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岁时父母就相继过世了,”崔云昭的声音比霍檀想像中的平静,“五年过去,我几乎都要不记得母亲的脸了。”
她的声音悠悠扬扬,随着冬日里的寒风,慢慢消散在漫天沉寂中。
“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呢?”
虽然现在距离父母过世过去五年,可对于已经重新或过一次的她,仿佛距离父母离去过了千年。
十五年,十五年了。
足有她曾经生命的一半了。
霍檀安静看着她的侧颜,看着她冻红的脸颊,看着她泛红的凤眸。
这一瞬,他的心似乎也跟着揪了一下。
晚风吹拂,越来越急,已经带了冷冽味道。
霍檀感受着风中的冰冷,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崔云昭冰凉的手。
“娘子,夜里天冷,我们回去吧。”
崔云昭倏然收回了视线。
她眨了眨眼睛,让自己的思绪落回,然后就听到霍檀平稳的声音响起。
“岳父岳母或许已经成了天上的星,照亮你回家路,温暖你每一个夜晚。”
“他们从未离开过你。”
崔云昭只觉得心头一阵哽咽,不为霍檀的话,只是她确实思念父母。
霍檀继续说:“如果岳父岳母还在,大抵我们也不能成婚。”
这话有些猝不及防,但霍檀没有给她深思的机会,牵着她的手,领着她先一步回了卧房。
掀开锦棉帐子,一股暖意扑来。
屋里摆着博陵盛产的蜜桔,幽幽散着香甜。
这屋里的一景一物,都按照翠云昭的习惯摆放,霍檀没有质疑过一句。
屋里的景色熟悉又陌生,只那经年不变的果香依旧陪伴着崔云昭。
她呼了口气:“是啊,若是父亲母亲还在,我定不会嫁给你。”
霍檀咧嘴笑了笑,他让崔云昭坐下,然后便犹如一堵墙,稳稳站在了她的面前。
“所以,你看看为夫这般英武,是不是觉得也没那么伤心了?”
崔云昭:“……”
崔云昭险些被他的没脸没皮气笑了。
她瞪了他一眼,说:“还不快去洗漱?时候不早了,我困了。”
霍檀又看了看她的表情,见她没有方才那么伤心,才说:“得令!”
夫妻俩分着洗漱,很快就都歇下了。
当帐幔落下,黑暗忽至,崔云昭不知道怎的,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
重生回来,旁人的命如果都可以改,那她自己的也一定可以。
她只要努力,就能把一切障碍都扫平。
崔云昭这般想着,不由有些困顿,即将陷入深眠中。
但霍檀却开了口。
“娘子,我不是同你玩笑。”
霍檀的声音很稳,很沉,犹如陈年烈酒,醉意熏人。
不是母亲面前有些羞涩的青年,不是弟弟面前强大可靠的兄长,此刻的霍檀,只是崔云昭的丈夫。
两个人分别盖着锦被,并肩躺在黑暗的拔步床中,温暖而舒适。
霍檀没有去看崔云昭,他只是很认真同她说:“娘子,既然你嫁给了我,我们已经成为一家人,那我就会待你好。”
“我希望你以后都平安喜乐,笑口常开,希望你以后的日子,同岳父岳母在时没有什么不同。”
“我也希望,再无人可以让你受委屈。”
“娘子,好不好?”
崔云昭仓皇闭上了眼睛。
霍檀等了等,却始终没有等到崔云昭的回答。
可他却并不着急。
崔云昭听到霍檀低低笑了一声,那低沉的嗓音似乎在耳畔呢喃:“娘子,睡吧,晚安。”
小剧场:
霍檀:娘子,你看为夫这么英明神武英俊潇洒智勇双全,是不是觉得赚大了?
崔云昭:……
崔云昭:你会的词倒是不少。
次日清晨,崔云昭还未来得及清醒时,霍檀就已经起身了。
他一贯睡在外侧,这两日下来崔云昭也已经习惯。
为了不吵醒崔云昭,他起身动作很轻,不过崔云昭还是有些困顿地睁开了眼睛。
帐幔里依旧昏暗,可她如秋水的眸子却有荧荧之光。
“郎君?”
崔云昭疑惑地换了他一声。
霍檀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压低声音说:“娘子,你继续睡吧,时辰还早。”
崔云昭晚间又做了噩梦,夜里没怎么睡好,所以霍檀这么一说,她一瞬便重新闭上了眼睛。
那模样实在乖顺可爱,霍檀忍不住看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下了床。
睡回笼觉就是舒服。
等崔云昭再次醒来,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睡得舒服极了。
她在床上滚了一下,然后就趴到了床边,轻轻掀起帐幔一角。
这帐幔也是她从家里带来的。
因是新婚,所以上面绣的是石榴缠枝图,厚重的云锦严严实实遮挡了外面的光阴,让人不辨岁月。
帐幔掀开一角,洒进无数鎏金。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月落参横。
寝房里没有人,只桌上的茶炉正袅袅散着热气。
崔云昭惦记着今日回门事,便扬声唤:“梨青。”
片刻后,门外脚步声响起,梨青推门而入。
“小姐醒了?”
梨青脸上难得有些笑模样。
崔云昭有些意外,却不急着问,就说:“得起了,一会儿还要回门。”
说起回门来,梨青脸上的笑容就越发明显了。
她平日里很少情绪外露,今日显见心情极好,才会这般。
崔云昭下了床,穿好了今日回门要穿的衣裳,然后就看梨青:“怎地这么高兴?”
梨青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房门好好阖着,就道:“小姐,你是不知姑爷准备了多少回门礼。”
按照博陵的习俗,女儿出嫁后三朝回门,姑爷是要一并准备回门礼的。
凡俗百姓一般不会兴师动众,但若是婆家重视媳妇,回门礼自然会准备得仔细。
一般会有四坛酒水,寓意稻谷丰年,六匹福布,寓意六福临门,八样肉,鸡鸭鱼肉皆可,寓意丰衣足食。
总归而言,普通人家既然娶了媳妇,咬牙也得把回门礼置办上。
可这酒用什么酒,布用什么布就很有讲究了。
崔云昭有些意外。
前世她嫁过来就不爽利,又被霍檀折腾来折腾去,回门那日都是没精打采的,她自己心情不佳,梨青和桃绯也小心翼翼,自然没有多说什么。
崔云昭不知道前世霍檀准备了什么回门礼,此刻倒是有些好奇。
“姑爷准备了什么?”
梨青就说:“姑爷准备了白矾楼的陈酿百花醉,琳琅绸缎庄最好的蜀锦,鸡鸭鱼肉都是买的百味斋的腊味,样样都是极好的。”
崔云昭震惊了。
“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霍家如今的日子她也瞧见了,前世她也不是没在霍家生活过,霍檀一直不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即便后来做了节度使,做了御前都督,他也从未奢靡过。
崔云昭心里很清楚,霍檀是个很务实的人。
但霍檀真的没钱吗?
崔云昭那句疑问一说出口就住了嘴,片刻后,她思索着说:“不,他手里应该有钱。”
霍檀十五岁从军,至今已有四年。
这四年里岐阳和伏鹿都有战事,而霍檀在每一场战争里都表现出色。
如今武将当道,只要在战场上有过人之处,那奖赏从来不会少。
崔云昭以前从来都没有认真去了解过霍家,没有认真看过霍檀的种种过往,所以她没有意识到,其实霍檀并不穷困。
相反,他手里的赏赐可能还不少。
崔云昭想到这里,不由长舒口气:“挺好的。”
梨青看小姐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笑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不过见她最后还是舒展了眉眼,才说:“姑爷给五小姐和霆少爷都准备了礼物,甚至夏妈妈也有的。”
这崔云昭是真没想到了。
她隐约记得,前世霍檀没有准备那么多礼物。
可能因为她注意到了霍成朴的事情,让家中一下子解决了兄弟简单矛盾,霍檀为了感谢她,才细心准备了礼物。
不过,既然他有心,崔云昭自当高兴才是。
她点点头,净面洗漱,然后便让梨青给她上妆。
“厢房都收拾好了吗?”
梨青点点头:“之前小姐同姑爷说要在厢房隔一间出来,姑爷就让人送来了一组璧纱橱,昨日已经安上了。”
崔云昭昨日想的事多,忘了这茬,闻言便道:“一会儿去看看。”
梨青一边帮她梳头一边说:“回来时再去吧,那碧纱橱虽不是顶好的料子,做工也没那么复杂,但结实耐用,还很透气,我同桃绯住正好。”
崔云昭点点头,只说:“暂时先委屈一下,这里可能住不长。”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
但梨青却什么都没问,只温柔道:“奴婢哪里会委屈呢?”
等崔云昭收拾妥当,才出了房门。
她刚一踏出去,就闻到一股酸香的味道。
定睛一看,堂屋的桌上正摆了一碗胡辣汤,边上配了几个焦果子。
胡辣汤是博陵特有的吃食,一年四季,博陵百姓都爱买来吃用。
尤其是寒冬腊月里,来上一碗暖烘烘的胡辣汤,真是浑身上下都缓和起来。
家里的巧婆子肯定不会做胡辣汤,这一看就是外面买回来的。
霍檀刚从外面进来,正在擦汗,抬头见她已经醒了,就说:“用早饭吧,马车已经叫好了,一会儿陪你回门。”
崔云昭抬眸看了看他,说了一句:“郎君有心了。”
霍檀看了一眼梨青,知道她已经把今日的回门礼都抖落干净了。
闻言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坐到了桌边,看崔云昭吃朝食。
崔云昭吃饭的时候总是气定神闲,慢条斯理,一点都不急躁。
霍檀见她神色平静,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不由又笑了。
“娘子真是聪慧。”
她定早就猜到自己手里有私房,所以才不惊讶。
崔云昭瞥他一眼,把焦果儿放入胡辣汤里,慢慢沾着吃。
“郎君神勇,是不可多得的少年将才,上峰定会爱惜,也不会吝啬赏赐。”
霍檀右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含笑看着她。
要去崔氏这样的百年大族,霍檀难得没有显露出紧张来。
他依旧如同往日一般淡定从容,还有几分说不出的闲适。
“多谢娘子夸赞。”
他顿了顿,道:“以后家中若有为难事,娘子尽管开口,能办到的,我霍檀一定不会含糊。”
崔云昭挑了挑眉,把最后一口胡辣汤咽进肚子里去,然后就用帕子仔细擦了嘴。
放下帕子,她朱唇轻启:“既郎君如此言,我便铭记于心了。”
“郎君,可不要食言哦。”
霍檀点头,大手一拍八仙桌:“娘子,走吗?”
崔云昭整了整裙摆,笑了:“走吧,我带郎君去看看博陵崔氏。”
两个人从屋里出来,崔云昭披上了狐狸毛边的斗篷。
狐狸毛洁白如雪,衬得她肌肤盈白,红唇更艳。
霍檀看了她一眼,说:“这斗篷不错。”
崔云昭应了一声,就同他一起上了马车。
因为是陪她回门,霍檀没有骑马,反而陪她一起坐上了马车。
马车里也很暖和。
早就烧好的薰笼在角落里散着热力,马车里还备了茶水点心,显然是霍檀一早就安排好的。
崔云昭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男人,片刻后垂下眼眸,忽然开口:“郎君,我给你讲讲崔氏的事吧。”
博陵崔氏高门大族,百多年来出过无数匡扶国祚的能臣,说起有名,中原腹地,乃至四海之内,人人都知道博陵崔氏。
可崔氏中的种种故事,外人却又少知晓。
博陵崔氏管家极为严苛,家中奴仆几乎都是家生子,无人敢在外面多说家主不字。
所以想要知道崔氏事,要听崔氏子自己亲自开口。
霍檀见崔云昭慢条斯理拨弄斗篷上的狐狸毛,忽然升起的些许紧张也都消散了。
崔云昭缓缓开口:“我父亲五年前病故,之后母亲因为伤心过度,也撒手人寰,之后家中就由我二叔继任家主。”
“外人皆不知,崔氏继任不看是否嫡系,只看此人是否文采出众,能力出众。”
“因为你我这桩婚事,二叔父的名声显见有些不好,但他确实是这一代里学问最好,也是官职最高的。”
“所以父亲故去,当时就由他来继任家主。”
崔云昭笑了一下,可那笑却不达眼底。
崔氏一向很讲究门楣,尤其是崔氏女在百多年里嫁过许多高门大户,更连出过皇后,所以崔氏女的婚事一向被人看中。
“我父亲一心读书,所以成婚后母亲并未立即有孕,我比二叔父家的大堂姐要小半岁。”
“大堂姐早我一个月出嫁,嫁的是伏鹿苏氏。”
崔氏没落,但伏鹿苏氏却声名鹊起。
崔氏不说次次都高嫁女儿,却也不能像崔云昭一般随意打发给了一个军使。
还是没有任何根基,父亲早亡的军使。
崔云昭眸子幽冷:“所以今日回门,为了挽回名声,二叔父一定会作许多事情。”
她抬起眼眸,目光炯炯看向霍檀。
“郎君,你可害怕?”
小剧场:
霍檀:为夫我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
崔云昭安静看他。
霍檀:……
霍檀:偶尔怕一怕也行?
马车里略有些昏暗,只车窗处有光影丝丝缕缕照耀进来。
那光在崔云昭白嫩的脸颊上刻下一缕缕金粉,让她看起来光彩照人。
即便没有用最艳丽的妆容,在霍檀看来,崔云昭也是极美的。
她就犹如春日里盛开的牡丹,妖娆繁荣,绮丽多情,有着最美好的模样。
霍檀的目光顺着她脸颊的光影,缓缓落到了她的唇上。
此刻他才迟钝地意识到,今日崔云昭难得用了朱红的唇脂。
那红唇微微勾着,如同花瓣落在唇上,让人挪不开眼。
看来,对于今日的回门,崔云昭自己也很重视。
霍檀深深看向崔云昭,反问:“那娘子害怕吗?”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
害怕吗?
不,她原以为自己会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不知是喜是恨,那种感情很复杂,她自己是说不明白的。
但她就连复杂都没有。
如今的她,满心只想改变一切,只想揪出杀害她的那个人,然后舒舒服服过日子。
崔云昭想了想,说:“我不害怕,我反而有点期待。”
霍檀轻笑一声。
“娘子好定力。”
“既然娘子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霍檀道:“二叔父想要博得名声,无非就是那几样,要么说我对你一见钟情,用权势非卿不娶,要么就说岳父同我父亲曾经有过约定,给咱俩定了娃娃亲。”
“这样一来,两家面子上就都好看许多。”
崔云昭扯了扯嘴角,觉得霍檀还挺了解崔序的。
“我猜,二叔父会选择第二种,甚至会拿出当年的信物,来对我痛哭流涕,告诉我他也是为了崔氏的名声,为了我好。”
这是前世崔序用过的招数,崔云昭当然很清楚。
若不是近来博陵城中说他们这婚事的太多,崔序怕是做戏都懒得做。
如今崔氏已由他掌管,长兄的三个孩子,一个已经被他低嫁了出去,另外两个年级不大,已经完全被他攥在了手心里。
以后,只要崔云霆被养废了,那继承崔氏的还是他儿子。
这个如意算盘真是打的响。
崔云昭前世即便不经事,也对此一清二楚,今生,她却是不想让二叔这么痛快了。
崔云昭抬眸看向霍檀:“郎君,你可在乎名声?”
霍檀倏然一笑。
他薄唇轻抿,面上有着洒脱:“娘子同我相识日浅,我是从不在乎名声的。”
“这年月,名声不能当饭吃。”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也跟着笑:“那就好。”
“那我就知道要如何办了。”
霍檀看向崔云昭:“你不喜你二叔?”
崔云昭大方点头,说:“正是,他既然敢做,就要敢当,别等做了腌臜事,又要来博好名声。”
“哪里有那么好的事?”
霍檀见她并不伤怀,反而有些跃跃欲试,笑着说:“那为夫就陪娘子走一遭了。”
前头也说了,因这桩婚事有些不般配,博陵城中百姓们也是议论纷纷。
故而他们的马车从藕花巷里行驶出来,路上有人认出后面驾车的平叔,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们就纷纷好奇驻足,要去看这一对天作不合到底如何回门。
只可惜马车的车帘一直挂着,让人看不到里面的光景。
正因为这一出热闹,马车还未到状元巷,崔氏的人就已经得了消息。
等马车停在崔氏朱红大门前,二叔和二婶已经言笑晏晏等在了门口。
虽说长辈等候晚辈不合规矩,但二叔今日要惺惺作态,自然要把戏做足。
左近的人家虽然不好多看,可崔云昭眼尖,一路过来,已经隐约看到各家门房都在探头探脑。
等马车停下,霍檀就看向崔云昭:“娘子,下车?”
崔云昭颔首。
霍檀直截了当下了马车,他身姿颀长,身手利落,稳稳落在地上之后,通身的气派实在震慑人心。
明明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可身上那股子杀伐果断却让人不敢小觑。
崔氏二老爷崔序见他这模样,不由有些不喜,而他身边,衣着打扮朴素温婉的二夫人贺兰氏更是用帕子掩了掩嘴,蹙眉强忍着没后退。
可真是五大三粗的蛮子,一点都不知道规矩体统。
只见霍檀下了马车,也不先同他们见礼,反而干脆利落回身,对马车里的人伸手。
“娘子小心,这马凳太矮了,你仔细别摔着。”
崔序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巷子里有人低笑。
他压下心中的不快,还是上前半步,看着马车慈祥地笑。
“皎皎,你今日回来得早。”
崔云昭掀开车帘子,没有去看崔序夫妻二人,反而一把扶住了霍檀结实有力的手臂。
她小心翼翼下了马车,然后就乖巧站立在了霍檀身边。
等夫妻俩都站好,崔云昭才领着霍檀行礼:“见过二叔父,二叔母。”
这般彬彬有礼的模样让偷听的门房们不由有些失望,都以为看不到什么大戏。
毕竟这崔氏二小姐一贯是贤良淑德,优雅知礼,便是受了委屈,大抵也不会闹出来。
崔序脸上继续维持着慈祥的笑容,欣慰地看着两人,而贺兰氏也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崔云昭的手。
“我的儿,你这几日可过得好?我在家里十分惦念,吃不好,睡也睡不踏实,如今见你们小两口琴瑟和鸣,我这才踏实。”
若说样貌,贺兰氏看起来比林绣姑要和气得多,她生得慈眉善目,人也秀气,若是同她不熟悉,定会说崔氏当家夫人是个好脾气。
但她是什么性子,崔云昭最是知道。
她被贺兰氏那样紧紧握着手,想要挣脱,却挣脱不开。
贺兰氏瘦长的手仿佛钳子,牢牢箍住了崔云昭的手。
“皎皎,我们赶紧进去吧,家里人都等着你们的。”
贺兰氏手上用力,就要拉崔云昭进门。
但崔云昭却早就不是当年的她了。
以前的她人年轻,脸皮薄,加上被崔氏教导多年,一直克己守礼,每次被贺兰氏这样催促时,她都拉不下脸来,只能任由她动作。
贺兰氏也那样使唤她惯了,完全不把她放在眼中。
可谁知,今日的崔云昭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贺兰氏惊讶抬起头,就看到崔云昭面上含着的浅笑。
她看起来同成婚前没有什么不同,依旧维持着崔氏女的优雅,可说出来的话却让贺兰氏心沉谷底。
只听得她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巷中回响:“二叔父,二叔母,夫君麾下的士兵们都很仰慕崔氏的风采,也想要上门亲自为我同军使道贺,我思来想去,便想着直接请他们来府上做客,一家人好一起热闹一番。”
这话刚一说出口,就听到巷子里传来抽气声。
贺兰氏也直接变了脸:“什么?”
这一条状元巷,住得都是世家大族,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代人都相熟。
崔氏一向自忖门楣高,老是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前崔云昭父亲在时还好,到了崔序这里,同巷子里的邻居关系就越发差了。
如今见这被低嫁的崔氏女回家砸场子,左近的人家都兴奋起来,听得越发仔细了。
崔序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他生得同崔云昭的父亲有五分像,都是清隽优雅的人物,只是那双眼睛有些细长,少了些儒雅,多了些精明算计。
此刻他眯了一下眼睛,淡淡扫了挂不住脸的贺兰氏,然后也上前半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崔云昭。
在他看来,霍檀这样的军户,根本就不值得他费心思。
“二侄女,休要胡闹。”崔序的声音难得有些严厉。
若是以往,崔云昭定会退却,但今日她却不惊不怕,昂首挺胸站在巷子中。
那双翦水的眸子平静无波,并不为长辈的训斥而胆怯。
“二叔父,侄女哪里胡闹了?”
崔云昭的声音明明不是很洪亮,可她口齿清晰,一字一句,让整条巷子的人都能听清。
“二叔父,博陵平和多年,全赖将士们浴血奋战,才保护博陵至今,我们自当心怀感激。”
“如今这么好的机会落在崔氏身上,二叔父因何不高兴?难道二叔父并不想招待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
崔云昭一字一句,把崔序说得几乎都要背过气去。
而此时,霍檀却站在崔云昭身边,安安静静陪着她,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可他就如同高山,稳稳站在她身边,让崔序不得不忌惮,许多话就不能信口胡言。
崔序思忖良久,喘了口气,才愁眉苦脸地道:“不是我不想招待将士们,只你也不早些同我说,家里好提前准备才是,否则不是怠慢不周?不如改日,等家中置办好一切再请将士们登门?”
“你这孩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呢?”
这就是埋怨崔云昭没有提前打招呼了。
但他话音落下,崔云昭却瞪大眼睛:“二叔父,家中难道还招待不了将士们?我记得家中厨房一次可做几十人的饭食,将士们都很随和,只要有酒有菜,不会嫌弃家中怠慢,只会觉得崔氏招待得好。今日我同夫君回门,家里亲朋都在,最是热闹,今日宴请最是适合不过了。”
“再说,我们堂堂博陵崔氏,还招待不了一顿酒席吗?”
霍檀垂下眼眸,差点就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看到对面的崔序紧紧攥着手,那双细白的手都要捏青了。
崔云昭所言不差。
崔氏人口多,奴仆都算上,里里外外加起来得有百多口。
加上家里的储备,只要让出一部分饭食,那军中的兄弟们自然是管够的。
崔云昭亭亭玉立站在巷子里,身边是年少英武的军使,两个人就那么炯炯有神看着崔序,让他一下子就下不来台。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崔云昭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霍檀眸色一暗,他缓缓抬起头,定定看向崔序。
“二叔父这是不欢迎我们回门吗?”
夫妻俩这一唱一和的,让崔序的脸色更难看了。
但霍檀的话却一点都没错。
夫妻两个一大早回门,到了家门口却在寒风里说半天的话,崔序不说迎了侄女和侄女婿进门,甚至都没说送上暖炉。
看起来确实是很不欢迎了。
若是往深处想,崔序是不是看不起霍檀军户出身,他是否看不起武将呢?
这么一想,就很了不得了。
崔序忽然听到霍檀开口,忍不住睨他一眼,心道二姑娘嫁的这军使瞧着也不是简单的人物。
难怪他能把吕氏的婚约换到自己身上。
如今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左近也都是看热闹的,崔序一咬牙,直接道:“怎么可能不欢迎!”
“好了,夫人,还不赶紧去置备酒席?
“二侄女,侄女婿,家中席面早就备好,里面请。”
待及此时,崔序脸上又重新挂上温柔慈祥的笑容。
霍檀睨了他一眼,心道果然如娘子所言,她这位二叔父确实脸皮够厚。
崔云昭听见他这么快就换了称呼,也不由勾唇笑了笑。
她两步上前,对这就要去操办酒席的贺兰氏说:“二婶娘,将士们都爱喝鼎泰丰的高粱酒,若是来得及,还请二婶娘多置办一些。”
贺兰氏:“……”
贺兰氏深吸口气,被丈夫阴森森看了一眼,立即就掐着嗓子说:“好的,皎皎你放心,一定不会亏待了将士们。”
一家子瞬间就其乐融融了。
霍檀走在最后,对崔序道:“二叔父,家里底子薄,准备不了多好的回门礼,还请二叔父勿要见怪。”
说罢,他大手一挥,让平叔领着两个士兵抬起那些回门礼。
他说回门礼薄,可那一样样老字号的招牌却明晃晃,只要见过都知道这回门礼可一点都不薄。
一个军户,回门礼准备的跟这巷子里的高门女婿们没有两样。
崔序见了这么隆重的回门礼,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他深深看了霍檀一眼,不去听左邻右舍的议论,只皮笑肉不笑地说:“让侄女婿破费了。”
霍檀咧嘴一笑:“能娶到娘子,是我的幸运,自然要好好待娘子。”
一家人说着话,就进入了大门。
不过眨眼功夫,崔氏的门房迫不及待关上了大门,把所有的故事都关进了朱红大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