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归的瞌睡一扫而空,也顾不得冬日贪床了,赶忙从床上爬了起来,甚至都顾得不洗漱,披上一件鹤氅就往外跑,堪堪被云池拦在堂厅里。
云池苦劝道:“小主子可别胡来,您大病初愈,正是容易受风的时候,奴婢知道您心急,可若因此再染了风寒,岂不是更让主子迁怒了?”
“您不如就安心等在堂厅里,奴婢这就去叫两位大人进来。”
时归止住脚步,纠结一瞬:“那好吧。”
她往屋里退了两步,又实在放不下心,就稍稍踮起脚,拔着脖子往外张望。
好在外面的人并未叫她久等,前后不过半刻,就听门口传来几道脚步声,云池知会一声后,就领人进了来。
不过一个晃眼,空青和竹月就跪在了时归身前。
仔细算来,主仆三人也就分别了不足一月时间,可如今再见面,却徒生恍如隔世之感。
时归在他们进来时,就注意到两人的身形不似之前稳健,猜到他们这阵子定少不了刑罚,赶忙叫他们起来。
随后她才发现,她还是低估了他们近日的遭遇。
只见两人面色苍白如雪,便是在来之前仔细收拾过,仍旧掩不住身上的垂垂欲坠之感,凑得近一些了,还能嗅到淡淡的血腥味。
他们换了一身玄色锦衣,并非是时序开了恩,主要还是怕他们身上的伤口渗血,若是其他颜色的衣裳,恐会被时归看了去,徒惹伤心。
过来西厢前,他们曾与时序见过一面。
倒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警告了他们言辞小心些,若说了什么不当的言语,便休怪时序无情了。
两人半天才敢抬头,猝不及防就望进了时归那双满含担忧的眸子里,两人嘴唇一颤:“主子……”
时归深深吐出一口气,本想扯一个笑出来的,临了了,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就是声音都有些发哑:“你们……还好吗?”
这话问得多余,只看他们的状态,也知他们并不好。
可时归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空青顿了顿,说道:“劳烦主子挂心,属下等尚好。”
“之前事故,本就是属下等失职,大人不过小惩大诫,属下等也该受着,并无丝毫怨怼。”
“如今能见主子安然无恙回来,也算略微减轻了属下等的愧疚,当日属下等就与大人说过,若能见主子平安回来,属下等愿以死谢罪。”
说着,他与竹月再次屈膝跪下去。
然他们身上的伤实在太重,不过下跪这样一个动作,竟也叫他们生生变了脸色。
竹月更是不小心碰到伤处,身形一晃,下意识撑了一下地面,这才没有倒下去,却也瞬间起了一身冷汗。
时归心口一抽,不忍地偏过头去。
半晌,她才道:“我已与阿爹谈过,此番意外,实非你二人之过错,自然也没有谢罪一说,只是……”
“阿爹略有迁怒,已经准备了新一批的暗卫给我。”
余下的无需她多言,空青二人自是心知肚明。
即便早就猜到如此结果,真正听主子说出来,他们还是心脏抽疼,茫然地抬起头,不知该做些什么反应。
时归受不得与他们对视,索性侧过身去,声音愈发低沉:“阿爹说,我若强留你们,便要废去你们的功夫。”
她将时序给出的两个选择一一道来,下意识去问他们两个的想法。
谁知两人目光灼灼,竟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前者,又是苍白着一张脸,叩首道:“如能继续留在主子身边,属下等愿自废武功,以为主子效命。”
如果是在昨天晚上,时归或就顺从了他们的选择了。
可一夜过去,她想了很多。
闻言她只是动了动身子,揪着大氅的抽绳,在两人面前蹲下去,缓缓摇了摇头:“可我不允。”
“我已经想过了,我虽不愿你们离开,可若这要以废掉你们一身功夫作为代价,实在是太沉痛了些。”
“而你们如今不想离开,或许只是雏鸟情节罢了。”
因为她是第一个对他们表露善意的人,便轻而易举获得了他们的效忠,之后只需略施小惠,就将这份忠心一点点稳固了下去,让他们再不提离开。
这很难说清是好是坏。
时归只是觉得,用一些小恩小惠来换两条命,倒显得她刻薄了些。
竹月欲要反驳,却被时归抬手制止。
“如今阿爹正在气头上,便是我说破了天,也很难叫他改变主意,倒不如顺着阿爹的意思,放你们出去待几年,等阿爹的气消了,你们若还想回来也可。”
“正好趁着这几年空闲,你们也能到处走走看看,游山玩水也好,做什么事业也好,也能知晓没了我,你们又是何等的自由和快活。”
“若你们还当我是你们的主子,那这就是我对你们的最后一个命令——”
“走吧,离开京城,离开我。”
从始至终,时归的语气都没有变过。
可空青和竹月却看到了从她眼尾坠下的一滴泪珠,打在地面上,只留了极轻微的一点水渍。
时归站起身来,动了动有些发麻的双腿,才一招手,雪烟就将提早准备好的盘缠拿了过来。
她这才笑道:“你们毕竟跟了我几年,主仆一场,也该全了这份情谊。这里是三千两银子,你们且拿好了,只要不嫖赌,多半是够花的。”
“唔……想来你们也不会做这种事。”时归又笑了笑,“不过要是真不够了,也不要客气,只管给我来信就是,我再给你们送些银两。”
雪烟将装有银票的钱袋放到空青面前,默默退回去。
两人望着地上精致的钱袋,无比清晰地感知到——
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言尽于此,时归已替他们做出了选择。
在他们进死士营的第一天,教官教导他们的第一课就是:主令不可违。
莫说只是让他们离开,便是让他们当场去死,只要是主子说的,他们也无法违背了去。
两人跪地不语,过了好久,才见他们有了动作。
空青将钱袋收了起来,妥善放到胸前,闭了闭眼睛,再睁眼已是一片清明:“属下,遵命。”
话落,他与竹月再次叩首,长稽不起。
念在两人不日就要离开的份上,时归便做主留他们在府上多歇一晚,正巧时序被公务绊住手脚,一时也顾不上他们。
时归性子一向妥帖,既能给大公主年复一年地送东西,对于陪她长大的暗卫,更是想多多周全些。
她先是叫来了府医,当面处理了他们身上的伤势。
在看见两人全无一块好肉的后背后,她忍不住又红了眼眶,仿佛告诫自己一般,强行将处理伤口的过程全部看完,哪怕两人没有发出半声呻|吟,她脑海中还是浮现了惨痛的哀嚎。
按照府医的说法,空青和竹月身上的外伤看着恐怖,但只要休养得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是他们被折断的脚骨,虽及时接上了,但手法略有粗糙,日后还要小心对待才是。
至于余下的内伤,除了服用伤药,亦无其余办法。
反正等府医离开时,光是开给两人的药方,就足有一指厚,还特意交代他们千万不能含糊,不然落了病根,往后就再无痊愈的可能了。
时归甚至动了将两人按在府里,直到所有伤势都痊愈后再放走的打算,谁知两人自接受了要离开京城的现实后,反比她果决了许多。
竹月保证他们会多多在意,就不劳主子挂心了。
时归红着眼眶:“阿爹下手也太狠了。”
“倒也不是大人的吩咐。”空青替时序说了一句好话,“只是死士营的规矩一向如此,大人也不好插手。”
“主子莫要担心了,属下等都有经验,这些伤只看着严重,并未伤及根本,说到底,还是属下等侥幸了。”
时归只觉得窒息,实在不明白到底什么才叫严重。
既然他们两人坚持转日就走,时归也不好再留,只叫人准备了许许多多的伤药,也不管这次用不用得到,尽打包给了他们。
最后二人离府,时归又亲自送他们出了府门,最后叮嘱两句:“出门在外,万事该谨慎才是,你们既恢复了自由身,往后便做些自己喜欢的,若遇上了什么麻烦,也不要与人起冲突,只管回来找我和阿爹就是。”
两人垂首:“是。”
能从死士营全身而退的,他们两人可谓是首例。
但出了京城城门那一刻,他们并没有感到什么欣喜,反是整个人都被莫大的空虚所包裹,驾马在郊外徘徊许久,也寻不到一个正确的方向。
空青问:“主子不要我们了,我们又该去哪儿呢?”
“去……边关吧。”竹月轻声道。
随着空青和竹月的离开,时归很是萎靡了几日。
两日后司礼监送了新的暗卫过来,她也是兴致缺缺,听说四兄在府上,便拉了时四做壮丁,从一列暗卫中随便挑了六人,余下的就打发了去。
时序回来后听说了这事,却也没有多说。
饭后他看时归蔫蔫的,犹豫片刻后,还是提起:“阿归可知,北地近来略有动荡?”
“嗯?”时归看过来,“是茵姐姐那边出事了吗?”
时序摇头:“与大公主只略有牵扯,主要还是万俟部落那边,还有前不久威武镖局被劫,或也与此有关。”
说起威武镖局,时归一拍脑袋:“哎呀,我差点儿把这事给忘了!他们可有消息了?”
“是有消息了,听说边关突然出现了一队骑兵,将他们放到边关后就直接离开了,有戍边的将士本想追上去,奈何中途被甩了开,也不知那些骑兵到底是哪个部落的,问镖局那些人也不清楚,边关扣了一部分人,剩下一部分则遣返京城了,估摸着再有个七八日就能回来。”
时归有些不明白:“那这与万俟部落有什么关系吗?”
时序点头:“如果消息无误,那些山匪里,就有万俟部落的手笔。”
当然,实际情况中,北地的动荡并不止万俟部落。
但这些有关军政之事,有皇帝太子操心就够了,完全没有让时归知晓,并为之忧心的必要。
时归紧张道:“那卓大娘子的镖队也会受此影响吗?”
“卓家的镖师多是从军中退下来的好手,便是真与那些山匪对上了,谁擒谁还说不好呢。”
听到这里,时归勉强松了口气。
紧跟着,就听时序继续道:“我与你说这些,其实还有另一目的。”
“怎么?”
“阿归想,北地出现动荡,独孤部落毕竟也身处北地,就算没有主动参与,却也无可避免地会受到波及,虽说独孤部落武力同样强盛,但就怕万一呢?”
“阿归下次再给大公主运送物资,不妨添些防身的用具,弓|弩铁器等不便流出,但一些简单的小机关却是无碍的,正好司礼监养着一批匠人,都是极擅工巧的。”
也亏得时序说话没有大喘气的习惯,不然这样一会放心一会紧张的,便是时归也不一定能经得住。
对于阿爹的建议,她只稍微过了一遍脑子,便深表赞同,拊掌道:“阿爹说得是!”
“茵姐姐在北地孤立无援,便是有随从保护着,可难免有疏忽的时候,便是不为了其他部落引起的动荡,光是在族里走动,也该多些自保手段的。”
“阿爹要是能早点提醒我就好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也不知现在找工匠还来不来得及。”
时归心里着急,把着阿爹的手,连声问道:“阿爹的司礼监可有现成的工巧?能不能先借我一些,我先给茵姐姐送去应个急,等后面重新打造时,该是多少钱我都出,要用到的耗材我也可以帮忙找。”
时序瞥了她一眼:“我便是当下给你了,你可有渠道能给大公主送去?卓大娘子的车队连西疆还没到,还不知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才回来。”
“呀……”时归皱起小脸,难耐地抓了抓鼻头,“那会不会茵姐姐那边急用的情况?”
司礼监在北地安插了人手,可毕竟不是什么消息都能递回来的,时序了解的比时归多一些,但也不是事事都能讲,闻言更是无法做出保证。“且先找匠人做着吧,等明年开春,若卓大娘子的镖队还没回来,我就给你分几个人手,让他们专程送一趟,左右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不会出大差子的。”
时归对阿爹的话略有怀疑,可她手里实在没有能走那么远的人,只能依靠司礼监的人手。
“那也好。”她略一点头,“那我这就开始准备着。”
为了给大公主准备能防身的机巧,时归第二天就去了司礼监,她先是与衙门里的人打了声招呼,转头就去后面找匠人去了。
司礼监的人常在外办差,除了配备刀剑外,许多人都会藏些不起眼的小东西,若遇危急之时,说不准就能靠这点儿小东西保命了。
故而养在这边的匠人都是制作机巧的熟手,又因提前得了掌印的招呼,一见时归过来,就领她去看了仓库里的东西,又一一介绍了一番。
像是只有巴掌大小的袖箭,还有藏在戒指里的绵绵针,这些只能算入门,仓库里随便一只发钗、一条腰带,又或者是一枚领针,实际都藏有能让人当场毙命的杀器。
时归看得大为吃惊,几次不防,都险些摸上去。
这叫跟着她的匠人胆战心惊,到后面介绍都不上心了,光顾着盯紧小主子,生怕她不小心碰到了不该碰的,到时解救不及,他们全家人的命都不够赔的。
等从仓库里出来后,时归一锤定音:“全都要!”
“阿爹说制备机巧的耗材司礼监都备着,可以直接从司礼监出,不过新制的机巧毕竟不是衙门所用,也算师傅们另外的工作,该给师傅们另外支付报酬才行。”
给小主子办事,匠人们哪敢称功。
时归却是不依:“我也不清楚这些手艺放在外面值多少银子,不如就按照你们的月俸来算,无论多少,我都按照十倍的酬劳给,每月一结,不满一整月也按一月算。”
“不不不,这可使不得——”匠人们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这些人也是从各地搜罗来的,刚来时还畏惧司礼监的威名,每日战战兢兢根本做不下事去。
奈何掌印财大气粗,十两做不下,那就一百两,一百两还干不起劲儿来,那就二百两、三百两……最后硬生生加到了五百两,直让众人晕头转向,光想着那每月能到手的五百两纹银了,哪还记得司礼监可不可怕。
尤其是掌印对他们极为友好,像其余甲兵太监,做错了事皆有责罚,而他们偶尔懒散了,又或者做出的东西不达标了,也不过扣些月俸,从没有出现过杀罚之事。
久而久之,匠人们也彻底安下心。
这半年衙门里工巧的用量不大,他们一院子的人,一月能出个十件八件就能交差。
这样好些人白拿钱不干活,已经心虚好久了,好不容易等来在顶头上峰面前表现的机会,可不得争前夺后。
谁知小主子说什么……给他们十倍的酬劳?
好家伙!这事传到掌印耳中,让掌印知晓他们胆敢坑骗小主子的银钱,可不得活扒了他们的皮!
一时间,双方争持不下。
最后匠人们只得委婉表示:“不然,小主子等问过大人,再说是否要给我们报酬?”
“我已经与阿爹商议过了,阿爹没有意见的。”
“那十倍月俸也没意见?”
时归点头:“家里大事小事都是我管着,阿爹说全听我的。”说着,她骄傲地挺了挺胸。
匠人们:“……”行吧。
时归也看出他们的惶恐,晚些专程请了阿爹过来,又当面问道:“阿爹,我给师傅们十倍的月俸可好?”
时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了与昨晚一模一样的话:“都依你。”
此话一出,不远处的匠人们又是倒吸一口凉气。
小主子说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她管着……不会是真的吧?连大人也叫小主子管着?
众人只觉接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真相,浑身一个激灵,赶忙低下头,再不敢去看前面父女俩的相处。
不管是慑于掌印神威,还是为那高额的报酬所吸引,总归匠人们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
他们当天就跟时归确认好了需要制备的机巧有哪些,从下午一直商量到天黑,终于确定出一套绝佳的方案来。
只因大公主出嫁有几年了,时归也不清楚她如今的身量,便不好从衣衫上下手,只能多做些首饰。
从头顶的发钗到发尾的串珠,再到颈间腕间指间的首饰,还有什么腰带束带筒靴靴底,从头到尾就没一个地方是被落下的,坚决武装到大公主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时归问:“最快多久能做好呢?”
她要的东西多又琐碎,还要准备至少三套。
匠人们仔细斟酌后,给出一个数字:“最快也要三个月才行,我们尽量加班加点给您赶出来。”
时归算了算时间,也差不太多,便应下了。
对于匠人们制作工巧这事,她本身就有些好奇,又是给远在北地的茵姐姐准备的,她就更加上心些。
之后一连好几天,她都是日日往司礼监跑,问过匠人们,得知他们不介意旁观后,就拎着个小板凳,乖乖坐在旁边看着,其间还偷师了两手,对亲自上手跃跃欲试。
若非匠人们百般阻拦,说不准她还真就自己去做了。
转眼到了年底,宫里宫外都渐渐有了过年的氛围。
伴随着空青和竹月的离开,许多商铺的巡查工作又重新落回到了时归头上,家里尚有四兄帮忙看顾着,外面就只能靠她了。
先前她曾在女学里挑了一批人出来,只因后面发生了拐卖之事,这事也就被耽搁了下去,至今没再提及。
时归思量之后,终究不愿放弃这样一批优质人才,便亲自给那些姑娘们去了信。
这一次,她将见面的地点直接设在京郊的缘聚园,为了路途中再有意外,此番来去都由时府的护卫护送。
见面的时间定在三日后,只真正到了那日,前去赴约的人不足上次一半,一问才知,剩下那一半,有的是自身生了退意,有的则是被家里知道了,将她们软禁在家。
反倒是上次与时归一同被拐的,这次竟全部到场。
之前茶馆的小二没把控好迷药的用量,导致众人昏了两三天才陆续转型,韩甜受到的损伤尤其大,精神恍惚了许久,还是回京后由时序出面请了御医才渐渐养了回来。
时归本以为她肯定不会来了,谁知等她抵达缘聚园时,韩甜已等在了入园的星空甬道里。
韩甜今日穿了一身赤橘色的襦裙,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她略施粉黛,粲然一笑,头顶星空都黯然失色。
时归微怔后,赶忙迎了上去:“甜甜?你怎么来了,身体养得可好些了?”
韩甜这两日染了风寒,嗓子有些发哑,说话的声音也不高,却并不妨碍她解答时归的疑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这几日气候骤冷,不小心染了风寒,不过也无甚大碍,我听说你在缘聚园设宴,一时心痒,便顾自跑来了,怎么,可是不欢迎我?”
“怎么会!”时归矢口否认道,“你能来我很高兴的!”
“走走走,这边没有地龙,你若再受凉就不好了,我们先去暖房里,有什么话等进去屋里再说。”
去往暖房的路上,时归得知。
原来韩甜此番出门,也是跟家里求了好久,她爹对她出门抛头露面极为不满,最后还是搬出时府的名号,才压得她爹开口放人。
韩甜吐吐舌头:“我这样说,该不会影响到时府吧?”
“没关系的。”时归说,“既是你愿意,拿我做做筏子也无碍,想来伯父就是心有不满,也不会真正问到阿爹面前吧?”
韩甜身体一颤:“不能不能,父亲必然不敢的。”
两人对视一眼,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没过多久,余下的人也三三两两过来的。
等过了约定的时间一个时辰,时归望着比之上回少了一半的人,便是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不禁暗叹一声。
不过她并没有将情绪表露在外,很快打起精神,将此番设宴的目的说出来。
按照时归的想法,如果这些人还愿意跟她做,那等年后就可以正式入驻商铺田庄开始上手了。
只因这些人尚没有实际经营的经验,无法给她们太高的酬劳,就按照各个铺面掌柜的一半来算。
期间铺子若在她们手里出了问题,再视情况轻重,决定是否需要赔偿。
等半年后,再根据众人的表现决定她们的最终去留和月俸,升为大管事,同时掌管三五铺面也不无可能。
这些人既然来赴宴了,也是想跟着时归继续干的。
众人又挑了几个含糊的点仔细问清后,就与时归定下了书面契约,契约一式两份,待按下手印便成了。
念及年关将近,时归便多准备了红封,也算讨个巧。
赶在天黑前,她又将所有人各自送回府去。
之后一段时间里,时归就是在各处商铺和田庄之间往返着,还有东阳郡的账簿也送了回来,连着两浙的商船也有了些许进展,这些全要她审看拿主意。
就这么一天天地忙着,等最后一本账簿看完,距离过年仅剩两天。
偏偏时序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等时归都歇下来了,他还是每天早出晚归,三十那天一回来,不及吃口年夜饭,先把时归叫到了书房,面容严肃。
时归被吓到:“阿爹,怎、怎么了吗?”
时序喝了口冷茶,先问一句:“阿归反复提及的那个考生,叫赵思钰的那个,你可是提前知晓了什么?”
“啊?”时归愣住,“知晓什么?”
时序撩起眼皮,单刀直入道:“我叫人把他抓来了,今早刚审讯完,问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抓、抓来了?”时归记得,她跟阿爹提起此人也不过一月时间,阿爹竟这样高效,直接去东阳郡把人逮来,连着审讯都结束了?
她实在好奇:“什么叫有意思的东西呀。”
时序没有说话。
他只是盯着时归,目带审视,似乎在判断她反应的真假,甚至不惜再问一遍:“阿归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时归小指一蜷,目光躲闪道:“阿爹指的是什么呢?”
“就是——”时序说了一半,忽然顿住,片刻沉默后,忽然将右手边的一卷宗卷抽了出来,往时归那边推了推,“阿归自行看吧。”
事到如今,时归也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只是她不明白这份异样出于何处,便是有些谨慎,因有阿爹在,实际也没多上心,闻言点了点头,抬手将宗卷拿了起来,一掀开,就是赵思钰这三十年来的所有事。
从他出生,到父辈死绝,再到考中秀才……
之前时序就说过,赵思钰此人,以清高标榜,实际迂腐之极,此番评价在这份宗卷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原以为他拒不接受富商资助,已经是对自己、对寡母的一种磨砺了,看了宗卷才知,原来在他十几岁时,曾有同村的屠户想娶他的母亲,更承诺会继续供养他念书。
可赵思钰却以妇道绑架寡母,生生逼得对方放弃了再嫁,此后日夜操劳,冬日都要将手泡在冷水里,就这样靠着一双单薄瘦小的肩膀,将儿子供到了会试。
赵思钰曾与外人言说,他攒了十年才攒够上京赶考的盘缠,其间辛酸是无法与外人道也。
可现在看着这份宗卷,用了十年才攒够的盘缠,辛酸肯定不少,可真正辛酸操劳的,该是他的寡母才是。
一页页看过去,时归的眉头越皱越紧,嘴巴不觉发出声音:“这个人怎么会这样……”
自己一意孤行也就罢了,还要硬拽着寡母陪他受苦。
在她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时序的目光始终未从她身上离开过,眸中一片暗沉,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只是一边看着,一边想到赵思钰在严刑后吐出的话,赵思钰说——
他重生了。
与此同时,时归终翻到刑讯得到的供词上。
在看见第一列文字后,她震惊得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用力眨了眨眼睛,方确定并非她看错了。
“重生?”因太过惊讶,她直接呼出声来。
时归抬头看向阿爹,声音都变得磕巴起来:“重、重生?赵思钰?重生?怎么会——”
想到她自己原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巨大的震惊过后,她反而有些相信了。
时序微微颔首:“先把剩下的看完再说。”
时归正是好奇着,当即又低头看了下去。
赵思钰是在七日前被抓到司礼监的,只因时序一直忙着北地的事,没能顾得上他,只叫狱中的人多看顾些。
等时序几天腾出手时,赵思钰已经被彻底打软打怕了,一见到时序的面,不及他发问,先哭天抢地地叫唤了起来,说什么——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在朝上死谏您的,可我也只是被人蛊惑,我也没有办法啊……大人放过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大人饶命啊!”
赵思钰是以为,时序与他一样重生了。
不然如何解释,他这样一个还不曾在京城露过锋芒的人,会被司礼监专程抓过来?
又如何解释,掌印竟是一言不发,直接对他用刑?
必然是时序与他一样重生了,对他的死谏怀恨在心,这才会对他施以报复的。在听见“死谏”二字后,本漫不经心的时序顿时坐直了身体,微微眯起眼睛:“哦?”
之后,便听赵思钰将他的事娓娓道来。
没有人知道,如今的赵思钰,与当日在殿试场上被饿晕过去的废物早就非同一人。
也不能说他与那个废物毫无干系,非要说,大概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