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即便祁昼明算不得什么正儿八经的好人, 也不该由着不知内情的人随意攀诬。
再者说,她记得书中曾提及, 祁昼明此人虽心狠手辣, 造了不少杀孽,但却并非什么奸邪狂悖之人。
她想, 这样的描述大约是在说, 他也是身在其位, 身不由己罢了。
这一脚, 容因使出了吃奶的劲。
见李炳被婆子拎起来重新跪好后, 还一直手捂心口, 哀哀叫痛。
容因冷笑:“怎么,李郎中觉得自己冤枉?那你可要我念一念,上月你给我祖母开的那份治咳疾的方子里,都用了些什么药?”
李炳一僵,本已到了唇边的痛呼又逸散开来。
嘴却还硬得很:“夫人这话是何意?小的不知。”
“不知?”容因眼中像淬了冰,“我看过你给祖母写的方子,里头分明有一份苦杏仁。此物有毒,府中从不许出现,若不是你的方子出了问题,毒从何来?说,究竟为何下毒,受何人指使?”
“若不说,我便带你去见官。”
李炳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却仍是闭口不言。
“不必见官。夫人忘了,这邺都城里最令人生畏的官就在咱们家呢,又何必舍近求远?”一人含笑不紧不慢地从北面墙根下踱过来。
容因抬起头,祁昼明一身玄裳,其上用金丝勾勒出的蟠螭纹曲折萦纡,肃穆又森严。
他唇角微勾,明明是笑着的,可那双黑眸里却是一望无际的冰冷与肃杀。
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但想必是听见了她指控李炳下毒的那番话。
容因犹豫片刻,走上前去,在祁昼明身边站定。
她想着,若是他又和上次一般,突然发疯,想杀人,那她多少也该拦一拦。
至少不能脏了祖母的院子。
余光瞥见身边忽然多出一个怯生生的小脑袋,祁昼明周身寒意敛去几分。
他走上前,一把捏住李炳的下巴,稍一用力,骨头断裂的脆响从他手中传来。
李炳惊叫一声,像脱水濒死的鱼,奋力挣扎起来。
祁昼明却仍未松手,他擒着李炳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里潜藏着酷烈的杀意。
薄唇上下轻碰,他语气淡漠地吐出一个字:“说。”
架着李炳的两个婆子明显感觉到,方才还一直死鸭子嘴硬的李炳,整个人剧烈的战栗起来,像遭遇了什么洪水猛兽。
“我,我说”,说出口的第一句话总归是艰难的,但之后便容易得多了。
这两个字一出口,李炳大着舌头忙不迭声地喊道:“大人饶命,我说,我说!”
祁昼明转眸,与容因对视一眼。
这一眼,容因竟隐隐品出了一点孩子似的炫耀。
十分像是小奶团子在先生课上得了赞赏时,转头看向她的眼神。
定是她昨夜没睡好,眼花看错了。
“我……小人实在是冤枉,这是一场误会啊”,李炳忍着下颌处传来的断裂一般的疼痛,委屈道,“苦杏仁入药,一贯有之,只要处理得当,于身体是无害的。那方子上的苦杏仁,剂量也并无问题。”
听他如此辩白,容因慢慢踱过来,冷声道:“若真如你所言,祖母又为何会中毒?”
“前些日子,我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苦杏仁入药前需下锅炒香,熟透,才能确保无毒。可我当时实在忙不过来,便、便让犬子代劳一二。”
李炳胆怯地偷偷抬眸觑了祁昼明一眼。
祁昼明脸上并无明显的喜怒,可容因却勃然色变,强忍着满腔怒火问:“他今年多大年纪?”
“九、九岁。”
容因深吸一口气,斥道:“九岁?这么要紧的事,你交给一个九岁的稚子?!你还有没有半点作为医者的操守?你行医用药,但凡出一点差错,都是可能害人性命的大事,你不知道吗?!”
一声叠一声的质问,像一连串的耳刮响亮地甩在李炳脸上。
他幡然惊醒——
是啊,当初跟随师父学医时,他并非如今这副模样。
那时他勤学苦练,日夜钻研,就是怕自己学艺不精,救人不成,反倒害了他人性命。
可如今怎么……好像将人命看得越来越轻了呢?
大约就是从妻子嫌恶他贫寒,跟着他没有出路,索性抛下他和年幼的儿子改嫁他人开始吧。
他沉默良久后,久到就连容因都快要没了耐心。
就在容因准备开口时,李炳忽然抬起头迎上祁昼明和容因的目光,眼神坚定,神色郑重,似下了某种决心:“夫人说的是,小人该死,忝在杏林,却将人命当成儿戏,枉为医者。小人自愿以死谢罪!”
他抿了抿唇,似是难以启齿:“但……犬子尚且年幼,可否请大人和夫人看在他不知者不过的份上,放他一马?”
说这番话时,李炳像突然换了一个人。
不再显得轻浮又狡猾。
他神情肃穆,脊背挺得笔直。
一瞬间,她竟从他身上读出了某种近乎悲壮的意味,不禁动容。
容因凝视着他略显浑浊的双眼,眸光深深。
他脸上不再显露出那种浮夸的痛苦,但莫名的,容因却在他身上寻觅到了更大的悲哀。
像是一个人被推进泥沼里,几近溺亡,心生绝望,却又忽然望见一根浮木,拼命地想要靠它站起来。
但即便侥幸上岸,那些污泥也依旧紧紧地黏附在他身上,如影随形。
片刻的怔忪后,容因回过神来。
此人虽不是一位好郎中,却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好父亲。
听他方才那番话,很容易便推想出来,先前的故意欺瞒和抵死不肯认罪,想来都是怕祸及幼子。
“既然如此……”
祁昼明才开口,容因觑他一眼,急急开腔道:“既然如此,你真心悔过,倒也用不着‘以死谢罪’。”
祁昼明才张口便被打断,有些诧异。
他转眸,似笑非笑地盯着容因。
察觉到他的注视,容因不自在地转开眼来,不与他对视。
心里却忐忑,生怕祁昼明执意要取李炳性命。
起初知道太夫人中毒时,她亦恨不得亲自手刃凶手。
可如今真相大白,竟是一场误会。
李炳虽有罪,但罪不致死。
且太夫人此番,并未伤及性命,若要让李炳以命来偿,未免有些残酷了。
容因此话一出,李炳脸上涌现出劫后余生的喜色。
可没等他高兴多久,便见祁昼明与容因二人之间气氛怪异,李炳瞬间恍悟——
这位夫人心软,想放他一马,可这位祁大人却并非如此。
想想这位大人流传在外的名声,这位夫人如此为他求情,定也是冒了极大风险。
李炳神色一肃,沉声道:“夫人不必为小人转圜,小人自知铸下大错,听凭大人责罚,绝无二话。”
容因一噎,瞪圆了眼。
还没见过这种死心眼子。
先前瞧着不是挺机灵的么,怎么现在上赶着送人头?
他方才那短短的几秒钟里究竟都脑补了些什么?
祁昼明微微侧目,方才还气势汹汹给人训话的小姑娘转眼就生起闷气来,腮帮子鼓鼓的,像只河豚。
他还空闲的另一只手,食指和拇指的指腹轻轻合拢,忍不住摩挲了一下——
戳起来一定软绵绵的。
祁昼明忽然轻笑一声,松开钳着李炳下颌的手,站起身来,笑吟吟地道:“李郎中误会了,我这人吧,一贯都是听我家夫人的,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一边说着,无视李炳诧异的眼神,轻狎不羁的目光落在容因身上,却又不显得过于浮浪。
“我家夫人说得对,咱们都是讲道理的人,没得动不动就取人性命,您说是不是?”
望着小姑娘脸上浮现的那抹薄红,他又慢悠悠地道:“这桩事该怎么了,还得由我家夫人说了算。”
容因狐疑地看他一眼。
想必得知李炳就是害太夫人祖母的罪魁祸首时,祁昼明想活剐了他的心只会比她还强烈百倍。
可现下又如此轻易地松口,这不像他的作风。
但不管怎样,趁着这人没变卦,先替李炳保住一条性命才是。
容因将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一脸认真地说:“你既有悔过之心,那便罚你为一千个病患义诊,分文不取。什么时候诊够一千个,你与祁府的这笔债便一笔勾销,如何?”
容因说完,祁昼明眸光微闪,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
李炳脸色一白,张了张口,似是有话要说。
容因却不等他开口便一脸了然地道:“你放心,我并非是要你和你儿子流落街头,饿死冻死。倘若是那种能付得起诊费的病患,你大可以照收不误,甚至若当真难以为继,你也可以来祁府找我,我自会帮你。但这一千个人,一个都不能少,你听明白了吗?”
“我……”,李炳迟疑着,目露挣扎。
即便祁夫人如此说,可要给一千个人义诊,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千人,就算他将来这一年所有病患都分文不取,恐怕也未必能诊够一千人。
更何况,他本就愧对这家的老夫人,将来若真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恐怕也是没脸来登门求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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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入v二合一)
“怎么?有顾虑?”祁昼明笑吟吟地开口, 幽黑的眸子落在李炳身上,深不可测。
一边说着,他顺手扯过容因腰间的丝绦, 缠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来回把玩。
容因偷偷瞪他一眼, 敢怒不敢言。
“小人,小人……”, 李炳嗫嚅着,额头冷汗直冒。
他知道倘若没有这位夫人转圜, 自己现在说不准已是一具不会说不会动的死|尸, 在此等大恩面前, 其余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可思及往后艰辛,他又犹豫不决起来。
倘若自己答应下来,那今后的时日, 恐怕他们父子俩都要忍饥受冻、艰难度日, 过回几年前那样的苦日子了。他自己倒没什么, 可是孩子……
容因从他长久的迟疑里, 读出了答案:“行了,你不用说了。”
她的眸光一点一点地冷下来。
果然, 人心都是这样, 贪婪无度,得寸进尺。
她替他求情, 免去了性命之忧, 可一旦没了性命之忧, 他反倒又开始心怀侥幸, 妄图自己付出的代价能再少一点。
原本她见李炳像是幡然醒悟, 悔过之心不似作假, 还对他高看一眼,却没想到,那些也不过是迫于祁昼明的威势所做的取舍罢了。
一时间,容因竟有些心灰意冷。
瞥见容因脸上的神色,再看一眼吞吞吐吐像个结巴似的李炳,祁昼明轻“啧”一声,面露不耐。
他丢掉手中的丝绦,湖绿的线穗在空中轻荡了一下,容因下意识垂眸,伸出手勾住。
眼前却忽地一暗。
一只大手轻轻拢在她头顶揉了揉,像安抚小孩子一般。
容因羞窘,刚要让他把手拿开,那只手便又离开了。
于是容因才张了张口,又不得不将那句到了嘴边的赌气似的话咽了回去。
他一言不发,迈步走到李炳面前。
容因只见他附耳上去,同李炳说了什么。
具体内容她不知,但却能看见,李炳的瞳孔骤然放大,像是惊骇异常,即便有那两个婆子的挟持,都控制不住地浑身瘫软,往地上滑去。
祁昼明才从他面前走开,李炳便努力咽了几下口水,慌忙开口,近乎是急迫地喊道:“夫人,我愿意!我愿意替人义诊,绝不食言!但凡漏诊一个,便让我……”
他顿了顿,眸光下意识瞥向一旁双手环抱,事不关己一般的祁昼明,咬了咬牙,掷地有声地道:“便让我不得好死!”
一看便知又是受了祁昼明一番恐吓。
但经过方才那一番拉扯,容因已觉疲累,也无心深究。
她点点头,淡漠道:“不必赌咒发誓,你说到做到便好。”
李炳一边含泪点头,一边偷偷觑了一眼面前长身玉立的少女,暗下决心。
他虽然是个贪生怕死的软蛋,却也不是半点儿不知感恩。这位夫人的恩情,来日若有机会,他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亲眼看着李炳被人押着送出去,容因那两道弯弯的秀眉依旧微微蹙着。
祁昼明走上前来,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转过头问:“怎么?还担心些什么?怕我反悔,等他一出府,便让人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杀了他?”
“不是”,容因摇摇头,答得很是理所应当。
祁昼明挑了挑眉:“那是为何?”
“我只是想,看他方才的神情,当初也一定曾立过志,要做一名好郎中的吧?可如今变成这样,恐怕连他自己想起来都会觉得难以置信。”
她只是不明白,人为什么那么容易变。
就像她父亲,和母亲在一起时,海誓山盟都说遍了,可后来婚内出轨,连一丝愧疚都没有,仿佛他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所有男人都会做的事,就像吃饭睡觉喝水一样简单。
身边的人忽然沉默下来。
容因侧过脸来看他,却见祁昼明突然仰起头,双眸微眯,修长的五指高举在头顶,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隔绝了所有落下来的光。
于是那日光越过他,与他擦身而过,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暗影。
那一刻,容因竟莫名觉得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孤独。
半晌,他漠然开口:“这没什么。人的每一个变化,实则都是自己促成的,就像同样身处陋巷,有些人能贫贱而不改其志,但有些人却会为掠财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不过各自选择而已。这世间任何事,都没有什么非此不可的理由。”
说罢,他长腿一跨,不等容因反应,便迈步而去。
容因站在原地纠结片刻,最终还是她抿了抿唇,提起裙摆,追了上去。
容因亦步亦趋地跟在祁昼明身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不见脸的缘故,她似乎也没那么怕他,遂大着胆子开口问:“你……可曾去看过祖母了?”
他步子大,一步跨出去好长一段距离,容因跟在后头,多少有些艰难。
听出她说话的气息不稳,祁昼明犹豫一瞬,放慢了步调:“看过了。我去时祖母尚在昏睡。郎中可曾说过她何时能醒过来?”
容因暗道也是。
若不是已经确认过祖母无恙,方才恐怕他无论如何也是止不住自己的杀心的。
“郎中也说不好”,她摇摇头,神情低落,垂头丧气地道,“这次也怪我不好,祖母吃了好些日子的药,我却今日才知道。”
比起老人家待她的那份心意,她所给出的的确不够。
话音刚落,她额头一痛,像撞上一面坚硬的墙壁。
容因捂着鼻子一连后退数步,下意识抬起头,盈盈粉泪眨眼间垂挂在睫羽之上:“你做什么忽然不走了?也不说一声。”
小姑娘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波光潋滟,像一湖春色,毫无预兆地撞入他怀中。
见他不作声,容因纳罕,正要开口,眼前却突然一黑,被一只略带凉意的手捂住了双眼。
“唔,你这是做什么?”
“听话,别乱动”,他轻笑一声,嗓音低哑,“怎么,如今不怕我了?”
容因心尖儿一颤,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好像都知道——
她每一次或害怕、或羞窘的躲开眼神,他都知道。
但从不戳穿她。
其实仔细想想,除了那日在巷子里,他发疯杀了人,又将血抹到她脸上,害她做了大半个月的噩梦以外,他虽时不时地在嘴上凶她一下或逗她两句,从未伤害过她分毫。
反倒是有几次不声不响地便替她解了围。
事后她也从未去道过谢。
她好像突然……确实没那么害怕他了。
支吾片刻,小姑娘嗓音软软地开口:“怎,怎么不怕,你整日凶神恶煞的,总是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吓人。”
就好比方才,他只需几句话就可以让李炳老老实实地认错认罚。
比起她那样费尽心思地威逼利诱,使尽手段,她有一瞬间竟然觉得自己若是能像他这样似乎也不错。
说完,容因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试图透过他手指的缝隙去看他脸上的表情。
虽说没那么怕,但也还是有些忐忑的。
谁料她眼睫微动,那只手便移开了去,容因睁开眼,对上他漆黑的星眸。
他默然不语,却认真而又专注地盯着她那双漂亮的眸子,像在确认些什么。
容因直觉自己该移开眼,但目光却不自觉地开始描摹他眼睛的轮廓。
他眼尾狭长,眼角锋锐得像钩子,眼皮是薄薄的一层,不笑时显得冷漠又凉薄。
可她曾偶然见过一次,不知是因为处理公务太过疲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彼时他微微上挑的眼尾覆了一层淡淡的红意,像少女妆奁里的胭脂,眼神却是难得一见的清亮澄澈,映出熠熠星河,蛊惑人心。
察觉到容因的目光,祁昼明倏然凑近。
他挑了挑眉,揶揄道:“夫人,看够了没?”
果然是不怕了,她还没有哪次,能像现在这般与他对视这么长的时间。
容因恍然回神,羞赧地低下头,一把将祁昼明推开,脚步飞快地往前跑去。
走出几步,容因抬手轻抚上半边脸颊,果然,热得发烫。
深吸口气,她抿了抿唇,攥着细瘦的指节,暗暗咬牙——
不行,她不能轻易被敌人蛊惑,要坚定!
对,要坚定!
祁昼明站在原地,看着少女纤细窈窕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回廊尽头,唇边挂着的笑显得越发肆无忌惮。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但祁太夫人此番却好得比寻常上了年纪的人都快些。
不到半月,她便已面色红润,看上去与往常无异。
容因觉得这都是祁太夫人身子硬朗,素日里保养得好。
但秋嬷嬷却一直念叨着是神佛保佑,这几日已经在院子里张罗着将她能想到的各路神仙都拜了拜。
昨日还私下拜托容因,说太夫人平日不愿走动,从不出府,想托她去上方寺替太夫人添些香火钱。
这样的说辞,容因怎能拒绝,自然满口应下。
为此,今日容因还特地起了个大早。
上方寺路远,单这一趟坐马车便要走上近一个时辰。倘若去得晚了,人挤人喧闹不说,等天黑时回来也不方便。
还有几日便是端午,夏风初暖,容因早早便换上了轻薄的夏裳。
今日她穿了一件牙白色缠枝绣纹短衫和同色曳地长裙,外罩一件水绿色菱纱褙子。
那纱是亳州最为有名的轻容纱,举之若无,裁如烟霞,越发显得她延颈秀项,柔情婉质,轻逸曼妙。
远远望去,宛如一株亭亭玉立的水仙。
从马车上下来,还未走到山门前,碧绡便听见一路上有不少路人窃窃私语。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生得好生俊俏?”
“邺都何时有这等人物,我怎的从未见过,不应当啊。”
“我瞧这小娘子梳了个夫人发髻,可惜啊,真是可惜了……”
期间有大大方方打量的,容因便微微颔首,回以一笑。
但凡是那种言辞间有所冒犯的,全都被碧绡逐一给瞪了回去。
来这上方寺祭拜的,大多都是邺都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再不济也是个豪门富贾,都是要脸面的,没那种太过出格的混不吝,自然也就悻悻而去,没人来纠缠。
倒是容因有些诧异,她笑着打趣说:“碧绡,我记得你从前并不这样,即便是瞪人,也只是面色冷冷地扫一眼过去,哪像如今这般?”
碧绡面色一僵,脸上多了几分肉眼可见的慌乱:“夫人可是觉得奴婢没规矩?若夫人不喜,奴婢立刻改。”
她说完,倒是惹得容因一愣,哭笑不得地道:“你想哪儿去了?”
今日日头太大,碧绡撑了伞,容因伸出手,将她握在右手的伞夺到自己手中,然后用空闲着的左手悄悄牵住了她的。
“你如今这样,我欢喜的很,比从前多了不少鲜活劲呢。若是再像从前一样死气沉沉的,那我才不高兴。”
感受到手背上突然传来不属于自己体温的温度时,碧绡心尖儿一跳,可手却没有动,任由容因牵住。
明明是夏日,两个人的手握在一处并不舒服,有一种湿漉漉的黏腻感。
碧绡却觉得,从没有哪一刻,她的心像现在这样轻快过。
起初还是两只手互相牵着,可走着走着,便成了碧绡在前,容因在后。
答应秋嬷嬷时,容因全然不把今日这事当成一门差事,以为就是简简单单地出门看一圈风景。
可没成想,她连菩萨的影儿都没见着,便险些铩羽而归。
“碧绡,我实在走不动了,咱们歇歇吧。”容因几乎想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可看看身上这身漂亮的衣裙,又强迫自己放弃这个念头。
碧绡无奈地弯了弯唇:“夫人,马上便到了,此处并无可以休整的地方。等到了寺里,咱们去讨盏茶喝,你好好歇上一会子,如何?”
容因摇头,伸出两根鬼鬼祟祟的小手指,捏着她的衣袖,轻轻晃了晃。
等碧绡看过来,立刻眨巴着那双澄亮的杏眸,满脸恳求。
瞧着她这副耍无赖模样,碧绡宠溺一笑,险些上手去刮她的鼻梁。
”姑娘啊,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撒起娇来倒像个孩子。”
容因一怔,扯着她衣袖的手微微一滞。
碧绡唤她,用的是从前原主在闺阁时的称呼。
容因讪笑一声,方才脸上那种灵动又鲜活的笑意却悄然退去了。
不等容因说话,迎面忽然传来一道因故意拿捏腔调而略显造作的声音:“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三妹妹么?今日可瞧,竟在这儿遇上你了。咱们姊妹可有好些日子不见了,我还以为你在祁府……”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噤声,与此同时,团扇轻扬,挡住了她下半张脸。
容因抬起头,看着眼前身着华服,容色艳丽的女子一脸莫名。
她指了指这个突然跑过来跟她胡言乱语的奇怪女子,一脸好奇地问碧绡:“碧绡,你可是认得她?我没见过这人,她却突然跑来同我们说话,好生奇怪啊。”
一边说着,她一脸困惑的表情,不似作假。
碧绡先是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
她觑一眼崔容萱气恼又尴尬的神色,再看一眼卖力装傻的自家夫人,努力抿了抿唇,压住嘴角的笑意。
“夫人说的是”,碧绡语调平稳地道,“咱们先走吧,莫耽搁了要紧事。”
说着,便挽着容因准备离开。
她以为容因是故意装出一副素不相识的模样,想下下崔容萱的面子。
殊不知,容因是当真不认得眼前这个姿容艳丽,但说起话来却咄咄逼人的女子。
只是她猜测,能唤原主一声“三妹妹”,应当除了原主那个嫁给去了康王府,又一向自恃身份的嫡姐,也不会再有旁人。
崔之一姓,向来显赫。
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世世代代盘踞在崤山两侧,历朝历代,都少不得出几个声名远播的当世巨儒或位极人臣的股肱之臣。
原主所姓的这个崔,多多少少也和崔家世族沾了点关系——
若是翻着家谱一页页的数下来,那当是清河崔氏的一个旁支。
但也仅限于这么一点了。
原主的父亲崔泓自幼生在邺都长在邺都,从未去过清河,连清河崔氏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幸而如今取士,并不像前朝那般一切以家世论。
虽然表面看上去,像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这等世家大族的子弟,只要应考便都能在朝中捞个一官半职。
但这些实则与世家门荫无甚关联,而是要归功于百年世族的家学渊源。
像崔氏这种名门望族的子弟,往往在还没学会拿筷子的年纪便已学会了如何拿笔,即便不靠门荫,也能强过许多人,又岂是寻常人能比得了的?
故而崔泓即便没有家族门荫,如今也能凭自己的本事做到正五品六科给事中。
六科给事中这个官职虽品阶略低,但职权并不小。倘若崔泓能做出一点成绩,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只是近几个月来,崔泓原本一片光明的仕途,突然遭遇了冷峻的寒冬——
从数月前开始,朝中许多自诩清流的官员突然不约而同地联合起来,排挤、打压崔泓。
只因原主嫁到了祁家。
而因为这桩婚事被诟病的,不止崔泓一人。
整个崔家,在整个邺都城里的名声一夜之间如堕泥淖。
偏崔泓又不敢对祁昼明有丝毫怨言。
否则当初也不至于不敢拒婚。
如今事已至此,崔泓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
大庭广众之下被下了脸子,崔容萱眸光一冷。
又想起这些这几个月来,父亲在朝中屡屡受挫,整日里愁容满面,日渐憔悴,崔容萱打定了主意,她要狠狠收拾收拾崔容因这个扫把星。
“站住!”崔容萱娇喝一声,转过身来。
她身后簇拥着的那两个婢女便一马当先地走上前来,堵住了容因的去路。
“崔容因,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连规矩都忘了——
见到本王妃,为何不行礼?”
容因眸光微闪。
略一思索,容因忽然一脸促狭地上上下下打量起她来。
她的眼神太过直白,以至于无需开口,崔容萱便立刻明白过来,她那副表情分明是在说——
王妃难道就这副模样?
一瞬间,崔容萱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她素来最厌烦崔容因这副故作冷淡,什么都不说,却能用一个眼神就能让你十分难受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