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提起裙摆,迈着小碎步,脚步急切地往内室走去。
那背影里分明透着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祁昼明默然片刻,唇角忽然一点一点地翘起,眼底的笑意像涟漪,一圈接一圈,越扩越大。
她还真是,得寸进尺,顺杆就爬。
忙了一天,又陪容因一直待到深夜,祁昼明是当真觉得有些困倦了。
躺下没多久,他便睡了过去。
容因却在一片漆黑中,睁着那双清亮的眸子,没有半分困意。
耳边是他平稳而清浅的呼吸声。
她又想起今夜。
他似乎是坐在床榻边,等了她一夜。
容因蹑手蹑脚地侧过身来,借着月光,勉强看清了他的眉眼。
他这张脸,当真是生得好看极了。
平日里不说话、不凶人的时候,清贵又冷隽,如高山崖雪,令人心折。
这样的人,倘若没有那些恶名,恐怕邺都城里会有不少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
不,这样想也不对。
先夫人江氏,便是明知他“劣迹斑斑”,也仍然心甘情愿嫁给他的,就是不知是瞧上了他哪一点。
想起江氏,再想起他方才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举动,她忽然有些不痛快。
容因垂眸,再去看这张十分会勾人的脸,怎么看怎么觉得不爽。
于是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老男人,花样就是多。
躺下,睡觉。
容因翻过身,愤愤地扯过锦被,一下将被子抢走了大半。
躺下没过多久,容因渐渐觉得难受起来。
应该是方才用饭时,吃得又快又急,胃里受不住,眼下翻涌起来。
痛意一阵比一阵明显,怕吵醒身边人,小姑娘努力忍着,不敢动弹,亦不敢出声。
痛得实在是厉害,贝齿便死死咬住下唇,将那些痛呼又尽数咽了回去。
祁昼明却还是醒了。
若不是今日实在疲累,他只会醒得更早。
平日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容因稍有动静,他便惊醒。
醒来时往往眼底一片骇人的杀意,需要缓上片刻,才能反应过来,身边睡着的,是他新娶回来的小夫人。
察觉容因的异样,他迅速翻身下床,摸过放在一旁的火折子,点着床边那盏壶形灯。
一入眼,小姑娘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薄纸,额角都是冷汗,沾湿了鬓发,丝丝缕缕地贴在颊边。
饱满的唇瓣上遍布着细密的齿痕,最严重处已渗出丝丝血迹。羸弱又可怜。
她似乎痛得意识有些模糊了,平日里清凌凌的眸子显得呆滞。
见他俯身看过来,有些茫然。
祁昼明险些被她气笑。
若是他没醒,她就打算这么捱上一夜?
究竟是谁教得她这么能逞强?
他转身准备出去叫人去请郎中。
还没迈动步子,衣袖忽然被人从身后扯住。
那力道很轻,若不是他敏锐,恐怕根本察觉不出。
男人无奈地又回转过身来,没好气地道:“我去给你叫郎中,疼得这么厉害,还想硬扛,不想活了?”
不知是又被他吓着了,还是疼得太过厉害。
小姑娘伸出青葱般的小指,悄然勾上他的,泪眼婆娑地望向他,带着哭腔,娇声娇气地说:“祁昼明,我难受,别走……”
她一边说着,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着小珍珠。
只这一声,他瞬间没了脾气。
能怎么办,他才说不能凶,要宠着。
那便只能宠着。
轻叹一声,男人在她身边坐下,温声诱哄:“听话,把手松开,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好不好?”
他思索片刻,补充道:“若你乖乖听话,待你病好,便带你出去玩,如何?”
实则这是祁昼明一早便打算好的。
他一早听秋嬷嬷说,祖母中毒那日,多亏她临危不乱,于一片焦头烂额中镇定地指挥他们这些人去请郎中、准备解毒汤药。
他理应酬谢她一番。
但此刻又临时拿出来当作诱哄她的条件,一举两得,不可谓不狡诈。
谁知似乎是感受到了他从未有过的纵容,容因十分不给面子地摇了摇头:“不要……”
祁昼明蹙眉,头一次觉得小姑娘这么难对付,有些头疼。
看一眼她额头上越来越多的冷汗,他舌根轻抵了下,狠心要将那根被她勾住的手指抽出来。
明明疼成这样,可也不知她哪儿来的力气,竟然攥得牢牢的。
他一用力,小姑娘像被触动了什么开关,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哭得伤心欲绝。
那架势,像死了丈夫的新寡。
他还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
祁昼明看一眼房门的方向,再看一眼床上正哭天抢地的容因,最终还是无奈妥协,翻身上床,动作迅速又小心地将小姑娘一把捞进怀里,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
他先是拿帕子替她揩去了额上的冷汗,又尽可能语气温柔地问她:“你同我说一说,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她迷蒙着一双眼,委屈巴巴地道:“肚子。”
顿了顿,又有些不确定地道:“又好像是胃。”
不知为何,她生了病,整个人都变得娇气起来,心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孩童时候,就连说话的口气都像。
稚拙得可怜。
祁昼明哭笑不得。
见他不答话,她窝在他怀里,仰头看他,眼珠儿黑白分明,纯澈可爱。
似乎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又像是在奇怪他为何不回答。
他唇边溢出一点笑意,回道:“好,那便都替我们因因揉一揉。”
若有旁人在,恐怕要被他这般语气惊掉下巴。
说着,他将原本放在被子轻轻按住,防止她乱动的手拿进来。
小姑娘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但整个人依旧是香香的,因此并不让人觉得难受。
带着些微凉意的大手灵巧地从她衣摆下缘钻进去,顺着纤腰一路向内,最终落在她柔软的小腹上。
“这里?”
“唔”,小姑娘迟疑一下,摇摇头。
手微微右移,他问:“是这儿?”
这次她头摇得果断。
他剑眉微蹙,又问了几次,却始终找不准位置。
容因似是等得不耐烦了,藏在被子里的手准确地握上他的,带着他的手一路往上。
原来是胃在痛。
感受到掌心下方小姑娘的胃微微凸着,有些鼓胀,祁昼明反倒松了一口气。
还好,应当只是吃撑了。
不是他担忧的肠痈之类。
找对了位置,他开始力道轻缓地替她按揉起来。
小半个时辰过去,容因渐渐舒服地眯起眼,窝在他怀里,像只慵懒又娇气的猫儿,沉沉睡去。
又等了一炷香,见她睡得依旧香甜,祁昼明少见地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去崔家求娶她的初衷。
祁昼明低头看一眼怀里睡着后一脸娇憨的少女,再想想她这些日子的性情举止,怎么都与传言中那个温婉娴静的崔三姑娘沾不上边。
倒是善良淳孝这一点,还算没什么出入。
他伸出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温婉娴静也没什么好的,没意思。
倒不如现在这样来得有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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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五刻, 天刚刚放亮,更鼓五响,城门郎奉钥而至, 青绮门东西二门洞开。
乔五按昨日约定好的时辰, 最早一批出城, 等在城门口。
然而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祁昼明人影。
城门口推着车子来卖东陵瓜的老伯一早便注意到这个长相俊秀的青年, 见他倚在城垣下站了许久,时不时往城门里头张望一眼, 一瞧便知是在等什么人。
暑气渐上, 买瓜的人又散去一拨, 老伯热心肠地从筐里掏出一个瓜来,就手擦净,走到他身边:“来, 小兄弟, 给你个瓜吃。”
乔五诧异抬眸, 看着老人家手里那个干净圆胖的瓜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自从入了永清殿, 他便再没被旁人这样关照过。
平日里在街上遇见他们这些人,百姓皆避之不及。
见他迟迟不接, 那老伯脸上露出窘迫, 却还是笑着解释:“俺自家地里种的,你别嫌弃。”
“这……多谢您嘞。”乔五迟疑了一下, 但很快便爽快地接过老伯手里的瓜。
一拿到手, 便狠狠咬了一口。
汁水饱满, 清脆甘甜。
乔五抬眸, 一边伸手冲他比出拇指, 一边笑得眼不见牙:“嗯, 好吃,这瓜真甜。”
“哎,客气啥,就一个瓜,不值啥钱”,老伯摆摆手,脸上却露出满足的笑容。
“那啥,小兄弟,你慢慢等,别着急哈”,说着,他伸手一指自己的瓜摊,“我先过去看摊儿。”
“哎哎,好嘞,您忙。”乔五笑着连连点头。
那老伯一走,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落下来,望着他瘦削矮小的背影许久,又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青色衣衫,神色复杂。
他今日,没穿殿中人公干时所穿的那身螭虎服,腰间也并未佩刀。
乔五脸上的深沉还未褪去,忽然肩膀一沉,被人拍了下。
“想什么呢?”
他抬头,见是祁昼明,立刻又换上笑脸,挤眉弄眼地调侃道:“大人今日怎么来得这么迟,莫不是一早起来便被夫人扯着袖子,不舍得让您走?”
“别乱编排。”祁昼明皱眉,轻斥一声。
乔五讪讪点头。
却忽略了祁昼明脸上飞快闪过的那抹被人说中的尴尬。
不等乔五抬眸,祁昼明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侧身瞥向一旁,紧接着又问了一句:“这么明显么?”
乔五一怔,下意识抬头:“啊?大人您说什么?”
他轻咳一声:“没什么,走了。”
说完,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城外走去。
乔五一脸茫然,挠着头仔细琢磨起来。
眼见祁昼明越走越远,他连忙追上去,跟在他身后刨根问底地高喊道:“大人,到底是什么明显啊?是这案子的线索吗?”
一连数声鸡鸣毫不留情地将容因叫醒后,她眼睛飞快地睁开一瞬,扫了一眼头顶的菱花幔帐,又迅速闭上。
然后先是重重地踢了一脚被子,片刻后又转身将自己裹成了个粽子。
再一会儿,碧绡端了热水进来时,恰好一只软枕破空而来。
容因披头散发,一脸怨念地从温暖的被窝里坐起来,满头青丝杂乱得好似被某样东西崩过。
碧绡忍不住“扑哧”一笑。
“笑什么?有这么好笑吗?不许笑”,容因忿忿,像一只气鼓鼓的包子。
“好好好”,碧绡强忍着笑,柔声安抚道,“夫人快来梳洗,今早厨房特意给你做了养胃的药膳。”
说着,她放下东西走过来,蹲在床前仰头看向容因。
眼神里含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埋怨,但更多是担忧。
“夫人昨夜里害了胃疼,怎的也不让大人喊奴婢一声?生病可不是小事,不叫郎中来怎么行?”
容因讪笑一声,自知理亏:“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我觉得我现在生龙活虎的,能一拳打死一头老虎。”
说着,她还故意虚空挥出一拳。
容因昨夜的胃痛是急症,来得快,去得也快。确实如她所言,今早起来,她便又恢复如常。
碧绡成功被她的耍宝逗笑,无奈摇头:“夫人下次可不许再如此大意了,倘若昨夜不是有大人在您身边照顾,还不知得难受成什么样呢。”
“祁昼明?”容因怔住。
一些纷繁的记忆忽然像潮水一般涌上来。
碧绡眼见她脸越来越红,起初只是一抹淡淡的粉意,像妆奁里颜色最浅的胭脂,可渐渐的,愈来愈深,甚至沿着她的耳侧向下蔓延开来,一路红到脖颈,直至潜入鹅黄的纱衣下。
“我,他”,容因吞吞吐吐半晌,终于绝望捂脸。
真丢脸啊。
扯着人家的手不让人走,还要抱抱,还……
难不成她心底里早已对祁昼明的美色觊觎到这种地步了?
真没出息啊,不过生个小病而已,就原形毕露。
“夫人?”碧绡轻唤一声。
闷闷的声音从容因的手掌下传来:“你说,我是不是该去给他道个歉?”
碧绡一脸茫然:“道歉?为何要道歉?”
“我昨夜……那样轻薄祁昼明,他若是不高兴”,容因一边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碧绡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哭笑不得地同她解释,“夫人多虑了,我瞧大人今早心情并不差,想来您并未惹他不悦。”
“当真?”容因微微露出一条指缝,偷偷觑她。
“当真。”碧绡含笑点头。
仔细端详了片刻,见碧绡神色不似作假,容因放下手,深深呼出一口气。
那便好,只要祁昼明不觉得她是存心要轻薄他,那就还不算太丢人。
容因预想中的尴尬并没有到来。
祁昼明一夜未归。
第二日依旧如此,直至人定,他还是不见人影。
碧绡吹熄了房内的灯离开后,容因看着窗棂下漫进来的那片寂凉如水的月色,忽然觉得屋里有些空荡荡的,似乎少了点什么。
容因安静地躺着,并不点灯,神情专注地盯着头顶幔帐上摇坠的络子。
终于在她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的时候,忽然从外头涌进一阵风。
容因瞬间清醒,却并未立刻睁开眼。
祁昼明轻声踱到床边,俯身看着丝被里双眸紧闭的小姑娘。
半晌,他忽然从喉咙里逸出一声轻笑。
“别装了,走,带你去玩。”
他深谙呼吸吐纳之道,她究竟真睡还是假睡,他还是听得出的。
等了片刻,没有动静。
祁昼明直接上手,一把抓住她被褥间软软的小手,微微使力。
小姑娘果然随着他的力道坐起来,只是还不忘故作困盹地揉了揉眼:“做什么?”
他轻笑一声,并不答,却一把将她从塌上捞起:“去了便知道了。”
容因受惊,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颈,裙摆下突然裸露在空气中而微觉凉意的脚丫缩了缩,“哎,我的鞋,你放我下来。”
他从善如流地俯下身,大手轻松抓起她一双绣鞋,拢在手中。
然后抱着她,在铺落满地的月光中,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子。
容因于耳边一片风声中忽然想起,今日是端午。
又想起,前日夜里他说,待她病好,带她去玩。
小姑娘乖巧地伏在他肩上,嘴角轻撇:“哪有这样招呼也不打,大半夜忽然把人从被窝里揪出来带出去玩的。”
祁昼明听得分明,幽深的黑眸里浮动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原本没打算选在今天。
但他与乔五回来的路上,经过邺水两岸,见灯火如骤,喊声喧天,忽然记起今日端午,这才临时起意。
邺水广延数百千里,一线横穿邺都,蜿蜒而过。
今夜,邺水两岸数百里,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农历五月古称恶月,端午便是恶月恶日,此日家家户户设法祛邪禳灾,时至今日,已逐渐演变成一个节日。
今日从晌午时分开始,邺水之上竞渡的龙舟便始终未绝。
日落之后,凉气渐上,声势愈发浩大。
从祁府出来,容因才发现这人也并非半点儿没有准备,至少车夫刑二已经等在府门口。
容因不知他要去哪儿,也没问。
一片寂静之中,容因倚靠在车内,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昏昏欲睡。
她才打了一个瞌睡,马车突然刹住。
脸即将撞上车壁的一瞬,一只带着凉意的大手托住了她的下巴。
感受着掌中温热柔软的触感,祁昼明指腹轻捻,摩挲了下。
容因倏然睁开眼,对眼前的情形多少有些茫然。
软乎乎的脸蛋从手中逃走,祁昼明有些可惜地轻“啧”一声。
马车外适时传来刑二的声音:“大人,夫人,前头的路堵了,马车过不去,咱们该咋办啊。”
祁昼明思索片刻,起身下了马车,正当容因困惑于他的举动时,他转过身来,朝她伸出手:“愣着干嘛,下车。”
容因迟疑片刻,依言照做。
下了马车开始,祁昼明便牵着她的手一直往一个方向走。
人头攒动间,容因看着手腕上那只纤长却又力的手,忽然生出一种自己被紧紧看护着,怕被弄丢的错觉。
心头某个地方,变得柔软,像是坍塌了一小块。
从劝善坊,到旌善坊,再到尚善坊,越往前走,人潮越发汹涌。
不知什么时候,容因从跟在他身后,变成了被他虚虚揽在身前,不管周围如何拥挤。
过往的行人始终没有碰到她分毫。
终于,在容因觉得自己已经走到脚底发麻时,他忽然停住脚步,一把将她扛起。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再落地时,她带着怒气刚要开口,祁昼明却抢先一步按着她的肩膀将她调转了方向。
一瞬间,火树星桥,粼粼水色,流光溢彩,亮如白昼。
万千颜色,繁华盛景,奔入她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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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五:大人,是线索明显吗?
祁昼明(白眼):你笨得挺明显的。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张无忌 5瓶;
第33章 第33章
身后簇拥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摩肩如云, 将整座桥变成了拥挤的蚁穴,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容因却丝毫不被这样的喧嚷侵扰,他伫立在她身后, 像无形中一道坚固又挺拔的墙。
“好漂亮!”看着眼前几乎称得上绚烂的夜色, 容因不由惊叹起来。
小姑娘晶亮的眸子里闪着熠熠的光, 灿如星子,带着孩童般的雀跃和纯稚。
她的神情尽数落入祁昼明眼中, 他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丝淡笑,眼底映出水中细碎的流光, 潋滟生姿。
此刻他们站在垂虹桥的最高处, 邺水两岸美景尽收眼底。
容因伸出手, 流水在华灯和月色下,美好得仿佛一匹波光粼粼的华美锦缎,从她手臂上悄无声息地轻缓滑过。
星星点点的灯影, 宛如缎子上璀璨的金箔。
小姑娘眉眼弯弯, 下意识转头伸出那一小截雪白的藕臂向他示意:“你瞧, 这光落在身上, 好像一颗一颗的玛瑙。”
“嗯”,他轻轻颔首, 眼中含笑地回应。
小姑娘却已转过头, 又兴致勃勃地看向了遥远处的竞渡的龙舟。
他们来的不巧,龙舟自西向东, 已朝声势浩大地争相朝远处划去。
遥遥的什么也看不清, 只能远远望见一点隐约的轮廓, 听见两岸人群传来的呐喊与欢呼。
良久, 容因似乎是有些累了, 收回伸长的脖颈。
祁昼明于一片喧闹中凑到她耳边, 问:“带你去个僻静的地方看,如何?”
容因一怔,果断摇头:“不好。”
“为何?”
“我喜欢这样。”
汹涌的人群,彼此互不相识,却能共享同一片月色和灯火。
她喜欢。
她不喜欢站在高处或者暗处,前者寂寥,后者孤独。
他敛眸不语,眸光扫过她白皙的侧脸。
幸而昨日出城时,他未穿螭龙服,否则今夜,大约会扫了她的兴致。
直至子时,邺水两岸游人仍络绎不绝,喧闹如市。
祁昼明说今夜京都不眠,果然不假。
起初的亢奋过去后,先前的困意再次一股脑地涌上来。
容因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祁昼明瞥她一眼:“困了?困便回去。”
容因看着眼前曼妙的夜色,恋恋不舍地点了点头:“嗯,想回去。”
他唇角轻轻翘起,牵起她的手腕,转身往桥下走去。
今夜邺都,各色游人众多,甚至难得能见到许多青年男女在街上相伴而行。
除却龙舟、斗草,就连街边的商贩也为了招徕生意想出不少有意思的趣事。
容因一路走一路逛,瞧见不少第一次见的小玩意儿,眼中满是新奇。
每每此时,祁昼明不问价格便要买下,却都被她摇头阻拦。
“怎的,夫人是觉得我没钱?”祁昼明眉峰轻挑,故意调侃道。
“不是”,容因摇摇头,“只是觉得没必要,倘若这一整条街的东西我都喜欢,难不成你还要都买下来?实则我不过是一时新鲜,没有多钟爱,即便买回府,最后也不过是扔在库房里徒增累赘罢了。”
他轻嗤一声,忽然抬手半拍半摸地碰了碰她头顶,“说不定呢。我祁昼明的夫人,想要什么不能。”
“你若是喜欢”,他附耳半开玩笑地低声说,“长乐宫里的夜明珠我都给你摘回来。”
语调漫不经心,话里话外,却轻狂又狷傲。
长乐宫是皇后居所。
容因心口狠狠一跳。
为他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偏爱,也为他这副彷佛一切都不放在眼中的姿态。
她抬眸,头一次用近乎审视的目光望向他。
察觉到她的眼神,祁昼明轻笑一声:“笨,骗你的,还当真了。”
容因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是不知为何,心底却仍旧隐隐不安。
先前路上堵的水泄不通,刑二便留在了劝善坊中等着。
一连走了小半个时辰,劝善坊才终于遥遥在望。
容因才要加快步伐,忽然一道声音将二人喊住:“郎君,给夫人买朵花吧。”
容因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喊住他们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妪。
在这条街上一众卖力吆喝的摊主里,她仅仅占据了街尾的一处角落,连个像样的摊位都没有,身子大半藏在暗影里,显得格外不起眼。
容因顺着她手指的目光望去,发现她口中的“花”并非什么娇妍艳丽的鲜花,而是一朵朵丝制的绢花。
难怪无人问津。
这老人家不光待的位置不显眼,卖的东西也并不讨喜。
时下邺都权贵之家的女子为求美,奢靡至极,发间所簪尽是从枝上新裁下的鲜花。
听闻宫中诸位公主,更是非晨露花不簪。
所谓晨露花,便是清晨采集的,花瓣上尚带露水的花。
认为非得如此,才显得人颜色愈发娇艳。
宫中如此,钟鼎之家亦如此,这股风便很快刮到了民间。
一时间,邺都城中原本那些靠卖绢花为生的手艺人便纷纷改了行道。
眼前的阿婆,想来是还没有觉察到这种变化,亦或者,她觉察到了,但却没有其他维生的手段。
容因盈盈一笑:“婆婆,您如何称呼?”
“老婆子夫家姓刘,人都唤我刘婆子。”
容因一愣,眼底神色复杂,但很快,她又笑着大声道:“我是问你姓什么,不是你夫家。”
阿婆似乎从没想过会遇到这种问题,目露茫然,但还是道:“我姓陈。”
容因这才笑起来:“陈婆婆,你这绢花怎么卖?”
她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个路过的女子讥讽道:“如今谁还买绢花啊,早就过时了,真土。”
陈婆婆脸上瞬间变得难堪,张开的口又阖上,显得手足无措。
容因回眸,正撞上那女子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她眼神里满是嘲弄,下颌微微抬起,神情倨傲。
见容因看过来,她眼里闪过一丝心虚,但很快又将下巴扬得更高。
似是挑衅。
容因却并不恼,眉眼弯弯:“我买。”
她话音刚落,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老人家,这些绢花全要了,烦请帮我夫人包起来。”
容因闻言,脸上笑意愈深。
那女子似乎才发现容因身侧站着一个如此俊俏的郎君,当下目露惊艳,眼神像钩子似的落在祁昼明身上。
然而一触上他的目光,她却立刻打了个寒战,脊背一凉。
那双眼,像沉寂的幽谭,深邃而危险,看向她的眼神锐利又冰冷,像在寒泉里浸泡过的冷刃。
她暗道一声晦气,悻悻离开,身影顷刻间便隐入人潮。
“夫人,郎君,你们都是好心人呐。”陈婆婆浑浊的双目中有一丝晶莹隐隐闪烁。
她动作麻利地将绢花仔细地整理好,找出一个竹编的提篮,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递到容因手中。
“郎君给我……五十文便好。”陈婆婆说着,没什么底气地抬眸看向祁昼明。
她上了年纪,还是有些见识。
她能瞧出,这位郎君虽一言不发,小娘子做什么他也不拦着,瞧着一副好说话的模样,但实则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祁昼明不置可否,却从袖中摸出一锭银锭,放入陈婆婆手中:“拿好。”
感受到手中沉甸甸的分量,陈婆婆惊诧抬眸,泪眼婆娑地望向他。
才要开口道谢,祁昼明却抢先一步道:“婆婆别声张,仔细被人抢了去。”
他眼里藏着促狭,可惜陈婆婆不了解他的脾性,顿时一惊,连忙噤声,哽咽地看着他和容因,忙不迭地点头致意。
容因收回落在祁昼明身上诧异的目光,笑着说:“时候不早了,婆婆快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挂心。”
说完,她一手挎着那篮绢花,另一只手大着胆子挽上他的臂弯,拽着他向前跑去。
走出那条街,容因放慢了步子,忍不住问:“你方才为何要给婆婆一锭银子?你一贯小心,就不怕她是故意骗钱的?”
祁昼明侧目,嗤笑一声:“骗子可不会只骗我五十文。”
顿了顿,他又道:“那老人家衣衫上满是补丁,如今已是夏日,却还穿着春衫,想来十分拮据。她小指上用凤仙花染了指甲,但染得并不如何好看,很是拙劣,像是孩童手笔。就像你方才说的,提早卖完,她也能早些回家,让小孙女少些担心。”
他语气平淡地说完,像是在一丝不苟地同她分析什么案件。
从他开始说话起,容因便一直歪过头来静静地含笑看他,眼珠儿一错不错,并不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