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二兄乃是郡守大人的远房亲戚,因家中遭难,才不得已来投靠大人,至于公子住进来也没什么,衙门外的受灾百姓较多,偶有没地方居住的,也会被大人接进来暂住几日,公子并非特例,无须忧心。”
“竟、竟是这样吗……”
时归向竹月使了一个眼色,竹月瞬间领悟,默不作声从这边离开,准备去外面找两个灾民来。
而郡守大人另有府邸,并不经常在府衙过夜,而府衙后如今又全被司礼监的人占下,临时换几个人,也不用担心引来非议,只要不出大差错就好。
时归站久了,邀着祁相夷坐下说话。
祁相夷迟疑片刻,选了个离她最远的位子,听见时归称“公子”,又赶忙纠正道:“不敢当不敢当,恩人直换我的名字就是。”
“那你也别叫我恩人了,我姓……林,在家中行七,你叫我七娘子就是。”
“是,七娘子。”
“昨日事事匆忙,倒忘了问祁、相夷日后的打算?可还要回祁家村去,还是打算在府城住下来呢?”
“正好府城刚遭水患,好些百姓都丢了户籍,听大人们说,等后面要重新整理户籍的,相夷不妨借此留下。”
“府城的生计也多些,到时候不管是到医馆做个学徒,还是去酒楼当个跑堂小二,养活自己是不成问题的。”时归装作对祁相夷无甚了解的样子,建议道,“或者有机会的话,我找郡守大人问问府衙里可缺人,相夷留在府衙也无不可。”
“多谢七娘子为我考虑,只是——”
祁相夷纠结片刻,到底是年幼,识人的本事也差些,完全没看出时归的算计和哄骗。
“不敢隐瞒七娘子,小生不才,两年前曾考中了秀才,按照原本的打算,是想念书科考的。”
“秀才!”时归惊讶道,“你才多大年纪,能有十五岁吗?这样年轻的秀才,莫非你是神童不成?”
这番话又让祁相夷红了脸颊,连声否认:“不不不、不敢当,小生也只是在念书上有些许天赋,本以为能让爹娘引以为傲,谁知后面出了许多事。”
祁相夷也是积压了许多情绪,又一时低落,忍不住对时归将过去两年的经历和盘托出。
时归早就知晓他的过往,但还是很给面子地发出几声惊呼,不时愤慨,最后惋惜道:“若没有那老道士胡言乱语,相夷的处境肯定与今日大有不同了。”
“十岁的秀才,谁碰到了不要夸一句天纵奇才。”
“不如这样吧。”时归说,“相夷若是不介意,我手中也略有薄产,可资助相夷继续念书,若能见你有朝一日高中,那就再好不过了。”
“啊?”祁相夷愣住,“这这——”
随着他回神,被惊得直接站起来:“小生说这些并非是想要七娘子资助,七娘子救我一命,已是没齿难忘的大恩,如何还能让您破费呢?”
时归没强迫,而是问:“那你是如何打算的呢?”“小生是想着,先找个能养活自己的活计,至于念书这事,夜里也能念,这样也不会耽误了白日的工作,互不干扰,也能适应。”
祁相夷声音低了些:“不怕七娘子笑话,小生自懂事起,就只有念书一条路,这些年有爹娘供养着,两耳不闻窗外事,倒错过了许多。”
“还是爹娘兄姊接连离世后,小生才认识到之前的错处,念书虽重要,但人这一生总不能只会念书,若当初我多帮爹娘兄姊分担家务,焉知今日……”
他牵强地笑了笑,声音愈发低沉:“此番遭难,或许也是一个契机,叫小生抛下那些无用的自恃身份,真真切切深入到劳苦大众中,哪怕最后荒废了学业,又或者止步于秀才,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时归没应声。
她只是又想起一些事。
尤记得书中的主角入朝为官后,除其刚正秉性外,另一为人称道的,乃是其一心为民的性情。
比起那些一心圣贤书又或者官勋之后,祁相夷尤能体悟民生疾苦,更多次为民请命,外放时的许多政令,都深受百姓推崇爱戴,也是因此,给了他三升的底气。
时归之前有想过,要不要把祁相夷带回京城,好吃好喝地把人养着,剩下的随便他继续念书,还是荒芜度日,只要人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余下都不重要。
但听了祁相夷这番话,她又有了不同的体会。
倘若祁相夷当真是一边给人做工一边念书,做工几年,定能看遍人间百态,对百姓也好,对人生也罢,也能多出许多感悟,入朝后能脚踏实地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从情感上讲,把人逮到身边是最稳妥的法子。
可若因此毁掉一个能为百姓着想的好官……对百姓来讲,又着实有些遗憾了。
甚至说,祁相夷的存在,除了对她和阿爹不太友善外,余下的无论是对百姓还是对朝廷,都是不可多得的存在,清官难得,好官可更难寻觅。
“七娘子?”祁相夷看她半晌不语,只好提醒一声。
时归抬起头来,眼中满是犹豫。
祁相夷误会:“七娘子可是觉得我哪里说得不对?小生可能是有些不自量力了……”他自嘲地笑了笑。
“并非如此。”时归开口,“我只是为相夷的话所震撼,一时回不过神罢了。”
祁相夷眼前一亮:“七娘子也赞同我的说法吗?”
时归点了点头,沉吟道:“我原想着资助你念完书,但听了你的抱负,才知是我狭隘了,若真莽撞给了你银两,反是对你的侮辱了。”
“既然这样,我另有一个主意。”
“七娘子请说。”
“等过了这段日子,我大概就要回家了,日后一别,不知还有没有与相夷再见的机会,但我也怕你孤身一人遇见什么棘手的事,不如多少给你留下些银钱。”
“这样若你真遇见事了,好歹有这笔银子能撑过去,若没遇见当然最好,等以后再见,再将银子还我就是,说不准到时就是朝廷命官给我还钱了。”
时归玩笑道,顺口止住了他的推辞:“这也是我的一番好意,相夷就不要推辞了。”
祁相夷不好再拒绝,只好站起来,拱手拜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七娘子的好意,相夷铭记心中。”
“那就这么说好了。”
时归转而问起他对祁家村人的打算,祁相夷虽憎恨村民的所作所为,可又不能将整村人都告上公堂。
最后他也只说,与祁家村人从此恩断义绝。
时归没有置喙,临走时不放心地提了一句:“说起来忘了跟你说一声,当日我们救你时,另有一人也跳了水,只是因为不会游水,自己先沉了。”
“我听人说,那人好像姓赵,被村民们称作赵老爷,相夷可有印象?”
祁相夷有些惊讶:“赵?可是赵思钰赵进士?”
像村里人对念书人一向看重,一般考中秀才举人的,都会尊称一句老爷,何况还是进了殿试的赵思钰,那更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也难怪他们对赵思钰落水那样惊惶。
“可能是吧,原来是进士老爷。”时归暗戳戳给人上眼药,“不过我看那位赵老爷分明是一点儿也不会水,为何还要直接跳进去,这样救不了人也就算了,还要再搭进去一个,难道不知道会给旁人造成负担吗?”
祁相夷摇头:“我与赵进士从无交集,并不知他为何会这样做,不过七娘子所言极是,赵进士鲁莽了。”时归点头表示赞同,又问:“那相夷可有打算再给赵进士道谢?”
祁相夷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赵进士出发点或是好的,可毕竟也没帮上什么忙,再说我已决心不再与祁家村的人有所瓜葛,便算了吧。”
时归强忍着才没跳起来,但面上的笑意就敛不住了:“是是是,你说得没错,合该如此。”
“这样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你也不用着急离开,等后面灾民们都安置好了,你再出去也不迟。”
有了与时归敞开心扉的这一次交谈,祁相夷对于住在府城坦然了许多,闻言又说了一声谢,终于不再提要离开的事了。
不过他只在府衙里歇了两日,就提出想出去帮忙。
正好外面正缺能识文算数的先生,他一出现,就被官府的人拉去粮仓那边,主要负责清点粮食。
之前时归买来的粮食被分为两半,一半运去了广平郡,另一半则留在东阳郡,因粮食过多,非三五日能吃完的,官府又怕放在外面遭了雨水,就命底下士兵紧着粮仓附近收拾,这两日才算收拾出来。
粮仓里面的粮食全被泡毁了,少有能食用的,也就是等着来年开春往地里撒撒,看还能不能发芽。
泡毁的粮食被清理出来,紧跟着就是往里面运新粮,新粮的数目可不能记错。
转眼又是半月过去,天气彻底冷了下来。
多亏时归有先见之明,提前买了许多被褥,不然入冬棉花一涨价,不知道要多花出去多少银子。
而有了这些被褥,灾民们往一块挤挤,也能熬过寒冬去了,另外也有许多重建好的房子,已能正常住人。
祁相夷还是在府衙住着,就是与时归碰面的机会不多,不光有他日日往外跑的缘故,时归也不是每天都在府衙待着,偶尔出去一趟,或又七八天才回来。
祁相夷很有分寸感,并没有多问。
至于时归,自然是跑去广平郡了。
有了东阳郡救灾的经验,广平郡的灾后救援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只是因为官兵过来得较晚,百姓死伤比东阳郡多些,好在已入了冬,没了瘟疫蔓延的隐患。
再加上这边的粮食从开始就充足,百姓们也没生出太多逆反情绪,直将悲伤压下,就响应着朝廷的号召,积极卖力地投入到家园建设中。
时归过来时,府城和下面几个郡县的衙门都收拾出来了,且这回再不需要太子和掌印亲自前往险地,只要坐镇衙门,做一些决断就好。
哪怕时归并不在广平郡长住,时序还是给她收拾出一间屋子里,就在他和太子房间中间,左右防卫极重。
见到了阿爹,时归少不了言说祁相夷的事。
时序早得了时二的消息,自然知晓祁相夷的存在,但从信上看见,和从女儿口中得知,总是不一样的感觉,尤其是听女儿一口一个“相夷”,他总觉得怪怪的。
这日时归从东南郡过来后,又与时序说话,才聊了两句,话题又自然而然转道:“阿爹你可知道,相夷如今在府城可受欢迎了。”
“之前他不是在粮仓那边做事,因他记录的条目清晰准确,曾多次受到郡守大人的赞赏,还问他可有打算去衙门做事,只是被他给回绝了。”
“这不粮仓那边的事忙完了,相夷又找了新的活计,这次是给受灾百姓写信来着。”
“相夷说,此番两郡水灾,必然牵动着所有人的心,而灾民们总有亲眷在外,也是互相担忧着,正好他会写字,不如帮灾民写写信,给外地的亲眷报个平安。”
“也不知相夷如何说动的驿站的官吏,竟让他们答应给送信,月中月末各一次,只要不是太远的地方都能送,还有些一两日就能到达的地方,他自己就送了。”
说着说着,时归小声嘀咕起来:“相夷之前说得没错,一心只念圣贤书确实狭隘了些,说到底,还是要将书中内容用到百姓身上,才算不枉来世间一趟。”
“唉,到底是……这思想觉悟就是跟普通人不同。”
中间的两字被她含糊了过去,但这并不妨碍时序听出,余下的都是对祁相夷的夸赞。
时序表情不甚明朗,捏了捏时归的指尖:“阿归对那祁相夷,就这样高的评价?”
“唔——”时归笑道,“也没有很高吧。”
“那毕竟是他真真正正做到的,也没作假嘛。”
时序冷哼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时归也不辩驳,紧接着又问:“说起来阿爹和太子哥哥快要忙完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啊?”
“想家了?”时序问。
时归坦诚道:“倒也不是想家,这不阿爹和兄长们都在这边,我就是想着,若准备走了,得提前跟相夷道个别,也省得他挂念了。”
时序:“……去去去,别在我跟前儿气人。”
时归嘻嘻笑着,听话地从座位上跳下来,又吐了吐舌头:“我走就是,不用阿爹赶我!”
看她往外跑了,时序又忍不住招呼一声:“干什么去!”
好在时归回答:“到衙门外看看,不走!”
这般,时序的心情才算好了些。
刚才父女俩说话时,屋里并非只他二人在,周璟承也在旁边坐着,微微垂着眼帘,并没有插嘴,可等时归前脚离开,他就放下了杯盏。
“公公。”
时序看过来:“殿下有何指教?”
周璟承摇了摇头:“公公可有觉得,时归如今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此话怎讲?”涉及女儿,时序顿时打起了精神。
周璟承有些迟疑。
时序忍不住催促:“殿下有话直说就是。”
“孤也只是一个猜测,若有说得不对的地方,公公也莫要羞恼,只当是孤胡言乱语了,提前给公公和时归赔个不是。”
这样一说,时序可不更紧张了。
周璟承说:“这阵子时归常常提及那个叫祁相夷的书生,主要次数也太多了些,有些超乎常理了。”
“孤之前好像听谁说过一句,若有人能被未出阁的姑娘反复提及,这人多半就是这姑娘在意的。”
“倒也不是说不对……”周璟承斟酌着,眉心都不自觉地皱起来,“孤只是觉得,时归到底还小,这么年纪轻轻就动了春心,会不会不太好?”
“也不知那祁相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万一只是装得光明磊落,实际暗藏祸心,等日后骗得时归托付终身,婚后再出点什么事,可就无可挽回了!”
周璟承每说一句,时序的心脏就要紧上一分。
等周璟承话落,时序只觉得喘不上气来,呼吸都变得困难,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瞳孔都要散开。
周璟承眼看不对,赶忙弥补道:“公公莫急,这也只是你我二人的一个猜测,还不作数呢。”
“什么猜测!”时序找回声音,愤而拍桌,“就瞧阿归那样子,可不就是被那姓祁的蛊惑了心智!”
之前他对祁相夷再看不上,也是指名道姓地叫着,现如今连名字都不喊了,只剩下一个指代的姓氏来。
时序一刻也等不下去,起身就喊:“来人!去把时二给咱家喊来,咱家倒要看看,是什么混账东西,竟敢骗到我司礼监头上!”
“公公息怒,不值当的……”周璟承在旁连声劝道,可时序已然气急了,哪里还听得见半句话去。
周璟承无奈:“唉!”
第70章 二合一
时二虽陪在时归身边,但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的,尤其是归若要与祁相夷说话,随便一说就要一两个时辰,他既不能参与,又对祁相夷没什么好感官,自然是能避则避,眼下面对大人的问询,也是茫然居多。
时序板着脸,完全不听他的解释。
“你只管将阿归遇见姓祁的之后的事原原本本讲出来,一丝一毫也不能遗漏!”
时二面色一僵:那恐怕要耗费很长时间……
“咱家有的是工夫!”时序大手一挥,“来人啊,伺候笔墨,咱家今天还就要把这事搞明白了!”
眼看大人是铁了心,时二也不好再推脱。
然时归碰见祁相夷足有两月了,哪怕中间常有分隔,但怎么也有十几次见面。
就按一次见面聊两个时辰来算,这便是足有十几个时辰,只简略一些,没个三五天,也写不清楚。
偏偏上头的时序又叮嘱了一句:“若阿归私下里提及到了,也一并写下。”
时二:“……”
写呗,谁能忤逆了您老人家呢。
周璟承有心看个热闹,奈何这边完事要等一阵子,他又不能抛下前面的公务不管,只能颇为遗憾地先行一步,若非顾及到掌印的情绪,他甚至想跟时二说一句,等写好莫忘了给他誊抄一份。
出了堂厅,周璟承仍是好奇,招来随行的小太监,细细吩咐一声:“你也去打听打听,那祁相夷是何许人也,竟能叫掌印家的闺女看上。”
“殿下这……”小太监稍有迟疑。
周璟承明白他的顾虑,摆了摆手:“无妨,孤这也是帮着公公给时归把把关,公公知道了也没什么。”
“快去快去,再磨蹭就要启程返京了。”
“哎!奴婢这就去!”
从府衙出去后,周璟承一转头就看见混迹在灾民中的时归,她正坐在两个上了年纪的嬢嬢中间,歪着身子靠在梁木上,面带温和的笑意,侧耳听嬢嬢们讲话。
周璟承微怔,旋即摇摇头,到底也没上前打扰。
按照时归的计划,这回来广平郡,只待上个三五天就准备回去,眼看着两郡的灾情基本处理完毕,哪怕阿爹他们不说,恐也待不了多久了。
她得赶在回京前,再到祁相夷面前刷一波好感,感恩戴德这种事可不能只嘴上说说,真要落到实处才好。
这般想着,她又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距离祁相夷入京赶考满打满算还有六年时间,六年听起来很长,可真碰着了,也不过白驹过隙。
未曾想,时归这边计划得好好的,将走时却出了差错,还是她既想不到、又忤逆不得的。
府衙后的别院里,时归再一次问出:“为什么呀!”
“阿爹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吧?之前不都是在东阳郡和广平郡之间往返,怎么这回就不行了呢?”
“怕我遇到危险?那二兄和空青竹月都跟着,还有司礼监的甲兵在,谁能在他们手上讨得好?”
“还是阿爹舍不得我?那可就更不好说了,您前儿个还嫌我在跟前碍眼,赶我离得远远的呢……”
“还能有什么原因呀?阿爹你别不说话呀,你就说说嘛,为何这回不许我回东阳郡了呢?”
她拽着时序的袖口,左边摇完右边晃,说了半天还不见对方应声,索性三五下爬到他膝上。
时归两只手按在阿爹脸侧,将俊朗的面孔揉捏成各种形状,更是捂住眼耳,叫他听不见或看不见。
可饶是如此,时序除了冷哼一声,也并不肯说出多余一个字来,被烦得狠了,不过再加上一句:“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没有原因!”
“爹——”时归恼道,“那阿爹若偏要不讲理,也休怪我不听话了,等我上了马,看你怎么追回我。”
对此,时序冷笑尤甚:“我倒要看看,没有我的应允,有谁敢把你带走。”
“我——”时归被噎住了。
她半天寻不出反驳的话来,又不想跟阿爹干耗在这儿,往地上看了一眼,作势要跳下去。
谁知时序忽然抓住了她的两只胳膊,厉声问道:“干什么去?”
“你管我!”话一出口,时归就后悔了。
然不等她找补道歉,身后的人又有了动作。
时序将她的双臂反剪在背后,随口吓唬道:“你要是再乱跑、再乱跑……”
“再乱跑怎么了!”时归扭过脑袋,根本不带怕的。时序也是被气狠了,脱口而出道:“再乱跑就打断你的腿儿!我看你还能不能出这个家门!”
此话一出,父女俩面面相觑。
狠话都撂出去了,断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时序心里慌乱无比,面上却不显分毫。
而时归好像被吓住了,半晌开口,声音里打着颤:“打、打断我的腿儿?阿爹要打断我的腿儿吗?”
时序偏头不去看她委屈的眼睛,冷硬道:“你若听话不乱跑,自然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他只觉怀里的人左右折腾半天,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只因始终没有要离开的意向,方才没看过去。
“阿爹。”时归喊道,指着费劲捉上来的腿,认真问道,“阿爹是说,要打断这条腿儿吗?”
“还是这一条?”
“不管哪一条,可都是阿爹辛辛苦苦养大的,阿爹舍得吗?反正换作是我,我疼惜还来不及呢。”
时序:“……”
他心想,这次可千万不能心软,若回回被拿捏,他这当爹的也忒没有威信可言了。
可任凭他如何克制,眼尾还是无可避免地堆叠起些许褶皱,嘴角扬起又落下,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只怕一开口说了话,那情绪就全泄露出去了。
时归不知他的想法,只以为阿爹还气着。
她只好继续碎碎念道:“阿爹若非要打断我的腿儿,那我也没办法,谁叫你是我亲爹呢。”
“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阿爹说出这般冷酷无情的话……也可能不是我的错,就是阿爹无理取闹呢,反正阿爹不说,我也猜不到。”
“我只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女孩,阿爹偏要打断我的腿儿,我也只能含泪忍痛了。”
“行了。”时序听不下去了,话一出口,果然带上了无可掩饰的笑意,“别给我念了。”
时归听出了他态度的缓和,但也只当没听出来。
她低垂着脑袋,又低沉又委屈地说道:“不说了,阿爹如今烦我,竟连话都不愿听我讲了。”
“……”时序忍俊不禁,抬手揪了揪她头顶的发髻。
“是我烦你吗?难道不是阿归长大了,故意与我对着干,嫌我管得太多吗?”
“我才没有!”时归当场反驳,不可置信地仰起头,“阿爹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跟阿爹对着干了?”
她仔细回想着,除了嘴上顶撞两句,余下的可没有什么叛逆行为,如何会让阿爹产生这样错误的感知?
那也不能……
时序小脸拧巴在一起,欲言又止。
时序冷哼一声,指责道:“难道没有吗?是谁闹着一定要走的,又是谁不让我管的?”
“我——”时归扭捏,“那、那我不是话赶话,说错嘴了嘛,我怎么可能不让阿爹管。”
“那闹着要走呢?”
“走、走倒是没有错,可那不是阿爹莫名其妙就要把我留在这,连个理由也不给,若阿爹明说原因,我肯定也会听话的,所以、所以……还是赖阿爹嘛。”
“呵。”时序不欲与她争论,只问,“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一定要去东阳郡的?”
“到底是有要紧的事,还是有要紧的人?”
时归也没多想,直言道:“当然是有要紧的人啦。”
时序只觉一股气直冲脑门,撞得他头晕眼花,半晌说不出话来,胸口更像团了一簇火一般。
“你、你再说一遍,说清楚,什么叫要紧的人?”
时归没察觉异样,自顾自道:“就是相夷呀,我跟阿爹说过好多次的,这不想着不久之后就要回京了,总要跟他好好道个别,若他不介意,也能再给他留下银两,一来能供他继续念书,二来也能做日后赶考的盘缠。”
“毕竟……处好关系总没错。”
“放肆!”时序真真是一句话也听不下去了,因怒火大盛,激得他直接抬了手,将落下去又生生止住,复改为将时归推下去,“你听听!你听听你都在说些什么!”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岂能说出这种话来!”
“什、什么话……”时归懵了。
眼看她还是装样,时序口不择言道:“你自己说的话,如今倒还问我了?就算你再喜欢那姓祁的,也合该是他苦苦追求你,何轮到你为他处处考量!”
“还多给他留些银钱,我看你更想把自己留给他!”“我今儿就把话撂在这,你跟那姓祁的!不可能!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这门亲事!就算是姓祁的入赘也不行!你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自从前几□□时二把时归和祁相夷之间的相处都写下来后,时序心里一直攒着气。
他甚至动过把人直接给暗杀了的心思,只是怕日后被女儿知道了,从此生了隔阂,这才不得已按捺下。
但即便如此,他也派时一过去警告了一番,又使计把人赶出了东阳府城,远的不说,至少在这两个月内,是先回不来了。
等回了京城,时序也不介意再动动手,若那祁相夷草包一个,无需他动手,对方自会名落孙山,若有上三五才华,他也不是那等打压人才的,反正大周那么多偏远村镇,正缺一些有志之才,甚好甚好。
关于祁相夷的事,时序原没想将事情挑破,也是怕挑破了,若女儿闹着非此人不可,以他对自己和对女儿的了解,到最后多半还是他退让。
倒不如无声无息地把两人给隔开,等再过上一阵子,两人把对方忘得差不多了,这事儿也就结了。
京城与东阳郡相隔数千里,管他们两个小年轻是否真有情,这番两地相隔,总有情散的那天。
千算万算,时序唯一算差了的,便是女儿对那姓祁的的在意程度,竟连几日都忍不了。
这话赶话的,他也忍不住了。
掌印的怒斥声离着屋子很远都能听到,但守在外面的甲兵不约而同往外退了退,目视前方,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再碰见有事求见的,他们顺便先给拦下了。
而此时的屋里。
“什、什么东西?”时归满目恍惚,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好笑又荒谬。
时序胸口剧烈起伏着,本想喝口茶压压火,可刚把茶盏端起来,就因手抖而摔了杯子。
杯盏碎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清晰,只让父女二人间的气氛更凝重些。
过了好久,时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爹,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上前两步,帮忙倒了一盏新茶,这回也不用阿爹亲自动手了,她直接给喂到了嘴边。
时序想赌气不喝,不妨正对上女儿眼中的关切,这叫他扭头的动作一顿,面上不情不愿的,但嘴巴还是诚实地张开,将一盏茶喝了个干净。
“误会什么。”时序冷冰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