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为阴冷掌印的亲闺女—— by画三春
画三春  发于:2024年0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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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前方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赶路的士兵皆是神色萎靡,更有人磨破了足底,每走一步都要落下点血迹,又很快被黄土所覆盖。
然而再是艰苦,也没有一人脱逃,抱怨也就抱怨了,抱怨过后,又是憋足一股气,闷头往前冲去。
时归默默看着,只觉鼻尖愈发酸涩起来。
离京第十三日,时序才算脱身过来瞧上一眼。
时二浅浅行了个礼,便自觉下了马车,将车厢内的空间留给他们那对父女。
短短十几日不见,时序却是形容狼狈,上车先灌了一整袋凉白开,又是坐着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歇过神来,哂笑一声:“到底是老了,比不得年轻人精神。”
这话如针一般,正正刺入时归的心口。
她下意识蜷起了指尖,目光茫然片刻,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不是的……”
“阿爹不老,阿爹还年轻着。”不知是在反驳阿爹,还是在劝服自己,时归只说了两句,就踉跄着伏过去。
而立之年,怎么能算老呢?
时序轻声笑了笑,并不与她争辩。
时归想找些证据,证明阿爹还壮年着,然一抬头,猝不及防瞧见了他眼尾的一丝褶皱,浅浅的,一个不留神就会忽视过去。
可既然看见了。
时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盯久了,就能把那刺眼的皱纹给看没了。
直到她眼前为黑暗所笼罩,一只温和又显粗粝的掌心覆在她眼前,头顶同时响起:“阿归瞧什么呢。”
“我——”一开口,时归才发现她的声音竟变得干巴巴的,心里明明涌现许多话,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片刻,她将眼前的掌心捉下来,垂首细细看着。
若说阿爹眼尾的皱纹,是她太久没有仔细观察,才不知不觉长出的,也算情有可原。
可阿爹的掌心,她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就在不久前,她还牵着这只手,将自己的掌心放上去比着大小,再细数上面的掌纹。
是多久前来着……
时归记不清了,可她清楚记着,当时的大掌上只有握笔的地方有一点薄茧,余下的白皙光滑,看不出半点磋磨受苦的痕迹。
而现在,时序的掌心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痕,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刮到的,伤口不重,却留下了道道印记,又是在这等炎热的夏天,一出汗整双手都疼。
抬头再看,时序面上也饱受风霜,双唇干涸开裂,一贯梳理得齐整板正的鬓发也变得散乱,衣领微微外翻,眼底漫着一片散不去的青黑。
滴答——
一滴微凉的水珠落在时序手背上,叫他不禁轻叹。
“阿归。”他将手掌抽出来,掐着时归的下巴,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果然就看见一双水雾弥漫的眸子。
时序说:“若知道会惹哭了,还不如不上来了。”
“不行!”时归瞬间瞪大了眼睛,反手就抓紧了阿爹的小臂,一时间说不清是恼火还是苦涩。
偏偏惹了她的罪魁祸首还要笑,一边笑一边问:“害怕了?不哭了?这有什么好哭的。”
时序甚至不用问,也知道女儿在哭什么。
他早就想过,自己如今正是狼狈,若叫女儿看见,肯定少不了心疼,未料还是低估了对方的反应。
时归胸口剧烈起伏着,因怕控制不住情绪,索性不再去看,身子往前靠了靠,将脑袋埋在阿爹胸口。
半晌才听她问:“这都是怎么弄的……”
时序并无隐瞒,缓声道:“前几日不是下了大雨,押送的粮草忘记了做避雨措施,临时用毡步遮挡,行举间匆忙了些,难免有些磕碰,手上的细小伤痕应该就是那时留的,也没什么,并不严重。”
时归没有与他争论严重不严重的问题,沉默片刻,又问:“那阿爹怎连一口水都喝不上?”
一上车先喝水也就罢了,连嘴上的开口也很是深刻,一看就是开裂了好几日,反反复复才造成的。
对此,时序反应仍旧平平:“可能是急着赶路忘记了,等渴得狠了才想起来,下回我会记着的。”
这般敷衍的话,瞬间就让时归生恼:“阿爹!”
“好了好了。”时序却不与她争执,习惯性地在她头顶揉了揉,只用了一句话,就让时归偃旗息鼓,“我最近实在没休息好,难得过来一趟,且让我歇一歇。”
时归:“……”
她麻利地从阿爹身上爬起来,只片刻就收敛了情绪,又急急忙忙去找马车上的软枕,还有搭在身上防着凉的薄被,全堆到阿爹身上。
时序有些闪避:“我身上脏,就不……”
“不要。”时归脆生生地说道,“阿爹快躺好盖好,我在旁边守着阿爹,阿爹快好好休息一会儿。”
说到最后,她声音里又带了些许哭腔。
见状,时序可不敢多说了,只好应下来,将软枕放在座位一头,他再屈膝躺上去。
很快,他身上就盖好薄被。
马车上的座位只长长一条,时归躺着都有些施展不开,更别说一个成年男人了。
但很快,时归就跪坐到他旁边,用身子抵在座位一侧,这样便是马车颠簸,也能避免阿爹摔下来了。
不等时序在说什么,稚嫩的掌心就落在他胸口。
时归轻轻拍了两下,连声音也不觉放低:“阿爹睡吧,寝安。”
“……寝安。”
时序说没休息好,并非是诱哄小孩的话。
自从出了京城,赶路的士兵少有歇息的时间,他们这些统领的官员,当然也没有休息的机会。
十几天下来,时序只在马上闭眼小憩过几回,睡觉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足十个时辰。
不只是他,便是如太子之尊,这一路也一直守在马上,连日所付出的辛苦,并不比他少。
直到今日,眼看队伍进入了平缓地带,周璟承主动提出:“公公去后面的马车歇一歇吧。”
时归跟在后面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朝中无人知晓,但同行的人,总有会注意到的。
寻常兵卒或许不会多想,但太子这边,还是提前过个明路为好,故而周璟承早就知道后面有马车跟着。
时序正想拒绝,就听周璟承又说:“等公公休息好了,孤也寻个地方睡上两个时辰,这样你我二人轮换着,也省得路上出现差错。”
话已至此,时序才没有再拒绝。
躺在狭小冷硬的座位上,时序本以为要好一会儿才能睡着,且他睡眠浅,可能只需要一个小小的颠簸,就会被惊醒,当不得多少休憩。
然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再睁眼,外面的日头已经在西斜,粗略估计,他至少是睡了三个时辰。
看到阿爹清醒,时归忙凑过去。
不曾想她一直屏息跪坐着,下半边身子都僵硬了,猛一下子直起来,酸涩和刺痛顿时让她发出一声呻|吟,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回去。
“阿归!”时序变色顿变。
时归小小呼出两口气,安抚道:“阿爹别担心,我就是一个姿势太久了,有些腿麻了,马上就好。”
“阿爹睡好了吗?可饿了,或者渴了?”她一心观察阿爹的脸色,见他眼中的血丝减轻些许,只是眼底的青黑还没什么变化,就想留他多待一会儿。
时序不语,只是俯下身来,小心将她抱起来,然后用掌心给她按摩着小腿肚的位置,一点点减缓酸麻感。
“阿爹……”时归喋喋不休道,“马车上有风干的肉干,还有白面干粮,我叫空青他们烧些热水,把干粮和肉干泡进去吃,这样可好?”
时序终于给了回应:“不吃了。”
“啊……”
“身子可好些了?”
时归点头,乖顺道:“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时序说,“我原想着歇一个时辰就好,没成想耽搁了这么久,离开人前太久不好,我也该回去了,正好太子殿下也累极,我去替他。”
“这次就不跟阿归一起用晚膳了,等后面一有空闲,我再过来,阿归乖乖的,不要乱下车。”
时归满心遗憾,但也分得清轻重缓急。
她最后握了握阿爹的手掌,慢吞吞从他身上爬下去:“那好吧,我等阿爹再过来。”
随着阿爹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时归的表情很快就变得沮丧起来,以至于二兄没回来都没发现,等再回神,车帘外则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时归?”周璟承站在车板上,低声唤了一句。
原是时序过去与他换班,想到自己好歹有个能挡光的马车躺一躺,若不管太子,叫其幕天席地,后面再赶路追上来,好像有些不太友善。
几经思量后,他只能客气两句:“殿下不如也去后面的马车歇一歇吧,上面备着餐食,正好能用晚膳。”
谁知周璟承只考虑了瞬息,紧跟着就应承下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时序:“……”
说出去的话,总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于是他只能黑着脸,目送太子脱离队伍。
待周璟承说明来意,时归恍然大悟。
她赶紧将身下的位置让出来,主动避去了阿爹刚刚休息的地方,那边的软枕薄被还没来得及手,正乱糟糟地推在一起,总不好让太子殿下去收拾。
时归打起精神:“太子哥哥快进来吧。”
阿爹在马车上睡觉,时归那是恨不得处处周全,莫说只是跪坐在旁边守着,便是给阿爹当枕头,她也不会有半句怨言,殷勤侍奉左右。
可等上车的变成太子,他可就没有这等待遇了。
时归也只是贡献出软枕和薄被,而后又递了一盏温水,便返回到另一侧去,
“你——”
“太子哥哥肯定也是累极了,快快歇下吧。”
时归匆忙一句话,打断了周璟承的寒暄,他顿了顿,只得颔首称是。
因担心从座位上滚落,周璟承睡得并不安稳,傍晚时被一阵肉香唤醒,睁眼就见时归已准备好了餐食。
晚膳只准备了五份,其中一份留给时二,三份给时归和空青竹月,余下的一份,自然就是太子的了。
时归当然也想给阿爹改善伙食,但时序既在阵前,要给他送饭实在太不方便,且时序出发前就曾交代过,他会与众士兵共苦,士兵吃喝什么,他也吃喝什么。
想到这里,时归不禁撇了撇嘴。
难得有一口热腾的饭,周璟承也没有拒绝,只是道了一声谢,抓紧时间将碗里的汤汤水水都吃了个干净。
好在他临走前说了一句:“等过两日方便了,孤在将公公替回来。”
时归眼前一亮,真心说道:“多谢太子哥哥!”
后面的路途,常有时序和太子轮换着来车上歇息。
这对时归虽折腾了些,但想到每隔两三日就能见阿爹一面,欢喜总是大过麻烦的。
以至于她看太子都觉得和善许多,偶尔也能搭两句话,或者问一问阿爹不肯细说的路上景况。
后来为了方便时序和太子休息,时二不知从哪寻了两块木板来,与马车上的座位拼接在一起,一边搭在座位上,一边搭在小桌上。
虽还是伸不开腿,但总不怕睡梦中滚落了。
转眼一个半月过去,赈灾的队伍终抵达南阳郡。
此次受灾的两个郡县分别是东阳郡和广平郡,前者因地势稍高,灾情还好些,而后者正处盆地,洪水冲下,直接让整个郡都化作汪洋。
偏偏东阳郡又正好挡在广平郡前,去往广平郡的两条官路,也都要经过东阳郡。
甚至若不先将东阳郡的灾民安置了,后面广平郡的流民都无处安放,更别说泄洪救灾了。
自进入东阳郡,左右景致与之前截然不同。
其实在临近东阳郡时,道路上就经常能看见灾民的身影,多是些正当壮年的汉子,少有见到老弱妇孺,但哪怕是壮汉,如今也全是面黄肌瘦、双目无神。
他们中途曾碰见一大波灾民,加起来足有二三百人,其中生病的人占了半数,又有家眷拖累着,导致这些灾民不好再往前,只能寻了个路边停下。
当看见朝廷的赈灾队伍后,这些人同时站了起来。
时序几人商量后,决定原定停留半日,先是将队伍里的粮草分出些,煮成稀稀拉拉的粥水,让这些灾民垫垫肚子,而后又派出随行御医,给其中的病人看诊。
好在生病的这些人也只是染了风寒,又拖了太久,有些伤及肺腑,并未出现灾后常见的瘟疫等。
周璟承原本是想给他们留下粮食的,可时序却拦住了他,反问道:“殿下觉得,我们便是真留下了粮食,便真能分到所有灾民手中吗?”
且看那二三百人中,至少三分之一都是没有什么力气的妇孺,若她们身边有当家汉子还好,可若独身一人,焉知能否抢到粥米。
其中更有人凑在一起,眼中泛出贪婪的光。
最终,周璟承放弃了原定的计划,只是派人去喊:“朝廷的赈灾银粮马上就会进入到东阳郡中,尔等若无处可去,不妨返回东阳郡。”
“届时将在衙门外供饭,另有临时搭建的帐篷可用以居住,总比尔等露宿街头来得强些。”
喊话的将士围着灾民喊了七八遍,直到确保每个人都把这话听进耳朵里了,才返回队伍中。
于是等朝廷派出的赈灾队伍再次启程,后面又多了许多衣衫褴褛的百姓,虽步履蹒跚,可眼中终于不再是沉沉死气,咬牙跟紧了队伍。
至于时归的马车,早在看见灾民时,就被时二赶去了无人的小路。
时二比划着——
大人说,我们不宜出现在人前,如今只是躲避着,等入了东阳郡,连马车也要弃掉。
到时我们换一身衣裳,我背着你走。
这番安排,也是为了时归的安全考虑的。
毕竟灾民们饥寒多日,又终日处于惶惶不安中,若瞧见了完整的马车,难保会有人心生恶念。
哪怕时序能调派人手来护着,可与灾民起冲突,实在是没有必要,若处理得不好了,恐激起灾民凶性。
时二准备了两套破烂的衣裳,到时他和时归换上,就装作遇难的百姓,反正兄妹一起的组合,在这个地界也是常见,再多注意些,就不怕出问题的。
等到了官府,或者当地的秩序稍稍恢复了,他们也就无需这样躲藏,眼下只要能安全进到府衙中,剩下的都好说。
时归知道她如今就是个麻烦,自没有不应的。
甚至为了以假乱真,她还在地上挖了两把黄泥,涂在自己和时二的脸上,再将头发打散,远远看着,确实跟这里的灾民无异。
就是赈灾的队伍里有马匹和板车,她和时二只能靠一双腿前行,速度上便落后了些。
等时归和时二找到府衙,衙门外已搭建好了粥棚,连临时居住的帐篷都起了百十来帐。
时二背着时归去了府衙后面,趁着没有人经过,闪身跃上墙头,不过一个恍惚,两人就全消失不见了。
府衙中的衙吏全被派出去安置灾民,便是从京城来的甲兵和官兵们,也派出去大部分。
整个衙门只太子身边留了二十几人,连时序身边也只有时一和时六跟着。
当地郡守在洪涝第一天就带人去了下面的村镇,至今还被困在里面,府衙里只有一个师爷在。
如今几人全在前厅中,不知谈到什么,皆是面容凝重,半晌不见言语。
时归他们没有往前凑,而是在后面的屋子里打了点水,稍稍擦拭了一番身上的灰尘。
时二刚想去寻两身干净衣裳,一转身就被时归拽住了衣袖,不解地回望过来。
时归轻轻摇着头:“二兄,我穿这身就好。”
“外面的灾民……”她为街上灾民的惨状所震撼,正是心思沉重的时候,这份沉重甚至压过去见阿爹的急迫,让她止住脚步,迫切想为灾民做些什么。
她扯着时二的袖口,低声问:“我能出去看看吗?”
时二只能给时序留个手信,又给守在府衙外的士兵出示了信物,光明正大从正门出去。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但粥棚中的铁锅还在烧着。
时归凑过去听了一会儿,才知这边的粥食整日供应,或许不是很稠,但吃得次数多了,光是喝水,也能喝个水饱,何况水里还有米香。
负责煮粥的是朝廷的人,但分粥的就是从当地找来的百姓了,多是状态尚可的妇人,半日轮换一次。
粥棚已有了合规的秩序,时归就没再过去添乱。
只在接了一碗几乎看不见米的粥后,不远不近地听着里面的人谈话。
“这粥棚才搭了两日,衙门里的粮食就下去了一成,而这只是一个府城,底下还有无数镇县呢。”
“洪涝之下,郡里的粮仓也被淹了,我听我一个兄弟说,他们去粮仓那边捞了好几次,也没能捞出多少粮食,其中大部分都长了霉,根本不能吃了。”
“只靠朝廷的赈灾粮,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就算里面的大人们不再去旁处,余下的粮食也供不了多久了。”
“若这附近有什么好心人,能给捐些粮食就好了。”
不知不觉中,时归手中的粥碗倾斜,乘得满满当当的米水淌出来,还热着,正烫了她一个激灵。
还是时二眼疾手快,赶紧将粥碗给夺了过来。
——怎么了?
他用手比划着。
却见时归忽然抬头,急切问道:“二兄,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粮铺吗?”
“我能不能去弄粮食,不白要,我自己掏钱!”
时二一愣,低头去看,才发现小妹的神色郑重,根本不是说笑。
时归又说:“我记得阿爹列给我的单子上写着,我们在东阳郡也有产业,二兄能不能带我去找找?”
“我身上没带银子,但可以把东阳郡的商街和府宅卖掉,换成银票,也好给百姓们买粮吃。”

对于时归的想法,时二说不上好与不好。
到了他们这个位置,些许钱财已经不算什么,像是遇见这等大灾,他们也不介意捐出几万两银子。
可几万两与几十上百万两,可谓是有天壤之别的。
时一没法答应,只能让时归再去大人的意思。
偏偏时序那边始终忙着,好不容易把府衙的师爷送走了,他又叫人备了马,说要与太子去清河县看看。
清河县,也就是将当地郡守困住的县城。
又是在太子面前,时一无法详说,便只能简略提了一点,他甚至怀疑大人都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就仓促跟他点了头,还道——
“阿归想做什么都可以,你陪她去就是。”
时一:“……”
随着时序离开,他转身就把后面的甲兵召到跟前儿L来,冷面问道:你可听见大人说什么了?
甲兵回答:“大人说一切依小主子的意思去办。”
时一又表示:来日大人若问起,尔等可还能记着今日听到的话?
甲兵一板一眼道:“自会记得的。”
记得就好。
时一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们一眼,一出门就看见在梁柱后躲了不知多久的时归。
他表情柔和下来,挥了挥手,将人招到面前。
时归仰头问道:“阿爹同意了吗?”
时一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了她是否真要卖掉南边的家产来换取银粮,再一次得了肯定答案后,他转过身,微微躬下腰去。
——来,上来,我带你去找。
时归眼前一亮,赶紧爬到他背上,只觉身下骤然一轻,再回神,才发现自己又被背着翻过墙头去了。
时家在南边的产业都是近几年才置办下的,只是正赶上江南货商赚钱的风口,短短几年间,初时投入进去的银子翻了几倍,更是留下许多商铺田产。
大头正在东阳郡府城,周围也有零散一小部分。
其中田产多是在下面的村镇,且不论有没有被淹,就是勉强保留着,过去的路也不一定顺畅。
另田产的价值比起商铺还是低了些,时归便没有打这些田产的主意,而是直奔府城东的那条商街去了。
因街上的百姓多是从外地逃难来的难民,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府城的商街是何物,这也就让时一在问路上耽搁了好多工夫,尤其是他还不能吐言,就只能背着时归,让时归去问。
有人见他们一个哑一个小,翻个身,根本不愿搭理,再有心善的,偏是从下面的村子逃难来的。
就这么走走停停,直到傍晚时,两人才算找到商街的遗址,说是遗址,也是因往日繁华热闹的商业早是破败不堪,街道两侧同样躺满了难民,更有人直接破了店铺的门,冲到里面去,一有人靠近,便凶神恶煞地堵在门口,仿佛他所在的屋子,已经属于他一般。
只在这条街走了片刻,时归就看见了好几家被洗劫一空的成衣铺首饰店,有人明明衣衫褴褛,偏怀里揣了满满一兜,不经意露出点金色,足叫身边人觊觎。
越是往里走,时归越是沉默。
她所看到的,时一同样看在眼里。
随着身后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时一的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终在路过一家赌坊时,闪身带她躲了进去。
赌坊的大门用的是铁门,这才免受灾民占据。
而时一没有大摇大摆地走正门,而是绕去一个不起眼的小偏门旁,从地上捡了根小木棍,只在门锁上摆弄片刻,伴随着咯噔一声,门锁应声而开。
等进去后,时一又将铁门反锁上。
赌坊内也遭过水患,许多桌木都被浸泡过,又常日不见通风,屋里一股子又潮又霉的气息。
赌坊内昏暗无比,只从屋顶的一个小窗子投下点光亮,至于里面的蜡烛等,同样被泡过不能用了。
时一在里面找了一圈无果后,索性也不再麻烦。
他用衣袖擦了两把椅子,与时归面对面坐着。
他没有问小妹的打算,又或者打心底里觉着——
见了那么多贪婪成灾的人,小妹那无处散发的善心,总该收敛一些了吧?
果不其然,等时归再开口,她已没了早前在府衙外的急切,断断续续说着:“那些人……”
“他们损失惨重,这里的商户损失就不惨重了吗……若等他们回家后,发现家里也被洗劫一空,他们又该是何感想,怎就能理所应当地占人房屋银帛呢?”
灾难固然令人痛苦,但这不该成为作恶的理由。
说得再难听些,他们当下是抢了东西,可这些东西同样会引人生出贪婪之心,难道他们就不怕自己有命抢、没命花吗?
时归想不明白。
看她表情惺然,时一也没有催促。
就这样面对面坐了半个多时辰,坐到时归双腿都有些发僵了,她终于缓缓站了起来。
时归走到时一身边,主动牵起一兄的手,低声说着:“一兄,我们把剩下的都看下吧。”
“看看这边一共有多少间铺子,也好找人谈交易。”
听了这话,时一不免露出一丝错愕。
而时归却说:“有些人固然可恶,但肯定还有更多无辜的,总不能因几只害虫,误了大部分人的性命。”
“一兄,我们走吧。”
一哑一小的兄妹走在街上,脚步声很轻,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偶有好奇打量一眼的,见他们形容也是狼狈,又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
整条商街共有大小商铺六十七家,其中包括五座二层高的酒楼,商铺中的家具基本都损坏了,就是商铺本身,经大水浸泡,过后也少不了重做修整。
一路走下来,时归又看见许多贪婪警惕之人。
可同样的,也有将好不容易滤清的一碗水给了旁边病重的陌生老人,自己继续忍受干渴的书生。
也有艰难地吃着草根树皮,就为了能让自己多一点奶水,好给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喂一口奶的年轻妇人。
更有人生生咬破十指,哭得眼泪都干涸了,只一心想把染血的指尖塞进昏迷过去的母亲嘴里的。
不知何时,时归那颗归于平寂的心又跳动起来。
正如府衙外的官吏说的,朝廷送来了救灾粮不假,可那几十车的粮食,在整整两郡、近一百万口的百姓面前,那就太少太少了。
就像此刻,衙门外尚有粥棚,但出了府衙庇护范围,哪怕同在府城,仍有许多人吃不上东西。
而府衙周围的地界毕竟有限,总不能承载整个府城的百姓,说到底,无依无靠的人还是占了绝大多数。
帮忙打理商街的当地富绅也深受水灾困扰,至今仍忙着安置家眷,自顾不暇,更没有精力管旁的了。
时归在认真思量后,决定将目光放到临郡去。
与东阳郡毗邻的除广平郡外,还有丹阳郡和上庸郡,前者又临内海,多年来凭借捕捞鱼虾,在大周也算小有名气。
上庸郡郡如其名,乍一提起,很少有人会想到与之相关的消息,便是时归想起,也下意识要给忽略了去。
然而听她说:“我们先去周围郡县看看,若有富商愿意将商街盘下,只要能尽快交足银子,价钱都好说。”
“正好东阳郡的粮铺也都关了门,若能在临郡找到买家,就顺便在当地购置粮食被褥了。”
时一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去上庸郡。
“怎么是上庸郡,不先去丹阳郡吗?”
时一沉默一瞬:……上庸郡乃当朝首宰祖地。
“啊!”时归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因是匆忙闪过,未能及时抓住,只好先作罢。
府衙中,掌印与太子外出至今未归。
时归给阿爹留了个手信后,就连夜出了东阳郡。
她来时乘坐的马车就藏在东阳郡外的一片小山群中,为了赶路方便,这回便舍弃了马车,改作骑马。
南方的气候不比京城,才入初秋,夜里就能感觉到凉意了,灾民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也难免染上风寒。
时归被时一揽在怀里,最初还被夜风吹得睁不开眼睛,渐渐地,困意让她彻底合上双目,昏昏欲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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