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流光—— by鹊上心头
鹊上心头  发于:2024年05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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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牌代表的是霍檀的身份,符牌则是用来签发军令的符印。
这两种身份象征,都是武将的特殊荣誉。
此刻,霍檀也回过神来。
他也跟着大笑一声,上前双手握住了刘三的手,道:“多谢刘老哥,天寒地冻,劳你多走这一趟,改日得空,一定请老哥吃酒。”
身份转变之后,他对刘三的称呼立即就变了。
今日来的这个刘三显然跟霍檀关系不错,被他叫老哥也不气恼,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道:“九郎年少有为啊!”
刘三已经三十多将近四十的年岁,才当上副指挥,而霍檀不过才十九岁,自然是年少有为。
年轻的军使上前半步,恭恭敬敬把东西呈给霍檀,也说了一句:“恭喜霍副指挥。”
“这几日事多,将军的意思是,你的升迁已经报到朝廷了,待得朝廷的政令下达,就给你在军中办一场加封仪式。”
军功都是拿命拼出来的,一般升职都会办仪式,一个个念名字和官职,给与鼓励和掌声。
这个过程霍檀很熟悉,便直接道:“将军有心了。”
因是大喜事,崔云昭在惊喜过后,忙叫梨青和桃绯准备茶水瓜果,让几人坐下来说话。
不过刘三只坐下来吃了一碗茶,给霍檀全了面子,就道:“今日事情还多,我就不打扰了,等哪天一定要登门吃一回酒。”
霍檀和崔云昭亲自把两人送出家门,等回到东跨院,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等笑够了,崔云昭才坐下来,对霍檀敬了杯茶:“恭喜夫君。”
霍檀也回敬她:“也恭喜娘子。”
两个人吃过了茶,崔云昭还觉得在做梦:“怎么这么快就升你为副指挥?近来又无战事,实在有些奇怪。”
霍檀蹙眉沉思,片刻后,他敲了一下桌子。
“昨日的事。”
“昨日我去救火了,肯定已经而被宣扬出去,既然立了大功,救了一整条巷子的人,自然是要给奖赏的。”
崔云昭立即就明白过来。
“之前没有给你署名的事,看来吕继明还是心虚。”
战场上争抢军功的事情屡见不鲜,霍檀早就习惯了,并且对此毫不在意。
不过这一次确实是个大功,加上郭子谦给的奖赏那么丰厚,吕继明当然就明白,霍檀这一次给他的建议正中郭子谦下怀。
也让他在节制那里大大露脸。
故而,一开始不给霍檀记名,把他的功劳全部抹杀的事情,就显得尤为不厚道。
索性昨日霍檀见义勇为,跑去救火,今日被全城老百姓传遍了,吕继明干脆做顺水人情,大张旗鼓给霍檀升了指挥。
霍檀笑了一下,道:“吕将军是个很重视名声的人。”
他是决计不肯听到旁人说他贪婪自私的。
崔云昭现在也觉得很高兴。
霍檀的升迁,代表着霍家在慢慢往上走,无论因为什么,都距离最后的巅峰越来越近。
努力就会有回报,付出就会有收获,这种感觉实在太好,让人心驰神往。
崔云昭不由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升官,这感觉妙极了。”
霍檀吃了一杯茶,本来还想压一压情绪,但发现于事无补,立即大笑道:“一会儿同阿娘他们说一声,晚上弄些好酒菜,咱们高兴一回。”
从刘三走后,两个人脸上的笑容就怎么也收不住。
崔云昭便也笑着说:“咱们吃条鱼吧,鱼跃龙门,多吉利。”
夫妻两个高高兴兴议论着,很快就把晚上的宴席订好了。
等崔云昭去同夏妈妈叮嘱菜单的时候,霍檀也把腰牌药囊和唐刀都挂好了。
崔云昭回来,霍檀就拿着她的斗篷,亲自给她穿上。
他垂着眼眸,认真帮崔云昭系绳子。
崔云昭仰头看他,唇角不自觉又勾了起来。
霍檀目光微微上移,很快就落到崔云昭的红唇上。
那嘴唇小巧,唇珠圆润,如同花瓣一般,让人心驰神往。
霍檀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他就在崔云昭不解的目光里,夺取了自己喜欢的那朵娇花。
崔云昭的脸腾地红了。
待到一吻终结,崔云昭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胸膛:“青天白日的,做什么呢?”
霍檀揽着崔云昭的细腰,低头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庆祝一下。”
崔云昭抿了一下发烫的嘴唇,也忍不住笑了一声:“无赖。”
两个人收拾妥当,崔云昭又叮嘱夏妈妈带好银两,然后才去了西跨院正堂。
两个小的已经去出门上课去了,不知道家里的喜事,倒是剩下的娘三个瞧见刘三两人过来,这会儿正在堂屋里焦急等。
林绣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倒是霍新枝和霍新柳坐得踏实。
堂屋门帘全部卷起,当两人身影一出现在院中时,林绣姑的大嗓门就响起:“军务司怎么来人了?出了什么事?”
她话音落下,霍檀和崔云昭就踏入了堂屋。
小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一起给林绣姑行礼。
霍檀笑着说:“阿娘,是喜事。”
崔云昭扶着林绣姑先坐下,霍檀才继续道:“方才是刘副指挥过来报喜,道吕将军特别赞赏我的见义勇为,已经擢升我为从七品副指挥,依旧领骑兵营。”
她说完,在场娘三个就都愣住了。
就连迟钝的霍新柳也忘记了呼吸,呆呆看着长兄。
霍檀微微一笑,恭恭敬敬给林绣姑行礼:“阿娘,我升职了,多谢阿娘多年教导。”
林绣姑眨了一下眼睛,下一刻,豆大的泪珠便汹涌而出。
从霍檀十五岁上战场开始,林绣姑的心就一直悬着,她担心儿子,生怕他每一次战争都有去无回。
一日,两日,儿子受了很多伤,吃了很多苦,逐渐成开朗的少年人长成了沉稳老练的青年。
他从普通的长行做起,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擢升,终于,升到了旁人都要仰望的高度。
副指挥统领一营,麾下五部,共五百人。
到了此时,他就可以直接领兵,成为战场上的主力军官。
他也终于不用在战场上殊死厮杀,就为那登天路。
林绣姑已经许久未曾掉过眼泪了。
可是今日,她实在欢喜,实在心疼,几乎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复杂的情绪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伴随着眼泪倾泻而下。
林绣姑紧紧握着霍檀的手,声音哽咽,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我儿,真好。”
儿女们哄了林绣姑好一会儿,林绣姑才收起了眼泪。
她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一把年纪,怎么还哭了。”
崔云昭就笑着说:“阿娘这是喜极而泣。”
一家人说了会儿话,崔云昭便说晚上安排了宴席,只叫桃绯拿着单子去百味斋买,让阿娘不用准备晚上的晚食了。
林绣姑就道:“是得庆贺一番。”
“咱们家眼看越过越越好,自然是要高高兴兴,好吃好喝的。”
说了会儿话,崔云昭和霍檀就起身告辞了。
马车已经等在外面了,驾车的是宿二。
霍檀让王虎子跟着崔云昭,然后才骑马送她一起去了谭家。
谭齐丘家距离霍家不远,跟之前着火的抚育堂也很近,所以昨夜才会那么快出现在火场。
霍檀直接上前叫了门,片刻后,谭齐丘就过来开门了。
他一看崔云昭和霍檀一起来了,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咧嘴一笑。
“霍军使,九娘子,你们来了。”
霍檀点点头,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只简单说了几句,就骑马离开了。
崔云昭这边就跟着谭齐丘进了房门。
她之前来过一次谭家,知道谭家只有两间屋,院子也很窄小,只有一个小厨房和一个杂货间。
谭齐虹守寡回家的那些日子,谭齐丘就住在谭父的屋子里打地铺,倒是也住得下。
崔云昭问谭齐丘:“昨日那个少年呢?”
说到这事,谭齐丘的神色就有些不自然。
“这……”谭齐丘想了想,才别别扭扭说,“九娘子,你这边走。”
崔云昭原本以为那少年自己跑走了,谭齐丘没拦住,结果进了谭齐丘家的唯一一间正房,崔云昭就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坐在谭齐虹床边,正在跟她一起缝补衣裳。
听到声音,那人回过头,却是一张清秀的小脸。
崔云昭也愣住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半天没回过神。
倒是那人看到崔云昭,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来。
等她起身,崔云昭才发现她身上穿着谭齐虹的旧衣。
她哪里是什么少年,分明是个少女。
崔云昭长长舒了口气,她道:“原来如此。”
怪不得跟着她的女孩居多,怪不得她东躲西藏,就是不愿意回到抚育堂。
只因为她就是抚育堂里最危险,最容易出事的少女。
那少女见崔云昭叹了口气,倒是没怎么扭捏,最初有些不好意思之后,她很快就回过神来。
“这位娘子,昨夜多谢你,也多谢你家夫君。”
崔云昭笑了一下,她对女孩子摆摆手,让她等一会让,自己则先去看谭齐虹。
谭齐虹回家没几日,已经养胖了一圈。
她除了还有些体弱,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是极好的。
哪怕在养病,她也闲不住,正在做针线。
崔云昭同她说了会儿话,谭齐虹就笑道:“我这人身体底子好,从小就就没亏过,再养几日就能好了。”
“难得九娘子心善,让我去家里帮佣,我怎么也不能拖延,年底正是要制备年货的时候,我得早些过去。”
崔云昭就道:“家里那么多人,你不用着急,好好养病就是了。”
谭齐虹却摇了摇头:“我啊,闲不住。”
谭齐虹笑了笑,道:“趁着这几日在家,我给小丘把衣服鞋袜都准备出来,他这个年纪,每天都要长身体,衣服可穿不住。”
她是个好姐姐。
谭齐丘站在门口,一直没有说话,待听到这句,才低下头道:“阿姐不听我的。”
崔云昭就笑了笑,道:“你进来,咱们一起说话吧。”
等人都坐下了,崔云昭才看向那个少女。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少女倒是一点都不怯场,她靠自己活到了现在,只顾着胆怯早就死了。
要么就死在年少时,要么死在抚育堂,没有更好的出路。
因为昨日的事,少女知道崔云昭夫妻俩都是好人,昨夜又同谭齐虹聊了聊,这才决定信任崔云昭。
因此她不犹豫,直接就道:“我叫荆平安,博陵外大柳树村人。”
说罢,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今年十五岁。”
崔云昭难得有些惊讶,就连谭齐丘都坐不住,惊呼道:“你十五了?”
荆平安看起来瘦瘦小小,身量不高,身材非常瘦弱,加上她面黄肌瘦的,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崔云昭之前猜测他十三四岁,就是因为他是流浪儿,知道他们吃住都不好。
倒是没想到,这姑娘已经十五岁了。
荆平安倒是很平静:“是,我十五了。”
她顿了顿,道:“也多亏我看起来瘦小,要不然早就……”
说到这里,荆平安忽然抬起头,看向崔云昭:“这位娘子,你能帮帮我们吗?”
崔云昭就没有立即答应,她只说:“我需要知道,抚育堂究竟发生了什么,然后才能决定是否可以帮助你们。”
她这话很坦诚,却反而让荆平安放心了。
她垂下眼眸,这才开口:“我年少时家里还是很好的,父母和长兄都待我很好,给我取名平安,就是希望我一生平平安安,没有灾祸。”
“只可惜灾祸还是降临了。”
“那一年我八岁,一伙军匪闯入大柳树村,不仅抢多了我们的所有财物,还杀了不少村民,我父亲和长兄都被杀了,母亲也被抓了。”
看荆平安的面容,崔云昭也能猜到她父母生的都很好。
即便流浪多年,面黄肌瘦,她的五官也是端正清秀的。
“我阿娘不堪受辱,同其他婶娘一起自尽了,我因为年少,被那些贼人带着,就要逃窜到深山里。”
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现在荆平安苏说起来,只有声音是干涩的,她的神情很平静。
艰难的生活让她失去了情感,只想活下去。
荆平安也不需要旁人回应,她自顾自说下去:“开始那两年,军匪们对待我们这些女眷还不错,吃穿都有,就是不能乱跑,只能跟着他们流窜。”
“有些婶娘姐姐死心了,就嫁给了其中的某个人,有些一直不死心,还在抵抗。”
“直到有一日,我看到有个阿姐被他们杀了,我才动了逃跑的念头。”
“对于这些匪徒来说,别人都不是人,女人更不是,跟着他们,开心了扔块骨头,不高兴了直接就能杀死。”
这姑娘小小年纪,倒是冷静得很,对时情利弊分析得很透彻。
崔云昭此刻才开口:“你做得对。”
荆平安愣了愣,然后浅浅笑了一下。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崔云昭从未看到她笑,现在才发现,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天真,纯洁,犹如春日里盛开的梨花,洁白而美丽。
可她不笑的时候,却才仿佛应该是她。
崔云昭道:“你继续说。”
荆平安就点点头,说:“那时候我十岁了,找了个机会,带着两个年纪小的妹妹一起跑出来了,我们三个都是孤儿,没有父母,一直都是相互照应。”
“当我说要走,她们就跟着我走了。”
荆平安说到这里,声音难得有些哽咽,可她并没有悔恨的情绪。
她道:“我们三个流浪了两年,直到三年前,才来到博陵,进入了抚育堂。”
那时候,荆平安十二岁。
“跟着我的两个妹妹都比我小,一个十一岁,叫李小杏,一个才十岁,叫吴冬梅,我们是同村出来的,彼此很熟悉,已经成为亲姐妹了。”
“因为我看起来瘦小,当时照顾我们的阿姨以为我跟比她们俩还小,就给我记录了十岁,我对年纪没什么想法,就没有纠正。”
崔云昭发现荆平安紧紧攥起了手。
“一开始,抚育堂的生活特别好。”
荆平安道:“对于我们这些流浪的孤儿来说,抚育堂就是仙境,这里不用担心挨饿受冻,不用担心晚上被乞丐抢食物,不用怕冬日寒冷,熬不过去。”
“甚至还有其他的伙伴,我们一起做活,赚钱养活自己,努力把日子过好。”
现在回忆起来,似乎那段时间真的很美好。
荆平安的神情有些恍惚,但很快她就清醒过来,重新沉下了脸。
“只可惜,好景不长,我发现待我们很好的姐姐和哥哥们会陆续失踪,偶尔年纪很小的孩子也会失踪。”
“姑姑们说,他们是离开了这里,或者被家人找回,也有的生了病,送去医馆没有治好,已经夭折了。”
“一开始我是相信的。”
“因为姑姑和婆婆们对我们都挺好的,还有几个伯伯也会帮我们修葺屋舍,都是很和蔼的长辈,所以我没有往坏处想。”
“直到去年年末,一夜醒来,小杏就不见了。”
荆平安难得哽咽了一声。
多年来的流浪生活让她学会了坚强,她很少会哭,可能现在,即便是很痛苦很伤感,她也只是哽咽一声。
没有眼泪落下,眼圈甚至都没有泛红。
荆平安的声音依旧平静,她继续说:“我跟小杏同乡同村,从小到大都是一起玩,她家里有几个亲戚,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她全家只剩下她,不可能有亲戚忽然出现,带走她。”
“即便有,也不可能这样无声无息,那两年里,我从来没看到过任何陌生人登门。”
“小杏也不可能自己离开,我跟冬梅都在,她是不可能走的。”
“她更不可能生病了,因为前一日我们还一起做工,她还说我们要好好攒钱,以后一起租个棚屋,三个人一起养活自己。”
“一夜之间,她就不见了。”
“那时我就明白,他们不是自己不见的,他们是被人带走的。”
“抚育堂,可能比外面还要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
昂,恭喜霍副指挥升职!今天正好小年,发个红包吧祝大家节日快乐!感谢大家一直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小霍和皎皎也会努力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
另外,明天早上九点加更见~

荆平安是很聪慧的女孩子。
也因为多年来的流浪生活,让她充满机警,李小杏一失踪,她立即就觉察出来。
她道:“当时我发觉不对,没有立即就去找姑姑们,因为我很清楚他们之中肯定有人有问题,或者全部都不是好人。”
说到这里,荆平安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我分不清谁好谁坏,只能暗中探查,然后就被另一个姐姐提醒了。”
“其实抚育堂里的孩子们,并非什么都不知,我们日夜生活在一起,即便不是从一个地方而来,也会说一说家里事,但凡家里还有亲戚的,大多都回去投奔亲戚,没有人愿意当流民。”
“可在我们身边,哥哥姐姐们还是会陆续消失。”
说到这里,荆平安神情显得很沉寂,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她身上,有很清晰的少年老成和无能为力。
坎坷的人生,让年幼的孩子过早长大了。
“抚育堂里的生活没有那么完美,却也比流浪的时候要好得多,哥哥姐姐们不可能忽然都得重病,也不可能日子过得好好的忽然消失,”荆平安语气肯定,“那么他们只可能是被人带走了。”
“当时那个姐姐同我说,她的同乡也失踪了,她偷偷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人,她当时就明白,那个同乡不是自己失踪的,她肯定是被人带走了。”
这么多线索汇总到一起,聪慧如荆平安肯定发现了端倪,自然开始慢慢观察这看似平静美好的抚育堂。
“后来我回忆起来,那些失踪的哥哥姐姐们都是长相清秀俊美的,多少有些过人之处,不过也有面容普通的,也会陆续消失,他们消失得会比较晚,往常都要十三四岁才会失踪。”
“我们那里面有个哥哥,原来听说过那些事,当时就跟我们偷偷说,让我们能跑就跑。”
“他说在抚育堂,越是漂亮越是没有活路。”
崔云昭心中一紧,知道夏妈妈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可猜测准了,她心里却更难受。
孩子们饱含期待去了抚育堂,以为从此可以有一个家,不用再风雨漂泊,结果那根本不是家,那是坑害人性命的地府。
荆平安见崔云昭面色沉了下来,也紧紧攥着衣摆,声音干涩。
“后来我就开始小心行事,总是把脸弄得脏脏的,我本来就瘦,看起来年纪更小一些,那些姑姑们倒是不盯着我了,反而去盯着冬梅,”荆平安道,“我当时就觉得不好,小杏已经失踪了,我不能让冬梅再有事。”
“所以我也开始让冬梅涂黑脸,让她尽量去不姑姑们面前晃悠,并且开始观察来往抚育堂的每个人。”
“当时我发现,来抚育堂的人中,有一个经常出现的人,那是一名军爷。”
崔云昭神色一凝,她同谭齐丘对视一眼,再度看向荆平安。
“你能认得是谁吗?”
荆平安想了想,道:“那位军爷每次都是自己来,我偷偷听过她同赵姑姑说话,话里话外都没有异样,不过赵姑姑叫他韩军爷。”
听到这里,谭齐丘神色有些意动。
崔云昭对他摆摆手,然后看向荆平安:“你可记得那个韩军爷长什么样子?”
荆平安这一次没有回忆,直接道:“他很高,比娘子家的军爷还要高,国字脸,倒八字眉,看起来非常凶悍。”
说到这里,谭齐丘再也坐不住,直接站起身:“我知道是谁。”
崔云昭对他摆手,让他稍安勿躁,继续冷静问荆平安:“你继续说。”
荆平安点头,她深吸口气,道:“我观察,每次那个韩军爷来,过几日抚育堂就会少人,那时我猜测他应该是过来选人的。”
“他选中了谁,赵姑姑就把谁送走,多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荆平安声音越发低沉了下去:“当我看到他再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崔云昭没有问她为何不去告官这样的蠢话,作为无依无靠的孤儿,荆平安能让自己活下去都不容易,更遑论其他?
再说,当猜测到那个韩军爷是坏人之一后,她更不敢告了。
民怎可与官斗?
对于孩子们来说,能做到的最厉害的事情,就是逃离抚育堂。
果然,荆平安道:“我那时候同冬梅一起准备了很久,我们提前在城东找了一栋废弃的宅子,偷偷把抚育堂里的衣物和少量的食物拿过去存放,然后就问了几个一直跟着我跟冬梅的孩子。”
“他们都愿意跟我们走。”
“我不能辜负他们。”
荆平安带着的那几个孩子,就是这么从抚育堂跟着她出来的,可见她在孩子们心里的地位,哪怕出来挨冷受冻,也要跟着她走。
可是崔云昭这几日看到的,荆平安形单影只,身边根本就没有另一个少女。
崔云昭心里有些难受,却安静等待,没有催促荆平安。
荆平安深吸口气,才慢慢开口:“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准备趁着外出送纸盒的时候,拿着那笔钱直接跑走,可就在离开的前一日,吃过了晚食我就觉得很困。”
“等一觉醒来,冬梅就不见了。”
荆平安的眼眶慢慢红了。
这个一直都没有为自己哭的少女,现在为了同乡的姐妹红了眼睛。
她低头抹了一把脸。
“是我太笨拙,是我太瞻前顾后,若是早一日走,冬梅都不会有事。”
“都怪我,都怪我。”
崔云昭沉沉叹了口气。
“这怎么能怪你呢?”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少女枯黄的头发。
荆平安昨夜里已经洗过澡,现在干干净净的,只是她头发枯黄,面容枯瘦,看起来实在不够健康。
可她那双眼睛却很明亮。
在她眼中,崔云昭看到了顽强的求生意志和坚韧不拔的勇气。
她是乱世之下最可怜的人,没有人能依靠,年纪幼小,却靠着自己,养活了那么多孩子。
即便偷抢是坏事,可她也实在走投无路。
在道德之前,她总得活下来,她总得让跟着她的孩子活下来。
崔云昭的手很轻柔。
她轻轻摸着她的小脑袋,如同家乡的那些长辈们。
曾经,她也是有家的。
家里有父母亲人,有同乡邻里,有一起长大的无忧无路的小伙伴。
可是战乱和匪徒,让这些都化为乌有。
荆平安抬起头,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认真看着她,慢慢开口:“平安,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些坏人。”
“抚育堂本来就是为了保护流浪儿童的,可是他们却把抚育堂变成了自己的私产,把抚育堂里可怜的孩子当成了他们赚钱的货品,错的永远都不是受害者。”
“你能鼓起勇气,带着那么多孩子逃出来,已经很厉害了。”
“你应该为自己骄傲。”
荆平安倏然低下了头。
崔云昭看她悄悄擦了一下眼睛,然后才听她继续说:“当时冬梅不见了,我就知道出了事,所以我更不能等了。”
没有时间给她惊慌失措,让她崩溃大哭,她几乎是立即就开始收拾东西,挨个提点那些愿意跟着她走的孩子们。
“当天,我们就逃了出来。”
荆平安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其实抚育堂从来不限制我们外出的,平日里做活,交差,都是我们自己出来,抚育堂的姑姑们从来不会关着我们,反而是放纵的。”
“我们一起逃出来后,就不敢再回抚育堂这边了,只敢满街流窜,靠拾荒和乞讨度日。”
“只是后来天气实在太冷,我没有办法,才……”
崔云昭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带着安抚:“抚育堂有没有找过你们?”
荆平安想了想,然后摇头:“没有。”
崔云昭颔首,她沉思片刻道:“因为做贼心虚,不敢大张旗鼓寻找你们,况且,你们也不过就七八个人,对他们来说流浪的孩子有的是,不差你们这几个。”
“另外……”崔云昭道,“他们笃定,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即便那你们跑去报官,也没有任何证据。”
除了认出韩军爷,荆平安确实是一无所知的。
她不知道消失的人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是谁带走的他们,甚至没办法证明那些孩子确实存在过。
她要怎么证明呢?
抚育堂从一开始就没有登记他们的身份。
一群孩子们说的话,又哪里有知根知底的博陵仆妇们说的可信?
荆平安愣了一下,然后就低下了头。
“是啊,没有人会相信我,要不是娘子你好心,大抵也没有人会在乎我们这些流浪的孤儿。”
崔云昭却说:“只要努力,总能有结果。”
“现在,就是你努力之后的结果。”
荆平安眼眶有些红。
她哽咽一声,点了点头。
她会同崔云昭说这些,显然是认为她的身份不一般,又认为她确实是个好人,所以才和盘托出。
荆平安还是不相信自己认识的哥哥姐姐们,那些一起长大的孩子们会就此消失。
她总幻想着,他们还活着。
如果还活着,她想把他们一一找到。
即便再成熟,荆平安也有着孩童般的天真。
他们见惯了生死,却不愿意相信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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