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暗骂顾均安狡诈,这鞋一上桌子定会留下脚印,便是进去的时候没有踏动头发,后来擦掉脚印的时候也会触碰到那头发,这样他便能够很快发现有人进去了。
不过这并难不倒她。
顾甚微想着,屏住了呼吸脚轻轻一跃直接飞了起来,进入到了那密室当中。
一进去便是一截向下的楼梯,在楼梯两侧的墙壁上交错燃着几根小小的亮着的火把。
顾甚微握紧了长剑,循着那楼梯走了下去,这一看顾甚微却是怔住了。器,而是一密室的书。
怎么说呢,这下头简直比顾均安的书房,更加像是一个书房。
满满的书架上放着密密麻麻的书,饶是顾甚微不好读书,也看得出来这些书都十分的珍贵,看上去就像是孤品。在一个还留有一些空处的书架上,放着一叠一叠的写满字的纸。
顾甚微凑过去一看,是朝廷出的朝报,还有一些是民间买回来的小报,日期看上去都很新。
所以顾均安搞出一间密室来,是为了更好的读书写文章,从而卷死满朝文武?
顾甚微坚决不信!
她瞧着这一屋子的书,简直欲哭无泪,夭寿啊,这要是一屋子的兵器该有多好啊,要不一屋子的尸体也行啊,这样她看起来那叫一个快很准!
可这屋子里的都是晦涩难懂的书!
这叫她从何查起?早知道就应该将韩时宴带来了!
顾甚微想着,环顾了一下四周,眼睛落在了最角落的一个火把上。
先前楼梯两侧还有楼梯正对着的火苗朝一侧倒,她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且不说她没有关上密室的门,就算是关上了这种有门的地方也很容易就有风从缝隙里吹进来。
有风吹火苗就会倒,可是这个角落不一样。
这边没有正对着楼梯,处在避风的角落,为什么火苗也会倒,不光会倒,还同其他的火苗倒的并非是一个方向。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这个密室还有别的出口。
顾甚微想着朝着那个墙角走了过去,她看向了杵在火苗倾倒方向相反的那一面墙。
那墙上画着一副壁画,画上是顾均安穿着红袍打马游街春风得意的样子。
这笔触她识得,应当是顾均安自己画的。
她眯着眼睛看了又看,陡然视线落在了顾均安手中握着的那块大印上。
皇城司监察百官,对于这种官印顾甚微是了如指掌,大雍的印宝尺寸自有规定,“后宝用金,方二寸四;太子宝方二寸,厚五寸;诸王与中书门下印,方二寸一分……”
画上顾均安手中握着的便是诸王同中书门下长官方才可以用的二寸一分印。
好家伙!搁这里做白日梦呢!
她想着,朝着那块印试着戳了过去,果不其然听到了同样的轻微地咔嚓声……墙上那幅画突然动了起来,顾均安骑着马随着那门挪动,竟像是活过来了一般……
顾甚微瞧着,抽了抽嘴角。
不是!你跟着门一道儿钻墙缝里头去了,当真是什么大吉大利的事情么?
莫不是你也知道,这梦太过荒唐,所以羞愧得钻进地缝里去了。
“你来了!”
密室里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顾甚微神色一凛,这密室当中竟然藏着有人!
福顺公主伙同顾家做局,想要对她来个瓮中捉鳖?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顾甚微否决了。
不对!这个声音她根本就不熟悉,且福顺公主看重那孩子同阿泽,根本不似作伪。
顾甚微握紧了手中长剑,屏住了呼吸猛地朝着循声刺了过去。
管你姓顾姓赵,管你是死人还是活人,便是那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撞到了现在的她,那都得再死一回!
“太好了!我刚刚又写了一篇文章,你帮我看看!”
顾甚微手中长剑一滞,落在了说话那人的胸前。
顾甚微肯定她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因为这个人实在是生得奇丑无比令人瞧见便永生难忘。
他的脸上满是恐怖的疤痕,几乎没有了一块好肉,一直延伸到脖子上,他的头上只有寥寥几缕头发,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成一个秃子。
唯独一双眼睛清亮无比,这让这个近乎“妖怪”的家伙,终于像了一个人!
顾甚微敢说,任何见过他的人势必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
四目相对,顾甚微担心他会尖叫引人过来,刚想要抬手点那人哑穴,却见他一脸惊恐的丢掉了手上的文章,然后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这人身量高大,双手捂住脸的时候,活脱脱的像是森林里的熊瞎子。
他的手一抬起来,顾甚微又瞧见了他的手背上同样布满了难看的伤疤,尤其是那只左手粘连在了一块儿缩成了一团,看上去就像是被火烧过一般。
像是感觉到了顾甚微的视线,那是慌慌张张的将手背藏在了身后,然后又想着脸没有被遮挡住,又窘迫的用自己的胳膊挡住了脸。
顾甚微握着剑的手没有动,她目光一转落到了地上躺着的那张纸上。
那是一篇关于春汛预防的文章,前不久汴京城一直阴雨连绵,司天监夜观天象推测今年极有可能发生春汛。除了开封府衙报都报不完的大案子,如今早朝争论得最多的事情,便是春汛与边防了。
顾甚微想着福顺公主与五福寺里那个同韩敬彦十分相似的“偶遇”之人。
想着顾十五娘告诉她的足以颠覆顾家根基的秘密。
再看着眼前的情形,所有的一切一下子都串联了起来,先前遮在眼前的那层薄雾,仿佛一下子被拨开了一般,思绪变得清晰又明了。
顾甚微没有说话,那“恐怖的怪物”也挡着脸没有吭声,明明密室里有两个人,明明她的长剑还抵在那人的胸膛之上,可这地方却是比那坟墓里还要寂静。
突然之间顾甚微动了,她一个闪身蹿到了“怪物”的身后,然后猛的一个手刀朝着他的脖颈砍了下去。
那“怪物”触不及防的一下被砍翻在地,发出了咚的一声。
顾甚微没有理会他,环顾了一周这间密室。
密室不大,在墙的一角放着一张床榻,床榻边放着一张桌案,桌案上头放着灯盏还有文房四宝。
在那桌案旁边,放着一个大木头箱子,箱子里放着一些衣物,还有整整齐齐的摆放好的书籍,在密室的另外一侧则是放着一个小小的四方桌子,桌上放着茶壶,还有一些吃完了来不及收走的碗筷。
在床榻的尾边,还有一个圆鼓鼓的红色恭桶。
即便是盖着盖子,这密室当中也散发出一股子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
顾甚微想着,目光落在了那张桌案底下,在那里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竹篮子,她走了过去长剑一挑,将那竹篮子挑开来看,只见那里头放着整整齐齐一叠写好的文章。
最底下纸张因为搁置了好几年,微微有些显旧了。而在最上头的则是崭新的。
顾甚微伸手一勾,将这竹篮子拿了出来,她拿出底下那一些翻了翻,却见每一同一篇文章都写了好几份,每一份都有细微的不同。
她想着直接提起了竹篮子,然后走到了那“怪物”跟前伸手一捞,直接将他扛在了背上,飞快的出了密室的第一道门。然后又到了第二道门跟前。
这门委实过于狭窄,那“怪物”身量高大,根本就出不去!
顾甚微心中估算着时间,虽然她的动作算是快的了,但是卢氏到底是个身体孱弱的妇人,他受了些皮外伤包扎结束之后怕不是就要回来这里了。
顾甚微想着心中暗骂了顾均安这狗心思当真是太过深沉,他一早就算计好了,就算第二道密室的门打开了,这“怪物”也没有办法自己才这门挤出去。
不光是他自己,就算有人犹如她今日这般潜入了密室,想要救走这壮汉亦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这心机狗还在这里设下了一个陷阱,防的就是聪明人!
让那所谓的聪明人来上一个聪明反被聪明误,一般人若是遇到这种情形,在根本就没有工具破开墙壁的时候,肯定是想着先将人留在里头,然后去报官找人前来抓个正着。
毕竟人想着“怪物”身量高大,根本就出不来,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顾均安是先将人囚禁在密室里,然后才封的密室门!这不就是妥妥的铁证如山?
她有一瞬间,都这样想过。
可先前那人的一句话,却是让她清醒了过来,他说什么?
他说:“你来了!太好了!”
这个你来了,并不是他发现了她这个入侵者,而是以为是顾均安来看他了!
虽然不明白这厮是如何给人洗脑的,但是有一点她十分的肯定,这只“怪物”是站在顾均安那一边的!若是直接带人来抓,不但不会得到对顾均安的指证……
说不定他们二人还会齐齐作诗一首,再来一段兄弟情深,符合老顾家不要脸气质的佳话!
这是他们的一惯强盗作风,将每一个人都榨得一干二净!一滴滴都不剩!
顾甚微想着,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旁人没有工具破不了门,她不用工具啊!
旁人怕顾均安发现,可她不怕啊!他们本就是有仇的,她没有一把火烧了顾宅那都是观音菩萨在世了!
顾甚微想着,深吸了一口气,她将手中的竹篮放下,握紧了拳头,然后猛的一拳朝着那密室的大门砸了过去,只听得轰隆一声,那墙直接裂了开来,震动了几下咣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顾甚微提起竹篮子,扛着那“怪物”轻轻一跃跳了出去,一脚踩在了先前那刻着断亲书的木牌上,直接将它踩断了去。
巨大的声响引来了公主府护卫的注意,顾甚微听着那脚步声轻轻一跃直接飞上了房梁,瞬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当中。
她在屋顶上跳了几跳进了一处离公主府不远的暗巷。
在这里的等着的枣红马瞧见她扭了扭屁股欢快的嘶鸣了一声。
“大人!”阴影处的荆厉露出了半张脸来。
顾甚微冲着他点了点头,“吴江可以上了,直接去顾均安书房!速度!”
“诺!”荆厉什么也没有问,人影一晃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什么将事情闹大了?什么不让顾均安毁掉密室?这种话根本就不用叮嘱。
有吴大嗓门,韩灭门和她顾剃头在的地方,低调是什么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而且……顾甚微垂下眸去,这也是对吴江的一次小小试探……
待瞧见顾甚微扛着的那个面目全非的人,枣红马惊恐的往后退了一步,见顾甚微瞪它,又委屈巴巴的打了个响鼻,不情不愿的靠拢了起来。
顾甚微没好气的将人往马背上一搁,翻身跳了上去。
她拍了拍马头,“你这家伙!莫不是那曹大娘子失散多年的亲姐妹,要不怎么同她一般看人看脸!”
枣红马甩了甩尾巴,生着闷气,听从顾甚微的指挥飞快的跑了起来。
永安河上的歌声这会儿尚未停,顾甚微循着记忆找到了韩时宴的小院一跃而入。
她刚落地,里头便传来了一阵清脆呵斥声,“是谁!竟然敢夜闯韩御史府!”
顾甚微一愣,刚要说话,就瞧见小楼的窗户被人打开了,韩时宴穿着中衣,披着一件外袍站在那里冷声说道,“长观退下,日后顾亲事过来,不得阻拦。”
顾甚微听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突然想起这是韩时宴身边小厮的名字,他们第一回 在韩春楼相见的时候,长观便跟在他的身边,后来被韩时宴支使去苏州查芙蓉楼绿翊姑娘的姐姐春灵了。
看来他是从苏州回来了。
借着光,顾甚微看了那长观一眼,他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身青色的袍子,手中握着一把弯刀。
在瞧见顾甚微的时候,长观神情明显一震,他激动地说道,“终于有……不是,您真的是来寻我家公子的!他们没有骗我!真的是……”
顾甚微看他激动得仿佛自己是皇帝流落在民间的亲儿子,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原地一跃,直接扛着人跳上了小楼。
好家伙!这韩家究竟有没有一个正常的手下啊!
先前那个车夫一直看着人怪笑,再来了一个不年不节的就差跪地磕头了……简直是有病!
瞧瞧韩时宴这八字有多毒,都给身边的人毒得神志不清了!
顾甚微心中默默吐槽着,将那“怪物”直接放在了韩时宴房中的太师椅上。
“他身上的伤,是被火烧过的?你是从哪里弄来这个人?”
韩时宴瞧着那面无全非的男子,眼中露出了一丝错愕,随即又镇定了下来,朝着顾甚微问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将里头雪白的中衣遮了起来。
见顾甚微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如今的失礼,韩时宴松了一口气,又微微有些惆怅起来。
“顾均安的密室里”,顾甚微将前因后果同韩时宴说了一遍,又从腰间掏出了一个小瓶子拔开来,放到了那“怪物”的鼻子下头。
韩时宴听到“科举舞弊”四个字的时候,愤怒的手一动碰到了一旁桌案边的茶盏,那茶盏咣的一声落在了地上摔成了好几截儿,茶汤溅了一地。
那“怪物”也不知道是闻了顾甚微手中那直冲天灵盖的刺鼻药味,还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悠悠地醒了过来。
他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四下里看了看,发现不在那密室当中了,一下子惶恐了起来。
瞧见顾甚微同韩时宴,“怪物”一惊,又抬起手来想要去遮挡自己的脸,可他的手才抬了一半,却是又僵硬住了,他缓缓地扭过头去,朝着一旁被顾甚微打开的窗户看了过去。
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射了进来,落下了满地的银霜。
他仰起头来,能够看到蓝黑的色天空上,那密密麻麻数不清楚的繁星。
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气息还有植物的绿气扑面而来,这平凡的一切是如此的不平凡。
顾甚微循着“怪物”的视线看了过去,这才发现之前来还光秃秃的韩时宴的小院儿,不知道何时多出来好些花草树木,有钱人真是任性啊!
顾甚微默默地想着。
她没有打断“怪物”的动作,韩时宴也没有,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方才恋恋不舍的收回了视线,看向了屋子里的二人。
“我知道你们把我抓起来想要做什么,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并不是顾均安将我囚禁起来的,而是我拜托他将我藏在里面的。你们看到我这副尊荣有什么想法,很作呕对不对?”
“我本来想要一死了之的,但是均安兄劝我,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呢?”
“我在那里住的很开心,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同我一起讨论学问,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研读诗书经集。能够同状元每天都同吃同住,一起进步,这种事情是我原先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所以,如果你们想要我去害均安兄,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是我的恩人。”
“若非他从火中救了我,我早就死了,若非他开导我,我早就不想活了。”
顾甚微听着,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怪物”有些茫然的看了过来,“有什么好笑的么?”
顾甚微啧啧了两声,“啊啊!从前有人告诉我说,有一种奇景叫做人形猪脑,我没见过便不信。今日终于得见,果然啧啧称奇!十分好笑!”
她说着,将那竹篮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怪物”一看竹篮,恍然大悟起来,“你想说均安兄骗了我,拿了我的文章去沽名钓誉么?”
“那我要说,你错了!像你们这种庸俗之人,是根本不可能知晓什么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我的脸毁了,根本就没有办法站在朝堂之上,不是均安兄盗取了我的文章,而是他在帮助我实现我的理想。”
“我应该感谢他才是!”
顾甚微听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预判果然没错!
顾老贼糊涂啊!老顾家的人就不应该去考科举啊!属于他的路分明就是巫师,权杖一挥大变活傻子!
“你是郓州中都的李东阳吧?”
一旁一直没有做声的韩时宴,突然开口说道。
那“怪物”瞳孔猛地一缩,腾的一下站了起身,他想要回答,张了张嘴,却是又抬起衣袖遮挡住了自己的脸,“我不是,李东阳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韩时宴摇了摇头,“谢谢你的坦诚,现在我确认你的确就是李东阳。”
李东阳呆愣在了原地,不是……我明明就是否认……
“你师从大儒沈敖堂,才学渊博,极其擅长修改文章,在士林当中有点字成金李东阳的美誉。放眼当年春闱,一共有四人有望夺魁。分别是郓州中都的李东阳,我堂兄韩敬彦,还有扬州广陵以诗闻名的朱和,以及顾均安。”
韩时宴认真的说着,他也是科举出仕。
只不过同堂兄韩敬彦那封侯拜相的目标不同,他自幼便是想要当一名御史,是以并非是夺魁的热门,那会儿他尚未有官职在身,在汴京城的名声还是抹面无情韩刺头。
他的笔锋过于锐利,下文便是针砭时弊,并不符合朝廷一贯选才温和的作风。
状元的文章需要公示天下,是学子文风思想的标杆,就他这种若是成了才子之首,好家伙那下一年春闱还不十个里头有三个指着皇帝鼻子骂娘,还有五个阴阳怪气,剩下两个不会骂的着急得通篇你你你……
“你们四个,不管中不中状元,落榜的可能性都很小,所以都是日后御史台的参奏的对象,是以我都了解过。”
李东阳更呆了……不是,我官都没有当上,你就准备好参我了?
世上竟然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一旁的顾甚微听着,亦是无话可说……姓韩的果然毒性很大!要不把自己都毒得不正常了!
“这四人当中,又以你的呼声最高。不过就在众人期待看四人谁能够胜出的时候,你同朱和都缺考了。朱和上京赶考途中大病一场,又被家中仆从抬着折返回去了。到了下一届方才折桂。”
“而你是因为同福客栈大火案丧生的吧,那个放火的人名叫陈呈,是个屡试不第的中年书生。他自知今科无望,绝望之下在房中点火自焚。而他的房间恰好在你的下头。”
李东阳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正是如此,我遭受此无妄之灾,从此容貌尽毁不说,还落下了残疾。这兴许就是天意,老天爷嘲笑我太过狂妄,不但不将天下士子看在眼中,还企图为天下师。”
过去那风光无限的日子在李东阳的脑海中一一浮现起来,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午夜梦回之时,他回想过无数次,每一回都痛不欲生,可每一回又忍不住去想,若是他没有住同福客栈该有多好!
若是他没有那么不可一世该有多好,说不定天道就不会注意到平平无奇的他,然后打断他的脖颈让他再也抬不起头。
韩时宴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摇了摇头。
“你落得今日下场,并非是因为天道不公,也不是因为时运不济。而是因为顾均安,再加上你愚蠢至极。”
李东阳听着,眼中冒出了怒火,“我知道韩时宴你同顾甚微一起想要害得顾家万劫不复,所以哄骗我去污蔑顾均安。我再说一次,均安兄并非是囚禁了我,我虽然生活在地下,却是对上面的事情了如指掌。”
“你想说什么?想说均安兄明明就住在汴京城,为何会那么晚去又破又远的同福客栈?”
“那是因为我们二人一见如故,他见我衣着单薄有心接济,又担心白日瞧见让人嚼舌头根子,于是特意半夜到访给我送毛皮雪中送炭。”
“你想说是均安兄指使人放火烧死我?然后除掉同他争夺状元的人?我告诉你,不可能!”
李东阳说着,拱了拱手。
“我与均安兄一起做学问这么些年,他有几分才学,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自己就有状元之才,何须行此歹毒之事?事实证明,他自己就是名副其实的状元郎!”
“我没有考成,朱和没有考成那又如何?他不是照样赢了韩敬彦拔得头筹,成了举世之才么?”
李东阳说着,冷笑出声,“再说了,他若是要害我,又作何救我?直接让我在火里头烧死不是一了百了?这样我不光不会成为他的阻碍,也不会成为随时可以害死他的隐患!”
“让你们有机会在这里哄骗我。”
小楼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就在李东阳又要扭头看向窗外的月光的时候。
韩时宴突然呵呵的冷笑出声,他一脸嘲讽地看向了李东阳。
“顾均安可告诉过你,你被救走之后,在住的那间屋子里还有一具被烧焦了的尸体。他身量同你差不离,穿着你一模一样的衣衫,甚至连左手的虎口处,都有同你从前一模一样的胎记。”
顾甚微听着,诧异的看向了韩时宴。
她是在刚刚才告诉韩时宴“科举舞弊”的秘密的,他根本就不可能有时间有机会去做提前的调查。
那么这厮方才真的没有说大话诓人,他真的是认认真真正正经经调查过状元热门人选的,甚至在李东阳被烧死之后,他都一定调阅过卷宗,对其中的案情细节了解得清楚明白。
这么一想,顾甚微看韩时宴的眼神愈发的诡异起来。
而且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他竟然连李东阳的左手上有胎记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想着,朝着李东阳的手看了过去,却是瞧见了一手背的疤痕,什么红色胎记之类,早就已经被烧得看不清楚了。顾甚微的心中一惊,一股子荒诞的想法冒了出来!
“嗯,他怕你饿,去之前先生了一堆火,烤了一具同你差不离的焦尸,雪中送炭,呵呵……伯牙子期感天动地!”
“顾均安哪里只是状元之才?李淳风同袁天罡瞧见他都得把《推背图》署上他的名讳。要不然的话,他救了你,在你重伤昏迷期间为何不上报开封府?”
“而是手指一掐,掐算到了你不想同家中亲人相见,喜欢做阴沟里的老鼠,过永无天日的日子?”
李东阳此时已经如遭雷劈,可韩时宴并未停下来。
“给官家做女婿,真是委屈顾状元了,他应该给玉皇大帝做女婿才对,毕竟他是天道之子。”
“要不然的话,怎地能够证明你身份的左手恰好重伤,胎记被烧得看不清了。而可以用来点文成金的右手却是好生生的,不影响你提笔?”
“就这炉火纯青的控火之术,敢问你的好兄弟顾均安何时飞升?可会带上身为鸡犬的你?”
第157章 幡然醒悟
顾甚微听着,想着韩时宴亏得不是对她这般阴阳怪气的说话,不然她长剑早就出鞘,直接削掉这厮的脑袋。
“顾均安可同你说过当年殿试赋题为何?是考边关战事,还是子经典籍?”顾甚微说着,想起了先前她翻看过的那竹篮子里的文章,灵机一动发问道。
李东阳这会儿已经是双目猩红,他有些焦躁抱着自己的脑袋,一会儿表情愤怒,一会儿又愧疚无比。
听到顾甚微的问话,他抬起头来说道,“是关于赋税。”
顾甚微闻言心中一沉,她冲着李东阳摇了摇头,“不对,考的乃是《庄子》清静致治。”
顾均安考中状元的时候,她尚且还在顾家,因此对于此事印象深刻无比,那可是老顾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顾言之高兴得给祖宗供上的糙米粥都浓稠得照不出人影儿来了。
李东阳脑子一嗡,他双腿一软,不敢置信的坐在了地上。
顾甚微静静地看着他,又道,“你不是说顾均安什么都告诉你了么?那他可告诉你了,他的父亲毒杀了我阿娘同小弟?他可告诉你顾家二房的人乃是汴河一霸,不知要了多少人性命。”
“朱河家住扬州,上汴京赶考由水路入京,在那汴河之上生病折返……你还觉得这一切只是巧合?”
“如果到现在你还不能明白过来,那我只能说,幸亏你当年没有考中,不然去了地方岂不是一个糊涂无比的父母官,不知道要办多少冤案错案!”
李东阳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似的,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停地摇着头。
嘴中像是念经一般,不知道喃喃的念着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到顾甚微同韩时宴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的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均安兄不是这样同我说的。在他考科举之前,我们就写过黄老之道致太平的文章了,不可能的。”
李东阳说着,抬起头来,他希翼的看向了顾甚微,眼泪却是流了下来。
“你诓骗我的对不对?均安兄说你诡计多端……肯定是你诓骗我的。”
顾甚微心中一叹,摇了摇头,“你在这汴京城中随便寻人一问,都知晓我没有诓骗于你,事实摆在眼前。怎么你还要糊弄自己,继续为毁掉你的人效力吗?”
李东阳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他抱紧了自己的双腿,将头埋了下去,呜咽了起来。
“为什么呢?顾均安自己去考,未必考不中状元,即便没有拔头魁那又如何?中了进士一样可以在朝堂上大展身手,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
“为什么呢?我们四人相争,从此引为知己好友,岂不是一段朝堂佳话!为什么要做出这样残害的事情来!为什么要对我……”
顾甚微知晓,李东阳想问为什么朱和只是生病折返,而到了他这里,却是这般……
他的话没有问出来,韩时宴方才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李东阳看着自己尚能握笔的右手,因为他有一双“点文成金”的手!
四个人当中,唯独他的成名之路是不一样的,让他闻名于世的是他可以让一篇豆腐渣变成满篇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