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凑巧,听闻外甥女婿这般有作为,我同你舅父商量,想求皎皎一件事。”
崔云昭忙起身,态度很是恭敬。
“不敢当,舅母但说无妨,若是能做,皎皎自不会推辞。”
周舅母便满意了。
她笑着说:“我之前也说了,你表哥身子自幼不好,尤其冬日怕冷,原本也没什么,冬日里少出门就是了。”
“可这一次不凑巧,秋闱延期,该到了冬日时节,我和你舅父是真的怕他撑不住。”
“原本我们想让他三年后再考,可你表哥执意不肯,说是寒穿苦读十几载,不能临阵退缩,更不能因为身骨不好而逃避,他必须得迎难而上才行。”
崔云昭倒是对这位表哥很是欣赏。
殷行止大抵是因为病体缘故,看上去总是很温和,他面容苍白而清隽,犹如谪仙一般,似乎随时都要回到南天门。
尤其是待人接物,他总是温柔而客气,同霸道固执的殷长风完全不像父子俩。
况且殷行止确实有过人之处,前世的年关,殷行止便考中了这一场秋闱的头名,高中解元,成为殷氏下一任的光辉。
不过前世这个时候,殷长风夫妻两个倒是没有来博陵,也没有求他办事。
这里面可能也出了岔子。
崔云昭想了想,便道:“表哥的身骨确实是要极为小心的,不过这一次秋闱在伏鹿,夫君即便是军使,也鞭长莫及,同伏鹿贡院的学官并不熟悉,怕也说不上话。”
崔云昭顿了顿,道:“舅母怎么不让大表姐来说这事?表姐的公公不是伏鹿知州?”
一提起这事,殷长风的脸立即拉的老长。
“别提她。”
殷长风冷不丁开口:“她如今大了,不服管教,我同你舅母说什么,她都是不听的,我可不想求她办事。”
崔云昭这次是真的很意外了。
她记得,这位表姐一直被舅父舅母严厉管教,从小到大都是唯唯诺诺的性子,后来出嫁,也是由着舅父舅父舅母说事,根本不敢反抗。
至于她成婚之后过得如何,因着同崔云昭不经常走动,崔云昭并不知情。
只是隐约听了几句闲话,至今已经不记得了。
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位表姐竟然还敢反抗舅父舅母不成?
不过崔云昭心中意外,嘴里却宽慰道:“表姐兴许是家中有事,不便出面罢了。”
周舅母被殷长风忽然打岔,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耐,但她很快就把那不耐压了下去,依旧笑盈盈看向崔云昭。
“皎皎,若是能办,还是请你同外甥女婿说一句,让他帮忙打点一番,即便是让你表哥多带件棉衣进入贡院也是好的。”
这事其实不大。
崔云昭也觉得表哥是个未来的国之栋梁,于是便道:“好,我回头同夫君问一句,不过能不能办好,我同夫君也不知情,毕竟夫君职位不高。”
见她答应,周舅母立即眉开眼笑。
“我就说,还是皎皎最乖了,皎皎多谢你。”
崔云昭笑了笑,没有吭声。
大抵因为崔云昭答应的痛快,事情办得也算顺利,殷长风的面色难得好转。
他听着那边几人的交谈,目光不由自主放在了崔云霆身上。
这个外甥今年十二岁了。
相比这年纪的少年郎,崔云霆身量挺拔,面容也多了几分成熟和坚毅,已经算是不错。
只可惜学业不精,性子太拧,不是个读书的料子。
他看了会儿崔云霆,又去看崔云岚,见她怯生生的样子,心里就觉得厌烦。
他不喜欢女儿。
他总觉得女儿都是柔弱无能的,尤其是他自己的女儿,无论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仿佛不会正眼看人。
现在嫁了人,还不如以前听话,真是让人想起来就生气。
殷长风本就在生气,忽然听到崔云岚小声开口:“最近在跟堂嫂学管账,已经会看账本了,堂婶还说要教我修习药经,好歹能懂得医理。”
他蹙起眉头,直接开口打断周舅母的话:“一个高门千金,学这些奇技淫巧做什么?那都是下等人才学的。”
方才殷长风一直没说话,周舅母又努力摆出和善来,堂屋里的气氛还算融洽。
结果殷长风这一开口,就立即让众人愣在了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周舅母面色不由一僵,她忙给殷长风使眼色:“老爷,你说什么呢。”
殷长风冷哼一声。
他神色不虞地看了看崔云岚,道:“作为书香门第的千金,你只需要好好读书,背熟女戒,学好女红便行了,什么医术之类,不是你一个姑娘家应该学习的。”
“再说,你能学会吗?”
这话实在有失偏颇。
殷长风的偏见几乎显而易见,他看不起女人,也看不起医者,也看不起武将,这世界上,只要不是读书人,在殷长风看来恐怕都是下等人。
这让本来说得高兴的崔云岚一下子就白了脸。
若是以前,崔云岚怕是要委屈地哭出来,可是有了长姐的一番教导,崔云岚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勇气。
她紧紧攥着小拳头,仰着头看向殷长风。
在她的记忆里,殷长风很高大。
当时母亲故去,他跟舅母特地赶来,给了三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一丝慰藉。
哪怕最后闹得不愉快,他也并没有给予他们多少关怀,可他能跑这一趟,三个孩子是都很感激的。
当时要是他不在,三个孩子还不知会如何。
可是现在,崔云岚却发现,舅父也没有那么高大了。
不是因为他变得渺小,而是因为她长大了。
她长高了,不在如年幼时那般,总是需要仰着头看人。
对于现在的崔云岚,天地似乎都广阔了。
阿姐说的对,外面的天更广阔的。
崔云岚深吸口气,却忽然开口:“舅父,就连朝廷都取消了士农工商的限制,这说明任何人都是一样的,贩夫走卒跟达官显贵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日三餐,都要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过活。”
“医者怎么了?医者可以治病救人,要是没有医者,表哥的病又当如何?”
崔云岚难得当面反驳人,还是自家长辈,她说到这里,已经涨得满脸通红。
她心里依旧紧张,依旧还有旧日的阴影,可这几句话说完,她却觉得无比轻松。
崔云岚看殷长风面色越发阴沉,却不打算停下:“堂婶教导我,说女子应当有一技之长,这样就能不依附于旁人的恩赐,好好活下去。”
崔云岚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崔云昭都很惊讶。
此时此刻,她真是非常能感谢三堂婶。
要是没有她的悉心教导,现在崔云岚只怕吓得哭鼻子,回去也要难过好几日。
崔云昭是高兴了,但殷长风却被气的不轻。
他伸出手,直直指向崔云岚,手指不停颤抖。
“你,你,好样的,”殷长风倏然看向崔云昭,眼眸里有着滔天怒火,“好样的,皎皎,你就是这么教导弟妹的?”
“女子最重要就是相夫教子,三从四德,你把她教导成这样,岚儿以后如何寻婆家?”
殷长风教条得可怕。
“不行,这样不行,”殷长风忽然起身,他看着崔云昭,说话的口吻坚定强势,“这样下去,霆郎都要被你们养废了。”
殷长风几乎要发疯:“皎皎,都怪你,你为何非要让弟妹去什么崔颢家中,若是留在主宅,就不会有这么多事,孩子也不会被养歪。”
“你这般对弟妹,存了什么心?”
可见,殷长风是真的被气疯了。
崔云昭却一点都不怕他的怒火,她依旧坐在椅子上,既没有诚惶诚恐,也没有起身求饶。
她只是平静看着殷长风。
“舅父,你管这叫养歪了?”
“真可笑。”
是的,真是可笑至极。
崔云昭原本不想同殷长风费口舌。
来者是客,舅父舅母远道而来,她作为主家,其实是应该给两位接风洗尘的,况且他们不过只待一两日,以后也不会经常来往,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殷长风在殷氏一言九鼎惯了,觉得来了博陵,面对自己的外甥们,他也能一言九鼎。
这就大错特错了。
崔云昭可不姓殷。
崔云昭看殷长风气得满面通红,她神色却很平静。
“当年父亲过身,母亲病逝,我们姐弟三人年纪尚小,舅父和舅母能赶来帮忙操办后事,我们心中都很感激。”
“可那之后呢?我们这么多年过的什么日子,舅父怕是从来都没有关心过。”
“既然不把我们放在心里,现在就不必拿着长辈的架子,过来装模作样,摆出家长的派头来。”
崔云昭的声音很轻很淡,却一字一句扎进殷长风心里。
就连一直努力维持笑容的周舅母也沉下了脸。
果然,崔云昭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没有那么“听话”了。
可今日他们是来求人办事的,殷长风还要这般惹人嫌,实在说不过去。
周舅母心里叹了口气,原本想要打个圆场,谁知身边忽然传来巨大的声响。
殷长风一巴掌排拍在了侧几上,把桌上的茶杯震得脆响。
堂屋里一片寂静。
只有殷长风沉重的呼吸声。
“好,很好。”
“你们都长大了,不服管教了。”
殷长风阴沉沉看向崔云昭:“皎皎,你作为长姐,理应肩负起教导弟妹的责任,那我问你……”
“我问你,霆郎课业缓慢,学业不精,可是你的错?”
“我问你,岚儿不懂规矩,天真怯弱,可是你的错?”
“我再问你……”
周舅母当真是听不下去了。
很难得的,她当着晚辈的面,打断了殷长风的话:“老爷,不要再说了。”
殷长风被她打断,有些难以置信,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周舅母充满歉意地看向了崔云昭,也看了看下面的孩子们。
“皎皎,你舅父这个人是什么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别往心里去,他也是为了你们好。”
这种打圆场的话,若是以前,崔云昭怕是就应下了。
可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了。
崔云昭也早就不是当年的自己。
她忽然笑了一声。
她面容依旧很平静,似乎没有因为长辈的训斥而懊恼或者激愤,她从头到尾都是平静的。
尤其这笑声,甚至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随口笑了一声。
可她越是这样平静,周舅母越是觉得毛骨悚然。
她越发看不透这个外甥女了。
崔云昭抬起眼眸,先是看了一眼笑容僵硬的周舅母,然后便把目光落在了殷长风身上。
“舅父,你这话就有有失偏颇了。”
崔云昭淡淡开口:“虽然我们姐弟三人的父母过世,但上有叔父婶娘,旁还有族老堂亲,更不用说,远还有舅父舅母。”
“父母过世时,我也不过只有十三岁,担不得教导弟妹的重担,”崔云昭道,“若是舅父觉得我们姐弟三人不堪大任,倒是应当反思一下自己,或者斥责一下崔氏宗族。”
“怎么也斥责不到我一个孩子身上。”
崔云昭今年不过十八岁,还未及双十年华,确实可以说是孩子。
既然殷长风想要拿捏她管教不好弟妹,那她就攻击殷长风未曾管教过他们。
反正子不教父之过,万没有长辈还在,要责难一个晚辈的道理。
崔云昭把话说到这里,两家也就算是要撕破脸了。
殷长风伸出手指向她,手指都在颤抖。
“你好,崔云昭,你真的很好。”
“你这是在埋怨我们当年没有带你们走吗?”
说来说去,殷长风介怀的,还是当年的事情。
或许,他也知道自己自私又冷漠,现在被人戳了心窝,就一下子收不住了。
周舅母的面色骤变。
她知道事情不能如此发展下去了。
若是如此,她们这一趟就白来了。
她心里咒骂殷长风愚蠢至极,伸手一把握住了殷长风的胳膊。
“老爷,别生气,别生气。”
她一边帮殷长风顺气,一边看向崔云昭,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
“皎皎,你也别怪你舅父,他这个老顽固,在家里就是这样,不是故意针对你。”
她已经在努力打圆场了。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顾不得回去后会如何,只能尽量维持局面。
殷长风平日里并非这么没有风度的一个人。
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他看都不会看一眼,现在会这般生气,大抵还是在乎。
可他在乎的,却并非晚辈们想要的。
殷长风忽然捂住了胸口。
他微微弯下腰,大口喘着气。
周舅母吓了一跳:“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她下意识就喊人:“来人,把老爷的药拿来。”
堂屋里顿时乱成一团。
崔云岚吓了一跳,就连崔云霆也往姐姐身边站了站,不敢再多开口。
崔云昭心里叹气,舅父这古板性子,真是不讨喜。
可他到底还是长辈。
崔云昭便把弟妹拉到身边,安抚了他们几句,然后就等着殷长风缓过来。
殷长风这应该是老毛病了。
药丸吃下去,没过多久就好了许多。
可他的心绞痛好了,人却显得有些颓丧。
他靠在椅子上,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到了此时,崔云昭才觉得他已经上了年纪。
眼角也有了岁月的纹路。
周舅母眼中倒是没有多少担心,见殷长风缓和下来,她才对崔云昭开口:“你们吓坏了吧?没事,这是你们舅父的老毛病了,吃了药,休息一晚就好了。”
她见两个小的都有些战战兢兢,心里也觉得没意思极了。
周舅母叹了口气:“真没事,岚儿,霆郎莫要怕。”
可能是因为忽然发病,殷长风的脾气被病痛打散了,他现在倒是显得有些慈眉善目。
“我知道,我做的不够好。”
殷长风忽然开口。
崔云昭抬眸看向他。
殷长风的眼神却很飘忽,他遥遥看向前方,目光却有些涣散,不知道究竟在看谁。
“阿姐过世,我没有尽到照顾你们的责任,是我的错。”
人真的很矛盾。
方才殷长风跟被惹怒的老虎一般,张牙舞爪仿佛随时都要咬人,可忽然之间,他又变成了满心愧疚的长者。
崔云昭依旧安静看着他,神情没有任何动容。
前世她同舅父舅母接触不多,即便后来都搬去了汴京,也不经常走动。
因为和离的事情惹怒了殷长风,以至于新年时候崔云昭去汴京朝贺,殷长风都不会同她说上几句话。
在崔云昭的记忆里,殷长风和周舅母的面容都是模糊的。
他们从来不亲近。
可经过这半日的相处,他们的面容却清晰起来。
殷长风并非固执己见的老古董,相反,他是个精明的商人。
当他意识到打压和训斥不能让晚辈服软的时候,他立即就用一场病,换了另一个态度。
此刻的殷长风慈爱而颓丧,旁人见了,都忍不住同情起他来。
真的很不一般。
而周舅母,也在边上跟着抹眼泪。
夫妻两个的配合简直是天衣无缝。
崔云昭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殷长风对他们有没有真心?或许是有的,可那真心不足以让他放弃利益。
他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争取到。
难怪这四大世家里,只有殷氏蒸蒸日上,并且未来可期。
崔序跟他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被贬谪到了尘埃里。
“皎皎,方才舅父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是真的着急了。”
殷长风又叹了口气:“每次看到你们,我都想起阿姐,想起年少时的美好时光。”
先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最后追忆往昔,这一套搞下来,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们多少会被劝服。
崔云昭看了一眼弟妹,大抵这些年见崔序和贺兰氏见多了,倒是没有被殷长风唬住。
不过现在殷长风服软,两个人倒是没有那么强的敌意了。
殷长风忽然哽咽一声:“你们会原谅舅父吧?”
说什么原不原谅的?
周舅母也跟着落了泪:“皎皎,岚儿,霆郎,我们总归是一家人。”
崔云昭不觉得感天动地,只觉得如坐针毡。
她是一点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若是方才那样激烈争吵,崔云昭都不觉得烦躁,现在看他们在这边一唱一和,崔云昭却无端烦躁了。
她不想继续看下去了。
“舅父,舅母,”崔云昭忽然开口,“我会同夫君商量表兄的事情,若是能做到,一定尽量而为。”
崔云昭直奔重点:“但若是不能做到,也还请两位长辈见谅,毕竟能力有限。”
崔云昭没有给两人更多开口的机会,直接躬身行礼:“天色不早了,我还是赶紧回去,同夫君早早议论此事为要,若是晚了,怕是不好打点。”
崔云昭一手牵着弟弟,一手牵起妹妹,直截了当道:“若是有消息,我会给舅父去信,今日便不多叨扰了。”
她如此说着,轻轻推了一下崔云岚,小姑娘倒是聪明,立即就道:“外甥告辞了。”
崔云霆也跟着道:“多谢舅父舅母招待,外甥告辞。”
姐弟三人说完,立即就要转身离去。
周舅母已经愣在了那里,此时才回过神来,慢换他们:“等等。”
这一声等等,显得有些尖锐。
她确实没想到崔云昭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直截了当就要走,可他们此刻前来,并不都为殷行止。
事情还没办完,如何能放崔云昭走?
等等两个字都说出了口,周舅母也知道崔云找不是寻常人,便不顾殷长风的眼神,直截了当开口。
“皎皎,我们还有事情要说。”
崔云昭脚步微顿,她回过头,淡淡笑了一下。
“那舅母快些说,我还要趁着宵禁前赶回家去。”
崔云昭领着弟妹坐上马车,很快就离开了探花巷。
探花巷同状元巷就隔了一条街,一盏茶的工夫便能抵达,崔云昭先上了弟妹的马车。
马车上,崔云岚和崔云霆面面相觑。
“阿姐,我不是很明白。”
崔云霆有些茫然地问。
他是不明白为何舅父一开始暴跳如雷,后来又开始慈爱忏悔,让年幼的他回不过神来。
他虽然因为见多了崔序的嘴脸,没有被殷长风蛊惑煽动情绪,却没有明白他为何会这般。
崔云岚也点了点头。
时间紧急,崔云昭三言两语就解释了一番,眼看崔氏门楣就在眼前,她便道:“这事,你们可以回去问一问三堂婶,三堂婶会告诉你们为何舅父会如此。”
崔云岚毕竟年长几岁,倒是听懂了崔云昭的话,闻言便点头:“是。”
等送回了两个小的,崔云昭便回到了自家马车上,对宿明木道:“回家吧。”
两刻之后,她就踏入了霍家。
因为已经到了宵禁时候,崔云昭不想打扰前院的亲眷,便只让马车停在门外,自己从东跨院的偏门进入。
今夜的霍家依旧安静。
霍家人都睡得早,这个时候几乎都已经沉睡,崔云昭叮嘱梨青和桃绯自去休息,自己则轻手轻脚往正房行去。
往常这时候,霍檀已经睡下了。
崔云昭轻轻推开房门,却发现堂屋还亮着灯,不由有些诧异。
她倒是没有开口,只关上房门,在门口洗净手脸,然后才轻轻踏入卧房。
卧房里依旧空空荡荡。
窗边的烛灯一跳一跳,照亮了布置温馨的卧房,墙边的拔步床中被褥整齐,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崔云昭有些不解。
她退了出去,发现霍檀也不在书房,心里顿时疑惑丛生。
她又回到了卧房,安静坐了片刻,才听到水房里似乎有声响。
似乎有一道熟悉的低沉呼吸声,伴随着水声,回荡在耳畔。
崔云昭愣了一下。
那声音她还算熟悉。
前世的时候,每当两人耳鬓厮磨时,霍檀的声音都是如此。
仿佛烧着的火焰,炽热而浓烈。
每一次听到,崔云昭总会红了脸。
现在亦是如此。
崔云昭慢慢起身,轻手轻脚来到水房门边,仔细倾听。
里面确实有让人面红耳赤的动静。
崔云昭的心跳很快。
她只觉得手心出了汗,一股没由来的燥热和冲动席卷在她的心头,让她的手不自觉放到了房门上。
只听吱呀一声,崔云昭把水房推开一条缝。
“郎君?”
她轻声询问。
水房一瞬间安静了。
里面的呼吸声停止了,水声也戛然而止。
这一刻,水房里有一种诡异的寂静。
崔云昭再度蹙起眉头。
她忽然意识到,在她未回来的这个傍晚里,可能发生了什么。
崔云昭心中有些不安。
她伸出手,想要把房门开的大一些,可霍檀却仿佛同她心有灵犀一般,忽然开口:“别进来。”
霍檀的声音里有着压抑的痛苦。
崔云昭从未听过他的声音这么低哑过,他喉咙里拚命压抑着什么,可最终,还是让痛苦和冲动宣泄出来。
痛苦的喘息声并没有停止。
崔云昭心中一惊。
几乎是瞬间,崔云昭就有了判断,家里肯定出事了。
她在也顾不得霍檀的阻拦,一把推开了房门,快步走了进去。
眼前的一切却让她愣在了当场。
霍檀背对着她坐在浴桶里,未被遮挡的肩膀和脖颈红彤彤的,尤其是脖颈上青筋暴起,显得他正在努力隐忍着什么。
只看背影,能看到霍檀结实有力的手臂和宽厚的后背。
可能因为听到到了开门声,霍檀的动作有些僵硬,崔云昭看到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坐在浴桶里一动不动。
崔云昭头脑很清醒。
她没有被眼前的场面扰乱思绪,而是敏锐觉察出异常来。
比如,水房里此刻非常冷,一点热意都没有。
再比如那浴桶里的水仿佛是冰的,没有冒出热气来。
崔云昭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可她又不是很确定。
甚至是有些难以置信。
霍檀的自制力是非常出色的,成婚这一个多月里,崔云昭总是坏心眼去撩拨他,可是最后当她摇头拒绝,霍檀总能忍下来。
他的隐忍和坚定超乎常人。
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大半夜过来泡冷水澡。
如果如此,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郎君,你被下药了?”
霍檀的呼吸忽然重了。
片刻后,他沉沉叹了口气:“皎皎,既然猜到,便出去吧。”
这句话霍檀说得很吃力。
他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挣扎着把话说出口。
但崔云昭却没有动。
她定了定心神,看着霍檀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心底里忽然生起一抹冲动。
或许,此刻是最好的时机。
重生回来的每一日,她都跟霍檀更亲近,两个人从陌生到熟悉,崔云昭也渐渐看到了前世所没有看到的霍檀。
而且,她已经可以肯定,霍檀不是害死她的那个人。
从那一日起,崔云昭就对霍檀放下了防备。
只是因为脸皮薄,崔云昭不肯主动点头答应,就一直拖到了今日。
她其实也很想霍檀,想他结实有力的臂膀,想两人曾经的那些缠绵悱恻。
今日的事情,倒是给了崔云昭最好的借口,本来就是老夫老妻,崔云昭自是一点都不羞赧。
可以让崔云昭把霍檀把控在手心里,让他在帐中全凭自己的心意行事,岂不美哉?
重活一世,怎么不能好好享受一番?
崔云昭心神一定,她攥了攥手心,坚定往前迈了一步。
霍檀即便在这个状态,整个人也是机敏的。
他立即就听到了崔云昭的脚步声。
成亲以来第一次,他开口训斥崔云昭:“我说了,出去!”
霍檀几乎是在低吼:“我会伤害到你的。”
崔云昭却倏然笑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灵,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蛊惑,让霍檀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意念重新蒸腾起来。
“郎君,你不会的。”
崔云昭一步步上前,直到她来到霍檀身后。
“你不会伤害我的,对吗?”
这话说完,她手腕吃痛,低头看去,就看到霍檀反手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强劲有力。
他的手也很凉。
一冷一热,冰火交加。
但他握住崔云昭的力道,却是前所未有的。
即便霍檀背对着崔云昭,崔云昭都能感受到,他身上蓬勃的意念。
他几乎想要把她立刻拆吃入腹。
崔云昭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期待即将到来的热潮。
“郎君,你不懂的,我会教你,你会很听话的。”
“回答我。”
霍檀几乎是被蛊惑一般,喘着气道:“我听你的。”
崔云昭满意地笑了。
崔云昭弯下腰,在霍檀耳畔说:“郎君,我在卧房等你?”
霍檀喉咙里发出低吼声。
崔云昭听不真切,但总觉得霍檀咒骂了一句。
下一刻,崔云昭只听到剧烈的水声,霍檀从浴桶中一跃而起,直直把崔云昭困在了臂弯中。
“呀。”
哗啦啦的声响里,崔云昭的衣袖被打湿了。
出乎崔云昭的意料,霍檀身上并不冷。
霍檀眼眸赤红,面容有着难以隐忍的强势,他的手牢牢固定在崔云昭腰身上,让她哪里都去不了。
“娘子,”霍檀用最后的理智问,“不后悔吗?”
崔云昭红唇轻启,唇角满是蛊惑。
“郎君,”崔云昭踮脚,在霍檀唇边印下一个温热的吻,“温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