赶明儿一早就出发,争取尽快到京城找你爹去。”
说完,他把脚从木盆里抬起来,草草擦净,稍微收拾了一番,披上棉袄就要出门。
临走前他难得好心,丢给时归两个铜板:“你在客栈待好,若是饿了就找小二买个馒头,剩下的等我回来再说。”
时归得了准话,乖乖点头:“我知道了,舅舅。”
待杨元兴离开,时归却是脚下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她大口大口喘息着,这才发现自己已生了一背的冷汗。
好在连蒙带骗的,总算叫对方暂时消了买卖的念头。
待杨元兴回来,已是晌午之后。
他带着满脸兴奋进门,头一回对时归和颜悦色:“你且把你昨晚的梦跟我仔细说一说,任何细节都不要落下,还有你娘死前交待你的,全都告诉我。”
“……好。”
真真假假,时归只挑着杨元兴喜欢的听,将他的功劳夸得无限大,又言之凿凿道:“娘亲说是城西,那阿爹一准会在城西等着我们。”
“好好好,最好真是在城西,也不枉费我这一路的辛苦,若不然……”杨元兴没说完,只眼中闪过的寒光叫人不寒而栗。
就这样又在客栈休整了半日,转天大早,舅甥两个不等天亮就赶到城北,只等城门一开,做了那第一批出城的人。
因着那天夜里的事,时归心存警惕,之后一路多数时间保持着清醒,就是夜里也不敢睡死,唯恐睁眼被卖去烟花之地。
只是她旧疾缠绵甚久,身子到底单薄了些,又是连着赶了四五日路,到后头免不了精力不济,硬撑着跟在杨元兴身后,实则神思早是混沌了。
直到二人抵达京城,随其余入京的百姓被拦在城门口。
杨元兴顶着寒风苦等半日,嘴上心里骂了无数遍,转身时一个不小心,一胳膊顶在时归脑袋上,直将她撞了个跟头。
杨元兴却只是斜眼看了看,双手揣进袖口里,缩头缩脑地往前走了一步。
后面的妇人本不欲多管闲事,只看时归半天爬不起来,前头的男人又没有一点帮忙的意思,想到自己年岁相当的女儿,一时不忍,弯腰扶了一把。
妇人低头一看,被时归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再摸一摸她露在外面的手,又是冻疮又是裂口:“哎呦可怜见的……”
她忙回身,从丈夫那里要来暖手的汤婆子,不由分说塞进时归怀里。
时归手上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下意识将汤婆子抓紧,好半晌才抬起头,细细说了一声:“谢谢……”
不等妇人回应,城门忽然涌出一队重甲兵士,面容肃整,策马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