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成朴没想到第一个就问他,先是忍不住僵了一下,紧接着,他猛地抬起头。
藉着远去的夕阳和成片的火烧云,崔云昭清晰看到小少年尖细的下巴上有一道红痕。
落日熔金,夕阳如酒,明明是一日中最美的天色,可崔云昭的心情却是很沉重的。
看到他,她就忍不住想起前世的妹妹。
霍成朴脸上的红痕霍檀也一下子就看到了。
他眯了眯眼睛,没有立即问是怎么回事,只淡淡道:“十二郎,你嫂嫂知道不少有名的书院,我同你嫂嫂商议,准备给你转去书院读书。”
这一次,他不是询问。
他开了口,事情已经成了定局。
然而激烈反对的并不是霍成朴。
在小少年身边,已经有些少年郎模样的霍成樟跳了起来。
他难以置信地等着霍檀:“阿兄,你怎么能这样害阿朴?”
第14章
对于军户人家,习武参军才是能改换门庭的最佳途径,若是去习文,不说军户不能参加科举,光是那些眼高于顶的学子们都不会多和善。
所以霍成樟才会这般激烈。
但害这个字,霍成樟用得太重了。
他生的虎头虎脑,人也开朗活泼,所以崔云昭同他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话。
只是不知道,他会用这样的字句去形容努力养家糊口的长兄。
崔云昭没有去看霍檀,她认为霍檀不会为了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而生气。
但出乎她的意料,霍檀确实没有生气,但对霍成樟却也越发严厉。
“你说我害十二郎?那你呢?”
霍成樟愣在了那里。
片刻后,他一张脸涨得通红:“阿兄,我怎么害阿朴了?我每日都陪他按时上下学,一日都不敢拖延怠慢,无论同学们如何邀约,我都只同他一起用午食,一起放学回家。”
崔云昭听到这里,心里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个孩子,或许在霍成樟心里,他牺牲了自己的玩乐的时间,陪着弟弟一起上下去,陪着他吃饭,就是很好的照顾了。
可他每日都陪霍成朴一起吃饭,却从来都没发现他身上的细小伤痕。
霍成朴是个很沉默的孩子,一般他吃过晚食就回去自己的卧房了,轻易也不会出来玩耍,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所以家中人并未发现他有何不对。
崔云昭现在想来,他身上没有伤痕或者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坐在院子里那棵枣树下,安静看着院子里玩闹的家人。
霍成樟没有觉察出自己话语里的孩子气,他依旧很委屈:“我早就可以去上李氏武学了,可阿朴太小,我就还陪着他在张家学习。”
霍檀一直都很忙。
除了婚假这几日,他都是早出晚归,大营里有数不清的事情要他忙。
家里的事,他自己从来都没有操心过。
现在看到两个弟弟这般,霍檀心里忽然升起一抹说不出来的难过。
二弟从小就活泼开朗,他看谁都是笑嘻嘻的,霍檀从来都没有发现,霍成樟的性格里还多了几分自私。
他十三岁了,不是三岁,也不是十岁,许多人家十三岁的少年郎都能顶立门户,霍檀自己刚满十五就上阵杀敌,成了一家之主了。
霍成樟从来都没有照顾家小的自觉,他认为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很辛苦也很不容易的。
换而言之,他觉得自己被霍成朴拖累了。
而霍成朴却太过羸弱懦弱,他什么都不说,就连同母亲,同兄长都不会诉说痛苦。
不知是对他们失去了信任,还是等待谁去主动救赎他。
可这天地下,从来就没有一味退让的出路。
霍檀叹了口气。
崔云昭动了动耳朵,偏过头去看他。
霍檀感受到她的目光,也回望向她。
这一刻,霍檀的眼眸有着难以言说的疲惫。
崔云昭忽然就明白了霍檀的想法,夫妻两个对于两个弟弟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们必须要改,也必须要管。
林绣姑此刻也意识到了什么,她瞪大了眼睛,就那么看着二儿子。
她这个人大大咧咧惯了,孩子们不说,许多事她都发觉不了,但她并不蠢笨。
相反,这个看似粗心的女人有着自己的智慧。
眼看二儿子满心都是怨恨和委屈,她忽然伸出手,拦住了要说话的长子。
霍檀顿了顿,把到唇畔的话咽了回去。
林绣姑却缓缓坐直了身体。
她脸上的和煦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母亲难得的威严。
“十一郎,你已经十三岁了,你去藕花巷里看一看,有多少十三岁的少年郎已经开始为生计奔波。”
“咱们家因为你父亲的阴庇,所以你不需要出门营生,所以你可以舒舒服服在武学里学习。”
说这些话的时候,林绣姑的嗓音反而很平静。
没有震天动地的大嗓门,也没有那么随意乐呵,有一种恰到好处的严肃。
“十一郎,就这你也觉得委屈吗?”
霍成樟倏然涨红了脸。
而霍成朴也缓缓抬起头,用那双羞怯的眼眸看向母亲。
林绣姑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用霍檀去对比,她把责任担在了自己身上。
“十一郎,你不小了,你应该长大了。”
“你说你为了弟弟退让,为了他委屈,可你照顾好他了吗?你问过他在武学有多少朋友,问过他每日都学了什么?你问过他……”
林绣姑的声音忽然哽咽。
“你问过他,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在武学里摔摔打打是正常的,霍成樟自己身上都有不少伤痕,他从来不往心里去。
可他却没有想过,因为害怕,霍成朴很少会选武课,他上的最多的是文课。
霍成樟倏然瞪大眼睛,他猛地转过头,目光死死落在了霍成朴身上。
霍成朴紧紧攥着手,低着头不敢吭声。
“阿朴,你在武学挨打了?”霍成樟的声音有着少年人的尖锐,“谁打的你?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霍成樟喊到这里,忽然红了眼睛。
林绣姑看着二儿子痛苦的表情,忽然说:“跪下。”
霍成樟死死盯着霍成朴,片刻后,他才仅仅攥着手,转身对着母亲跪了下去。
林绣姑说:“你们父亲去的早,我总是沉湎在他的故去之中,没有教导好你们。”
“这件事最大的错误,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用心,我没有发现你的委屈,没有发现十二郎的痛苦,是我失职了。”
这话一出口,就连霍檀都要起身:“阿娘……”
林绣姑却对他摇了摇头,垂眸看向了霍成樟。
在崔云昭的记忆里,林绣姑总是笑着,高兴着,她似乎从来都没有生过气,短暂的相处岁月里,她看起来没心没肺,日子过得总是很高兴。
崔云昭确实想不到,在教导子女的事情上,林绣姑会这么清醒。
她没有挑动家中孩子们之间的矛盾,直接就事论事,话里话外都把责任担在了自己的身上。
所以,才教导出了霍檀这样的儿郎。
就连现在有些小毛病的霍成樟,以后也成为了少年将军,国之栋梁。
想到这里,崔云昭不由认真看向林绣姑。
但林绣姑此刻的面色却很难看。
她问霍成樟:“你方才说你想去李氏武学?”
霍成樟已经被林绣姑说哭了,这会儿眼睛通红,跪在那低头不敢吭声。
崔云昭不知道他是否真心悔过,但此刻,他一定是很难过的。
林绣姑垂眸看着他,声音重了两分:“回答我。”
霍成樟抬起头,小脸上有着斑驳的泪痕。
他望着林绣姑,忽然卯足勇气开口:“我想去,娘,阿兄,我想去!”
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
崔云昭看到,林绣姑的面色缓和了许多。
“十一郎,你已经长大了,再过两年,你也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你们父亲故去得早,以后阿娘还要靠你们,阿娘老了,没有那么多精力再为你们操心。”
提起死去的父亲,霍成樟哭得更凶了。
就连霍新柳和霍成朴都跟着哭起来。
林绣姑看向霍成樟,又看了看霍檀,见他对自己点头,才对霍成樟开口:“十一郎,既然你想去李氏武学,那明日我就去张氏武学给你请辞,后日你就随我去李氏武学。”
她这话一说出口,霍成樟先是有些喜悦,但很快,他面色就沉了下来。
犹豫片刻,他还是问出了口。
“阿娘,那阿朴怎么办?”
说到底,他还是心疼弟弟的。
林绣姑抿了一下嘴唇,声音放松几分:“阿朴的事情一会儿再说,你的惩罚还没有说。”
霍成樟顿了顿,旋即弯下腰,对林绣姑磕了个头。
“儿子全凭母亲处置。”
林绣姑问:“你自己说,你错在了哪里?”
霍成樟弯腰跪在那里,任何人都看不清他的面容。
片刻后,霍成樟哽咽着说:“我同阿朴一起上学,却不知他被人欺负,太过自大和粗心。”
“我一心都是自己委屈,却不想阿朴可能也不想在张氏武学上学,太过自私自利。”
“我不应该埋怨阿兄,阿兄为家中拚命,还要操心家中事,是我不睦兄弟。”
字字句句,都说得很诚恳。
崔云昭听到这里,不由微微松了口气,觉得霍成樟还是很聪明懂事的,看来可以慢慢教导回来。
林绣娘瞧着面色也缓和不少。
“好,你说得很好,知错就改,我替你骄傲。”
“但家中规矩分明,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家规,十一郎,按照家规,你今夜就去给你父亲跪上六个时辰,如果明日你还能坚持跟我走到张氏武学,那你就可以去李氏武学。”
霍成樟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看着母亲,然后又看了看长兄。
见霍檀对他点了点头,霍成樟抹了一把脸,认真对母亲兄长行礼。
“阿娘,阿兄,我会努力的,不会堕霍氏名声。”
他的事情办完,林绣姑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她捏了捏手心,又轻轻松开,目光复杂地看向了霍成朴。
小少年坐在椅子上,头死死低着,但能看到他下巴上不停滴落的泪水。
“十二郎,”林绣姑的声音明明很轻,停在霍成朴耳中却又如同雷鼓,“你是不是很委屈?”
他生来就是家里最孱弱的那一个,就连二姐都比不上。
孩童时候,他总是坐在温暖的屋舍里,看着父母赞扬长兄,看着他们笑对二哥,到了自己这里,却只剩下小心翼翼和愁眉不展。
他也不想生病,可这也不是他能改变的。
后来随着慢慢长大,他的身体好不容易好了些,父亲却忽然过世了。
那一刻,霍成朴只觉得天都塌了。
他知道母亲是非常悲伤的,知道她面上虽然依旧如常,夜晚却会躲在屋里哭,他知道长兄十五岁就参军支撑门户,也知道他半夜里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血。
母亲不容易,长兄也不容易,所以有些话他觉得也没有必要说了。
他自己是这个家里最不重要的人,不需要家里人在辛劳之后还要为他操心。
后来阿姐出嫁,可姐夫很快就战死,阿姐便孀居在家。
那些时候,家里的气氛是很沉闷的。
就连一向话多的祖母都不怎么开口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武学里的几个小子开始欺负他。
那几个小子霍成朴认识,是长姐夫家的远房亲戚,他们欺负他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姐夫的死,所以他们把气撒在了无辜的阿姐身上。
但长兄越发耀眼,阿姐又孀居在家,他们鞭长莫及,便只能在家里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可那些话,却让孩子们听了去。
一开始只是嘴上不饶人,但看他笨拙打不过他们,那些人就越发过分。
或许并不是为了姐夫。
他们只是想找个好欺负的人。
这些霍成朴心里其实都清楚,他也知道二哥在武学里很开心,他很适合这个地方,每日都是如鱼得水的。
所以霍成朴就什么都没说。
父亲死了,姐夫死了,他们从岐阳搬来了博陵,这个家好不容易平和了。
他们一家人还在一起,日子就没有那么难。
所以霍成朴什么都没说。
他想不到,新嫂嫂刚嫁过来两日,就发现了这个端倪。
说句实话,其实霍成朴是有些庆幸的。
终于有人发现了他的苦难,真好啊,真好。
可看长兄和母亲的神情,霍成朴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也做错了。
他只有八岁,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哪里错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委屈。
但这一刻,这些苦难终于被揭发出来之后,他又觉得无比轻松。
很轻松,也很舒服。
那些每日都困扰他的人和梦魇,似乎再也不会出现了。
霍成朴小心翼翼抬起头,看着母亲已经有些皱纹的脸庞,心里忽然有些羞愧。
“阿娘,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不委屈的。”
霍成朴的声音很细,很低,却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
听到这里,崔云昭心里一松。
看来,这么弟并非是因为委屈等事,他可能只是觉得这些事不好打扰家里人。
林绣姑也愣了一下,她看了看霍檀,这一次显得有些局促。
十二郎跟十一郎不同,十一郎做错了事,打一顿或者骂一顿都好,可十二郎却不行。
他太沉默了,而且从小到大,十二郎也没怎么犯过错。
林绣姑一下子有些束手束脚,不知道要如何去问霍成朴。
霍檀看到母亲的局促,想了想,垂眸看向霍成朴。
“十二郎,我们是一家人,”霍檀的声音沉稳有力,“你在外面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家里人都是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如果事情的开始,你直接告诉你二哥,或许这一切的痛苦都不会发生。”
霍成樟也激动地站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但目光触及么弟苍白的小脸,他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阿朴,一会儿你把名字告诉我,我明日就去会会他们。”
“我们霍家人可不是好惹的。”
霍檀睨了他一眼,倒是没有训斥,只继续对霍成朴说:“十二郎,你看,事情原本很简单。”
崔云昭就看到霍成朴紧紧蹙着的小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看来,这小少年确实想错了。
八岁的孩子,为人处世还很稚嫩,有时候全凭心意做事。
所以他们即便错了,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坏心。
霍檀显然也明白过来,对待他,声音也温柔了许多。
“十二郎,以后有什么都要说出来,有些委屈根本没必要受,你明白了吗?”
“再说,”霍檀声音微顿,“再说,我们霍家人虽不如父亲在时,但我相信很快,就再无人敢随意欺辱了。”
“所以十二郎,以后你可以挺直腰背走出去,不需要惧怕任何人。”
来自于兄长的教导和关心,让病弱苍白的小少年瞬间就亮起了眼睛。
他的眼眸又大又圆,同林绣姑的很像。
那样目光炯炯地看人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阿兄。”
崔云昭忽然听到他也唤了自己一声:“阿嫂,多谢你们关照,阿朴铭记于心。”
崔云昭有些意外,但抬眸看到少年人莹润通红的眼眸,她忽然就明白了。
霍成朴可能以为,是她看出了端倪,才有了今日的他的得救。
虽然这个猜测不全对,但也八九不离十。
崔云昭顿了顿,友善对他笑了笑。
霍成朴脸上微红,目光却比以往都明亮。
他站起身,也跪了下去。
“阿娘,是阿朴不好,让阿娘伤心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觉得……那都没什么,我对他们那些人,那些事其实都不太在意,他们又不能真的伤了我。”
少年郎还是太天真了。
崔云昭想起前世他折了的手臂,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恶意会无限蔓延,你退一步,它就更进一步。
林绣姑叹了口气,看着跪在那单薄小儿子,只说:“听你阿兄的话,以后有什么事,都要跟家里人说。”
这一次,霍成朴认真点了点头。
霍檀见他并没有因为家里的训斥而难过,人瞧着倒是通透不少,心里略微放心。
他问:“你想去读书吗?”
军户子读书的不算多,但认识字的却不少,就比如霍檀,小时候在武学里也是认真学过文课的。
但认认真真想要走上文人这条路的,却是寥寥无几。
军户是不能科举的。
可军官却不同。
崔云昭知道,即便现在霍檀还没有那么长远的理想,他也肯定不甘心只做个军使。
他想要越走越高,想要改换门庭,想要让一家人再也不被人小看。
等到了那个时候,或许霍成朴也能有属于他自己的未来。
霍成朴的眼睛更亮了。
他自幼喜欢读书,因为是军户身份,在武学里读书还总被人嘲笑。
可这些他都不怕。
他就是喜欢读书,就是想读书。
他不明白读书有什么不好。
明事理,知始末,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见霍成朴使劲点头,霍檀唇边也有了笑意,却还是对他说:“你自己告诉我。”
霍成朴愣了一下,然后才说:“阿娘,阿兄,我想读书。”
崔云昭忽然想起自家弟弟。
崔云霆从小就在崔氏的族学里摸爬滚打,他天生就拥有最好的老师,拥有旁人无法企及的藏书,可他似乎从来没说过,自己喜欢读书的话。
崔云昭这一出神,就错过了霍檀的话。
霍檀看着她微垂的卷翘眼睫,看着她轻轻抿着的朱唇,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腕。
他的手依旧很烫,仿佛一道暖流,倏然流进了崔云昭的心房。
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娘子,你觉得十二郎适合去什么样的书院?”
崔云昭这才回过神来。
她没有说崔氏不合适的话,直接说:“十二郎,如今博陵城中有三所书院,我以为其中的白鹤书院更适合你。”
“白鹤书院是三所书院中最新的书院,山长是朱氏族长,家父在世时同他也有过走动,我是见过他的。”
“朱世叔唯爱读书,人幽默风趣,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因白鹤书院开办较晚,故而名气不如其他的书院大,招收的学生并非都是世家子弟。”
她声音清澈悦耳,如此这般娓娓道来,让人很简单就听明白了。
说来说去,还是要因材施教。
霍成朴的性子摆在这里,若是去那些书院,说不定不会比在张氏武学更好,文人要是心黑起来,那更为不堪。
“白鹤书院学生不算多,只有两个班,先生除了朱世叔,还有他的大弟子,都是文采风流人物。”
说到这里,崔云昭顿了顿,认真看向霍成朴。
“十二郎,你既要读书,那阿嫂认为白鹤书院是最好的选择,但有一点你要记住。”
“读书并非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退路,你要打从心底里喜欢,并且想一直读下去,万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崔云昭的嗓音抚平了堂屋里方才的紧张情绪。
她犹如一湾清溪,让人浑身舒服。
“你若答应,我便亲自登门,为你操办入学之事。”
崔云昭认真看向霍成朴:“十二郎,你的回答呢?”
小少年跪在堂下,不知何时,他已经挺直起稚嫩的腰背,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他原本暗淡的眼眸,似乎也被那万千灯火点燃。
“阿嫂,我会好好读书,不辜负你的教导。”
说着,小少年干脆利落对堂上的长辈行了礼。
“我要去白鹤书院。”
眼见家里事情落定,霍檀人也跟着放松下来。
林绣姑看了看大儿子,见他面有疲惫,就开始轰人:“好了,时辰也不早了,该干嘛干嘛去,九郎你留下,我有话与你说。”
霍成朴和霍成樟从小一起长大,今日虽然有些别扭事,到底还都是孩子心性,两个人对视一眼,霍成樟就主动对霍成朴伸出手:“阿朴,走吧,我带你去玩。”
两个小的就走了。
剩下霍新柳还呆呆坐在那,没有立即就跟着出去。
霍新枝抬眸看了一眼母亲和弟弟弟媳,然后才道:“阿娘,明日我晌午有事,家里的活计等我回来再做。”
霍新枝虽然寡居在家,却并不闲着,她偶尔也会出门,有时候是找些营生,有时候就是去街面上逛一逛。
林绣姑只想让她开心一些,所以也没问她去了哪里,只说:“行,你忙你的,活计不打紧。”
霍新枝点点头,起身拍了一下霍新柳的肩膀,拉着呆愣愣的妹妹走了。
堂屋里就只剩下林绣姑和儿子儿媳。
她站起身,看向也起身的霍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霍檀已经取代了他父亲,成了这个家的新主人。
他性格沉稳,聪慧能干,有勇有谋。
林绣姑很放心把这个家交给他。
思及此,林绣姑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九郎啊,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
霍檀就笑了一下,请她坐下:“阿娘,您真是厉害,把我都震住了。”
崔云昭也说:“阿娘,您教导有方,是家族之幸。”
林绣姑被她这么一说,就更不好意思了。
“哎呀呀,还是你细心。”
“下午时候九郎与我说时,我还有些不相信哩,十二郎那孩子平日里是不爱说话,可也没有挨了欺负不吭声的道理。”
说到这里,林绣姑忽然叹了口气。
她今年已经四十有余,却因为早年的蹉跎和操劳,眼角已显露出岁月的痕迹。
只她平日里总是笑脸迎人,又精力旺盛,所以旁人很少能感受到她也渐渐上了年纪。
她已经不年轻了。
不如年轻时那般拚命为家中奔波,也不如后来丈夫节节高升时她一个人操持家中庶务。
到了如今,子女陆续长大,而她却已经不知不觉老去。
“还是阿娘太粗心了,”林绣姑一边说,一边看向崔云昭,很认真道谢,“儿媳啊,多谢你。”
崔云昭今日被聪慧的霍成朴谢了一回,如今又被林绣姑谢了一回,心里多少是有些触动的。
霍氏一家其实待她都很客气,前世即便最后她跟霍檀和离,霍氏家的这些人见了她,也从来不会冷脸。
可她以前太过年轻,没有发现许多细节。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也跟着笑了:“阿娘,我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
林绣姑眼睛倏然一亮。
她生的有些胖,脸蛋圆圆的,是一种邻家姑婆该有的模样。
但她的眼睛生得很漂亮。
尤其是那双圆圆的杏眼,未语先笑,看起来热情又开朗。
“儿媳果然是崔氏女,说话真是动听。”
霍檀眼看老娘跟媳妇打得火热,把自己晾在了一边,不由轻咳一声。
“阿娘。”
林绣姑立即收回了视线。
她看向儿子,目光有些疑惑,似是在问他有何事?
林绣姑细心的时候是真的很细心,可粗心的时候也很粗心。
对此,霍檀早已习惯。
他问:“阿娘,你方才说还有事,是什么事?”
林绣姑脸上那笑容微微顿了顿,她仰起头,看向已经比她高大的儿子。
不知何时起,他已经成为了高大树木。
林绣姑忽然踮起脚,伸出手在霍檀头上摸了摸。
“九郎,你做的很好了,已经非常好了。”
霍檀愣住了。
在他身边,崔云昭安静看着眼前这和睦的一切。
林绣姑轻轻摸着儿子的头,眼眸里流淌出清晰的慈爱。
“你在外面已经很辛苦了,这个家如今全靠你支撑,因为你,你的兄弟姐妹们才能有如今的生活。”
很奇怪,崔云昭一点都不觉得林绣姑声音振耳了。
“所以九郎,你弟弟们出了差错,是我和你阿姐没有细心的缘故,同你不相干。”
林绣姑用很轻柔的告诉他:“所以你弟弟们的事,我会更细心,更仔细,也会从悲伤中走出来。”
“九郎,你已经成婚了,可以放松下来,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
霍檀站在那里没有动。
崔云昭即便同林绣姑前世不熟悉,换来今生重成家人,也不由有些感动。
林绣姑确实大字不识一个,没什么见识,可她是个好母亲。
她对孩子们的心都是真的。
霍檀背对着崔云昭静立,崔云昭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肯定也很感动吧。
崔云昭这般想。
待此时,霍檀才似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然后认真夸赞:“阿娘今日表现得真好,比以前还要好。”
林绣姑咧嘴笑了起来。
她应了一声,推了霍檀一把:“回去歇着吧,不早了。”
霍檀点点头,转身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一眼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这一刻,他的眼睛似乎格外明亮。
屋中灯火光明,屋外星河灿灿,而霍檀那双眼眸,却仿佛比天边明月还要璀璨。
霍檀看崔云昭脸上有些动容,心绪微动,他对崔云昭点点头,声音难得柔和下来。
“走吧,我们回家去。”
崔云昭没多说什么,只同林绣姑道别,同霍檀并肩离去。
回去的路上,起初很安静。
当走到月亮门时,崔云昭忽然开口:“我有些羡慕你。”
霍檀很聪慧,他没有问为什么,只说:“因为阿娘吗?”
崔云昭仰头看着闪烁的星河。
晚风微凉,吹红了她娇嫩的脸颊。
“是啊,因为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