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想想今夜小奶团子神情低落地同她说的那番话,就忍不住替他不平。
容因顿了顿,又说:“容因自知逾越,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大人恕罪。”
祁昼明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大人,懿哥儿他自幼便没有母亲照拂,能依靠的只有您和祖母。可祖母年纪大了,力有不逮,自然有顾不上他的时候。您既为人父,便理应对他多加教导和关怀,所以可否请您平日里抽出些时间,多陪陪他?”
容因话音刚落,便见祁昼明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眼底幽深一片。
她当下便哑了火。
被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盯着,容因一时间如芒在背。
在他的注视下,迟迟难以开口。
她想让他闭上眼,别再看她。
可这样未免又显得过于霸道。
见她停下,男人开口,好整以暇地道:“继续啊,怎么不说了?”
容因闻言,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
明知故问!
她苦于他的威势,不敢开口,殊不知方才她说的那番话,祁昼明亦没怎么听进去。
从他的角度看去,她说话时,嫣红的薄唇如同饱满娇嫩的桃瓣,一张一合,格外惹眼。
见容因迟迟不开口,他忽然从榻上站起身来。
容因眼前倏然一暗。
一整片丝线勾勒出的祥云暗纹在她眼前放大。
容因一惊,抬起头,恰好对上那双幽暗的黑眸。
男人似笑非笑地垂眼看她,眼底却像初冬的湖面,覆着薄薄一层寒冰,透着三分冷意。
他凑近,慢条斯理地开口,每个字都像是在舌尖转了一圈才吐出来:“夫人呐,说够了没?”
“你方才说要我多照看他”,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唇边逸出笑来,可这笑却始终不达眼底。
他眸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慢条斯理地道:“若按你所说,我何必还要将你娶回来?”
容因一怔,顿觉难堪,藏在衣袖中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即便她早已知道,可被他当面道出,她还是忍不住生出一种被人轻视和羞辱的屈辱感。
她忽然明白,为何原主,会生出那些偏激的想法。
若她也像个工具一样被人以婚姻的名义买走,只怕她也难以忍受。
“啊——”
不等她开口,眼前忽然天旋地转。
她下意识仓惶地闭上眼。
再睁眼时,已经面朝上地仰躺在了床榻上。
眼前是一张无比清晰的俊脸。
眉眼疏朗,鼻若悬胆,面如冠玉。
确实是十分伟大的一张脸。
容因感叹了一秒,然后动作飞快地向一旁逃开。
祁昼明轻笑一声,毫不费力地抓着人的领子将人一把摁了回去,一串动作顺畅得如行云流水一般,简直像狮子逗弄猫儿,毫不费力。
他两手撑在她肩颈两侧,将她整个人困在他身前那片狭小的空间中。
于是可怜的猎物便陷落在他织就的这张密网中,无路可逃。
“我,大人,我错了……”容因见势不妙,终于想起来认怂讨饶。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像藏着一口泉眼,她一边说着泪珠儿便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儿,眼眶红红的,兔子似的。
祁昼明眼底的冷意褪去三分,唇角微勾。
她是惯会示弱的。
若这么看,倒也还不算太笨。
祁昼明正要开口,外头忽然传来“笃笃”两声叩门声。
紧接着,碧绡的声音传来:“夫人,水烧好了,奴婢现下叫人抬进来?”
容因听罢,愈发满眼哀求地看向他,浅色的瞳仁像猫儿琥珀似的眼珠。
委屈的紧,也可怜的紧。
等终于看够了她这副模样,祁昼明慢条斯理地翻身坐到床榻边。
他转眸,看一眼还呆呆地躺在那里惊魂未定的容因,故意讥道:“怎么?夫人还不走,是想让我陪你?”
话音刚落,像触发了什么开关。
容因“腾”地从床榻上坐起来,低着头慌里慌张地往外跑:“不劳大人费心,我马上就去。”
看着她仓惶失措的背影,祁昼明嗤笑一声。
随着容因离开,内室归于沉寂。
祁昼明端坐床沿,摩挲着下颌,脑中反复回想着容因方才的那番话。
半晌,他抬眸,看向盥室的方向。
他倒是小看了她,没想到像她这般平日里胆子小的可怜的人,方才竟会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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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因:老男人今天又不做人!
时值四月半, 谷雨将至,天气不冷不热,正是一年里最叫人觉得舒服的时候。
这几日容因吩咐碧绡把所有冬日里的厚衣都拿去清洗晾晒之后收入箱箧中。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 每将厚衣脱去一件, 容因便有一种如释负重的轻快感, 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碧绡瞧她这几日精神奕奕,提议她出去走走。
这个时节, 邺水两岸最是热闹,除了平日里沿河叫卖的商贩, 还有不少出行的游人, 尤其青年男女, 在邺水泛舟游冶、夹岸踏青,倘若运气好,还能赶上歌女舞女登画舫献艺。
容因乍听之时很是心动, 可最终又硬生生忍住了。
原因无他, 小奶团子的禁足还有几日才能解, 她若是自己一个人出府玩乐, 回头被他知道了,估计又得被冷嘲热讽好几日。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共同的秘密和在祁昼明面前互相为彼此遮掩的革命友谊, 容因明显能察觉出这段时日小奶团子对自己和颜悦色了许多, 还经常三五不时地借着各种理由跑到东院来。
她看在眼里,却不点破。
就好比今日五更天, 离容因平日里晨起的时辰还差好一会儿, 便被两只小手捏住鼻子强制开机。
容因睁眼时还以为自己身在梦里, 刚要破口大骂, 便对上一双写满得意的大眼睛。
理智匆匆回笼, 她强忍住已经到了嗓子眼的那些国粹, 险些咬碎了后槽牙才扯出一抹笑来,柔声问:“懿哥儿,大早上来找我,所为何事?”
祁承懿像是浑然看不出她眼中压抑的怒火,笑嘻嘻地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来告诉你一声,今日府上新得了几条南边运来的鲥鱼,新鲜的很,曾祖母叫我们晌午去她那儿用饭。”
小奶团子明显感觉自己说出“也没什么要紧事”这几个字时她脸上的笑僵住了,笑得越发肆意。
方才他去荣禧堂,恰好听曾祖母提起此事,说要云溪姑姑过会子来一趟东院,同她说晌午去荣禧堂用饭。
他便道不必劳烦云溪姑姑跑一趟,自己顺路过来知会她一声便好。
彼时迎着曾祖母促狭的目光,他脸上一阵通红,几乎要忍不住同曾祖母说还是算了。
幸而曾祖母很快答应下来,并未多问。
不过此刻作弄她的愉快,叫他觉得方才那会子的羞窘倒也勉强算得上值当。
小心思得逞,小奶团子迈着轻快的步伐昂首挺胸地从她房里离开。
容因看着他豆大一只的背影,觉得好气又好笑。
“熊孩子”,容因笑骂一声,“扑通”一声倒下,翻个身,裹紧小被子,继续睡。
天大地大,睡觉最……
哦不,第二大。
晌午时,容因换了件藕荷色衣裙,她皮肤白嫩得跟豆腐似的,穿这样的颜色也不显黑,反倒衬得人娇嫩。
容因本以为自己来得够早,却发现到时祁太夫人和小奶团子俱已坐在饭桌前等她。
见她进来,小奶团子抱起双手,睨她一眼,哼道:“还以为你这脑子记不得事,给忘了呢。”
“你这臭小子,好好同你母亲说话”,容因还没说话,祁太夫人便伸出手来轻点他额头,温言制止,话里却没多少责备的意思。
小奶团子撇撇嘴,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祁太夫人又笑着同容因道:“这孩子素来没大没小,对他父亲也没多恭敬,你别放在心上。往后他若是还这般没规矩啊,你便来同祖母说,祖母替你罚他。”
容因忍住笑意瞥了一眼气鼓鼓的小豆丁,见他将头扭得更深。
她故意用很是得意的语气道:“听见了么?祖母说你若是再这么同我说话,她会替我罚你。”
即便身后没拖着条尾巴,也像极了只狡黠的小狐狸。惯会狐假虎威的那种。
祁太夫人一愣,与秋嬷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诧异。
一时间哑然失笑。
这丫头倒是真真是个妙人儿,有趣的紧。
难怪懿哥儿欢喜她,仲暄对她也比对旁人多了几分耐心。
太夫人上了年纪,不宜吃油大的,可一同用膳的又多了容因和小奶团子,厨娘便花了点心思,一鱼两做。
一道炖汤,一道清蒸。
鲥鱼最为肥美的便在其鳞下脂肪,因此无论是清蒸还是炖汤,厨娘都未曾去鳞。
清蒸鲥鱼工序略有些复杂,要先将鱼内脏清理过后,将鱼以沸水烫去腥味,而后入盘,佐以提前备好的春笋、香菇和其余佐料,盖上猪网油上笼蒸一刻钟,待鱼香已浓,揭去网油,再浇汁而成。
厨娘手艺好,鱼处理得干净,汤汁亦调得恰到好处,整道菜做得鲜香醇美,既保留了鲥鱼原本的鲜美和清香,又不显得寡淡。
而鲥鱼汤则要简单的多,只需放入党参、白术、淮山药和其余一些佐料,再吊在铜炉里慢火熬足时辰,最后盛出来时撒些盐,滴几滴香油,便能做得清香软烂。
这道汤是厨娘专门做给祁太夫人的,本身是道药膳,最适宜脾胃虚寒、中气不足之人食用。秋嬷嬷见了,将那厨娘连夸几句,又派人去送了半吊赏钱。
容因一贯爱吃鱼,只是碍于长辈和规矩,便只是时不时地夹一筷。
她心里正暗自遗憾着,碗里却忽然多了一筷鱼肉。
容因诧异地抬起眼,恰好撞上小奶团子飘忽不定的眼神。
“笨死了,想吃什么自己添,这么大个人这都不会”,顶着被抓包的尴尬和羞窘,祁承懿故作嫌弃地道。只是头却飞快地转过去,不敢再与容因对视。
容因轻笑一声,柔声道:“多谢。”
一边说着,她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复杂心绪——
她记得当初在荣禧堂吃的第一顿饭。
彼时她战战兢兢,努力讨好,也像今日这般夹了一筷鱼肉给小奶团子,却被嫌弃了个彻底。
如今不过短短两月,已是时过境迁。
用过饭,离祁太夫人午歇还有些时候,容因并未马上离开。
今日她在,便自然而然地接替了云溪读佛经的差事。
祁承懿也十分乖巧地安静下来,坐在一旁,小手托腮,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只是不知能听懂多少。
读了一盏茶功夫,容因有些口干,正要请云溪去添一壶新茶来,秋嬷嬷却忽然从外头进来,手里端的木托盘上放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汤。
还没走近,容因便闻到一股呛人的药味。
“太夫人,该喝药了。”
容因一怔,放下手中的经卷,站起身让到一旁。见秋嬷嬷将那药放到几上,她才问:“嬷嬷,祖母身子不爽利么?这是什么药?”
祁太夫人睁开双眸,目光慈和:“没有,你放心,祖母身子好得很,就是这阵子偶尔咳嗽几声,这几日都快好了。”
说着,她抬手指了指秋嬷嬷:“小毛病罢了,偏她大惊小怪,非要郎中开药,累得我喝这好些日子的苦药。”
祁太夫人嗔怪地看了秋嬷嬷一眼,又道:“你个没眼色的老东西,白活这么大岁数。”
秋嬷嬷只是笑,也不辩驳:“您骂便骂吧,反正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这老东西挨几句骂不打紧,您喝药的时辰可一点儿也不能耽搁了。”
郎中说饭后半个时辰喝药,秋嬷嬷便从来都将时间掐得准准的,从不拖后半刻。
容因哪里听不出来太夫人这是在责怪秋嬷嬷当着她和小奶团子的面将药端上来,遂道:“祖母,这您可不好责怪嬷嬷。您若有个头疼脑热,定要与我们说,千万不能瞒着。嬷嬷说的对,就算是再小的毛病也不能掉以轻心。”
“好好好”,祁太夫人口中抱怨,眼神却甜蜜,“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如今都想管着我。”
半炷香后,容因看着秋嬷嬷像解决了什么世纪难题一般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而后端着空空的药碗离开,心里不由一阵腹诽:祁家人害怕喝药,莫不是家族遗传?
那祁昼明……
脑海里幻想着他跟小奶团子一样畏惧喝药的模样,容因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
喝过药后,容因瞧着祁太夫人似乎有些困盹,便识趣地道:“祖母,您喝了药,先歇息吧,明日孙媳再来看您。”
说着,她看了一眼祁承懿,小奶团子也乖乖道:“祖母好好休息,我也先回去了。”
见祁太夫人点头,云溪连忙上前,搀着她起身去内室。
容因和祁承懿等了片刻,直到二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那道童子闹春四扇折屏后,这才一同转身,准备离开。
谁知一大一小正拾级而下,身后忽然传来云溪惊恐的呼救声——
“来人,快来人呐!太夫人,您醒醒啊,您怎么了太夫人?!”
容因与祁承懿对视一眼,慌不择路地朝内室奔去。
心急太甚,冲进来时容因不慎撞到了插屏,手臂重重一痛,可顾不上这些,迎着祁承懿担忧的目光,她强笑着摇摇头,接着快步往内室赶去。
瞧见里面的情形时,容因瞳孔骤缩,整个人如坠冰窖——
祁太夫人瞳孔涣散,意识模糊地跌在冰冷的地面上。
云溪跪伏着,双手搂抱住她的头,企图将她从地上抱起来。
听见动静,云溪一打抬眼,见是容因和祁承懿。
顿时泣不成声地张皇道:“夫人,太夫人突然就,就不醒人事了……您快想想办法,救救太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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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的小奶团子:谁要吃你夹的菜!(嫌弃jpg.)
现在的小奶团子:这么大的人了夹菜都不会,果然还得我来!(嫌弃jpg.)
容因脸色苍白,环视众人一周——
云溪伏在祁太夫人身前哭得撕心裂肺, 碧绡和宋嬷嬷一脸焦灼, 但还算镇定, 小奶团子似乎吓傻了,愣怔在原地, 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混乱的场景。
云溪的哭声高低起伏,抑扬顿挫, 像一曲杂乱的鼓乐, 吵得人头脑发胀。
莫大的恐慌争先恐后地朝容因扑过来, 似乎要将她撕碎,可越是这样,她头脑反倒奇异的冷静下来。
顶着心头巨大的恐慌, 容因深吸一口气, 看向跟进内室的碧绡和宋嬷嬷, 沉声道:“来, 搭把手,先将祖母挪到床榻上去。”
二人闻言连忙上前, 依言照做。
云溪似乎也意识到此刻并非该哭的时候, 醒过神来,配合着容因、碧绡和宋嬷嬷, 四个人一道, 才勉强将祁太夫人抬到了床榻上。
容因将祁太夫人的头推向一侧, 让她面朝床外, 又拿起一只玉枕, 垫在她脑后, 以防她自己将头偏过来。
做完这些,容因正要开口,忽听“咚”的一声闷响,转头一看,是秋嬷嬷。
她跪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见容因侧目,仰起头,嘴唇颤抖着,哑声问:“这是……怎的了?”
她方才去小厨房送药盅,打算顺道将药渣倒了,再把药炉清理一番。
谁知手上的活计还没忙完,便听见云溪撕心裂肺的喊声。
顾不上旁的,她当下拔腿就往这边跑,谁知一进来就瞧见这让人胆寒的一幕。
秋嬷嬷膝盖一软直直地跌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
碧绡见状,连忙上前将她搀起来。
容因咬了咬牙,用近乎平板的语气道:“嬷嬷,咱们不能慌,眼下要紧的是赶紧去请郎中来。还请你同宋嬷嬷亲自跑一趟。切记,需得请两个来,一个要此番给祖母开方子的,另一个得要这邺都城里名头最大的。”
如今祁太夫人的情况不明,容因不敢随意指派个人去,只能差使这几个知近的人。
宋嬷嬷闻言,点头应是。她俯身去搀秋嬷嬷,走了几步,却忽然又回过头深深看了一眼容因。
少女的身影如修竹,瘦削却坚韧,镇定非常。
突然之间,她从回府到如今,一直惴惴不安的那颗心,便落到了实处。
容因又看向云溪:“云溪姐姐,郎中约摸还得一会儿才能来,劳烦你和碧绡去准备些东西。”
云溪揩一把脸上的泪痕:“夫人吩咐便是。”
“劳你们二人去寻个小厮,挖地三尺,再取新汲的井水浇入土坑搅浑,待水澄清,盛一碗来给我。”
“碧绡,你去取个痰盂,打盆热水来,做完这些,再去熬些绿豆汤备着。”
太夫人面上唇上俱呈紫绀色,容因怀疑她并非突发急症,而是中毒。
幼年时,邻居家的姐姐误食了东西,她见那家的大人便是这么给她催吐的,说是土方,但效果比寻常的法子还要好。
眼下太夫人已经陷入昏迷,不宜催吐,可万一她中途醒来,便能派得上用场。
待所有人都离开,容因才轻呼出一口气,眼前忽然一阵晕眩。
见她身形摇晃了下,祁承懿忙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软软的,且温热。
容因垂眸,从方才起便一直一语不发的小奶团子担忧地望着她。
容因勉强笑笑:“我没事。”
小奶团子难得没有嘲讽她自作多情,抿了抿唇,扬眉认真地问:“当真?”
“当真。”
祁承懿捏紧衣摆,咬唇问:“那……有什么事是我帮得上忙的吗?”
脸上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镇定。
小奶团子方才也被吓得六神无主,可见容因那副努力维持镇定的模样,他突然便觉得,自己不能再给她添乱了。
于是只能强迫自己不哭不闹,安安分分地站在一旁,像她一样,也学着冷静。
可一想到祖母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心中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将他吞噬。
此刻但凡能让他帮忙做点什么,无论是什么,都能让他稍感安慰。
容因本想说“没有”,可对着那双惶惑不安的眸子,她喉头轻滚,又咽了回去。
默了默,容因俯下身,语气温柔却又郑重地道:“懿哥儿,交给你一件事,你和青松一起去找一个信得过的下人,让他带你们去寻你父亲,然后告知他你曾祖母出事了,能办到吗?”
之所以让他和青松也一道跟去,是因她听闻永清殿那个地方,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更别说往里头递消息。但她想着,凭小奶团子这张和祁昼明有六七分相似的脸,保不齐能有个例外。
祁承懿用力点点头:“放心,我肯定办到!”
约摸半个时辰后,秋嬷嬷与宋嬷嬷一前一后带着两位郎中回了府。
两人离开时,商量了一番,一致认为各自分开去请郎中更快些。
于是秋嬷嬷去寻那位给祁太夫人开止咳方子的李郎中。宋嬷嬷则按容因所说,打问了一番后,直奔城西观音堂。
然而宋嬷嬷带着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请回来的程郎中走到荣禧堂外时,却被人拦下了。
宋嬷嬷疑惑地看着眼前一袭绿裙的女子:“碧绡姑娘这是何意?”
碧绡上前两步,道:“还请嬷嬷借一步说话。”
宋嬷嬷迟疑了一下,同一旁等候的程郎中道了声不是,转身随碧绡走到一边。
碧绡压低嗓音,对她说:“嬷嬷,秋嬷嬷方才带着李郎中来了,此刻正在里头给太夫人看诊。只是夫人吩咐,要嬷嬷带着这位郎中在外头稍候片刻,等一会子夫人着人来请。”
“夫人这是何意?请两位郎中进去一同为太夫人看诊,岂非更快些?”
碧绡摇摇头,脸色深沉,附耳过来道:“嬷嬷此言差矣,夫人疑心,太夫人并非是病倒,而是中毒。想必夫人自有她的用意,烦请嬷嬷配合一二。”
听过这话,宋嬷嬷一惊,倏然抬眸:“此言当真?”
碧绡微微颔首。
惊诧过后,宋嬷嬷道:“既如此,那请夫人放心,我自当照做。”
碧绡一进内室,便觉里头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再听容因说的话,更是惊诧。
她还是头一次听见夫人说话如此咄咄逼人。
容因坐在床榻边,一边替太夫人掖了掖被角,一边说:“您再好好瞧瞧,是当真诊不出么?”
话音刚落,碧绡明显瞧见那李郎中抬手用衣袖揩了一圈额头的冷汗。
她有些不解。
宋嬷嬷不是还请了一位郎中回来?倘若这个不行,再换另一个瞧瞧便是,夫人又何必如此?
这个念头才从脑子里过了一遍,容因便恰好朝她看过来,询问道:“碧绡,宋嬷嬷可回来了?”
见碧绡点头,她笑起来,慢条斯理地道:“那便请那位郎中进来吧。”
说话时,容因的眼神一直看着的却是李炳。
她嘴角在笑,眼神却藏着冷意,像一把尖锐的冷刃,能轻易戳破人的血肉。
碧绡瞧着,总觉得她这副模样像极了一个人,仔细一想,才恍然——
她这分明是把大人学了个十成十。
碧绡出去叫人的片刻功夫里,容因便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偶尔似笑非笑地瞥一眼李郎中,那眼神仿佛能将人一眼看穿。
今日天气并不热,可李炳额头的汗却好像擦不完一般,衣领处也被汗渍洇湿了一圈,极为失礼,他却浑然不觉。
半柱香后,碧绡领着宋嬷嬷和另一人一同进来。
听见脚步声,容因转过头,瞧见那郎中时,她眼神里划过一抹惊诧。
竟是位女郎中。
倒是意外之喜。
她连忙站起身,同那程郎中见礼:“劳烦走一趟,还请您好好瞧瞧祖母究竟是何病症。”
说罢,她从踏步上下来,让出一片空间。
容因不知这位程郎中身份,可一旁的李炳在见到这位年轻的女医时便立刻认出了她。
一时间心如死灰。
他怎么也没想到,祁府的人竟能将观音堂的程白微找来。
原本他想着,这家家主恶名在外,除他以外,恐怕也没什么有本事的郎中肯来,这才敢故意隐瞒。
但偏偏忘了程白微。
这不知从哪忽然冒出来的黄毛丫头,两年前在邺都城里开了家医馆,名唤观音堂。起初人人都笑她口气太大,狂妄得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竟敢妄自称“观音”。
可谁知不到半年功夫,这个凭空拔地而起一般的观音堂竟成了整个邺都最有名号的医馆,她也摇身一变成了众人口中救苦救难的“女菩萨”,不是观音又是什么?
而一般寻常医馆,凡是名头大的,大都只医达官贵人或富豪商贾,寻常百姓都难请,更遑论贫苦人家。
可偏她程白微要与众不同,给人看诊,不看身份,只凭心意。
若是合心意,乞丐王侯都没有分别,照诊不误;可若是不合心意,那便无论如何都请不动她。
至于如何才能合得了她心意,就能无人知晓了。
如今只怕是要大难临头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盼着这家的老太太没有这个福分。
李炳一边想,藏在袖中的手抖如筛糠,恨不能自己凭空变个什么苍蝇蚊子的也好,但凡能让他插了翅膀从这鬼地方飞出去。
然而却事与愿违。
程白微盯着容因看了片刻,不知是在端详什么。容因虽觉奇怪,却也大大方方地任她打量。
半晌,程白微颔首,走到床榻边坐下,先是扒开祁太夫人的眼皮看了一番,而后拿出她藏在被褥中的手,开始号脉。
她号脉的功夫,屋里几双眼睛一齐盯着她,程白微却像是半点儿都感受不到。
等了许久,就在云溪忍不住要开口询问时,她终于站起身,语气平静道:“老太太中毒了。”
容因眼皮一跳,心里却没有半分意外:“是何毒?该如何医治?”
程白微一脸云淡风轻地道:“应当是苦杏仁,好治。取杏树根碾碎泡水,每隔两个时辰喂她喝上一次,等人醒了,再叫她吐一遍便差不多了。只是老人家上了年纪,又受这种罪,估计得好生养一段时日,回去我给她开张方子,你每隔三日府里的人来观音堂取一次药便是。”
她说话时,目光曾有意无意地从李炳身上扫过,显然心有疑虑,但却只字未提。
容因看在眼里,心中更笃定几分。
容因向程白微道过谢,命碧绡好生送人离开。
眼见程白微离开,李炳眼珠一转,竟也跟着开口道:“夫人,是小人无能。今后也没脸再给府上看诊,便就此告辞了。”
说罢,不等容因应声,他转身便走。
谁知刚走到院子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含着怒意的娇喝:“来人,给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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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
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按着跪倒在阶下后, 李炳还在嘴硬:“夫人这是何意?我来府上替贵府老太太看诊,虽说医术有亏,未能看出老太太的症候, 但也不能被如此相待吧?这便是贵府的待客之道?”
顿了顿, 他一脸不服气地小声嘟囔:“当真是丧尽天良的活阎王。早知如此, 这祁府我便不该来。”
他自以为小声,容因却听得分明。
她攥了攥拳, 强忍着怒意——
还是忍不住。
容因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不等他面露惊恐, 便对着他当胸一脚, 将他踹了个人仰马翻。
“妄议朝廷命官, 仔细你的舌头!”
她虽总是忍不住对祁昼明心生畏惧,还背地里骂他煞神,但脑子却并不糊涂。
这些时日过去, 她一早便想明白过来——
哪有像他那样, 吓了她一场, 到头来又心生愧疚的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