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归毕竟动作不便,到最后也只喊了三个人,奈何这三人始终沉睡不醒,任凭她将额头都撞红了,也没能得到任何回应,车厢里安静得让人害怕。
随着马车外传来陌生的声音,她心下一惊,来不及调整姿势,只能一咬牙,由着身体向旁边歪倒过去。
车帘被打开,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出现在马车外。
时归手心里浸满了冷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盯着那几人,甚至在他们向前的瞬间,蓦然生出几分大不了就拼个鱼死网破的决然。
好在——
“都给我小心些,莫把人磕撞弄疼了!”
陈金花咋咋呼呼地叮嘱着,扭转又粗又壮的腰肢,愣是从几个男人中间挤了过来,短胖的手指一指,正对上时归:“先把这个美人儿搬上去。”
男人们低声应了一句,两两上前,正能一头一尾地把时归抬起来,她的身体骤然腾空,心口也跟着跳了一下。
她用余光打量着后面,就见剩下几人也是同等待遇。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时归只眼神倔强了些,实际不管这些人做什么,她都没有多余的动作。
陈金花就跟在她身边,越看越是满意,咯咯笑道:“不错不错,不愧是京城里的小姐,这肉皮子养得好,人也机灵,是个识时务的。”
她想着让识时务的时归做个好榜样,仔细思量后,便把时归其余五人关到了一间屋子里。
等屋里的窗子都被木板封死,门口也站好了看管的人,在她们身上绑了许久的绳索终于被解开。
时归靠在床头上,哪怕手脚上都没了束缚,还是半天缓不过劲儿来,只能小幅度地轻轻动作。
陈金花看着一屋子的小美人儿,恍惚看见了成箱的金银财宝在向她招手,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只她还要去跟卢老九谈价格,不好在此地多留。
将出门时,陈金花又扭回头,虚空点了点,目光虽在时归几人身上一一扫过,但话明显是只说给她一人听的。
“我做这行做了二三十年,什么聪明的笨的真的假的,全都见过,像你们这些被拐来的人,心里在想什么,乃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我既敢买下你们,便是不怕你们家中的权势,更不怕你们有什么鬼心思。”
“看在你们长了一副好模样的份上,我劝你们尽早认清现实,莫要给你我找不自在。”
敲打过后,陈金花轻哼一声,终从屋里退出去。
只在她离开的瞬间,房门就被重重合上,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过后,整间屋子唯一能进出的房门也被钉了起来,这一番举动,无疑又让时归惊诧不已。
之后一连两天,这间屋里都没有任何人进出。
时归本就中了迷药,身体多少受到些影响,如今又一连三天滴水未进,便是在地上站一站,都觉眼冒金星。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其余几人都转醒了过来。
韩甜是最后一个醒的,自醒来后一直不曾说话,目光时有呆滞,听到什么意外动静时,也是反应最大。
时归察觉到几分异样,只碍于没有大夫,也无法给她做什么诊断,只能把人哄去床铺最里面,外面围坐着她们几人,也好让韩甜多少安心些。
从其余几人口中,时归得知了那日在茶楼里,她昏昏沉沉睡过去之后的事。
在她睡下不久,韩甜等人也感到了些许困倦,只是这份困倦不算严重,尚能凭借意志力忍耐些。
直到屋里忽然飘起异香,那香气的味道格外浓郁,只一出现,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抗拒。
她们并没有想到异香会有什么问题,只单纯觉得太难闻了些,就找来店里的小二,提出想换一间屋。
谁知那小二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一转头,却是直接将房门在外面给锁了起来。
等她们再发现不对时,屋里的香气已浓郁到叫人作呕,紧随而来的,还有她们的头疼欲裂。
韩甜第一个倒下后,余下几人也慌了神。她们这时才想起去堵住口鼻,奈何为时已晚。
左右不过半刻钟的时间,剩余四人也全都倒了下去,迟清雨在意识混沌中,恍惚听见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门外走进两人,一个声音是小二的,另一个声音则是陌生,陌生人说:“只有这么六个?”
“算了,抓紧时间,先送出京城再说。”
“你们也尽快准备撤离,只留一人在京里望风,若这几人里有什么不得了的人物,那就在外多躲几年,若风声不紧,等过完年咱们就回来。”
听说京城里至少还有一人留守后,时归舒出一口气。
“只要没有都跑掉,他们必会被抓住的……”
“谁能抓住他们?”池清雨呢喃着,泪水再一次从眼尾蜿蜒落下,满心都是绝望。
从醒来后,她们也大吵大闹过,也踹门咒骂过,可再多的疯狂,换来的也只有一如既往的无视,最终所有人都因饥渴没了力气,只余默默垂泪。
时归抱紧双膝,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旁人,只坚持一句:“阿爹一定会找到我的。”
许是她对阿爹太盲目信任了些,可既落到了如此困境,她们一时半会又找不出逃脱的办法,那还不如抓住一线希望,至少心里还能有个盼头。
在被关押的第五天傍晚,房门终于被打开。
陈金花面色不善地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两个壮汉,两人各自提了一个食盒,进门就将食盒摆到了桌上。
陈金花在桌边坐下,看着床上拥在一起的几人,不禁冷哼一声:“卢老九那家伙,要钱不要命,也不知道抓了哪路神仙,竟扰得整个京城都戒严了。”
“也亏得他们跑得快,这才没被拦下,不然若是牵连到妈妈我,他们可真是该死了。”
此话一出,时归几人皆抬头看来。
时归嘴唇颤了颤,不知想到什么,又默默收回了目光,唯袖下的双手紧紧攥作一团。
而陈金花则继续道:“不过抓都抓了,到了手的金疙瘩,断没有再送回去的道理,你们几个丫头也趁早歇了心思,安安分分听我的话才是。”
“或者你们要是还觉得不渴不饿,那就尽管闹腾,反正也有喜欢美人尸的老爷,大不了我少赚几个钱就是。”
“这么些天了,你们都考虑得如何了?”
陈金花示意身后的壮汉将食盒打开,食盒分为上下两屉,上面是馒头馍馍,下面则是刚出锅的肉菜。
底下的食盒一开,肉香再也遮挡不住了。
时归清晰听到了耳边的口水吞咽声,就是她自己,肚子里也发出两声咕噜,喉间的唾液分泌越发快了起来。
陈金花将几人的神色尽收眼底,顿觉积压了几天的苦闷一扫而空,愁苦的皮肉也舒展开来。
她笑出声,开始的警告变作哄骗,她约莫是想轻声细语的,只是高估了自己的声线,说出来的话颇有些不伦不类:“妈妈的可心人儿哦,可是把你们饿坏了吧?”
“来来来,瞧见这些东西了吗?这可是刚从外面买来的白面馍馍,下面是花生炖排骨和小鸡炖蘑菇,只要你们喊一声妈妈,再说一句往后全听妈妈的话,这些吃食就全是你们的了,不光今日,往后也日日有好饭吃。”
“莫觉得妈妈这醒春楼不好,那还是你们的见识浅,没尝过人间极乐罢了,你们只要听妈妈的话,妈妈定会给你们寻些好出路,绝不比你们之前差!”
她一边说一边谄笑着,已经上了年纪的脸上全是深深浅浅的褶皱,偏又上了厚重的妆粉,让她浑如鬼怪。
时归忽然有些恶心,连着食欲都被压下去不少。
再看旁人,明显也是被陈金花的话给恶心到了。
有人受不了了,撑着床板就爬了下去,等在地上站定,勾唇冷笑,张口便是一声唾弃。
“我呸!你又是哪里来的老妖怪!”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能把花楼说成什么好去处,也不知是欺我们纯良清白,还是某些人黑了心肝,连这种不要脸的话都能说出来了!”
“你说什么——”陈金花一下子就炸了。
齐茜低声咳嗽了两声,尤觉没有解气。
然不等她再次开口,她先被人按住了肩膀,身后响起同样中气不足的声音:“够了。”
回头一看,只见时归也走了下来。
陈金花怒目而视,已做好叫打手上前将人好好教训一顿的准备,如今也只剩最后一点耐心,且听时归怎么说。
时归冲着齐茜摇了摇头,将她拉到自己后面。
而后她抬起头,与陈金花目光相接,张口便是一句:“妈妈,我们以后全听您的话。”
她的这番举动,不光让齐茜等人傻了眼,就是陈金花本人都呆愣住了:“什么——”
只见时归款款福了福身,苍白的小脸上满是平静,她重复道:“我说,我们呢以后都听妈妈的话。”
“阿齐对您不敬,是我没有教导好她,妈妈若是恼火要罚,只管冲着我来就是,是我教导不周,合该受罚,只求妈妈看在阿齐年幼的份上,且饶了她这回。”
“我记得妈妈说,有个姓钱的老爷,欲添两房外室,如若妈妈不嫌弃,不如就叫我和阿齐去。”
“实不相瞒,我虽长在京城,却只是家中不受宠姨娘生下的庶女,早就听父亲说过,来日要将我送给他的上官做妾,以谋得仕途上的长进。”
“做妾与给人当外室,说到底,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妈妈,我若愿为您驱使,不知妈妈能否保我荣华呢?妈妈就当真不羡慕钱老爷那偌大的家产吗?”
时归记得,当初李见微能让长公主改变将她送走的主意,就是用虚无庞大的利益做得诱惑。
既然长公主都会为那为知的将来所触动,陈金花不过一烟花之地的老鸨,又如何能抵制住诱惑呢?
她言之凿凿道:“我在家中虽不受宠,到底也是自幼长在京城的,后宅的手段,如何也比您楼里的姑娘精通些,您觉得呢?”
陈金花已经被她的言语震住了。
过了好半天,才听陈金花问道:“你、你的意思是,你要帮我把整个钱家都给夺来?”
“不是,你当你是谁,凭什么……”
“您便是信我一次,又能有什么损失呢?”时归打断道,“反正把我卖给钱老爷后,您已经得到了钱,余下的是有是无,不都不损害您的利益吗?”
陈金花彻底被说动了。
她又问:“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要这些人安然无恙。”时归说出她的目的,不等陈金花起疑,紧接着便说,“我要亲自教导她们,将她们教成钱老爷最喜欢的模样,往后再有进钱家大门的,必将从她们五人中出来。”
“我知妈妈还不信我,所以我可以让她们继续留在楼里,只是希望妈妈耐心等一等,至少在三年之内,不要将她们转手给别人,也不要让她们挂牌接客。”
“以上,仅此而已。”
陈金花的脑子乱哄哄的,她无端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时也挑不出时归言语中的过错来。
对钱财的渴望,让她做不到直接拒绝。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时归一眼,转身就带着人离开了。
房门再次被用木板钉上,桌上的食盒没有被拿走,依旧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随着屋外的脚步声远去,众人再也压不住疑问了。
齐茜最先出声:“林姑娘,你……这是何意?”
时归没说话,而是走到桌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仰头一饮而尽,这才算解了喉咙的干渴。
她没有隐瞒,而是将转瞬间的打算和盘托出。
她没想到齐茜会突然发难,为了免去她受皮肉之苦,紧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按照书里的走向,她从醒春楼出去后,该是去给富商做外室,虽不知过程如何,但想必也不是一开始就死的。
这醒春楼里人多眼杂,看管也严,让她全无办法。
可若是去了外面,说不准还能寻出些传递消息的门道来,总比跟陈金花对着干,在醒春楼坐以待毙好。
时归说:“此番你我受难,多因我思虑不周的缘故,这才叫你们沦落到此处,既是我的过错,也该由我想法子护你们周全。”
“刚才那个妇人,我若没记错,应是叫陈金花,而我们当下所在的地方,就是她所经营的醒春楼,还有绑我们来这儿的,是个叫卢老九的男人。”
“你们且将这些都记住了,来日若有人寻来,千万记着将这些信息告诉他们。”
“至于我,则会以听话为筹码,换得陈金花对你们的宽待,日后你们只要不是忤逆太过,想必她也不会对你们做什么,这样一来,你们的安全就有了保证。”
“那你呢!”齐茜失声问道。
望着众人震惊错愕的面孔,时归浅浅笑了笑。
她拉住了齐茜的手,目光则在余人身上流连:“我之前骗了你们,其实我不姓林,我姓时。”
“就是司礼监时掌印的那个时。”
“别害怕,阿爹会来救我们的。”
再多的猜忌和不相信,也在司礼监掌印的威名下,化作满腹的震惊和了然。
如今,众人心里只剩一个念头——
原来与她们一起被绑来的,还有司礼监掌印的女儿啊。
就算她们家里没人来救,难道掌印也会放弃他的女儿吗?
那可是司礼监啊,区区几个人贩子,难道还会比朝中的官员还厉害,能逃过司礼监的追捕?
多日来的担心和害怕,只在时归三言两语下,就全消散不见了。
第77章 二合一
也不知那陈金花是怎么自我说服的,转天再过来,对时归等人的态度一下子就转变了,一进门就亲亲热热地把时归招到跟前儿来,一口一个心肝儿,叫得时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皮都在发麻。
陈金花可不知道她的想法,浑然陷入了发大财的美梦中,油腻的手指在时归小臂上滑过,她苦口婆心道:“妈妈这么些年,看了多少人,一瞧就知道你也是个苦命人,好在你来了这儿,那苦日子也算到头了。”
“你可别小看那钱老爷,他可是咱们大周有名的富绅,虽说你过去了只是个外室,殊不知钱老爷对外室小妾一贯大方,就是指缝松一松,也能保你一辈子荣华。”
“等你过去了,妈妈再给你配几个会伺候人的丫鬟,这样你手下也能有几个可用的人,什么时候想妈妈了,只管叫她们传信来就是,妈妈一准儿第一时间去看你。”
有些话她不好说得太明白,可又怕小丫头听不懂,便只能挤眉弄眼地暗示。
“还有你昨儿说的那些话,可还作数?”
时归不言不语,一直等陈金花忍不住点她了,她才冷淡地嗯了一声,回头看了其余人一眼,提醒道:“我说出的话自是作数,只不知我后面这些人?”
“哎哟放心放心,妈妈答应了你,肯定也会做到的!”
闻言,时归表情似有舒展。
她想了想,又问了一句:“那我什么时候去见钱老爷呢?用不用提前准备什么?”
此话一出,陈金花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
“哎哟喂——妈妈就喜欢你这样识时务的丫头!钱老爷那边不急,这人啊事啊,往往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叫人稀罕,咱可不能做那上赶着的。”
“至于准备的东西,更是不用你操心,你既然是妈妈的小心肝儿,你出嫁的东西,妈妈肯定少不了你的,你就安安心心歇着,只管等钱老爷来接你就是。”
“你说咱们认识了这么久,妈妈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时归垂下眼帘,眸光闪动:“名字不重要。”
“既然我是从妈妈手里出去的,不如就请您给我起个新名吧,若能响亮些最好,也好叫钱老爷记在心里。”
“啊?好好好,那就妈妈给你起新名字!”陈金花忙不迭应下,蹙着眉头,又有些拿不定主意,“这名字好说,响亮的名字却不好起,你等妈妈回去再好好想想。”
“这样,你们先歇着,我这边还有点事,就先走一步了,心肝儿你若有什么需求,只管跟门口的人提就是。”
听到这话,时归身体微微一顿。
但她还是很快开口说道:“昨儿的花生炖排骨吃着极香,不知道这几日还能再吃几回吗?”
“我之前在家中不受待见,伙食也常被克扣,每顿膳食能吃饱就很好了,一年到头却少见荤腥……”
陈金花惊呼一声:“这可真是太可恶了!难怪心肝儿你这么瘦,还是要丰腴些才好生养。”
“吃吃吃,心肝儿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给妈妈,只要你在这醒春楼一日,断没有让你吃不好的。”
时归这才算露出几分笑:“多谢妈妈了。”
她这两天一直冷着脸,态度说不上不好,可表情总是差那么点意思,也叫陈金花心里有些嘀咕。
眼下终于见她露了笑,她一边感叹果然是个美人坯子,一边将心底的不安压了下去。
陈金花走后,跟她一起过来的壮汉却是留在了门口,被木板封了好几天的房门得以敞开。
时归借口天冷关了门,只是碍于门口有人守着,并不好再说什么不合宜的话。
等晌午送来了花生炖排骨后,她依旧一碰未碰,低声叫其他人吃了,只捡了两块骨头放在自己碗里。
傍晚陈金花又来了一趟,这回时归则主动说:“妈妈送来的花生排骨味道真是好极了,若以后日日能吃到这样好的东西,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一盆肉,陈金花还是出得起的。
之后一连数日,晌午晚上两顿饭,必少不了的一道菜就是花生排骨,中途曾换成过萝卜黄豆,谁知原本顿顿空盘的荤菜又被一动未动地送了出来。
时归抚着额角,神色不虞道:“萝卜和黄豆的味道太怪,我只喜欢花生。”
只喜欢花生?
那还不好说!
陈金花自打脸,假惺惺地给她赔了不是,又当着她的面叫来门口的人,厉声训斥道:“如烟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若再叫我知道你们自作主张,小心扒了你们的皮!”
陈金花说了,他们醒春楼曾出过一个名动大周的花魁娘娘,后做了大户人家的正牌夫人,花魁娘娘就叫如烟。
她便把这带着好福气的名字赐给时归,希望她以后也能有如烟姑娘的好运气,只祈望她日后发达了,不要忘了陈金花和醒春楼就好。
时归并无疑义,之后再与陈金花说话,就以如烟自称,甚至还主动提出要了解钱老爷的喜恶,也好早早为将来做打算。
只因她表现得太出色,陈金花的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了,就连另一个也要被送给钱老爷的齐茜也忽视了去。
转眼半个月过去,时归几人始终被关在醒春楼的房间里,任凭她们说尽好话,也没能让陈金花放她们出去。
这日陈金花过来,带来一个好消息:“快快快,如烟青烟,你们俩快快梳妆打扮好,钱老爷已经等不及了!”
“妈妈跟钱老爷商量好了,后天就是个吉祥日子,等后天晌午一过,你们二人就该过去啦!”
“钱老爷可是说了,他怜你二人稚嫩,专门把宅院置办在了瑞城,离着咱们醒春楼只两条街,往后你二人若觉得孤单了,还能回来走走看看。”
这般说着,陈金花止不住地笑,又提点道:“不过你们做了钱老爷的房里人,可不好再回来楼里了,不然若是传出去,实在是让钱老爷脸上无光。”
“钱老爷人好,对你们也宽厚,你们却不好叫钱老爷难做,往后除了多顺着钱老爷的心意,更要叫他体会到你们的贴心才行,这男人啊——”
醒春楼开了二二十年,陈金花早些年也是做这一行的,自认把男人们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她便想着多给时归她们传授传授经验,日后若能拿捏了钱老爷,她也能跟着沾光。
至于说时归她们分明是被强抢买卖来的?
陈金花被时归的态度所诱骗,早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近来逢人就夸:“妈妈我啊,也是碰着省心的了!”
可不是省心。
时归说了,她怕钱老爷刚得了新人,正在兴头上,恐要被缠好几日出不得门。
她倒不是怕饿肚子,只是担心身子一虚,伺候不好老爷,便想提前两日多吃些,也能攒些力气。
陈金花直夸她想得周到,一拍脑袋,转头就把专门给楼里的姑娘准备吃食的师傅喊了来,交代他这两天哪也不去,就守在如烟姑娘房外,随时听姑娘的吩咐。
两天时间,时归共要了十次膳,其中八回都有花生炖排骨,次次都吃得盆干碗净,连花生都不落下。
却不知,这八盆的荤腥全进了齐茜等人的肚中,反是那作为点缀的花生,全被时归另外收了起来,一直放到了吉日头一天晚上,方被她拿出来。
早就被炖烂了的花生很轻松就被碾成泥,散在茶盏中,转瞬就成了一碗热腾腾的花生茶。
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时归反是最轻松的一个。
她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勾唇小声道:“你们可能不知道,我是吃不得一点花生的,只需一点点,就会引起风疹,盘得满身,瞧着极是恐怖。”
“只是我也不清楚这风疹多久才会出现,如今只希望能赶在到那钱老爷的外宅前起来才是。”
那满身的红疹,便是她自己看了都害怕。
时归就不相信,那个钱老爷还能下得去手。
也不枉她要了这么多日的花生炖排骨,忍着花生的奇怪气味,又灌了这么一大杯花生茶去了。
——时归对花生过敏。
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
她对花生的不适许是遗传自阿爹,父女两人全吃不了一点儿带花生的东西,轻则起疹,重则胸闷,府中的下人虽没亲眼见过,却也从不敢马虎。
至少在时归找到阿爹的这几年里,她从没在家里见过一点带有花生的东西,便是年底赏给下人的小金物,也全避开了花生的形状,保证不让主子们难受一丁点儿。
除此之外,与她相熟的小伙伴儿都晓得她这一禁忌,有时在外吃饭,不等她说话,小伙伴们先给伙计叮嘱了。
更何况凡是会入她口的膳食,都会先过了空青竹月的检查,确保无误后,才会摆到她的面前。
时归不觉想到空青和竹月,神色顿是一僵,才轻松了没多久的心情又一次沉重起来。
齐茜见她脸色不好,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当即紧张问道:“可是现在就难受了?”时归摇了摇头:“不是,就是忽然想起几个人。”
“也不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们的境遇如何,阿爹虽大多时候都很讲理,可万一他迁怒了……”
毫无疑问,空青和竹月必然首当其冲。
她正沉浸在对两人的担心中,并未注意到旁人闪烁扭曲的目光——
想来是她们听错了吧……
几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重重点头。
一定是她们听错了!
约莫是早做了准备的缘故,等真到了吉日那天,时归倒没有多少紧张。
醒春楼白日不接客,唯今日热闹如夜。
瑞城的百姓对此见怪不怪,无非也就是多讨论一嘴:“也不知又是哪家闺女被祸害了……造孽啊。”
被祸害的闺女本人,则从天不亮就被唤了起来。
屋里进进出出的人太多,陈金花嫌来回走动不便,就把她和齐茜带去了旁边的空屋子里。
余下韩甜几人留在原来的房间,因楼里忙碌顾不上她们,陈金花就又命人把房门钉上了。
大周没有侧室妾室出嫁不能穿红一说,只外室到底算不得正经房中人,一般都是一顶小轿抬回房里,算不得成亲,更是少会为外人所知晓。
偏偏钱老爷的本家不在瑞城,也不怕被家里的夫人知道,他又想炫耀新得来的美人,自是怎么张扬怎么来。
旁人家养个外室,那都是恨不得避开所有人的。
到了钱老爷这里,他偏准备了正经的花轿,又从成衣铺里买了新嫁衣,告诉陈金花一定要给美人儿们穿上。
时归和齐茜说是要给钱老爷做外室,然一应排场却毫不谦虚,天一亮街上就敲敲打打,让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谁家有了喜事,再不济也得是个得宠的侍妾。
不管钱老爷和陈金花如何安排,时归都不曾提出异议,只这鲜红的嫁衣着实让人心烦,到了梳妆打扮时,她索性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不烦就是。
与她相对而坐的齐茜同样难受,其实昨天半夜时她就哭过一回,一想到马上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老男人做外室了,再怎么得到时归的保证,也难免心头惴惴。
再说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说千娇百宠,可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眼下白白污了清名,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她日后相看人家。
齐茜抱着时归,低声啜泣着:“时姑娘,掌印大人什么时候才能来呀……”
阿爹什么时候能来,时归也不知道。
但便是等了这么久,她也从未怀疑——
阿爹一定会来的。
随着眼前覆上一抹嫣红,两人的视线皆被局限于盖头之中,只余耳边的嘈杂声愈发清晰起来。
陈金花换了一身喜庆的衣裳,说要讨巧做个礼生。
只待吉时一到,她叫人给两位姑娘奉了茶,眼看茶水全被饮尽,眼中方流露一抹喜色。
“吉时已到,请姑娘们上轿——”
醒春楼外一片欢庆,即将迎来两位娇俏可人的外室的钱老爷则喜滋滋地等在了新置办的宅院中。
宅院里也贴上了喜字和大红灯笼,他肥胖臃肿的身体裹在喜服中,因是赶制出来的不合身,肚腩都挺了出来。
时归和齐茜被搀扶上了喜轿,只觉身下一晃,轿子便晃晃悠悠地抬了起来,外面的唢呐声乍起。
时归不知这轿子到底要去哪里,但她却能清晰感觉到,自打出了醒春楼,她的身体就有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