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新枝道:“家里还是得有人。”
若是无人,只能像之前那样被完颜氏打上门来。
崔云昭笑笑,道:“我想着,再添几名小厮和仆妇,不过人选要慢慢找,不能急于一时。”
“不过厨娘我已经寻好了,大约年底,就能过来当差。”
霍新枝终于松了口气:“你的眼光我自然是放心的,你放心,家里的田地许多,岐阳那边也有营生,多雇佣几人不在话下,尤其是十一郎和十二郎越来越大,许多事我和阿娘也不好插手。”
姑嫂两个说了会儿话,崔云昭才从东厢房出去。
她绕过屋舍,就看到巧婆子依旧站在那里扫地。
崔云昭蹙起眉头,看了一眼巧婆子,巧婆子似乎在发呆,低着头不吭声。
崔云昭便叫她:“巧婆子。”
巧婆子一个激灵,忙抬起头,小心翼翼看了崔云昭一眼,就又低下了头。
崔云昭蹙了蹙眉头,道:“巧婆子,柳娘子在厨房忙,你在这里发呆可是不好,眼见天色将晚,还不快去厨房忙碌。”
巧婆子这才大梦初醒,应了一声,低着头跑走了。
崔云昭无奈叹了口气。
等回到了东跨院,她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热茶,王虎子就过来请安了。
“九娘子,崔氏那边来了信,刚送到门房。”
崔云昭有些意外。
她接过信,看了起来。
夏妈妈正在煮桂花酒酿,一边小心看她,见她神色如常,便道:“可有什么事?”
信笺一共没几行字,崔云昭一扫就看完了,等她收起信笺,才对夏妈妈道:“信上说,舅父和舅母已经抵达博陵私宅,让我同弟妹明日中午去家中做客,若是可能,让我们在博陵殷氏住上一晚。”
夏妈妈先是有些高兴,转念就想到之前殷舅爷的来信,也跟着叹了口气。
“去见一见吧,多年未见,倒是难得有此机缘。”
崔云昭一开始面色如常,听到这里,也不由蹙起眉头。
前世,舅父和舅母可未曾来过博陵,亦或者说,来了也没有特地请他们姐弟上门相见。
这一次,又是因何呢?
崔云昭想不出来,却忽然觉得天明叵测。
她重生回来,似乎没做太多的改变,可桩桩件件,似乎却都不尽相同了。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慢慢松开了皱着的眉心。
“见一见,确实挺好的。”
无论他们要做什么,不过见招拆招四字,事到如今,崔云昭是什么都不怕了。
她早就知道要如何走未来的路。
没什么好怕的。
晚上霍檀回来后,崔云昭便同他说了这事。
霍檀当即便道:“若是舅父和舅母过来博陵,我也得去拜见长辈的。”
崔云昭一直想着别的事,被霍檀一提醒,她才回过神来。
“今日里事多,我倒是忘了这茬,还是郎君细心。”
“是了,郎君也要去见见的。”
霍檀行事很果断,他直接道:“我去让宿二和平叔把见礼准备出来,明日一早就让宿二送去舅父府上,说我也要过去拜见。”
霍檀说完了话,转身就往外去,崔云昭看他这般风风火火,不由笑了一下。
等霍檀安排完回来,晚食也都摆好了。
崔云昭就逗他:“郎君要见我舅父,紧不紧张?”
霍檀光想着要如何行事了,现在被崔云昭这么一提醒,夹菜的手顿时停住了。
“娘子,”霍檀眨了一下眼睛,看向崔云昭,“舅父是什么性子?舅母呢?”
原来不是不紧张,只是忙忘了。
崔云昭掩唇笑出声来,道:“我来同你说说。”
夫妻两个说了会儿话,晚食也就吃完了,待到洗漱更衣躺到拔步床时,崔云昭很快就有了困意。
她动了动脖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眸就要睡去。
霍檀倒是难得没有入睡。
他听着身边崔云昭的呼吸声,轻声问:“娘子,要不我只上礼,还是不去了?”
崔云昭的瞌睡虫飞了。
她很惊讶地睁开眼睛,在黑暗里去看霍檀的轮廓。
霍檀平躺在她身侧,没有侧脸去看她,似乎只是平静望着头顶的雕花。
“郎君,这不像你。”
崔云昭开口回。
霍檀轻轻笑了一声:“是啊,这不像我。”
“但如今的我,还不能给娘子长脸,若是让娘子在舅父舅母面前落了面子,倒是让娘子为难。”
霍檀知道,这桩婚事殷氏并未反对,但也没有欣喜,殷氏派人送来了贺礼,家中却无一人到场。
面子上有了,里子到底如何,无人知晓。
霍檀却能知道,他同崔云昭身份悬殊。
这种情况下,他绝不是长辈喜欢的女婿。
他去了殷家,很可能不能给崔云昭长脸,反而让她落面子,会被舅父舅母数落。
很难得,霍檀也有这么细心的时候。
崔云昭安静听霍檀说完话,不由笑了一下,但很快的,她就叹了口气。
“郎君,我知道外人都说些什么,他们都想看咱们的笑话。”
“看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低嫁,你高娶,他们总想看着咱们什么时候大打一场,日子再也过不下去。”
“可我偏不。”
崔云昭的声音很清润,在黑暗的夜里却如同莹莹灯火,给霍檀指引了方向。
“我的日子,我的人生,我不喜欢让外人评判。”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自己过得好不好,我自己心里有数。”
霍檀的手慢慢爬到崔云昭的手背边,先是轻轻碰了碰她,然后才轻柔握住了她。
夫妻两个就这样双手交握,并肩而卧。
关起门来的,才是日子。
崔云昭就道:“郎君不用为我,去做不想做的事,我也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娇弱。”
“舅父过城,女婿上门,本来就是应当的。”
霍檀一开始确实是有些冲动了,他行事一贯果断,当时忘记问崔云昭的意思,等事情都办完,他才忽然意识到,不知崔云昭是否愿意让他一起去拜见舅父。
所以,才有了方才的那一句。
倒是没想到自家娘子反而安慰起他来了。
霍檀低声笑了起来。
“娘子真是心胸开阔,为夫自愧不如。”
崔云昭手腕翻转,回握住霍檀的手。
微热的手心相互触碰,带来一阵让人心安的热度。
“睡吧。”
霍檀应了一声,轻声道:“晚安。”
崔云昭很快就沉入梦乡之中。
当她感觉自己从云层中一点点飘荡落地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在做梦。
眼前的景色,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她眼前是一个精致漂亮的花园,冬日时节,白雪皑皑,可花园中的景致依旧美丽。
松柏冬青四季常绿,还有不少耐寒的花卉也依旧绽放着缤纷色彩。
这花园中的亭台楼阁,回廊水榭,皆如天宫。
显而易见,花园是被精心打理过的,一景一物都透着精致优雅,也体现着皇室的大气磅礴。
因是在梦中,崔云昭觉得自己反应很慢,无论看什么,做什么,都隔着一层纱。
所以她独自在花园里飘荡了好久,才忽然意识到这是哪里。
这里是凌霄宫中的四季园。
她来过这里的。
她虽然住在长乐别苑,但每年年节时候,她都要入汴京朝贺新岁,拜谒帝王,每一年给她安排的住处,都是四季园边上的梧桐斋。
四季园并不算在后宫之中,反而像是霍檀寝宫的御花园,它边上的梧桐斋自然也在后宫之外,位于前朝后宫之间。
建元二年新岁,是霍檀登基称帝后的第一个新岁,崔云昭入京,就被安排在此处居住,那时候她是有些犹豫的。
她在汴京有私宅,本是想要去住私宅,不过当时霍新枝却劝了她。
霍新枝说汴京并不安全,她若住宫外,还需得另外派人保护,她同崔氏又不亲近,也不好去住在崔氏,安排在宫中是最合理的。
崔云昭那时候不想给霍檀添麻烦,也不想同他大过年争执,便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入住了梧桐斋。
这一住就是两年,到了第三年时,她忽然染了风寒。
一整个新年她都是在病榻上度过的,因为病体沉珂,她还特地上表请罚,因为她不能在新年时去给陛下朝贺了。
当时霍檀直接下诏,让她好好养病,不用挪动。
也就是那时开始,凌霄宫又派了一名太医去长乐别苑,给她调养身体。
她曾经因冬日落水,落下了畏寒的毛病,尤其是冬日时节,身体总是很虚,到了建元四年时,病症一下子被激发出来,才大病一场。
此时这四季园一人都没有,空空荡荡,只有那亭台楼阁迎雪而立。
崔云昭的思绪飘忽,不知道为何又想起以前的事,就这么在梦境中回忆过往。
她就那么发着呆,似乎过了很久,才忽然听到脚步声。
因为反应迟钝,崔云昭甚至来不及躲闪,直接就看到了两道身影由远及近。
那似乎是两名朝臣。
崔云昭就高高飘在花坛上,那两名朝臣却没有瞧见她似的,神色焦躁疲惫,透着一股颓唐和慌张。
崔云昭动了一下,那两人依旧没看到她,她才迟钝地意识到,梦里的人看不到她。
她便上前两步,从花坛上跳了下来,脚尖一点就飘到了两人面前。
到了两人之前,崔云昭忽然愣了一下。
因为其中一名朝臣,崔云昭是认识的。
或者说,他不是朝臣。
崔云昭面前的两名男子,身穿的都是绿色曲领窄袖公服,身上的鱼袋样式别致,并非普通朝臣所用的银鱼袋,而是用五彩绣的锦鲤。1
这两位都是太医院的太医。
王朝初立,太医院中臣属不算太多,除了院正及两位院副,剩下便是几名医正。
这两位太医看公服颜色,应当都是医正。
其中一位崔云昭认识的,就是后来派去长乐别苑是给她医病的萧清河,萧医正。
这位萧医正年岁不算大,崔云昭隐约记得他还不及而立之年,却因是医药世家,自身又精通药理,所以一入太医院便官至医正。
崔云昭的寒症也是他来医治,用药颇为大胆,是个年轻有为的医者。
初看到他,崔云昭忽然有些恍惚。
她隐约想起来,在那日之前,她已经有月余没有见过萧医正了,那时候她还问过宫人,宫人只说萧医正家里有事,回京一趟,过几日就回来。
她就没怎么操心。
前些时候有一次她做梦,也似乎梦见长乐别苑的宫人说,长乐别苑的太医都被凌霄宫召回。
如今这样一看,当时萧医正确实被凌霄宫召回,而宫人怕她痴心,就编了个瞎话骗她,没敢说实话。
崔云昭正在努力回忆,面前的两位太医就开了口。
说话的是另一个年长一些的太医。
他眼底都是青黑,头发也乱糟糟的,并不体面,显得好几日没有睡好了。
“这病,怕是不好治,清河,算了吧。”
萧清河没有说话,他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神色晦暗不明。
他开口道:“若是我们去找别的方子呢?”
“我知道病灶已经入了肺腑,怕也就这几日……可若是不努力……”
萧清河的话音落下,另一名太医便立即道:“噤声。”
萧清河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满面愁容地站了一会儿,年长的太医才伸出手,拍了一下萧清河的肩膀。
“这不是我们能掺和的事。”
“清河,你还年轻,你要知道,太医跟大夫是不同的。”
萧清河清秀的脸上忽然扬起一抹嘲讽。
“哪里不同,不都是治病救人?”
另一名太医却摇了摇头。
他负手而立,仰头看向头顶的金乌。
今日是个大阴天。
层层乌云遮天蔽日,挡住了金乌的身影,也把温暖的阳光隔绝在人间之外。
曾经,那阳光是多么耀眼。
年长的太医忽然低头摸了摸眼睛,好似在把眼泪擦干。
“清河,太医是官,是官,就要听上峰的命令。”
他没有回头,也在没有看向萧清河。
“至于要给什么方子,还是要看院正的意思,”他声音低哑,“我们能力有限,见识浅薄,到底没有看出来,那究竟是什么。”
“如今之际,他已经治无可治了,多一日都是痛苦,我们只能让……不那么痛苦。”
萧清河紧紧攥着拳头。
他眼底泛起一层层的血丝,眼神里有着不甘和怒火。
并不是对那名年长医者,似乎只是针对自己的无能。
“我们再去找找,再去问一问,或许,会有人知晓。”
萧清河的声音干涩。
但那名年长的太医依旧摇了摇头。
他的背影是那么萧瑟,那么彷徨不安。
“没有手谕,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清河,我再提醒你一句,我们是官。”
崔云昭听到这里,心里忽然针扎一样疼。
她猛地睁大眼睛,整个人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大口喘着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冷静下来。
此时才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她整个人都是冰冷而颤抖的。
仿佛做了一个恐怖的梦魇。
可那个梦,不过是凌霄宫一个平平淡淡的午后,又有哪里恐怖了?
崔云昭坐在床榻上,狠狠喘了好几口气,才终于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浑身冰冷,从心底深处的寒意直往上翻涌,让她整个人都开始打颤。
崔云昭下意识看向床畔,果然见身边位置已经空空荡荡,这才松了口气。
霍檀应该一早就去了营中,中午才会回来。
崔云昭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感受到胸膛里强有力的心跳声,她微微叹了口气。
这个梦,让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甚至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曾经。
因为梦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梦里两位太医的面容,花园中花草树木的布景,都是那么清晰真实的,没有一点虚假。
这跟平日里的梦境很不一样。
崔云昭甚至有一种在回望过去的错觉。
更让人心惊的是梦里两位太医的话语。
崔云昭垂下眼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此刻,她再度回忆起之前的那个梦,梦里,她清晰听到有宫人在议论,说是太医们都被宫中召回,不在别苑侍奉她了。
当时她以为宫中人不想让太医发现她被人毒杀,所以才召回太医,但现在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如果梦是真的,那么那个梦境中发生的时间,就在两位太医被召回之后。
崔云昭闭了闭眼眸,仔细回忆着梦里的一切。
片刻后,她忽然睁开了眼眸。
是的,就是建元四年的冬日,也是她过世的那一个月。
她对萧清河记忆深刻,一是因为他年轻又清秀,再一个,是因为萧清河对医治她很有些办法。
她曾在月事时落水,以至于落下病根,每当月事都疼痛难忍,浑身冰冷,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
后来萧清河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本医书,特地寻了一种燧火石,把它们烤热之后让崔云昭放到腹上暖着,三个月后,崔云昭的月事疼痛大为好转。
不过那种燧火石要实验温度,崔云昭记得萧清河的手背就被烫伤了。
方才的梦境里,萧清河的手背依旧有那个烫伤。
建元四年,冬日比往年来得迟一些。
一直到十一月初时,汴京才落第一场雪。
但初雪很薄,还未染白汴京,就被暖阳融化了,在那之后汴京再无落雪。直到十二月初,也就是现在这个时间,汴京才又落了一场大雪。
这一场雪断断续续落了好几日,直到崔云昭死的那一日,大雪依旧未停。
从梦中的四季园景物来看,所有的落雪还是干净而蓬松的,也就是说,梦里的一切都是刚刚落雪后。
亦或者,是在雪停间隙,总归肯定是在十二月初。
因为十一月初时,崔云昭还在长乐别苑见过萧清河。
梦中的时间,可能就是她死时那几日,但崔云昭分不清是她死前还是死后。
想清楚这一点,崔云昭却越发觉得心惊。
因为如果那是真实的,也就是说,崔云昭看到了前世她不应该看到的事情,因为那个时候,她并不在凌霄宫。如果只是梦境,那梦里的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崔云昭垂下眼眸,安静回忆了一会儿,好让自己心绪平复。
如果是真的呢。
反正梦里的自己也只是在天地间飘荡,梦里的人也看不见她,或许,前世在死了之后,她真的成了鬼,在天地间飘散,或许也冲动去了凌霄宫,想要质问霍檀为何会那么对她。
于是,她就看到了那一幕。
只是重生而来,做鬼时的记忆都被遗忘,靠着这一次又一次的梦境,靠着记忆的不断复苏,她才渐渐看到前世她从不知道的故事。
前世她到死都不知道的,凌霄宫的故事。
崔云昭都能死而复生,如今靠着梦境回忆起前世的事情,并不会让她担忧害怕,也不会让她惊慌。
反而会让她逐渐看清事情的真相。
这挺好的。
崔云昭想,她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崔云昭深吸口气,她紧紧攥住手心,咬紧牙关,让自己沉下心来。
她闭了闭眼睛,慢慢回到梦境之中。
此时此刻,她忽然意识到,当时的凌霄宫一定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而线索,就在梦里。
当时梦里的太医说,那病不好治,后来又说他们治不了,也就是说,凌霄宫有人正在生病。
而且已经病入膏肓。
生病的会是谁呢?
会让两位太医噤若寒蝉,如此谨慎的病人,只能是凌霄宫的主人了。
崔云昭闭了闭眼眸。
当时林绣姑已经薨逝了,霍新柳也在战乱时走失,不见踪影,宫中当时除了作为皇帝的霍檀,便是太皇太后顾氏,霍檀的大弟霍成樟,二弟霍成朴,以及大长公主霍新枝。
霍檀登基之后,因为战乱不断,国事繁忙,并未选秀广开后宫,实际上,偌大的凌霄宫一共就住了皇帝并四位皇亲国戚。
不过那时候霍成樟已经被封为晋王,领汴京知府事,一般都是住在晋王府中,只偶尔国事繁忙才会住在宫中。
而霍成朴因为身体孱弱,病体沉珂,倒是一直没有分府,留在宫中,由霍檀和霍新枝亲自照料。
霍新枝虽然被封为大长公主,封地为伏鹿,但她也并未去自己的藩地,一直留在宫中照顾祖母和幼弟。
最后就是太皇太后了。
顾老太太身体一直很硬朗,林绣姑先于她薨逝,她也一直无病无灾,不过不知因为何事,她同霍檀和霍新枝都不太亲厚了,一直在宫里头吃斋念佛,轻易不出面。
倒是没有现在这般胡搅蛮缠,让人厌恶。
崔云昭想到这里,还是不可自制地想到了霍檀。
建元四年元月时,她因为生病并未入宫觐见,但是建元三年她是入宫过的。
她同霍檀虽然已经和离,身份尴尬,但两人之间相见却并无怨怼和争执,每次见了,也不过就是坐下来说说话,问一问过得可好,平淡而祥和。
崔云昭记得,建元三年时,霍檀还是意气风发的。
他刚刚当了皇帝,也刚平复了朝中的种种矛盾和困境,甚至就连几块难啃的骨头,也一并啃了下来,新朝的疆域在不断扩大,在建元四年时已经超过了如今的北周。
作为皇帝,他当然是意气风发的。
他年轻力壮,正是勃勃向上之时,未来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所以崔云昭下意识就不认为,太医说的病人是他。
最有可能的病患,要么是霍成朴,要么就是年事已高的太皇太后。
但崔云昭还是心里头发慌。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在她心里头蔓延,让她整个人都再次紧绷起来。
如果是霍檀呢?
如果真是霍檀病重沉珂,医药无救,那么她最终被人毒死,而霍檀却无动于衷,就说得通了。
因为霍檀自己,也已经病入膏肓。
他可能完全不知道,在长乐别苑发生了什么。
崔云昭深吸口气,顺着这个猜测,继续思索下去。
可霍檀为何会生病呢?
他那么年轻,那么强壮,谁生病,崔云昭都不会相信是他生病。
霍檀不能死,或者说,大楚的开国皇帝不能死,因为一旦霍檀崩逝,整个大楚,就会再度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崔云昭低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紧紧攥着的手。
昨日夜晚,霍檀还刚握住她的手,温柔地陪伴她入睡。
这个梦境,确实是崔云昭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无论真假,无论她分析的是对是错,也无论究竟是谁生了重病,总归在建元四年的冬日年关,凌霄宫一定发生了大事。
以至于霍檀鞭长莫及,不知崔云昭在长乐别苑遇害。
思及此,崔云昭心里的第二个问题也有了答案。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新的问题。
究竟是谁重病了。
霍檀当时是否有性命之忧?
崔云昭安静坐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掀开了帐幔。
一线光阴划破黑暗,照进幽暗的拔步床中。
光线裹挟着尘埃,在空中起舞,在崔云昭的手背上雕刻岁月痕迹。
前世今生,命运轮转,可光阴却永恒。
崔云昭看着外面熹微晨光,长长舒了口气。
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现在却什么都还未发生。
只要还没发生,一切便大有可为。
崔云昭醒来后思索了很久,等到终于把这些前后都斟酌清晰之后,才唤了梨青伺候她洗漱。
因为身上出了冷汗,崔云昭还让梨青给她找了一身中衣。
梨青有些惊讶:“娘子,夜里可是觉得太热?”
崔云昭好了摇头,只说昨夜里睡得不太踏实,便问:“姑爷呢?”
梨青就道:“九爷去营中,说中午回来接小姐去殷舅爷府上。”
崔云昭便说知道了。
她今日没什么胃口,只简单吃了几口粥食就放下了。
大抵是因为那个梦境,崔云昭心里总是反覆思量,她索性也不做其他,只把梦里的一切都仔细记录下来。
上次一做梦时,崔云昭并未往心里去,她以为那只是个梦而已。
可这两个梦结合起来,崔云昭便也重视起来。
等到她把今日的梦境记录下来,才看到边上白小川的药方。
当时王虎子把药方抄回来后,崔云昭便让桃绯去问了问药方是治疗什么病症的,桃绯回来也仔细同崔云昭讲了。
白小川的药方,一是用来阵痛,二是用来消除淤堵,三则是为了安神。
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阵痛。
量最重,看起来用的时间也很久。
因为里面有几种镇痛类的草药并不常见,给桃绯看药方的大夫经验丰富,倒是说:“若是他其他常用的镇痛药都无用处,确实会找一些偏门的,这副药方看起来便是如此。”
崔云昭当时事情繁杂,没有多想,现在结合霍檀说的事情来看,或许白小川在泉水村被烧伤的伤口,可能至今没有痊愈。
这副药方,应该就是他自己吃的。
崔云昭正思索着,外面传来霍檀的嗓音:“娘子,我回来了。”
崔云昭拿着药方的手一抖,旋即,那张轻飘飘的纸笺便落到了地上。
崔云昭自己都有些意外,自己竟然还会有慌张的一天。
不过想到昨夜的梦境,她会有这种反应,倒也在情理之中。
崔云昭收拾好书房里的一切,才转身踏出书房,抬眸就看到霍檀正在擦脸。
他忙了一上午,身上也有尘土,这会儿正在仔细擦洗。
“一会儿我换一身衣裳,娘子以为我是穿军服好,还是穿公服?”
武官的公服都是窄袖,形制比文官官服要更利落,霍檀现在是军使,虽未有正式的朝廷武官官位,但在博陵,他却是正经的从七品百户。
崔云昭站在门边,看霍檀那宽厚有力的后背,无论怎么样,都无法同梦里那些话语联系起来。
但愿,梦里病入膏肓之人不是他。
这并非因为崔云昭的私心,而是因霍檀新建大楚,举国上下改革一新,在十年后的今日,大楚给了中原百姓一个最好最和平的未来。
如果霍檀忽然崩逝,中原会重新沦入战火。
到时候,只怕比现在还要糟糕。
崔云昭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她上前两步,看着霍檀认真道:“郎君就穿军服便是。”
霍檀真的很适合穿军服。
军服干练,贴身,把他的猿背蜂腰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他劲瘦有力的腰身,修长笔直的长腿,更是让人见之不忘。
霍檀便道:“好,都听娘子的。”
他显见很重视这一次的拜见,不仅换了一身新的青竹色窄袖军服,还穿了一双新的鹿皮靴。
腰上也换了玉带,往阳光中一站,端是威风凛凛,玉树临风。
霍檀还要自己重新梳一下头发。
崔云昭便上了前来,按了一下霍檀的手。
她从霍檀手里取过檀木梳,慢慢给霍檀梳着乌黑的长发。
霍檀的头发很浓密,他平日里也爱干净,长发便柔顺乌黑,同他的性子倒是迥然不同。
崔云昭慢慢给霍檀梳着长发,霍檀透过妆镜,看着崔云昭低垂着的侧颜。
镜中光影模糊,却把崔云昭的美更添三分。
霍檀忽然开口:“娘子可是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