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谦不要武平,对武平没有异心,一是对裴业表达忠心,二也要展露自己没有野心。
但正是因此,崔云昭才说他野心太大。
武平算什么?武平作为曾经李丰年的藩镇,麾下不过只有一府,还被李丰年这么多年弄得穷困潦倒,百姓都要过不下去了,宁愿当流民也不回去,要一个空城和荒地有什么意义?
郭子谦用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武平,表达了自己的忠心。
裴业可能不是看不出来,可是中原腹地战乱多年,皇帝同藩镇都是这样真真假假,拉拉扯扯,相互试探。
就连裴业也不能免俗,认为只要郭子谦不造反,那就是最忠心的良臣了。
夫妻两个都没说话,却不约而同想到了这里。
霍檀叹了口气:“君不君,臣不臣,长此以往,必将不国。”
说起来,霍檀其实没有读过多少书,可对于眼下世局的点评,却是针砭时弊,一语中的的。
他平日里也都很敬仰裴业,但对于裴业的有些想法,依旧不认同。
崔云昭忍不住问:“郎君以为如何?”
霍檀看了看她,片刻后才道:“我认为,应该削藩。”
崔云昭心中一震。
霍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见院中并无旁人,才压低声音开口:“藩镇一日不能免除,就会有权反在下的风险,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可想要解除藩镇,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崔云昭垂下眼眸,声音也很轻。
“郎君以为?”
霍檀深吸口气,片刻后才道:“王师振,则藩镇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崔云昭喃喃自语:“普天之兵,莫非王师。”
只有手里的兵足够强大,一藩平一藩,让士兵听从朝廷诏令,藩帅退回成为王将,才是国祚永昌的良方。
当然这并非是霍檀独创。
除了乱事之下,往前看的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只可惜前朝忽然封赏藩地,以至于朝政崩乱,才造就了这个局面。
霍檀要的,不过是拨乱反正,回归旧例。
这并不轻松。
他知道,满朝文武也都知道,甚至坐在龙椅上,靠权反在下夺得地位的裴业也知道。
人人心里都清楚,藩镇是祸害,可人人都知道,藩镇不好除。
裴业跟历代夺得帝位的皇帝们一样,都选择了忽视藩镇的恶处,只想平息眼前的纷争,争取一天一日的平静。
可这平静,不过是偷来的。
从来都不长久。
霍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如此说,一旦有一日到了那个位置,他也一定会去做。
他从来不会因为事情危险艰难,而半路退缩。
崔云昭认真看着他,见他眼中有光,唇角有笑,就知道他是从来不怕的。
于是,崔云昭也勾起了唇角。
“郎君,这样很好。”
“若有一日能海清河晏,四海清平,到了那时,才是百姓们真正的好日子。”
崔云昭偏过头,透过隔窗的缝隙,看着外面的幽深景色。
这个小小的院落里,住着他们一家人。
这条藕花巷,这一片听泉区,乃至整座博陵城,有数不清这样的家,同样的一家人。
苍天之下,百姓们所求不过一日三餐,不过阖家平安。
一个王朝,一位皇帝,唯一要做的其实就是这么一件事。
听起来很小,实际上很大。
崔云昭忽然开口:“郎君啊,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霍檀一下子愣住了。
此时此刻,就连他自己也不过是想想罢了。
他打过那么多仗,也杀过很多人,手里染着无数人的鲜血,可能他自己也要踏着尸山血海,踩着鲜血一步步往上走。
想要登天,就要先成为藩镇。
可他却依旧在说,不想要藩镇留存。
若是外人听来,其实是很可笑的。
况且,他说的话太大了。
那不过是他看到路边哭泣的孤儿,看到蹒跚独行的老者,看着失去了家园,面目茫然的人们无声哭泣之后,午夜梦回里的所思所想。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走到高位的那一天。
现在的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军使。
一个军使能做什么?能活下去,保护一家老小,都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的事了。
可现在,崔云昭却告诉他,她相信自己能做到。
从成亲那日开始,霍檀同崔云昭越来越熟悉,时至今日,他已经深刻明白了崔云昭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是跟自己一样的人。
霍檀清晰无比的意识到,崔云昭跟自己,从来都是一路人,他们所求,所思,所想都是一致的。
虽然出身不同,虽然见识不一,可他们的初心确实出离一致。
这很难得。
这对于成婚前只见过一面的,并不门当户对的夫妻,简直是苍天眷顾。
霍檀深深看着崔云昭,这一刻,崔云昭能感受到他身上忽然迸发出的坚定。
那种坚定,让人无比安心。
崔云昭挑眉笑了笑:“怎么,郎君自己也不相信自己?”
霍檀也跟着笑了一声,然后他就轻轻叹了口气。
“不是不相信自己,只是不相信世道。”
崔云昭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霍檀的。
绣球花灯摇曳,照耀得屋中两个年轻人俊美无俦。
他们都还年轻,还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那我们就踏踏实实做好眼下的事,走好每一步路,先守好我们自己的家。”
霍檀点头,这一次坚定地说:“好。”
今天晚上的话题说的有些远了,那些人事和错综复杂的朝政颇费脑子,两个人不过说了两刻,就觉得有些累了。
霍檀见崔云昭直打哈欠,便道:“娘子,早些睡吧,你也累了。”
崔云昭点头,正要从罗汉床上下来,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那敲门声仿佛暗夜中的惊雷,一下子敲击在两个人的心尖上,让他们不约而同停住了动作。
崔云昭面色微变,下意识去看霍檀。
霍檀拍了一下她的手,一边穿鞋,一边迅速穿好外袍。
“别怕,我去看看。”
霍檀如此说着,快步往外走去。
崔云昭也跟着穿好了鞋,她拢了拢发髻,来不及梳妆,干脆直接穿上了披风。
这动静太大,厢房里的夏妈妈也开了门,探头看了出来。
崔云昭走到门边,对她道:“妈妈先回去。”
夏妈妈便关上了门。
霍檀已经来到了影壁前,看到宿大正目光炯炯看着西跨院这边的偏门。
“谁?”
见霍檀来了,宿大才开口问。
外面传来的声音,霍檀很熟悉。
是他麾下的樊大林。
樊大林本是个粗人,说话声音粗狂,可此刻他却压低了声音。
“同军使说,抚育堂出事了。”
霍檀心中一紧。
昨日崔云昭碰到那几个孩子本来就是意外,今日他让谭齐丘去抚育堂查看,也是暗中叮嘱,并没有大张旗鼓。
可是到了夜里,抚育堂就出事了。
霍檀蹙起眉头,压低声音说:“是我,出了什么事?”
他一边说,一边让宿大开门。
外面樊大林的语速很快:“抚育堂在戌时正左右走了水,不过两刻就烧了起来,孩子们……”
樊大林的声音很干涩:“孩子们,都还在里面。”
他看樊大林站在门口,便道:“进来说话。”
樊大林以前来过霍檀家,也是轻车熟路,神色凝重的跟着霍檀快步往院中行去。
绕过影壁,樊大林一眼就看到站在正房门边的崔云昭。
他自然见过崔云昭,便冲她点头:“打扰九娘子了。”
崔云昭忙请人进了堂屋,还要给他倒热茶。
樊大林却摆手,也不坐下,直接就同霍檀道:“军使,我家就住在抚育堂左近,大约戌时没过太久,整条巷子都安静下来后,那边就有了动静。”
樊大林个子很高,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倒是说话非常利索,语速很快。
他飞快说:“一开始我没觉得什么,直到我家娘子说那边起了烟,我才意识到不对。”
“我往这边赶的时候,那边的火已经很大了,我远远看着,那几个做活的仆妇都在外面焦急看着,一边用水往里面泼,外面一个孩子都没有。”
也就意味着,起火的时候孩子们都在屋里。
他们都还年幼,什么都不懂,看到起火肯定想往外跑,却不知道要如何跑。
崔云昭听到这里,神色也凝重起来。
她同霍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思。
这两日才要查抚育堂的事,那边就立即起了火,一把火可以把所有的证据都烧灭,什么都留不下来。
事情不会这么巧。
霍檀从来不相信天底下有什么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有人故意为之。
崔云昭自然也不信。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很快霍檀就做出了决定。
“我去一趟。”
他迅速道:“娘子你让宿大宿二去叫弟兄们,他们认识门路。”
“另外,你看好家宅,不要外出。”
说到第二句的时候,霍檀很严肃。
崔云昭顿了顿,她却没有更多迟疑,直接道:“郎君小心一些,我等你回来。”
她这么说着,霍檀便直接拿上唐刀和斗篷,快步往外行去。
樊大林跟在他身边,快步往前走,嘴里还说着抚育堂那边的情况。
不过眨眼功夫,樊大林来了就走,连带着霍檀也消失不见了。
崔云昭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愣了愣神,才叫了夏妈妈,同她一起去叫宿大宿二两兄弟。
他们跟了霍檀许多年,对于霍檀麾下的弟兄们都熟悉,听到这事,立即就道:“娘子放心,我们这就去。”
崔云扎吩咐完他们,便让平叔看好家门,自己则回了东跨院。
她站在门口仰头眺望,只能看到漆黑的墨色,看不到冲天的火光,也看不到浓重的黑烟。
崔云昭心里头担忧极了,她在门口来回踱步,秀眉紧紧拧着,嘴唇也泛白。
她既担心孩子们,也担心霍檀,心里七上八下,就是不安宁。
夏妈妈刚煮了茶,见她这样,便叹了口气。
“小姐先坐下,门口太冷了,”夏妈妈放下门帘,又重新烧了薰笼,然后才道,“城里有巡防军,还有救火队,姑爷过去也只是盯着他们行事,不会有危险。”
崔云昭却摇了摇头。
“巡防军赶不及,救火队可能也要等一会儿,家里离那边不算远,以郎君的性子,肯定要自己进去救人。”
崔云昭说着,声音也有些干涩。
霍檀既不是巡防军,也不是救火队的救火兵,他会赶过去,仅凭善心两字。
此事他既然知晓,万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崔云昭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紧张起来,她甚至喃喃自语:“都是我多管闲事,若是不去说抚育堂的事情,或许郎君就不会有危险了。”
夏妈妈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因为经年做活,手上有着数不清的老茧,可那些茧子都是崔云昭熟悉的。
从小到大,就是这双手,给了她母亲般的温暖。
“小姐,无论事情如何改变,你都会跟姑爷说的,”夏妈妈道,“你会关心那些孩子,想让他们好好活下去,这一点,你跟姑爷一样。”
“所以,不要再去想如果,万一,我们只要等姑爷回来便好。”
夏妈妈很沉稳,说话不徐不慢,让崔云昭莫名就冷静了下来。
崔云昭深吸口气,片刻后,她才说:“我知道了。”
为了让自己不再紧张,崔云昭开始思索今日的事。
“我知道,郎君身边有两个心腹,一个是周春山,另一个就是樊大林,这两人一文一武,都是郎君都军中的佼佼者,都是队将级的人物。”
周春山就是之前见过的清秀青年,他年轻许多,还不到弱冠年纪,尚未成婚。
樊大林年纪大一些,瞧着已经二十七八岁了,他已经成婚,就住在抚育堂所在的那条巷子里。
这两个人中,樊大林武力超群,是个硬汉子,周春山饱读兵法,算是霍檀身边的军师。
调查抚育堂的事情,霍檀肯定同两个人说过,也可能就是安排他们去吩咐的谭齐丘。
今日抚育堂会出事,要么就是一开始有人注意到了谭齐丘跟霍檀的关系,或者看到了霍檀或霍檀身边的人接触谭齐丘,而后谭齐丘就去了抚育堂。
要么,就是抚育堂里的仆妇或者老人们,其中就有专门帮着那些人做事的。
无论那些人拿抚育堂做什么,他们肯定没做好事,并且心里有鬼。
现在既然发现被霍檀盯上,立即就放火,毁尸灭迹的恶毒想法简直呼之欲出。
崔云昭脸色很难看。
“那些人拿抚育堂做的事情,肯定天理难容。”
夏妈妈见多识广,经历丰富,她想到之前小姐说的事,面色不由也跟着沉了下去。
“小姐,你说会不会,那些年长一些的女孩儿,都被卖掉了?卖去青楼楚馆?”
崔云昭瞪大了眼睛。
她前世没怎么接触过这样的事,没有往这里想,被夏妈妈这么一提点,立即就觉得有道理。
可在这之后,她又觉得满心恶心和愤恨。
“若真是如此,这些人简直丧尽天良。”
“流浪的孩童为了生存,进入抚育堂,他们每天努力工作,洗衣做饭,为的就是不流入那些腌臜地,可到头来,他们却被应该保护他们的人卖掉了。”
崔云昭说着,几乎咬牙切齿。
夏妈妈叹了口气,她没有继续说,但她心里却想,或许,都不是卖去青楼楚馆那么简单。
若只是这样,没必要一把火烧了抚育堂,因为这这样,他们就没办法继续赚钱了。
不过看崔云昭这般气愤,夏妈妈自己也只是猜测,变没有多说。
娘两个说了会儿话,崔云昭就又坐不住了。
她反覆起身,探头往外看,见外面安安静静,没什么声音,片刻后就又坐下了。
又熬了一刻,崔云昭终于坐不住了。
“妈妈,我得过去看看。”
夏妈妈心里叹气,却没有阻止,只说:“外面冷,小姐把袄子穿好,我去叫虎子,让他陪着我们一起去。”
崔云昭点头,她穿好衣裳,又换了鹿皮靴,才披上斗篷出了门。
今夜格外冷。
冷风一吹,冻得人直打哆嗦。
崔云昭身上的披风里面有一层貂绒,倒是遮风,可她的脸颊依旧是冰冷的。
这会儿王虎子已经穿了两身棉衣过来了,他有一件宽大的棉衣,套在外面,倒是暖和不少。
王虎子头上戴着四方巾,把手缩在宽大的袖子里,对崔云昭道:“九娘子,走吧。”
崔云昭刚要说话,梨青就从房里出来了。
她身上也穿着厚实的斗篷,这是今年崔云昭新给她们做的。
梨青果断道:“妈妈年纪大了,不抗冻,我跟小姐去。”
崔云昭点点头,没有多迟疑,领着两人就出了门。
霍檀的腰牌还在崔云昭身上,加之今日走了水,晚上巡逻的巡防军都去救火了,崔云扎倒是不怕巡防军盘问。
果然,他们一路安安静静来到了槐花巷,没有碰到任何人。
槐花巷口倒是有不少人。
抚育堂位于槐花巷末端,左右的邻居都不多,有的也是空置的宅院,只有槐花巷前面才有几户人家,这时候男人们和年轻的女子们都帮着去救火了,只有孩子和老人留在巷口,都很焦急。
巡防军拉着水车,快速往这边行来,偶尔也有满脸灰尘的士兵从里面跑出来,然后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即便是寒冷的冬日,火场里也很热。
崔云昭很担忧。
她站在人群之外,垫脚往里面看。
巷子里浓烟滚滚,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从这个位置看,火势应该小了许多,正在扑灭最后的火焰。
有水车和喷水器,灭火快了许多。
崔云昭心里焦急,不停往里面看,王虎子就说:“九娘子,我进去看看?”
崔云昭摇摇头,没有让他动作。
又等了一会儿,崔云昭就看到谭齐丘搀扶着两个孩子从巷子里蹒跚而出。
他脸蛋黑漆漆的,身上也被烧了不少伤痕,他扶着的两个孩子年纪都很小,身上有伤,走路都蹒跚。
他们一出来,就有巡防军去接人。
谭齐丘没有把孩子交给他们,四处看了一圈,找到了自己的队伍,才放心把人交过去。
之后,他转过身来,就看到了崔云昭。
谭齐丘眼神立即就变了。
崔云昭看到,他眸子里闪着担心。
这一刻,崔云昭的心又揪了起来。
她忙来到谭齐丘面前,问他:“九郎呢?”
谭齐丘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崔云昭有点急了,她难得声音严厉,质问他:“我问你,霍檀呢!”
谭齐丘神色一安,道:“老大刚才进去了,还没出来。”
崔云昭再也忍不住,她推开人群,头也不回往巷子里跑去。
滚滚浓烟扑面而来,崔云昭却已经顾不上了。
她要立即知道,霍檀是否安好。
巷子里的烟雾很浓,几乎让人看不清前路,崔云昭觉得呼吸困难,面上也都是炙热的痛楚。
可她已经顾不得在乎了。
她满心都是霍檀的安危,几乎是头也不回往前奔跑,身边的士兵们来来回回,却没人能拉住她。
她也听不到身边人的声音了。
此刻,她只能听到火场里的辟啪声和屋舍倒塌的巨大轰鸣声。
那声音震耳欲聋,让人的心也跟着震颤。
崔云昭凭着一口气,闷头跑到了抚育堂前面,到了这里,烟雾却小了许多。
因为这边位于巷子尽头,外面就是河道,烟雾被水吸去,没有巷子里那么浓密抢人。
崔云昭站在抚育堂大门前,此刻才重新喘过气来。
第一口气吸进去,崔云昭才觉得肺部炙热的疼,她也顾不上其他,咳嗽了两声,就踮脚往里面看去。
抚育堂里一片狼藉,三四台水车在里面喷水,记忆中模糊的小楼和屋舍都已经倒塌大半。
水、火、烟雾、灰烬混在一起,再也看不出抚育堂本来的面目。
这里的一切,几乎都要烧毁。
数十名巡防军和救火队的士兵在里面忙,有的浇水,有的口上蒙着围布,低头就往里面冲,场面看上去很壮烈。
倒塌大半的房屋还燃着火,且随时都有倒塌的风险,那些士兵们却毫不退缩,一个个义无反顾往里冲。
越是看到这样的场面,崔云昭心里越沉。
她也顾不上别的,在边上的水桶里沾湿帕子,捂住了口鼻就想往里面冲。
就在这时,谭齐丘和王虎子赶到,一左一右拦住了她。
“九娘子!”
“九娘子别去!”
崔云昭的眼睛都红了。
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心里急的,她再也没有往日的冷静自持,只剩下满脸焦急。
“我也去帮忙,还有好多孩子没出来!”
崔云昭担心霍檀,也担心那些孩子们。
她甚至是有些愧疚的。
若不是她要查抚育堂,就不会有那么多事,这一场火就不会起。
想到这里,崔云昭几乎都要流泪。
谭齐丘却死死攥着她的衣袖。
少年郎年纪不大,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他满脸灰尘,眼神却异常坚定。
“九娘子,孩子已经救出来大半,你不用焦急,”谭齐丘声音清亮,“多亏老大赶来及时,迅速救下了不少孩子。”
“现在只剩下几个年长的女孩没有找到,军使就是在全力搜寻。”
他虽然在劝说崔云昭,可眼睛却一直往火场里看。
显然也很担心霍檀。
崔云昭听到他这么说,微微松了口气,可一颗心还是悬着。
“霍檀什么时候进去的?怎么还没有出来?”
谭齐丘见她不再坚持要进去,这才松开了手。
他举起边上的水桶,兜头浇了下来,一点都不怕冷。
“我进去寻他。”谭齐丘没有回答她第一个问题,只这么说。
崔云昭心里又着急起来。
就在这时,火场里忽然发出一阵惊呼声。
崔云昭猛地抬头,就看到最宽敞的正堂在大火种轰然倒地。
一半的屋舍坍塌了。
轰隆隆的声响持续了很久,浓烟瞬间滚起,几乎遮天蔽日。
崔云昭眼睛里都要流出泪来。
“霍檀。”
她低低唤着霍檀的名讳。
这一刻,她真切意识到,她不希望霍檀死在这里。
她希望霍檀长命百岁,希望他健健康康,也希望两个人可以携手共度,白头偕老。
崔云昭自己都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呆呆看着倒塌的堂屋,看着烈火,看着浓烟,眼泪止不住地流。
“霍檀,你别死。”
抚育堂里,士兵们叫喊着,霍檀的手下们也在呼唤他的名字。
“老大,老大,你快出来。”
“老大你别吓唬我。”
“老大你在哪里?”
这时候,没有人在喊他军使,大家都用上了私下里的叫法。
霍檀就是他们的老大。
他带着他们从尸山血海里走过,带着他们经历一次又一次战争,最终活了下来。
他不能死。
他死了,他们这些弟兄们,就白白被老大救了那么多次命了。
樊大林脸上乌漆墨黑,汗水泪水混合着,还有星星点点的血痕。
他呆愣愣看着倒塌的堂屋,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狠厉。
“都怪我!”
他伸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不应该去告诉老大的。”
周春山却神色平静。
他一直都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此刻更是显得尤其冷漠。
可他动作却不停。
周春山往身上泼了两桶水,又兜头给樊大林泼了水,紧接着,周春山把打湿了的围布系在口鼻处,眼睛里闪过一抹绝决。
“嚎什么丧?”
“军使不会死在这里,你跟我进去,我们把军使找出来。”
周春山说着,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
在他身后,五六名士兵也跟着冲了进去。
樊大林神色一变,很快,他也跟上了。
无论如何,都要把老大救出来!
崔云昭不远不近站着,满脸是泪,她看那些人一个又一个冲进去,不顾危险,不惧烈火,心里是很佩服的。
她焦急,彷徨,又无助,可此时此刻,她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她不能过去添乱。
她等在这里就好,等霍檀一出来,就能看到她。
谭齐丘见她不动了,这才松了口气,他同王虎子对视一眼,见对方坚定点头,也跟着要往里面冲。
却被崔云昭拉住了。
“你别去。”
崔云昭声音干哑:“你别去,你还小,还有姐姐,别去。”
谭齐丘太小了,崔云昭不能让他死在火场里,他如果死了,谭齐虹怎么办?
谭齐丘愣了一下,紧接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他低下头,狠狠抹了一把脸,把脏兮兮的脸弄得更脏了。
“九娘子,我是军人,既然是军人就不能怕死。”
他刚说一句,就听到院中传来惊呼声。
众人往里面看去,就看到几个人从火场里蹒跚而出。
崔云昭下意识上前两步,紧接着,她就对上了霍檀深邃的眼眸。
即便被火熏红了眼睛,即便满面脏污,但崔云昭还是一眼看到了霍檀。
霍檀身上没什么伤痕,只有衣袖有些破损和烧痕,他手里抱着小孩子,正快步往外走。
火场里走一遭,似乎都没能压弯他的脊背,他依旧玉树临风,身形挺拔。
四目相对,霍檀显然没想到崔云昭就在门外,他先是一愣,很快,就对崔云昭咧嘴一笑。
还好,他牙齿还是白的。
崔云昭倏然放了心。
此刻她才发现自己脸上冰冰凉凉的,泪水干在脸上,冷风一吹,满脸都是刺痛。
这会儿她肺部疼痛得不行,呼吸都费力,却也努力仰着头,会给霍檀一个笑容。
霍檀似乎才放心。
他没有过来,只是把怀里的孩子交给了手下,然后低头吩咐了几句。
吩咐完,他才看向身边的矮个子少年。
崔云昭这才发现,霍檀身边站了个少年人。
那少年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头发乱遭遭,跟稻草似的。
被堂屋里的火焰一烧,他头发凹凸不平,看起来有些滑稽。
但崔云昭却一眼就看出他是谁。
他就是那个偷了自家点心的少年。
崔云昭刚要上前,就看到霍檀忽然眉峰一拧,避开了崔云昭的视线,干脆利落就拿起边上的水桶,往身上泼水。
崔云昭心里一紧,她下意识攥紧手里的衣袖,几乎是嘶吼地喊:“霍檀!”
“霍檀,别去!”
爆裂的火,呼啸的风,还有不停倒塌的屋舍,那些声音震耳欲聋,在耳边不停回荡。
霍檀以为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可崔云昭的声音还是清晰传过来。
即便夜很深,天很黑,霍檀从火场里出来,第一眼看到的也还是她。
此刻,他又看到了她脸上的泪。
还有她脸上第一次出现的脏污和灰尘。
崔云昭总是干干净净,她任何时候都是精致而美丽的,霍檀从来就没看到过她狼狈的样子。
即便两人洞房那一日,她后来因为疲累而哭泣,也并不狼狈。
可这一刻的崔云昭,却让霍檀觉得很美。
霍檀的脚步微顿,他遥遥看着崔云昭,坚定对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