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周舅母的脸色就沉了沉,不过她到底还是维持了表面的客气。
“你们歇一会儿,我回去让你们舅父睡一下,晚上再去那边用饭。”
周舅母说着,转身就离开了客房。
剩下两个弟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起看向了长姐。
崔云昭不由笑了:“好了,今日也不算白来,这些衣服首饰,咱们都带回去,全当挨骂的补贴了。”
崔云霆原本小脸还气鼓鼓的,听到阿姐这话,忍了忍,最终还是跟着笑了一声。
就连崔云岚也抿唇笑了。
崔云昭坐在床边,看着外面破败的花园。
寒冬腊月,花园中灰土半露,一点新绿都无。
没有冬青,没有松柏,甚至连假山都没有。
整个花园空空荡荡,若非打扫干净,旁人真会以为是鬼宅。
崔云昭勾唇笑了一声。
崔云霆走到崔云昭身边,低头看向下面的花园。
他看了一眼,就微微蹙起眉头,道:“怎么会这么冷清。”
冷清都是婉转的说法了。
崔云昭就对崔云岚招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温柔握着她的手。
“因为舅父和舅母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
“他们一年到头来不了博陵一次,之前会在这边置办宅院,无非是因为这边有产业,又有母亲嫁来博陵。”
这宅院还是崔云昭的外祖买的。
许多年了,比崔云昭的年纪还大。
崔云昭轻轻握着妹妹的手,让她冰冷的小手逐渐温暖起来。
“岚儿,霆郎,你们不用去管外人如何看待我们。”
“即便是舅父,舅母,失去了亲情和血缘,依旧是外人。”
“舅父对我们的指责,便左耳进,右耳出,等他们走了,我们依旧过我们的日子,别往心里去。”
崔云霆刚才被殷长风那样一训斥,心里头沉甸甸的,一直红着脸不说话,现在听到长姐这样劝慰,不由抬起了头。
他还小,正是需要茁壮成长的时候,这一次,崔云昭希望他跟崔云岚都快乐长大。
不必面对打压,生活里不充斥着训斥,他们也不用整日里战战兢兢,为明日担忧。
崔云昭竭尽所能,即便同崔氏一刀两断,也要让弟妹们过得好。
曾经失去过的一切,她都要一一拿回来。
“你们看,那花园这般破败,舅父舅母都不问不对,对于博陵,对于咱们,他们根本就没那么上心。”
“所以,我们对他们,也不用太过介怀。”
崔云昭拍了一下崔云霆的肩膀,笑着对他道:“还生气吗?”
崔云霆先是点了点头,片刻后,他才摇头。
倒是崔云岚细声细语道:“阿姐,若是晚上舅父还训斥咱们,怎么办?”
崔云昭就从袖中取出霍檀给的腰牌。
她拿着那腰牌在弟妹面前晃了晃,笑着说:“那咱们就带着见面礼走人。”
“骂也挨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两个小的对视一眼,不由一起笑了起来。
她现在是积极的,向上的,会让弟妹们心里头觉得更有依靠。
崔云岚忍不住靠在她身旁,依偎着她。
“阿姐,你这么一说,我不太害怕了。”
崔云昭笑了一声,垂眸看向崔云岚。
“岚儿,你本来就不需要害怕,”崔云昭说,“你只要记得,你还有崔家,还有我和霆郎,你就不需要害怕任何事。”
崔云岚听着她的话,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小时候,母亲总教导他们要循规守矩,要知礼谦让,要孝顺长辈,不能忤逆。
可是后来崔云岚逐渐长大,父亲母亲相继过世,她忽然意识到,她无论如何循规蹈矩,都换不来一句赞扬。
阿姐,她和弟弟得到的,永远那都训斥。
她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后来日子久了,她开始疑神疑鬼,事情不敢做,话也不敢说,整个人闷在房间里,哪里都不敢去了。
可即便这样,也总有人要把她叫出去,逼着她面对许多她不想面对的事。
不过后来,似乎忽然之间,世界就变了。
阿姐和姐夫回门的那一日,崔云岚第一次发现,原来二叔父和二婶娘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他们也会说不过阿姐,也会被阿姐逼着交出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
最后,甚至还被阿姐气走了。
当时的崔云岚和崔云霆都有些害怕,怕因为此事叔父给阿姐不痛快,让阿姐在夫家难过,可是后来却发现,叔父根本就无法操控霍氏。
姐夫同阿姐齐心,根本就不会听任何人的挑拨。
而阿姐,也成功把他们送到了三堂叔家里。
听乐堂真的很好。
崔云岚和崔云霆在那里,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和关照。
那是来自于长辈的关心和爱护。
后来,阿姐又要说去伏鹿,他们也很高兴,并且暗中期待着。
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可许多年未见的舅父一出现,那些刺耳的训斥再度响起,让崔云霆和崔云岚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快乐和自由,一瞬间崩塌干净。
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阿姐给他们努力争取的听乐堂,是多么美好的世外桃源。
除了那里,除了三叔父一家,没有人是真信待他们的。
他们看到的,永远都是功名和利益。
崔云岚和崔云霆不自觉看向了崔云昭。
在他们眼中,最厉害的人不是父亲,也并非母亲,而是阿姐。
父母过世之后,是阿姐给他们撑起了一片天。
他们以后,也要努力成长起来,当阿姐需要伞的时候,他们就会是阿姐的伞。
崔云岚的眼神坚定了,崔云霆也挺起了胸膛。
“我知道了阿姐,我不害怕了。”
崔云霆想了想,道:“舅父无论说什么,我听着就是,除非……”
崔云昭伸手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也不能事事都忍让,忍让是有底线的。”
崔云昭道:“舅父和舅母亲来博陵,肯定是有事要谈,我知道要如何行事,你们也不用操心。”
“不过要走要留,还是看晚上如何,倒是不急。”
崔云昭轻声笑了起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说的很轻松,态度也很随意:“舅父和舅母总不能吃了咱们不成?”
这倒是。
崔云昭态度这般轻松,两个小的也不自觉放松下来,就连崔云岚脸上也有了笑容。
崔云昭便催着崔云霆去午歇,自己则搂着妹妹躺下睡觉。
崔云岚许久没同姐姐一起午歇了,躺下来的时候还很激动,她小心翼翼往姐姐怀里钻了钻,然后就偷偷笑了起来。
崔云昭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小时候那样哄她:“岚儿,岚儿,春风来了,该入睡了。”
于是崔云岚就缓缓闭上了双眼,果然忘了中午的不愉快,很快陷入梦境之中。
崔云昭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自己也跟着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沉。
待崔云昭醒来时,已经过了酉时。
掀开帐幔,外面天色将晚,落日熔金,照耀得客房一片温暖。
昏黄的光影如同金沙,飘在寂静的室内。
她昨夜里没睡好,今日就睡得有些沉,谁知身边的妹妹也依旧沉睡着,可见她是多么放松。
崔云昭看了看她,就想起身先去洗漱。
不过她这一动,崔云岚就哼了一声,悠悠转醒。
睡得太久,一有动静就立即醒来了。
崔云昭看小姑娘坐在那揉眼睛,不由轻声笑了笑,她帮妹妹顺了一下鬓边的碎发,柔声问:“睡得可好?”
崔云岚打了哈欠,抬头时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睡得很足,阿姐你呢?”
崔云昭挂好帐幔,笑着说:“我也很好。”
等姐妹两个起来重新洗漱,才发现客房的那些箱子都不见了,崔云霆听到声音,捏著书本出了门。
他显然没有睡太久,一下午都在读书,听话又用功。
他见两个姐姐气色都比中午要好,心里头高兴,就道:“我让侍书把舅母给的礼物都是送到马车上了。”
他们今日留在殷家,两边的马车都没离开。
霍檀也一早就叮嘱过宿明木,让他留在这里机灵一些,有事立即就去办妥。
马车是租赁的,不过车夫换成了宿明木,崔云昭就更放心。
听到这话,崔云昭笑出声来。
“你倒是机灵。”
先把东西都放好,若是晚上闹起来,想要走人再去搬动礼物,就显得有点贪财了。
崔云霆抿了抿嘴唇,腼腆笑了笑。
此刻倒是多了几分孩子气。
这边姐弟三人都醒了,有幸斋那边就派了丫鬟过来,请他们过去膳厅说话。
姐弟三个对视一眼,不由整了整衣衫,跟着丫鬟往外面行去。
有了中午崔云昭的安慰,不管晚上这一场“鸿门宴”发生什么,他们都不怕了。
这边姐弟三人踏入膳厅,另一边霍家,霍檀早早就下了差,回到了家中。
他许多日没陪家人说话了,便吩咐了一声,说晚上要去正房那边吃。
等到饭菜都摆好了,霍檀才进了正房。
这会儿顾老太太和林绣姑都在,霍新枝在帮霍新柳摆放饭菜,两个弟弟正在盛饭,一家子其乐融融。
堂屋里很暖和,灯光明亮,照耀得满室温情。
对于霍檀的到来,林绣姑显得很欢喜,她大着嗓门道:“九郎回来了,洗手了吗?快坐下吃饭吧。”
霍檀便坐在了她手边,看着这一桌子菜色。
这一桌子菜,诸如素炒青菜,油焖笋,芙蓉鸡片,红烧蘑菇等都做的有模有样,但那几个大菜,比如炖猪蹄,清蒸鱼等,就乏善可陈了。
尤其是清蒸鱼,那菜里放了许多酱油,看起来黑乎乎的,让人食欲全无。
边上给顾老太太和林绣姑端茶倒水的顾迎红看到了霍檀的目光,忙解释道:“今日小厨房有些忙,这两道菜不是巧婆子故意的。”
巧婆子正巧端了炭盆进来,闻言就僵硬地笑了笑:“九爷,以后我会多学。”
霍檀并不去理会她,只看向顾老太太:“祖母近来可好?”
上一次闹得并不愉快。
不过最后顾老太太得偿所愿,所以今日她态度出奇的好。
她看向霍檀,脸上都是笑容,甚至还有种说不出的慈爱。
这种目光,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顾老太太看着他,说:“哎呀,许久不见九郎,九郎都瘦了。”
“可见是辛苦。”
林绣姑也说:“是了,军营里事情繁杂,九郎又要操心家里,哪里能不累呢?”
顾老太太便瞥了巧婆子一眼。
“我之前听说九郎要回来用饭,就想着给孩子们都补一补,叫巧婆子特地煮了天麻炖鸡来给你们吃。”
天麻炖鸡是用来治疗头晕头疼的,一般人家若是有气血不足的眩晕症者,家里有些余钱的,偶尔会吃用这一道汤菜。
不过顾老太太说要要给孩子们进补,却选了这么一道菜,可能是不太懂这些药理。
霍檀也没多说什么。
见巧婆子小心翼翼给每个人都上了一盅汤,霍檀要把自己那碗推给林绣姑。
“我不用进补,我这一碗还是给母亲吧。”
霍檀话音刚落,顾老太太下意识就反驳:“那可不成!”
霍檀意外地抬起头,见顾老太太脸色不太好看。
顾迎红扯了一下顾老太太到衣袖,顾老太太才沉了沉脸:“这是我特地叫给孩子们准备的,你给了你母亲,不就成了我没有了?”
这话倒是顾老太太能说得出来的,霍檀见她确实不太高兴,又被林绣姑踢了一脚,这才道:“祖母说得对,孙儿多谢祖母慈爱。”
他都开了口,另外几个孩子也跟着开口了。
倒是霍成樟机灵了一回,开口说:“我的给祖母,祖母和母亲不就都有了?”
顾老太太听到他孝顺,立即就笑了。
“不用,祖母不爱吃这个,药味太重了,你们吃。”
顾老太太说到这里,就道:“这里面放了许多上好的药材,你们都要吃完,可别浪费,尤其是柳丫头。”
顾老太太看向霍新柳,看她那么瘦弱,就蹙了蹙眉头。
“柳丫头身子不好,更要多吃些。”
霍新柳很意外被祖母关心,半天才反应过来,闷闷说:“谢谢祖母。”
顾老太太这才满意了。
一顿晚食,倒是用得其乐融融。
用完了饭食,霍檀本来还想陪着林绣姑说一会儿话,就被顾老太太往外赶。
“你回去吧,我要沐浴更衣,你在总归是不方便的。”
霍檀同林绣姑对视一眼,便直接回了东跨院。
他晚上没有吃酒,也没多吃饭食,坐下歇了一会儿,就准备去书房读书。
今日崔云昭不在,他忽然觉得家里有些冷清。
竟是有些不习惯了。
不过,他刚坐下没多一会儿,一股难以启齿的热意就窜入他四肢百骸,让他那张英俊的脸涨得通红。
霍檀紧紧攥着手,面色忽然沉了下来。
霍檀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少年郎,即便同妻子尚未圆房,可他在军营里什么没见过?
男人若是不要脸面,就什么都豁得出去。
即便大通铺里要睡那么多人,他们也不会顾忌。
霍檀厌烦这些,所以从来都是洁身自好,如今成了亲,两个人亲密之时,霍檀也总是有些意动。
可崔云昭不答应,他也不好强求。
忍着等着,就等到了今日。
今日崔云昭不在家,他如何会这般意动?
聪慧如霍檀,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一盅汤,里面肯定加了东西。
当时顾老太太说过,那汤里加了不少药材,是用来补养的,汤里药味确实很浓,加上家中兄弟姐妹人人都有,所以霍檀并未防备。
再一个,他在自家也从来不设防。
若是在家里都防备亲人,那日子还如何过下去?
顾老太太就是拿捏住他对亲人不设防这一点,才成功把那不该吃的药送进了他口中。
此刻,霍檀的脸涨得通红。
他额头冒了汗,脖颈处青筋暴起,整个人好似被蒸熟一般,热意翻涌。
更有甚者,他觉得自己的思绪都跟着有些乱了。
他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想念崔云昭过。
那种渴求几乎要冲破枷锁,让他现在就冲出家门,冲去殷氏宅院寻找自己的妻子。
可他不能。
霍檀呼出一口热气,努力压着身体里的热流和疼痛,猛地灌了一口茶。
他得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事与愿违。
下一刻,他就听到外面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从一开始的缓慢踱步,最后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地来到了房门之前。
霍檀猛地攥住了拳头。
因为在自己家中,他没有栓门,堂屋中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上门闩。
那人很快就来到了门口。
霍檀猛地闭上眼睛,不让自己被意念和冲动蛊惑。
门外,传来一道清脆温柔的声音:“表哥,你在吗?姑婆让我给表哥送来莲子羹,给表哥润润肺。”
不出所料,来人正是顾迎红。
也是顾老太太从一开始,就非要他迎娶的“表妹”。
霍檀紧紧攥着拳头,手指陷入手心里,掐出一道道血痕。
可那点痛楚却无济于事。
他不知道顾老太太究竟下了什么药,他只知道那药力太猛,若是不及时纾解,他很可能会失去理智。
因为太热了,太疼了,若是寻常人,恐怕立即就会把门外的人拽进屋里。
可霍檀没有。
他的理智依旧在努力维持清醒,他的坚持让他不会向坎坷低头。
霍檀忽然喘了口气。
声音低沉而隐忍,嘶哑又滚烫。
那热气太烫了,几乎烫红了他的眼睛。
门外的顾迎红隐约听到门里的喘息声。
那声音沙哑低沉,让人听了简直脸红心跳,手心不自觉出了汗。
她并不喜欢表哥。
表哥这个人太冷漠了,看到她从来就没有笑容,尤其是那双幽深的眼眸,似乎总能看到她的不堪和诡计。
但顾迎红心里却很清楚,现在是她改变命运最好的机会了。
如果不进入霍家,那她很可能就被母亲和哥哥嫁给同样贫穷的军户,一辈子战战兢兢,穷困潦倒。
顾迎红抿了抿嘴唇,她想起霍檀那高大的身躯,那结实漂亮的腰腹,不由咽了一下口水。
霍檀真的生的很漂亮。
让人很难不心动的漂亮。
他年轻英俊,前途光明,她一点都不吃亏。
想到这里,顾迎红定了定心神,伸手推开了房门。
下一刻,她就撞进一双赤红的眸子里。
霍檀满面通红,让那张英俊的面容多了几分狰狞。
那双总是冰冷冷的眼眸,现在却仿佛被火焰点燃,眼眸中一片赤红,仿佛即将吞噬人心的恶鬼。
他挺直腰背,就那么定定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的气势十分骇人。
顾迎红看到这样的场面,心里没由来觉得恐惧。
她觉得霍檀想要杀了她。
顾迎红手指僵住,但顾老太太到话语就在她耳边盘旋。
“迎红,你若是给九郎生下孩儿,那就是咱们家的长孙,以后哪里还有她崔云昭的位置?”
“你看,我可是九郎的祖母,我说的话,霍檀哪里能不听?他要是敢不听,我就上外面闹去,我看他能奈我何。”
“你别怕,你又不是不知道九郎多有本事。霍家的日子好不好?吃穿用度都比顾家好得多,你想不想过好日子?”
顾迎红没有一刻不想过好日子。
冬天冻得整个人打颤,满手都是冻疮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
顾迎红深吸口气,她垂下眼眸,抬步就要进入堂屋。
就在这时,霍檀开了口。
“站住。”
霍檀的声音很低沉,嘶嘶哑哑的,话语里似乎氤氲着浓得化不开的热潮。
即便如此,他话中的威慑却依旧清晰可闻。
顾迎红脚步微顿,心中有些忐忑。
她小心翼翼看向霍檀,却发现霍檀并没有看向她。
他的眼眸微微下垂,看的是手中的一块帕子。
堂屋中灯火昏暗,顾迎红看不清那帕子上绣了很么,但霍檀似乎很珍惜。
顾迎红抿了抿嘴唇,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慌乱,小声道:“表哥,我来侍奉你吧。”
下一刻,霍檀倏然抬起头,用那双赤红的双眼狠狠看向顾迎红。
顾迎红浑身一个哆嗦。
霍檀的眼眸太吓人了。
他那双眼睛里,顾迎红并未看到热意和贪念,只有数不清的尸山血海。
那是霍檀曾经手刃过的敌人。
顾迎红都已经走到了这里,话也说到了这里,她自然不肯退缩。
她也没有了退路。
顾迎红咬紧牙关,她迈开步子,一步步踏入堂屋中。
东跨院是属于霍檀和崔云昭的,即便崔云昭不在,也总有丫鬟看守。
顾迎红曾经在月亮门处偷看过东跨院好几次,可无论怎么看,她都无法看到这间正房里的情景。
只有一次,她看到房门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博山炉的一角。
那博山炉是青瓷的,在光影下莹润如玉,上面的香烟袅袅,仿佛仙山奇景。
那一刻,顾迎红心里升起说不出的嫉妒来。
凭什么,崔云昭可以生在崔氏,她嫁给霍檀,人人却都说她是低嫁。
而霍家,却是她高攀不上的。
这一刻,顾迎红满心都是痛快。
那又如何呢?
崔云昭再是金尊玉贵,也要跟她分享同一个丈夫了,甚至,想到以后的好日子,顾迎红心里的激动压过了胆怯。
如果以后她为霍檀生儿育女,霍檀或许会更喜欢她,她这么温柔体贴,不比高高在上的崔氏女要更讨人喜欢?
顾迎红不停在心中劝慰自己,让恐惧全部被压在心底,留下的只有对未来的美好向往。
顾迎红慢慢往前走,离未来的好日子越来越近,眼眸中的神色也越发坚定。
她看着霍檀,看着他脖颈上青筋暴起,看着汗水从他鬓角滑落,看着他起伏的胸膛。
这些都会属于她。
不知为何,顾迎红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表哥,我会待你很好的,我会好好伺候你,”顾迎红柔声道,“以后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怎么样都可以,我不比表嫂要更好?”
“这里没有外人,只有咱们两人,表哥不用忍耐。”
此时此刻,顾迎红已经全然忘了羞耻。
她即将来到霍檀面前时,忽然顿住了脚步。
顾迎红看着霍檀的汗水落入他微微敞开的衣领中,不由咽了咽口水。
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霍檀的脸颊。
然而下一刻,霍檀忽然拂袖而起。
只听“唔”的一声,顾迎红被霍檀一击而中,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
她犹如断了线的风筝,先是撞击在半开的门扉上,然后就直直落地。
彭的一声,顾迎红只觉得浑身疼痛。
她头晕目眩,半天爬不起来,只觉得喉咙里腥甜一片,胃里犹如火烧。
霍檀靠在桌边,浑身几乎湿透了。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狼狈过了,而这狼狈并不源自于战场上的宿敌,反而来自家人。
真的很可笑。
他嘴唇泛白,紧紧抿着,手里拿着的是方才椅子上的坐垫。
即便驱赶顾迎红,他也不想碰到她分毫。
脏,他觉得她很脏。
源自于内心的肮脏。
屋里发出这么大的动静,外面却一点声音都没有,留在家中的夏妈妈从来都很机警,不可能放任顾迎红过来置之不理。
霍檀闭了闭眼睛,努力压下身体里的痛处。
他太疼了。
那道热流在他四肢百骸流窜,几乎要燃烧他所有的理智。
即便在战场上受了重伤,霍檀都没觉得那么疼过。
这种疼痛,真的让人痛不欲生。
霍檀咬紧牙关,他忽然伸出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下声音清脆,在安静堂屋里格外清晰。
顾迎红已经爬不起来了,方才霍檀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让她只能蜷缩在地,痛苦地呜咽着。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此刻,顾迎红只觉得恐惧。
她看着霍檀一步一步,慢慢向自己走近,他面色通红,眼底只有一片血红,整个人犹如厉鬼一般,让人心惊胆战。
顾迎红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她把脸埋入臂弯里,不敢再去看霍檀。
一步,又一步。
熟悉的疼痛并未在身上发生,顾迎红只觉得有人从她身边绕过,紧接着,门扉发出吱呀一声。
脚步越来越远,顾迎红忽然松了口气。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可不知方才霍檀打到了她何处,她现在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重新爬起来。
顾迎红就那么蜷缩在地上,疼痛的浑身颤抖。
这一刻,她无比后悔。
都怪姑婆,都是姑婆的错。
姑婆为何会出这么个馊主意?
她不知道霍檀是个杀神吗?
霍檀会不会杀了她?
莫大的恐惧攥紧了顾迎红的心防,顾迎红从来没有哪一刻,那么怨恨一个人。
她恨透了顾老太太。
都是她,都因她。
就在顾迎红满心怨恨时,凌乱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紧接着,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顾迎红听到霍檀低哑的声音:“把她关进柴房里。”
第66章
顾迎红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块帕子就塞入了她口中,紧接着,她脖颈后剧痛传来,整个人就昏死了过去。
霍檀看都没看她一眼。
外面天气冷,他出去走一趟,身上的汗水几乎冻冰,现在倒是觉得舒服一些。
可里热外冷的滋味实在难受,他让宿明金用毯子裹住顾迎红,把她直接关进柴房。
宿明金沉默地把顾迎红拎走了。
等两人身影消失,王虎子就拖着水车,往堂屋里走。
“九爷,这水太冷了,会生病。”
霍檀摇摇头,知道:“快一些。”
王虎子便叹了口气,给水房里的浴盆加了满满一盆冷水,然后便迅速退了出去。
霍檀此刻头昏脑涨,他靠在门边,看着熟悉的卧房。
恍惚之间,他觉得崔云昭还在家里。
崔云昭站在他面前,回过头看着他笑,亭亭玉立,娉婷温柔,眉宇间尽是熟悉。
霍檀下意识伸出手,可却什么都没碰到,那不过是他疼痛至极的幻想罢了。
霍檀低低笑了一声,转身进了浴房。
此刻,殷宅。
因为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晚食的时候膳厅里安安静静,殷长风倒是没有再训斥几个孩子。
也不知周舅母同殷长风说了什么,殷长风难得还让丫鬟给孩子们添了菜,算是主动示好。
这顿饭倒是吃的很平静。
等用过了饭,周舅母立即道:“去堂屋里坐一会热,咱们一家人许久未见,倒是要好好说说话。”
崔云霆同崔云岚对视一眼,两个孩子就乖巧跟在了崔云昭身后。
到了堂屋,自然又是茶水点心。
周舅母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见孩子们都安静不说话,不由蹙了蹙眉。
她努力压下心里的不快,开口道:“听闻郭节制很看重外甥女婿,他也屡有战功,倒是年轻有为。”
周舅母倒是没有左顾而言他,似是懒得周旋,直接进入正题。
崔云昭便垂眸浅笑,应道:“舅母谬赞了,夫君一心为国,不敢当战功。”
这话回的漂亮。
周舅母顿了顿,才道:“这次前来,本是家里有生意要忙,也为看看你们姐弟,如今见你们过的都好,我心里就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