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的手才碰到时归,就觉掌心一片滚烫。
他心里升起一阵勃然怒气:“这是怎么回事?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有从外面端着热水回来的下人,一进门就听了这样一声质问,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去,盆里的热水溅了满手也浑然不觉。
府医半天说不出话来,雪烟只好回答:“回大人,时姑娘开始确是好好的,奴婢和云池一直守着她睡熟才退下,其间未有半分亦状。”
“但奴婢二人出去只一小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惊厥叫声,一进去就发现时姑娘发了热,赶忙叫来府医,又是擦拭身体又是喂药,一连半个时辰也不见缓解,奴婢实在无法,这才惊扰了您。”
时序目光落在时归通红的小脸上,头也不抬地问道:“府医呢?”
“小小小、小人在!”府医见再躲不开,膝行几步,垂首回禀,“小人已为姑娘切过脉,依脉象看就是普通风寒,也依照风寒症状开了药,谁知……”
时序听不下去了,怒而打断道:“没用就不知更换药方吗!”
府医一头磕下去:“换了换了!小人见姑娘高热一直不退,唯恐烧伤了脾肺,已换了药方,还特意加重了药量,可还是不管用啊!”
“废——”
“阿爹救我!”
时序的呵斥再次被床上的惊叫打断,下一刻,便是一双滚烫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宛若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不放了。
时归艰难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瞧见时序的影子,她眼睑一跳,一直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忽然落了出来。
——就在不久前,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时间跨度长达五年的梦。
大概是因为有了阿爹的承诺,时归在来到内室后并没有太多忐忑,依着雪烟她们的指导,将外面的新衣全部脱去,再重新换上一身绵软轻薄的中衣。
云池怕她夜里扯到头发,不知从哪寻了一条红丝带,松松垮垮地系在她的发尾,这样等她躺下后就能把全部头发都甩到头顶去,不是睡觉太不老实,轻易不会弄疼自己。
床上的棉被也全是新换的,青色的被面上用金丝勾勒着祥云花纹,四周则围了一圈毛茸茸的羊毛,羊毛处理得当,将鼻子埋进去完全没有腥臊味,而是淡淡的桔香。
也不知棉被里的棉花是怎么做的,这床棉被看着又大又厚实,偏偏落在身上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对睡梦里的人也不会有一点负担。
仅时归这些日子盖过的铺盖中,再没有比这更暖和更舒服的了。
她乖乖地把自己藏进被子里,只在雪烟熄灭蜡烛时问了一句:“我明天一睁眼就能看见阿爹吗?”
雪烟愣了愣,笑说道:“这个就不是奴婢能知晓的了,不过大人既答应了姑娘,想来是不会食言,哪怕不能一睁眼就看见,定然也迟不了太久。”
可巧,这其实也是时归所想的。
只是她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犹疑,这才要从旁人口中得到肯定。
眼下她得到满足,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似是看出雪烟面上的挪逾,忍不住往被子里躲了躲,直到小半张脸也藏进被子里,这才缓缓合上眼睛。
本以为来到新环境里,她要好好适应一番才能睡着。
可时归才闭眼没多久,就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飘移,仿佛灵魂出窍一样,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遂坠入梦境深处。
时归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不知怎的,她如何也从梦里醒不过来。
随着梦境的深入,她身体的温度一点点升高,一边是身体的痛苦,一边是意识的沉沦,二者交织在一起,反叫她思想愈发清醒。
她就像一个过客一般,亲眼目睹了“时归”,或者说过去的她,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几年。
一个怀有身孕、夫家皆逝的女人,哪怕是有娘家撑腰,也少不了被人们各种闲言碎语,更别说对于这个已经出嫁的二女儿,杨家其实并不是多么看重。
杨家大小七个孩子,三男四女,男孩是给老杨家传宗接代的,自然要好好养着。
至于剩下的姐姐妹妹,嫁得好的能帮衬弟兄的,就是他们老杨家的好姑娘,夫家稍微贫苦点的,那就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如杨二丫那般投靠娘家的,可不遭人嫌弃。
当初时家出事时,杨元兴正从外地做生意失败回来,他本想找姐夫再讨些银子,自己不好意思,便托母亲把二姐找来,想叫杨二丫做这个中间说和的人。
也正因杨二丫那日回了娘家,才侥幸逃过一劫。
之后他们发现时家众人全部无端惨死,惊惧之后,不得不思考起自家是否会被牵连,最后得出一致结论,为求保全,他们还是先跑为好,等过几年风声不紧了再回来也行。
彼时杨二丫刚发现已怀有两月身孕,她知这必是夫君出了事。
她顾不得为家人收敛尸首,靠着一碗又一碗的保胎药,强行收起心底的悲痛和担忧,带上婚后几年的积蓄,用二十两银子换娘家带她一起走。
且不论杨家人待她态度如何,至少她因此逃过一劫,也叫肚里的孩子保全下来。
再后来,孩子出生,杨二丫给她取名为时归。
杨二丫身上还有钱财,却深知寡妇门前的是非,她在杨家虽受些磋磨,可至少安危无虞,也能护住她的女儿。
时归看见,杨二丫因怀孕时劳累过度,生产后奶水不足,为了给孩子求一碗羊奶吃,常要给村里养羊的婶子做一天活,好不容易回家了,还要受母亲弟媳的苛待,收拾家收拾到半夜。
时归看见,杨家的几个小辈总喜欢欺负她,扯她辫子,往她衣裳里丢虫子,总要把她弄得哭泣才高兴,而小时归自小懂事,从未将这些欺负告知过娘亲。
时归还看见,每至中秋团圆时,杨家全家聚在一起大吃大喝,而她则和杨二丫躲在厨房里,靠着一些剩菜剩饭填饱肚子,每每这时,杨二丫总要跟她说——
“囡囡乖,等你阿爹回来就好了,不要怪他,他定是被绊住了脚……”
杨二丫哪怕亲眼见了全家惨死的画面,也始终不愿相信,她的夫君或许早被害了。
除去尚在襁褓那一年,之后四年时光,杨二丫与时归的生活如电影一般快速在时归眼前掠过,她一开始还当作是旁人的人生,却越来越感同身受起来。
杨二丫原想着等孩子大点了,就亲自带她上京,不成想病痛早来了一步。画面最后,是杨二丫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却如何也不敢将时归留给杨家人。
她纠结再三,将当年逃命时藏起来的一百两取出来,又用杳无音讯的时序做筏子,求杨元兴带她上京寻亲,若能找到也算让她安息,若实在找不到了——
“囡囡记着,娘在后山给你留了三十两银子,就在娘给你做的秋千底下,若你们找不到你爹,那便跟着你舅舅回家来,我的囡囡受些委屈,在杨家小心忍让些,等你十三四了,便拿着那三十两寻个好夫家,不求多有本事,只要待你好就行,只要能离开杨家就好……”
“娘的乖囡囡,娘不能陪你长大了……”
当杨二丫咽气的那一瞬,时归终从梦中惊醒。
她双目瞪圆,无声呐喊一声:“娘亲——”直到这一刻,她才真切感知到,死的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书中人物,是她的娘亲啊!
时归满心哀忸,因着身体温度太高,情绪起伏又太大,一歪头又陷入昏厥。
这一次,她梦到了被杨元兴拐卖。
与之前的梦境不同的是,这一回她清楚记着,她已经找到阿爹了。
于是她在梦里一边努力挣脱杨元兴的魔爪,一边大声哭求阿爹的相救。
时序不知这短短一个时辰里时归的经历,看见她呆住,也没多想。
他微微低头,正要问时归哪里难受,谁知忽然被对方扑了满怀。
也不知时归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坐起来,棉被从她身上滑下,她身上的热度透过中衣传到时序手上,依旧灼热得吓人。
时序顾不上追究府医失职,转头厉声道:“还不快点去找大夫!拿着我的腰牌去宫里请御医!”
雪烟不敢迟疑,接过他扔来的腰牌,快跑着从屋里出去。
这边雪烟刚走,时归就放声哭了起来。
她大半个人都靠在时序身上,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字,要么是“阿爹救我”,要么是“不要”,极偶尔还会夹杂一两声“舅舅”。
时序揽着她的肩膀,最初只是虚虚地落在她肩上,后来也不知是同情还是怎的,那手终于在时归身上落实,还无师自通地拍打起来。
“好了好了,阿爹在,阿爹就在这儿呢……”
时序只当自己是迫于无奈,才暂时应下阿爹的称呼,却不知旁侧的人是如何错愕。
若他面前能有一面铜镜,他或许还能惊讶的发现,他此时的眉眼格外柔和,眼中虽有焦急之色,但其余无论动作还是言语,俨然一副慈父作态。
受到他的感染,时归虽然还是在哭,但哭声比之前小了许多,迷迷糊糊告着状,断断续续吐出的话语直叫时序黑了脸。
时归呜咽着:“舅舅要卖我……他找陈妈妈,嫌钱少……我不、我不去花楼,我不要——”
“阿爹救我,爹爹救救我……囡囡会听话的,救救我吧……”
覆在她肩上的手倏尔收力,又在瞬息后倏尔放开。
时序小心观察着她的神情,见没有将她弄痛,这才悄悄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滔天怒意:“你说杨元兴要将你卖去花楼?”
很显然,时归是回答不了他的问题的。
她仍是絮絮念着,前言不搭后语,连着最先梦境里的遭遇也吐露出来。
“娘亲每天都好累,他们都欺负娘亲,娘亲说等阿爹回来就好了,可阿爹怎么一直一直都不回来呀,囡囡最讨厌阿爹了……我好想娘亲,呜——”
“舅舅坏,舅舅总骂娘亲,还骂阿爹,囡囡不是没爹管的孩子……”
“我不要银子,也不要阿爹了,我只想要娘亲,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娘亲救我,阿爹救我——”
在她头顶,时序面上一片空白,动作僵硬地低下头来,在看见时归那与记忆中妻子一模一样的唇形后,心头狠狠一震,眼角蓦然滑下一滴泪。
最后时归是生生哭晕过去的。
她便是失去了意识也不忘死死抱住时序的手臂,双眼哭得又红又肿,不时抽噎两声。
半个时辰后,宫里最擅童子科的两位御医结伴而来。
此时时序已收拾好了情绪,单从面容上看,他除了眼尾有些发红,并看不出其他异样。
在宫里当差的,最清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哪怕是掌印府上冒出一个女童来,他们也没有多问一句,只管屏息敛目,本本分分地看诊开药。
片刻,两人从床边退开。
时序问:“两位大人,这孩子是怎么了?”
其中年长些的回答道:“禀掌印,这位姑娘应是梦中惊悸引起的虚热,臣已开了安神方,配以清火药,最多一个时辰就能退热。”
“只臣发现这位姑娘身有疾疴,营养不良,日后需精心养护,方有可能补足之前不足。”
时序一颗心才放下不久,又被后半句高高提了起来。
只他转念想到时归迷糊中说的话,想到她这些年的生活,身子不好也不足为奇了。
两位御医下去煎药,待汤药送来,时序接过了喂药的工作,中途多有磕绊,但好歹是把药全部喂下去了,最后又在御医的建议下,用指尖蘸了一点槐花蜜,轻轻抹在时归嘴唇上。
一个时辰后,时归身上的热度总算消了下去。
饶是如此,时序也没从她床边离开,硬是守到天亮,听着她呼吸平缓了,方才站起身来。
无需他多交待,雪烟和云池也是一百个上心。
若说她们之前对时归只是爱护,那在听见时序亲口说出的“阿爹”后,待时归就全然是珍宝一般了,听她呼吸起伏都要紧张一把。
而时序从西厢离开,除了有时归情况良好的原因,更多还是因为得到了暗卫的讯息。
暗卫来报:杨元兴找到了!
这个消息着实有些出乎时序的意料,一问暗卫才知,便是他们找人也没费多少功夫。
因京城进出检查严格,像杨元兴这般没有亲眷在京的外乡人更是重点审查对象,哪怕是顺利入京了,前三日住店都要出示身份竹签。
杨元兴这一路都不曾亏待过自己,入京后也不曾收敛,早早定好客栈住进去。
暗卫找到他时,他正跟店里的小二打听:“不知京城里可有什么有名的花楼?或者是那种买女童出价高的,我带了家里的女童来……”
听着暗卫一字不差的复述,时序没能忍住,啪一声拍在桌子上:“畜生!”
就在昨天晚上,他对杨元兴还有两分故人的惆怅,但这点惆怅在听了时归的告状后,只要一想到妻子和女儿在杨家的遭遇,他对杨元兴就只剩下痛恨了。
经过时归昨晚的一番哭诉,时序对她的身份已有了八分肯定,这最后一点,待见过杨元兴也能见到分晓。
莫说时归十之八九就是他的女儿,哪怕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孩,他也看不惯杨元兴的做派。
“人在何处?”
“暂时押在后院的柴房里,主子若要审讯,属下这便将人带去司礼监暗牢。”
时序冷笑一声:“不用,只管将府上有的刑具拿来就够了。”
只希望他这久违的小舅子能坚强些,莫要连一轮刑罚都熬不过去,白瞎了他给时归出气的心。
望着时序满身的煞气,暗卫屏息,默默将自己珍藏的一套银针添到刑具中去。
京城设有宵禁,戌时之后街上便不许百姓行走。
杨元兴一进城就被小商贩们围住,一句又一句的奉承夸得他找不着北,只顾着掏银子装大爷了,完全不知时归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刚发现时归与他走失时,他还短暂慌乱了一会儿,他左右问了一圈都没问出点什么,好不容易才得到好心汉子的两句指点。
那人说:“若孩子只是单纯走丢了,那就不用担心,京城夜里有宵禁,到了时辰还在街上逗留的都会被押去衙门,等着家人去赎才能出来。”
“只要你家孩子不是被旁人偷走的,转天你到各大衙门里走一趟,多半就能找回来,我记着应是要交一钱还是两钱赎金,具体你到衙门再问吧。”
杨元兴表情变来变去,听到最后还要交赎金,终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小贱皮子,竟给老子找麻烦!等老子找到你,定要叫你长长记性……看什么看,没见过丢孩子的!”
那汉子好心指点,没得到感激也就罢了,还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通,然他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脸色一冷,高高挥起拳头:“你再说一遍?”
“我说——”杨元兴看了看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强忍下心底的烦躁,擤了一把鼻子,嘀嘀咕咕地转身离去。
“什么东西!”汉子冷哼一声,将这晦气事抛至脑后。
有了那汉子的指点,杨元兴倒是不着急了。
他不光不着急,更是彻底撒手不管,溜溜达达去寻了一家客栈,一问价钱,只能付得起最便宜的大通铺,连着白天提供的两餐,一日要一百二十文,堪堪在他承受范围内。
他囫囵吃了口饭,回房一觉睡到天黑,睡醒后又是吃,还自来熟地跟旁边人凑了一桌,胡咧到宵禁。
京城宵禁只是街上不许有人,百姓家里或客栈内就不在管束范围内了。
而杨元兴住的这家客栈也不是什么正规地方,临城门只一条街距离,又胜在价格实惠,多是些外地来的三教九流,只要不是太过分,掌柜对住客的许多行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元兴难得碰见那么多志同道合之人,只顾着同他们吹牛皮侃大山。
至于已有两三个时辰没看见的亲外甥女?
杨元兴哼着小曲,大手一挥:“小二,再给爷上壶好酒!”
几壶黄酒下肚,他已经有些找不着北了,同桌的客人先后告辞回了房间,最后楼下只余下他和门口的一桌。
眼看着就要通宵,他倒干净最后一点酒,忽然想起什么,扬声将打瞌睡的小二叫过来,最开始还知道压着点声音,可小二连着两次没听清楚,他立刻不耐烦了:“我是问你京城有名的花楼是哪几家!”
小二一个激灵,第一反应就是打量杨元兴的穿着,许是他眼拙,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哪来的去那种场所的资本。
但秉承着客人为先的准则,小二也没多说,谄笑一声:“这位爷,小的也没去过那种地方,好些都是从客人那里听来的,准不准就不知道了。”
“没事,你先说。”杨元兴道,“不光是有名的花楼,还有那些收女童的妈妈,哪位妈妈给价最高,你有了解的吗?”
就是在他跟小二打听的时候,司礼监的暗卫到了。
念及主子着急,暗卫也没顾及旁人的存在,倏尔现身后,直接将杨元兴绑了去,而后丢下一支司礼监办案专属的令牌,见此令牌者,自然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果然,小二和另一桌客人顿时噤若寒蝉,对于暗卫的行为不光没有制止,还有眼色地背过身去,只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从客栈到时府,杨元兴骂了一路。
直到他被关进柴房,暗卫怕他的污言秽语惹了主子不悦,方才从墙角寻了一块抹布出来,也不管上面有多少灰尘,粗鲁地塞进杨元兴嘴里。
“唔唔唔——”你们是谁!
“唔唔!”放开我!
杨元兴目眦欲裂,偏手脚被反绑在一起,他挣扎半天不光没能挣脱开,还一头栽倒在地上,滚了两圈也没能坐起来。
时序过来时,杨元兴正用肩膀抵着地面,使出吃奶的劲想将身体正过来,只他常年懒散,半天不得其法,连脑袋都因长时间倒置而充血。
柴房的木门被打开,锁链发出哗啦地碰撞声。
杨元兴屁股一颤,下意识抬头去看来人。
然而他只觉头顶一痛,一只脚直接踩在他的后脑勺上,他的额头咚一声磕在地上,疼得他眼前一黑:“唔——”
两个暗卫将柴房里的蜡烛点燃,又规矩站到房间左右两侧。
时序理了理袖口,睥眸问道:“这便是我要的人?怎把嘴堵上了?”
“回主子,这人就叫杨元兴,今日抵京,因其出言不逊,属下恐其脏了主子的耳朵,才自作主张堵了他的嘴。”
时序微微颔首,看他的表情对此并不怎么在意。
他垂眸打量着脚下的人,任由杨元兴在他脚下扭动好久,才不紧不慢地把脚放下来,不等对方再有动作,他先一脚踢在对方肩上。
这一脚他用了十足的力气,直接把杨元兴踢出去一尺远。
紧接着,两名暗卫一手押住他的两臂,一手拽住他的头发,狠狠让他仰起头来,直直对上时序的眼睛。
四目相对,两人反应各有不同。
饶是时序早有心理准备,在见到杨元兴面容后还是忍不住闭上眼睛,心潮澎湃翻涌,分不清是喜悦多些,还是悔恨多些。
杨元兴则是震惊极了,两眼瞪得极大,塞满抹布得嘴张得也开,整个人露出一副滑稽表情来。
他的目光从时序脸上滑过,又去看他的打扮,依他的眼界是看不出时序那身衣裳的好坏的,但光是时序腰间的那枚玉印,就足叫他垂涎。
发达了。
一时间,杨元兴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头。
震惊过后,他的挣扎更为剧烈了。
“唔唔——唔!”杨元兴面露激动,头上手上的痛感叫他眼尾溢出泪来,可他宁愿加剧这份痛苦,也要使劲往时序的方向扭。
半晌过去,他的双臂已失去知觉,头皮也阵阵发麻,可从侧面看,他的位置却没能移动分毫,所谓离时序近些也只是他自己的臆想。
又过一会儿,时序开口:“放开他。”
暗卫领会,只将杨元兴嘴中的抹布扯出来。
毫不意外,杨元兴张嘴就是大喊一声:“姐夫救我!”
“姐夫,姐夫我是元兴啊,我是杨二丫她弟弟,姐夫你还记不记得我,我之前还在你家住过的!姐夫救我——”
听见熟悉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时序笑了。
他缓缓走到杨元兴跟前,抬手捏住他的下巴,手下力道一点点加重,直到见他龇牙咧嘴快要承受不住才停。
时序轻声问道:“元兴,你怎么还有脸,提你姐姐呢?”
杨元兴面容一僵,眼中闪过慌乱:“我、我……姐夫你说什么,姐姐、姐姐——对!姐姐不久前刚病逝,临终前嘱托我带时归来找你啊!”
“姐夫你不知道,我们这一路走得好辛苦——”他假装哀嚎,扯着嗓子喊了半天,眼睛却没落下一滴泪。
时序等他全部喊完,面上的笑容也愈发深刻。
好不容易等杨元兴闭上嘴,他才算有机会插一句:“嗯嗯,你说的我都知道,好好好,元兴可是辛苦了。”
“不过我有一事好奇,不知元兴可能解答我?”
“姐、姐夫你问。”
“我就想问问,你是有着怎样一颗歹毒的心,才会想着把自己的亲外甥女,卖到烟花之地去呢?”
话落,杨元兴整个人都僵住了。
时序并不奢望能听到他什么回答,扯了扯嘴角,笑容叫人不寒而栗:“杨元兴,你可真该死啊。”
“姐、姐夫……啊——”
时序手下一个用力,直接卸掉他的下巴,见他口中控制不住地流出口水,嫌恶地后退一步。
“嚯嚯、嚯……”杨元兴已经没有初时的激动了,唯余恐惧。
时府的刑具不多,多是之前审讯探子时留下的,有的放置时间久些,上面的血全干涸了,混着厚厚一层泥土,再次接触到血液后一齐渗透进伤口里,效果只比粗盐略差些。
只需时序一个眼神,这些东西就被暗卫把持着依次从杨元兴身上试过。
时序爱干净,挑挑拣拣半天,只看上那副崭新的银针。
等最后一根带有倒刺的鞭子抽断后,他抬了抬手,使暗卫退后。
此时的杨元兴身上的绳子已经解开了,但他全身倒在血泊中,除了不时抽搐两下,根本做不出其余动作。
时序走到他跟前,屈膝蹲下去,惋惜叹道:“可惜府上没有新鞭了,不能叫元兴尽兴,只能等下次了。”
听见这话,杨元兴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晕过去。
在他惊恐的目光中,时序取出银针,足足一百零八根,一点点插进他周身穴位中,轻轻捻动针尾——
“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惊飞枝头停歇的鸟雀。
从天蒙蒙亮到日头高挂,时序将一整个上午都耗费在柴房里。
等杨元兴如何也清醒不过来,他方意犹未尽地拨下银针,接过暗卫递来的湿帕,一根根擦净指上的血污,指尖一松,帕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想到那已有两个时辰没见的女儿,他神色瞬间柔和了起来,周身戾气一消而散,瞬息间的变化直叫两名暗卫怀疑自己的眼睛。
——女儿。
时序将这两字在嘴里含了许久,想尝试着说出来,又莫名张不开口,捏了捏指尖,心头一片惆怅。
他心里只念着女儿,一心往外面走,多亏暗卫叫了一声,才想起来还有个杨元兴没处理。
时序想了想:“带去暗牢吧,每日记着给他紧紧皮子,等我空下来再说如何处置,还有城门那边,将他进城的记录销了,以及他这一路进出城门的宗卷,一律不留痕迹。”
交代完最后一句,他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急迫,行色匆匆,一路奔着西厢的小阁楼,一进院子就问:“阿归现下如何了?”
管家被他留在这边,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情况,第一时间禀明:“回大人,时姑娘一切都好,早晨醒来吃了东西,又被哄着在院里走了走,瞧着没有不舒服的样子,宫里的御医也说是大好了。”
听到这里,时序心头一松:“她还在这边?”
“在呢在呢,时姑娘说要等您过来,一直没出过西厢。”
时序不免懊恼:“倒是我来迟了……差点忘了!”
他将行至门口时忽然转过身,负手面向管家,言语间多了一点说不清的骄傲:“吩咐下去,连着你们也是,以后不要称什么时姑娘了,阿归是我的女儿,你们合该叫她小主子。”
“啊?小小小、小主子!”
时序才不管管家如何震惊,看也不看他一眼,抬脚进了屋里。
小阁楼里静悄悄的,一直快到里间才能听见一点细微的说话声,细听全是雪烟和云池在讲,好半天才能听见时归的低声应和。
里间内,时归抱膝坐在窗边的小榻上,耳边围绕着雪烟和云池的逗笑声,她努力集中注意力去听,却总忍不住往窗外看,一走神就是好久。
她再一次从走神中恢复过来,终问了一句:“雪烟姐姐,阿爹什么时候才能来呀,我等他好久好久了……”
“这——”雪烟为难,求助的目光投向云池。
正当云池思索着如何回答时,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屏风后转过来,时序和时归的声音同时响起。
“阿归抱歉,是我来迟了……”
“阿爹!”
时归那双黯淡了许久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她麻利地站起身,不等雪烟替她穿好鞋子,直接从小榻跳到地上,身边连着两三道惊呼。
时归却顾不上这些,闷头冲向时序。
本以为这次又是要狠狠撞一下子,不成想时序主动张开双臂,弯下腰来,将她接了个满怀,又直接将她举高到胸口。
时归搂住他的脖子,眉眼弯弯,又脆生生喊了一声:“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