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一下,曾为募捐善款而百般推脱的人后悔不已,只能眼睁睁看着东阳凌家得了御赐牌匾,又接过由太子殿下亲赠的“皇商”信物。
是夜,凌家人同聚宗祠。
凌家家主将牌匾与信物供于先祖牌前,恭恭敬敬上了香,转身后又将在场所有人依次打量一遍,正色道:“我凌家能有今日之威风,皆因遇了贵人。”“我只希望今日在场之人,能饮水思源,谨记贵人提携之恩,来日衔环以报。”
外面只知凌家为人打理着府城商街,却没有人知道,其效忠的,乃京中赫赫有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此番他也是得了时序提点,在数日前的募捐中出了最多的银子、最多的粮食,以及最多的家丁人力。
当时许多本家人对此不满,但时至今日,那一部分人再没了置喙的胆量,便是前来祭拜先祖,也始终躲在人群后面,抬手掩去面上的愧色。
随着东阳郡府城得以修缮重建,下面郡县的救援工作也有序展开。
被洪水困住的郡守及部分官员得以获救,只稍微歇了半日,就马不停蹄地投入公务中。
有许多从饥寒中缓过来的百姓也重整旗鼓,想着不能白吃白住朝廷的,自发帮着官兵搜救起来。
如今年这般的大灾,本最容易滋生祸患,倘若不是时归买来足够的粮食,长期处于饥饿中的百姓,难免不会在绝望中举旗谋反。
而如今,整个东阳郡都弥漫着一股互帮互助、欣欣向荣的生机,有京城来的官员,见到此情此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确定没看错后,又连夜写了奏折回去,大篇歌颂太子掌印等救灾有方。
待当地郡守接管了东阳郡一应安排后,时序重新整顿甲兵,与太子商议后,终启程去往下一地——
广平郡。
因东阳郡已安定下来,而广平郡又情况未知,两地相隔不远,这次时归就没被带上,而是留在了东阳郡。
时归被妥善安置在府城,随后太子亲自出面,又拜托了郡守代为照顾。
浩浩荡荡的朝廷官兵从东阳郡离开,离去那日,街上百姓夹道送别,一声声高和着太子贤名。
时归没有跟去凑热闹,而是如往常一般,在时二和空青竹月的陪同下,去下面的镇县巡查。
时二几人到底比寻常士兵厉害些,有时碰见被困在积水旋涡中的百姓,也能出手相助一二。
只这半月里,被他们救下的百姓已有数百人。
时归并不知道他们去的是哪个村哪个镇,反正就是一路往南走着,碰上哪就是哪。
这日他们来到一个新村子,从中经过时,只见村中村民都得到了救援,村口搭了二十几只帐篷,正能住下整村人。
只是因为这个村子地势较低,整个村子都被洪水淹没,许多房屋只露出一个屋顶,至今没能解决。
好在村民们无碍,余下的也就不着急了。
时归看了一圈后,没看出什么问题,便打算继续往南边走,然他们刚要离开,就听背后传来呼救声。
那声音又远又细,本不该被听到的,只是时二耳力非常,这才抓住细微的声音,猛然回头看去。
只见距离村口不远处,那未来得及泄去的洪水中,一个人头艰难地起伏着,只勉强吐出一二字,就不受控制地往水下沉去。
时归面色一变,来不及多想:“去救人!”
只在他话音刚落下,隐匿在暗中的空青就现了身,脚下飞快,直奔那浑浊的积涝中去。
然在他入水的同时,另一人也扑通跳了进去。
时归只以为后者也是什么好心人,满心牵挂着水里的几人,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时二轻轻皱起眉头。
“我们快去看看!”时归匆匆说了一声后,就往堤上跑,然刚跑了两步,就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只见水中三人,最开始那个已看不见身影了,空青身姿倒是矫健,不时浮来的破败木枝全被他敏捷地闪避了过去,可就在他不远处,最后跳进去那个人——
“救命啊——”咕噜咕噜。
那人根本不会水,莽撞跳了进去,也只凭着惯性往前游了一点,而后身体就不受控制地下沉。
偏偏又有一块飘来的木板,正在他胸口撞了一下,直接把他撞翻过去,身体转了好几圈,彻底远离了岸边,如今已奋力扑棱着双手,起起伏伏不停了。
时归简直被惊呆了:“他、他不会水呀……”
那还跳进去添什么乱?
这边的动静已惊动了附近的村民,可意外的人,众人只是远远望着,丝毫没有过来帮忙的打算。
直到不知谁喊了一句:“那是赵老爷啊!快来人去救赵老爷啊!”人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既有村民们帮着救人,时归也就不再让竹月去了。
她的脚步也慢下来,尽量避着人群,注意力主要还是放在空青身上。
在见到空青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天不见踪影后,她难免生出忧惧,反手抓住二兄的衣袖:“二兄……”
时二没法直接安慰,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
而就在村民们将后入水的那人捞上来时,已在水中消失许久的空青终于浮了上来,再看他的右手,正拽着另一人的衣领,为了避免对方挣扎造成不必要的损耗,他一个手刀将对方劈晕了过去。
时归眼前一亮,赶忙迎上去。
竹月帮着空青把人拽了上来,又动作娴熟地在他胸口按压几下,落水之人翻身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时归关心地蹲在不远处,刚想问候一声,就听空青说:“他双脚被绑住了,下面还坠了石块。”
故而他一入水就直接往下沉,全无挣扎的机会。
这是有人要害他,要置他于死地了。
时归面露惊色,恍惚站了起来,刚想说什么,又被同在岸边的村民的叫喊声打断。
“快去请村医来,就说赵老爷落水了!”
“来几个汉子,先把赵老爷给背起来,先背赵老爷回去,快快快,动作小心些——”
时归探头看了一眼,只见被称作赵老爷的并非什么年迈的地主富绅,反而是个穿着青色书生袍的年轻人,肩头袖口等位置打着补丁,身子骨单薄极了。
接二连三的反常让时归搞不明白了。
好在被他们救上来的人在咳了半天脏水后,终于缓了过来,赤红着一双眼睛,从地上爬了起来。
男人……或者说少年更准确些。
少年身量不高,只比时归高出半头去,又刚在生死边缘逃回来,一张小脸煞白,细瘦细痩的手腕藏在宽大的袖摆下,风一吹,他瞧着跟要散架似的。
眼看村民们乌泱乌泱离去,少年收回满是恨意的视线,复看向围在他身边的几人。
他刚才还想着,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忤逆全村人,把他这个“灾星”给救上来。
如今打眼一看,他才恍然明白:“恩人们……可是从外地来的?”
既然东阳郡的灾情缓和,也就没必要日日装作衣衫褴褛的灾民了,时归虽仍没穿回好衣裳,但至少衣衫整齐干净,发髻又梳得利利索索的,一看就非当地人。
时二几人不接话,就只能让时归出面。
她先应了一声,又抑制不住好奇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被人推进水里,还绑了石头?”
“你是这里的村民吗,可需要帮你报官?”
时归想得简单,眼前的少年既是遭人所害,无论结果如何,作恶行为已经出现了,那就可以告到衙门里。
就是各地衙门正忙着救灾,可能分不出多少心思处理这些小事,好在有时归他们在,实在不行就告到府衙去,怎么也不会让案子拖太久。
时归甚至都想到,如何给少年作证了。
然对方接下来的一句话,直接让她脑中一片混沌,眼睛都忘记了眨动,只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少年拱手道:“小生祁相夷,多谢几位恩人。”
“小生确是祁家村村民,只因些许偶然,为村民所厌恶,直至今日,被村人弃入湍流中。”
“小生幸得几位恩人相救,方得以逃生,几位恩人的救命之恩,小生没齿难忘,若有机会报答,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报答恩人们的救命之恩。”
说着,他一撩衣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冲着对面几人的位置,郑重拜了三拜,之后才见起身。
然而祁相夷说了这么多,时归也只听进去第一句。
随后对方的一切举动都落在她的眼睛中,可也只止步于眼睛了,完全没有进入大脑,更别说有什么反应。
祁相夷半天得不到回答,不禁把几人打量了一番。
他年少遭难,打小养成了看人脸色的习惯,这回分析时归几人的表情,也很快辨别出中间谁说了算。
祁相夷顿了顿,望向时归:“姑娘?姑娘!”
“啊!”时归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
她如今只能把祁相夷一人看进眼里,可越看越是觉得震惊,甚至还掐了自己一把,小臂上传来的痛感让她不得不接受,这并非梦境虚幻。
“祁、祁什么?”时归不死心地问道。
祁相夷再次拱手:“小生祁相夷。”
“什么相夷?”
“祁相夷。”
“祁什么夷?”
“祁相夷。”
时归神思恍惚地问了好多遍,每一遍都能得到对方不厌其烦地回答,到最后,祁相夷都开始引经据典,叫她知晓这三字是如何写了。
时二他们不明白时归一番举动的意思,但三人里一个不能说,两个不会说,只管在她旁边护着。
时归蜷了蜷指尖:“噢,原来真的是祁相夷啊。”
祁相夷疑惑道:“姑娘可是认得小生?”
怎么不认得!
最初那两年,时归还不怎么把这个所谓的书中主角放在心上,可这两年发生了太多事,让她将书中的重要剧情顺了好几遍,当然,每次都避不开祁相夷。
祁相夷既有君子之才,又有圣人之德,各方各面,很难让人挑出什么错处来,若能与这样的人相交,不管是日常相处中,还是对于人生际遇,都是很舒服的。
可时归却记着——
她是时序的女儿。
时序是谁?
那可是声名狼藉的权宦,是主角晋升路上最大的阻碍,更是与主角不死不休的生死大敌啊!
而她既是时序的女儿,当然也天生与主角站在对立面了,谁承想,就这么随手捞上来的一个人,竟是被她记挂了好久的主角。
她仍是不说话,祁相夷也被看得有些发毛。
祁相夷下意识去看自己的衣着打扮,因他刚从水里捞上来,上下还滴着水珠,至于脸色什么的,哪怕不看,他也知晓定然不好,这样看来,他实在狼狈了些。
祁相夷有些窘迫,将破了洞还没来得及缝补的衣袖藏到背后去,而后才断续问道:“敢、敢问姑娘,小生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姑娘赐教。”
“赐教就不必了。”时归幽幽答了一声。
她不想表现得太奇怪,但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便只能将对方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
这么一看,她也大概能猜出祁相夷的处境了。
若说有什么一劳永逸、避免既定结局的办法,那当然是出在祁相夷身上,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比如他遭人陷害丢了姓名,又比如他一不小心又落进水里。
连命都没有了,自然也就谈不上以后了。
可这个念头只在时归脑海中残留了一瞬,就被毫不留情地赶出去,这回可不是她动了慈悲之心——
主要还是因时归自己都是穿书过来的,谁知道还有没有诸如重生的神通存在,她当下把人给杀了,万一对方再重生,又或者跟她一样借尸还魂。
那可就是把人彻底得罪死了。
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条路行不通,再有什么……
时归大脑飞快运转,终于从几条路径中找出最稳妥的一条,当即开口道:“我观你处境不堪,我们虽救了你一回,也怕我们前脚离开,你又会遭恶人所害。”
“不如这样,你跟我们去府城,先找个大夫来看看,再吃些东西睡上两日,等一切都歇息好了,再谈往后也不迟,你觉得呢?”
“这——”祁相夷有些迟疑。
时归见他意动,再接再厉道:“我们并非坏人,不然也不会费力救你了,都说送佛送到西,我们也不愿见你莫名其妙丢了性命,反正只是捎你一程,也不碍什么。”
祁相夷认真分析了利弊,又无法反驳时归的话,犹豫半晌,到底还是点了头。
他很是不好意思:“那就再劳烦姑娘了。”
“好!”时归兴奋地攥紧双拳,着急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更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她回身道:“二兄,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时二点头,无须他多言,空青已走到祁相夷身边,示意对方与他同乘一匹马。
回去路上,时归攒了满肚子的疑问,只是害怕吓到对方,不得不按捺住,矜持地带他回了府衙。
在看见府衙牌匾时,祁相夷的双腿颤了两颤。
他以为时归是带他来告状的,赶忙停住脚步,解释道:“姑娘,姑娘留步——”
“小生暂时还没有状告村民的打算,这府衙……”
“哎呀。”时归说,“忘记告诉你一声了,我就住在府衙后面,并非是叫你来告状的。”
“郡守大人应不在衙门中,后面也没什么人,你只管放宽心,自便就是。”
听了这话,祁相夷整个人都呆住了。
而时归正悄无声息地观察着他,看见他这副青涩稚嫩的样子,无端与印象中的人产生几分割裂感。
回程时,时归已简单问过几句。
知晓祁相夷今年不过十二,与太子一个年纪。
太子少年老成,那是京中百姓全知道的,而祁相夷作为日后太子心腹,时归便下意识觉得,他也是跟太子一样的性格,再不济了,肯定也会比同龄人稳重。
相识的这短短时间里,祁相夷的表现,确实是成熟懂事些,可若以太子为对照,那就着实稚嫩了。
府衙后面留了司礼监的甲兵,看见小主子回来,抬脚就要出来相迎,时归余光扫见后,赶紧摆手制止。
然后她又让空青带祁相夷去寻间没人住的屋子,再有大夫饭食什么的,也切不可怠慢。
她亲眼看着祁相夷走进房间中,这才松了口气。
但这还没完。
不知怎的,她下意识觉得,不能让对方知晓她的身份,连带着阿爹,最好也不要过早出现在对方面前。
她碰了碰时二:“二兄,你让司礼监的甲兵最近不要出来,尤其是不要在祁相夷面前出现。”
“另外能不能让府衙的人统一口径,就说、就说……就说我是郡守大人远方的亲戚,也是遭受了水患才投靠过来的,总之不要说我们是从京城来的。”
时二静静看着她,等她话落,细问了一句。
——也是不让祁相夷知道吗?
“对。”时归连连点头,“其他人都没关系,只要能把祁相夷给瞒住就好了,我知道二兄你肯定很不解,可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有那么一瞬间,时归甚至想将书中内容和盘托出。
然话到了嘴边,她又将这个念头打消了。
她垂着脑袋,丧气道:“如果有机会,二兄以后就知道了,只是现在,我还不能讲。”
“二兄你相信我,我肯定没有藏坏心,你们跟阿爹,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肯定不会伤害你们的。”
回应她的,是落在肩上的一只手。
时二无声将这一切都答应下来。
在外奔波许久,时归精神亢奋,可身体的承受能力是一定的,只在她回房躺下后,前后不到一炷香时间,就昏昏沉沉地合上眼睛。
而此时的屋外,两个黑衣人跪在时二面前。
空青和竹月也在旁边,但意外没有多说什么。
时二吩咐道——
将与祁相夷有关的所有事都调查清楚,包括祁家村的人,一个也不能落下。
尤其要关注小妹与那祁相夷,之前可有过交集。
暗卫离开后,时二仍觉不保险,当即去了旁边的书房,给去往广平郡的时序,又修书一封,将今天所发生的所有事,皆一字不落地复述过去。
等时归休息好了,祁相夷那边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本来是想着,来了府城就找机会与恩人告别,先随便找个落脚的地方,然后再盘算后面的事。
可他没想到,恩人竟直接把他带进了府衙的后院,哪怕只是个居住休息的后院,毕竟也紧挨着衙门啊,院里还不时有衙门的小吏走过,让他更不敢妄动。
不知不觉间,他竟期待起时归的到访来。
而此时的时归,则跟时二坐在同一桌上,桌上摆了些简单的饭菜,两碗米饭,八个白面馒头,另有一荤一素两份热菜,再就是一小碟刚腌好的萝卜条。
菜色简单,跟京城的吃食完全没有可比之处。
但这里乃是刚遭过水患的地方,能有口饭吃都是不易,就是这白面馒头和米饭,也只有衙门里的大人们,及住在后院的贵客有资格享受到。
时归并不挑,紧着时间填饱肚子。
这刚一吃完饭,就准备去祁相夷那边看看。
然不等她跳下圆凳,却听时二用筷尾敲了敲碗口,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二兄怎么了?”
时二看了她一眼,将筷子放回桌上。
——我叫人去查了下祁家村的事,发现些小巧合。
时归果然被勾起好奇,重新端坐回来。
“二兄你说,我听着呢。”她没有问时二是从哪查到的,又或者她手下要是有擅长探查的人,或许等不到时二出手,她先把祁相夷给查个一清二楚了。
——小妹可还记得不久前的殿试中,有个叫赵思钰的人?
时归对赵思钰多有警惕,这份警惕只曾对阿得表露过,但这并不妨碍,时序把此事传达给时一等人。
因此,时二也是了解过赵思钰,见过他模样的人。
——赵思钰和祁相夷是同乡。
时归直接站了起来:“赵思钰和祁相夷是同乡?”
——今日在祁家村,被村民们急着抬走的赵老爷,就是赵思钰,我曾见过他,故而一眼就认出来了。
——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话虽如此,可看时归的表情,分明是隐瞒了什么的,且还是极为重要的事。
这个消息对时归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不禁将两人的名字念了几遍,隐约抓到些什么,可一细想,又琢磨不出来了。
时归只能将这些暂且压下,继而问道:“还有吗?二兄既派人去了祁家村,可有查到与祁相夷有关的消息?”
——也有一些。
因内容太过复杂,若叫时二来比划,两人都费劲,于是他就把去调查的暗卫唤了进来,由他们讲给时归听,从祁相夷的家人,到被绑着石头推下水。
时间太短,他们也只打听到皮毛,但就是这点皮毛,也足够让人了解祁相夷的情况了。
祁姓乃是祁家村的大姓,祁相夷家又曾出过大官,只后代子孙不争气,又没落了。
到祁相夷爹娘那一带,已与寻常农家人无异。
只是祁家爹娘不信邪,又见小儿聪慧,便咬紧牙关,想供个读书人出来。
好在祁相夷也是争气,从小到大都没让爹娘费心过,就是在书塾中,也是让夫子看重的存在。
祁相夷十岁那年中了秀才,可没等家里高兴两日,村里来了个老道士,指着他说:“此子乃天降灾星,此子不除,来日必遭大难。”
十岁的秀才,无疑是被全家视作希望的存在。
且祁家没落已久,祁家爹娘就等着靠这个小儿子一举高中,使得祁家重回辉煌了。
因此对于老道士的话,祁家人谁也没在意,还威胁村里人不许当真,更不许胡乱提及。
谁知老道士走后,祁家爹娘先后出了意外,二老的丧事刚过,祁相夷的几个兄姊也被染了瘟病,短短几日全没了,只用了两年,祁家只剩祁相夷一人。
到此,祁相夷已经为全村人所忌惮。
村民只是觉得,祁相夷就算是灾星,肯定也只是克他的家里人,再怎么也不会殃及村子的。
直至今夏水患,祁家村整个没淹没。
祁相夷浮在一截断木上,坚持等到了官兵的救援,但如他一般好运的,只是少数人。
最后村里人都获救清点人数时,才知祁家村的村民死了足有半数,每家都有在水灾中丧命的,获救的心悦瞬间被亲人过世的哀戚所淹没。
等村民忙活完家人的丧事,又得以安顿下来后,便自然而然地想起被他们所遗忘的、导致了所有灾患的罪魁祸首。听到这里,时归已经能猜到后面的事了:“简直胡说八道!什么老道士,他若真能断得天机,为何不早早告知两郡郡守预防水患呢?”
此话时二也是赞同。
但他们不相信老道士的话,村里人却深信不疑。
这不全村人积压了许久的怒火和悲痛,全发泄在了祁相夷身上,先是压着他给全群人磕了头,又将他双脚绑在石头上,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到旋涡中。
这是杀人。
村民们都知道。
可只要没人说,焉知祁相夷不是死在水灾中的?
唯一的变故,便是出在了时归身上。
眼下祁相夷被时归救下又带走,等村民们反应过来,多半是寻不到他人了。
当然,若是时归他们没经过,祁相夷多半也不会丧命,不然那书也该继续不下去了。
时归想了想,很快猜到救了祁相夷的另一对象。
那个分明不会游水,却还是跳下去救人的赵思钰。
这样想来,赵思钰先投靠司礼监掌印,后又向祁相夷投诚,哪怕坏事做绝,还是能外放做官,也有了解释——
主角的救命恩人嘛。
总该有些殊待的。
时归抿了抿唇,一时有些生气,一时又有些庆幸:“那,祁相夷的救命恩人是我们了。”
——救命恩人怎么了?
时归龇了龇牙,莞尔道:“当然要挟恩图报啦!”
时二想不明白,就那样一个为全村所排挤的寒门书生,能有什么可图可报的。
十岁的秀才,听起来唬人。
但没走到最后一步,之前再多辉煌,也不过镜中花、水中月,不知哪次不小心,就直接碎掉了。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像他们大人,不也曾是为众多朝臣所争抢的才子,到头来,却是落了个沦落深宫的下场,爬了多少年,才爬到司礼监掌印的位子上。
即便如此,背地里也少不了编排诋毁之语。
时二只怕最后几句话讲出来,不出半日就会被大人给灭杀,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赶紧将这些不该有的念头给驱散,复敛去对祁相夷的不屑。
——小妹自己决定就好。
时归点头,摩挲着下巴,暗暗思索接下来的打算。
因耽搁了这会子时间,外面的天也渐渐暗了下来,这个时候再去见刚认识的外男,多少有些不合宜了。
时归也没强求,不过又吩咐了一句,把从外面带回来的小郎君好吃好喝伺候着。
再来便是央着二兄帮帮忙,叫外面的人们千万别说漏嘴,尤其不可显露有关司礼监的任何线索。
时二拧不过她,只得连连点头应下。
又是歇过一晚后,时归终于不想着出门了。
她仍是天一亮就起了床,先在自己的院里溜达了几圈,又按照阿爹临走前的要求,去书房练了两张大字。
这么几年过来,时归的字已不复之前的青涩,虽没能找出独属于自己的风骨,但因常常临摹阿爹和太子的笔迹,也能写出如他们两人一般的字来。
不过无论好与不好,时归对练字都不大喜欢。
这不刚应付完阿爹的功课,她就一刻不停地出了书房,叫来空青:“祁相夷可醒了?”
“半夜就醒了,后面一直翻来覆去地没睡着,天一亮就出了屋门,倒也没往远处去,就在门口的矮桌旁坐着,给他送去的饭菜也都用了些。”
时归好奇:“可是认床?”
“这就不知道了。”空青说,“祁公子瞧着是有些紧张的情绪在,可能也是害怕府衙,多有拘谨。”
“那倒没什么。”时归放下心来。
“既然他醒了,我们再过去看看吧,正好问问他接下来的打算,还有祁家村的人,他想如何处置。”
待找过去后,果然就见祁相夷还坐在门口的矮桌上,他少年人,正是腿长胳膊长的年纪,坐在矮桌矮凳上颇为局促。
大概真的是紧张胆怯的缘故,坐在那也不敢四处乱看,还是等时归他们走到跟前儿了,他才看见有人来,慌张起身,又在桌角碰了一下子。
“诶你小心点。”时归无奈道。
祁相夷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不是特别合身,但胜在面料柔软,颜色也鲜亮,衬得他蜡黄的脸色也好些。
时归问:“祁公子在这边住得可习惯?东阳郡才遭水患,许多东西还没恢复过来,若有慢待之处,还请公子多多海涵。”
这番话说得祁相夷极是惶恐,连连摆手,声音都有些发颤:“不不不、不敢,能得恩人们相助已是极好,小生岂会再有挑剔,这里的一切都是很好的,就是……”
“怎么?有话直说就是。”
“就是、就是,敢问姑娘,可是与府衙的大人有什么关系?小生并非打探姑娘身份,只是想着小生一介外人,无端住进府衙来,不知是否会影响到姑娘。”
祁相夷只在这边住了一晚,却实在是坐立难安,一边担心给恩人们带来麻烦,一边又质疑自己,何德何能能住进府衙里来,更受人礼待。
时归露出两分意外:“原来是这样,倒是我们没跟公子说清楚,让祁公子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