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雪时/云鬟湿by南川了了
南川了了  发于:2024年0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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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当真如此,容姣姣,早在第一次知晓你是在骗我时,我便不会留下你的性命。”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话里话外,分明是爱极了她,要与她纠缠到死,根本没给她留下任何值得担忧的余地。
这场因妄念而生、以哄骗开局的情爱,占上风的始终都是她容娡。
容娡有一瞬间的动容。
但同时,也想到被情困住大半辈子、成了深闺怨妇的姑母,瞬间清醒了几分。
与男子相比,女子囿于宅院,在这世道活的如意实在是太过艰难。
她决不能被情爱蛊惑心智,成为下一个姑母。
她衡量着谢玹的话,含糊道:“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诺言可以更改,人心更是易变,没准儿你会遇见一个更喜爱的女子,届时自然会觉得对我的喜爱算不得什么。”
这句话不知怎地惹到了谢玹,他刚和缓的脸色霎时又凝成冷冰。
他被她气得冷笑出声,额角青筋暴起,狠狠低头封缄住她的唇,将那些他不乐意听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容娡瑟缩着“呜呜”抗议,身躯却在他唇舌的攻势下,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抗拒的气焰一下子便显得不足了,只好默默承受他的吻。
察觉到她的情|动,谢玹松开她的唇,转而掐住她柔软的腰,沉腰挤进她的双膝间,有理有据道:“避子汤不能白喝。”
“……”
容娡攀着他的肩颈,鼻息乱的不成样子,竟被他说的半点反驳之力也无。
“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
谢玹凝视着她,见她满脸茫然,低哼一声,毫不犹豫地抵进最深处,嗓音潮哑,含着些冰冷的警告之意,“我说过不会利用孩子困住你,可你若再说这种话,再想着离开我,我未必不会不择手段。”
容娡哆嗦了下,狐疑地看向他,目光里隐有忌惮之色,哭腔道:“你……你才不是那种人。”
谢玹愉悦地喟叹一声,像是被她的话取悦,笑着退开一些,紧接着抵的更深。
“我从来都不是心胸开阔的好人。”
容娡急促地吸了口气,无暇同他口舌相争了。
秋雨过后,天气渐凉。
距谢玹攻进皇城,已过去十余日。
贺兰寅父子荒|淫无道,作恶已久,他们这一脉昏庸的皇权倒台,对于在宫中谋生的奴仆而言,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谢玹手下有能说会道的李复举坐镇,没费多少力气,便收拢了大半人心,平定了宫中的乱子。
新任国君贺兰铭伏诛,皇子贺兰铮兵败南下,巍国的皇权尽数掌握在谢玹手中。
只是谢玹未曾登基,社稷失守,国无君主,百姓免不了要民心惶惶。
盘踞在洛阳的几大世家豪族,却因底蕴深厚,没有受到多少影响,谢氏一族更是因为谢玹的缘故,丝毫没有被波及,宅邸中一派祥和安宁,风平浪静。
谢玹处理完紧要的政务后,将手中琐事交由魏学益与李复举处理,抽空回了趟谢府。
此行注定不会顺利,他几经衡量,没有带容娡同去,只带了几名暗卫随行。
谢玹进入长房地界时,几个稚子正围在学堂附近的一棵桂树下玩弹棋,谈笑声传出很远。
跟着他身后的静昙目力极佳,一眼便瞧见稚子中眼熟的那个,奇道:“大夫人怎舍得放小郎君出来了。”
静昙口中的“小郎君”,是长君谢奕与夫人前些年添的次子、谢玹名义上的胞弟,谢璟,今年不过十二岁。
闻言,谢玹的脚步微顿,往桂花树下瞥了一眼,看到那个身影后,若有所思,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
他一向威严在外,那几个稚子瞧见他,难免惊慌失措,神态各异,唯一的相同点便是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些畏惧。
谢璟手忙脚乱的站好,讷讷行礼:“长兄。”
谢玹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一路走到谢奕处理事务的三省堂。
三省堂门扇紧闭,守在门外的侍者们,远远瞧见谢玹如雪松般的身影走近,交头接耳一阵,连忙低声向房中的谢奕禀报。
室内沉寂,久无回应。
侍者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一下。
半晌,房门被人大力推开,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传出:
“跪下!”

与谢奕威严的嗓音一同从三省堂扔出的, 还有用红绸包着的一截碎裂的青玉。
碎玉是半弧形的一块,像是环状玉璧的碎片。与红绸一起砸在地上时,发出丁啷闷响。
谢玹循声望向那块碎玉, 目光微微一顿。
他没有跪下,端直地站着, 腰杆笔挺, 宛若挺立的松竹。
谢奕板着脸自三省堂内走出, 目光冷峻, 脸上并不见怒火, 只有冷肃与威严。
这位统领谢氏一族、常年身居高位的长君家主, 一出现在人前, 便有一股无形的威严气息沉沉压下来,使人不由得挺直身板,不敢有半分放松之态。
谢奕的目光带着审视,犹如一把锐利的冷剑扫向谢玹:“云玠,你可还记得当年是如何允诺的?”
谢玹恪守这个诺言恪守了十几年,自然铭记的一清二楚,对答如流:“不问前尘, 不念旧魂, 舍却余恨, 修养已身,此后入谢氏门, 遵谢氏规, 为谢氏人。”
谢奕听罢, 脸色变得复杂, 看着面前自己教养出的芝兰玉树,心中起了无名火, 叱道:“既然牢记于心,又如何能做出那种有辱门风的事来!”
谢玹默了一瞬,垂下眼帘:“对不住……父亲。”
二人皆是心知肚明,他们之间并无血缘,因而谢玹甚少这般称呼谢奕。
谢奕听到他这一声“父亲”不禁一愣,心情越发复杂,看向谢玹时,目光竟带上了点怀念之意,像是透过他来追忆什么人。
若非父命难违,他与阿珩为了家族利益,各自婚嫁,阿珩又怎会成为别人之妻。
云玠……本应是他的血脉。
定了定心神,谢奕沉声问:“为何毁诺?”
谢玹慢慢掀起眼帘,神情平静,眼底却微冷,不答反问:“父亲从前同我说,十七年前的祸事是因匈奴而起,可我在幽州查到了些证据,父亲并未言明实情。”
视线相触,谢奕眸光微闪,心道果然。
他叹息一声:“云玠,仇恨会蒙蔽人的心智,我不希望你被仇恨所困。你当时年岁尚小,瞒骗你是无奈之举,哪怕告诉你实情也无济于事,更会有被贺兰寅识破你的身份的风险。”
谢玹不动声色:“父亲殚精竭虑,委实为孩儿、为谢氏一族用心良苦。”
谢奕听了这句意味不明的话,眉尖微蹙,鹰隼似的双眸眯起。
“篡位势必要背负千古骂名,事已至此,并非毫无转圜之地。你当知晓,区区皇室,不过是各大世家推举出的傀儡,朝堂的实权并不在皇室手中。眼下谢氏为世族之尊,只要你想,云玠,你依旧是谢氏的嫡长公子。”
“你一向行事沉稳,此回实在是太过莽撞、太过心急。”
“孩儿受教。”
谢玹当然清楚自己有多心急。
他原本并没打算血刃贺兰铭父子。
可,只有手握至上权力,才能给容娡想要的,才能将她留在身边,才能护得住她。
之所以逐权,是为自己,也是为容娡。
谢奕沉默地看着他,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忽然一凛,拧眉道:“不对。”
到底做了十余年的父子,谢奕很快便理清了谢玹行事的蹊跷:“到幽州后你并无起兵的意思,反而是容娡一入宫,你便匆匆带兵赶回。云玠,你如实道来,究竟是因何而起兵?”
这次谢玹没有回答,默然而立。
谢奕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了默认的意味。
他怫然而怒,嗓音因为怒火而拔高:“你……当真是昏了头!”
冷肃的怒气当头压下,三省堂前的气氛当即变得压抑。
旁边随侍的侍者战战兢兢,跪倒一片。
谢玹微微垂首,神情看似恭敬:“父亲息怒。”
谢奕愈发怒不可遏:“以那女子的出身、地位,如何能与你相配?从前你百般相护,后来又将她囚于明彰院,我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下她的性命。你怎该为色所迷、被她迷惑至此,惹出颠覆皇权的大乱子来!”
为色所迷么?
谢玹琢磨着这几个字,迎着谢奕愠怒的目光,却忽然极轻的笑了一下,不赞成道:
“她无权无势,只是个柔弱的女子,一切是因我的妄念而起,不该推成她的错。”
谢奕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拂袖道:“好,好得很。既是你的错处,且不论其他,你顶着谢氏长公子的身份,身为谢氏族人,便要守谢氏的规矩。戒律堂的长老想来正在前来的路上,你犯下大错,无可饶恕,当去受罚。”
静昙闻言大怒,咬牙切齿地要拔剑:“君上岂是——”
“静昙。”
谢玹早先料到了眼下的局面,面色不变,悄无声息地拦住静昙。
他低垂着眼,浓长的睫羽遮住眼帘,神情显得有些晦暗不清。
然而长睫之下,他的一双眼眸,不知何时变得暗如深渊,仿佛不小心触及他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跌进去,摔得粉身碎骨。
丢在地上的碎玉,被谢奕命侍者拾起来,递到谢玹面前。
谢奕冷声道:“莫要忘了,玉璧之主,是替你而死!你收着它,留作提醒。”
谢玹看向那枚碎玉,不知想到什么,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伸手接过,温声道:“是。”
谢玹处理政务时并不避着容娡,很多时候都纵容她留在议政殿。
近几日夜里,谢玹总要缠着她不放,容娡被折腾的狠了,睡得不大好。有时犯了困,会歇在议政殿的软榻上小睡。
因而,早在谢玹与李复举商议回谢府之事时,窝在屏风后小睡的容娡,便将他们的话听了个大概。
待其余人一走,容娡眼眸微动,心里打起了算盘,慢吞吞地挪下榻,伸手环住谢玹的脖颈,偎在他怀里,央着他带自己同去。
她才睡醒,说话时鼻音很重,嗓音软浓。
像是在撒娇。
谢玹揽住她的腰,垂眸看向面前铺陈的纸张,沉默许久,最后摇了摇头,没同意。
容娡原本心怀希冀,见状,有点儿不高兴。
她又娇声软语地央求他好一阵,谢玹依旧态度坚决,只摇头道:“此回不行。”
容娡心中当即就来了火,气冲冲的推开他,一个字也不想同他多说了。
因而连谢玹何时出的宫都不清楚。
这些时日两人一直同床共枕,入寝时谢玹不在,容娡反倒有些不大习惯,好半晌才入睡。
然而次日一早,容娡晨起后,发现身旁的被褥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谢玹彻夜未归。
月昙宫外面多了许多兵卫,静昙不在,另一名叫镜明的暗卫守在宫殿外。
容娡观察了一阵,知晓谢玹应是昨日离了宫。
算盘落了空,她不免心中忿忿,腹诽谢玹两句。
宫里没什么有趣的地方,谢玹又不在,容娡无处可去,只好回殿对镜描妆。
涂口脂时,她余光不经意一瞥,竟意外发现妆台上竟放着玉玺,顿时一愣。
玉玺通身净澈如雪,形状方正,雕刻着复杂的纹路,顶上盘着一条威风凛凛的龙。
龙身|下的四个棱角,因为历年久远而磨损的稍显圆润,其中有一角缺了一块像指甲盖那么大的缺口。
上回容娡并未细看这东西,此刻不禁有些好奇,见寝殿中没旁的人,便新奇地伸手摸了摸。
手感很奇异。
不知谢玹为何将此物放在这里。
容娡摩挲着那道缺口,忽地忆起,先前有宫人同她说过,先太子瑄不愿降敌,抱着玉玺从迦宁塔上一跃而下。
这缺口,不会是那时摔出的罢?
眼下没人能解答她的疑问,兴许只有谢玹才知道答案。
血河之役时,谢玹年纪多大?
五岁?六岁?无论几岁,总归是个年幼的孩童。
容娡的心里忽然浮出些没由来的异样感。
她发现谢玹身上有许多谜团,她其实对他了解甚少。
这个认知不禁让她有些心烦。
她胡思乱想一会儿,越发心乱,便放下玉玺,分心去做旁的事了。
过了大半日,天色将晚未晚时,谢玹还是没回来。
只是回趟谢府,哪至于花这样久的时间,这不大像谢玹的行事作风。
用晚膳时,思及谢玹,容娡的眼皮莫名的跳了起来,胸口也隐隐不适。
她心中不安,有些按捺不住,便去问守在殿外的镜明:“你们君上缘何迟迟不归?”
镜明遥遥看向宫外谢府的方向,一脸冷漠:“卑职不知。”
容娡拧起眉头,想了想,又去找了白芷。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莫名其妙的,很想见到谢玹。
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身上独特的冷檀香,想念他的手、他的眼眸。
分明他不在时,她会自在许多,可他总是时不时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令她无法静下心来,坐立难安。
“……我有些想谢玹。”她立在白芷面前,嗫嚅半晌,别别扭扭道,“你知道他何时回来吗?”
白芷正欲调笑她,瞧了眼天色,也有些不安,便亲自前去查探。
容娡便回了月昙殿。
等待的期间,心里越发焦灼,不由得在殿前来回踱步。
约莫大半时辰后,白芷折返回来,三步做两步飞跨至容娡面前,脸色差的吓人:“奴不曾见到君上,只知君上现今正在戒律堂受罚。”
容娡听罢,脸色已不大好:“他们拦着不让你见谢玹?”
白芷颔首:“戒律堂周围守着许多护卫,族老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
见状,容娡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那些族老好生猖獗,以谢玹如今的身份,他们怎敢施以惩戒!”
又问镜明:“谢玹离宫前可同你说过去谢府是因何事?”
镜明摇头。
白芷却似想到什么,眸光闪了闪,斟酌着道:“奴不大确定,但兴许是因十几年前的旧事。”
容娡没多问是什么事,咬了咬唇,小声道:“谢玹会不会有事?我想去见一见他……”
她目露担忧,话音里隐约带着恳求。
白芷与镜明对视一眼。
后者道:“谢府那边可能要生变故,奴带人陪娘子去一趟。”
容娡点点头,跟着白芷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事,提着裙摆哒哒回了趟寝殿,将玉玺和菩提手持揣在袖中,一同带去谢府。

容娡到谢府时,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漆黑的天幕上,零星缀着几颗星子,弯月散发着朦胧的浅蓝色光晕, 与谢府门前的灯笼发出的光亮一比,便显得微乎其微, 衬的偌大的府邸愈发冷清。
容娡走下马车, 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后知后觉有些冷, 拢了拢衣领, 从侧门进入谢府。
侧门离四房地界近, 容娡心里惦念着母兄, 便寻了个借口,先行回了晴菡院一趟。
然而,以往在这个时辰一向灯火通明的晴菡院,眼下却漆黑一片,只有偏房里亮着一盏如豆的烛火,院门前无人看守。
容娡心中疑惑,左右张望一阵, 出声唤人。
过了许久, 偏房的灯亮起, 佩兰遥遥应了一句,提着灯笼快步走到她面前, 惊喜道:“娘子!”
容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看向两侧漆黑的居室:“怎么只有你一人在?我母亲与兄长呢?”
佩兰手里的灯笼忽然一晃。
容娡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便见佩兰的眼睛被摇曳的灯笼光映得忽闪, 好半晌,欲言又止:“夫人与郎君……前些时日被郎主接走了。”
容娡一愣:“父亲?”
佩兰点头, 支支吾吾道:“正是,奴婢……奴婢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只知郎主遇难后,似乎另投了明主。北地的叛军攻入皇城后不久,郎主便来了谢府,连夜将夫人与郎君接走,现今应是回江东了。”
还有些话,佩兰犹豫了一会儿,没说出口。
郎主与夫人只顾着自己逃亡,没管在宫中无法脱身的容娡,连封信都没留给她。
故而这一番话,佩兰说的小心翼翼,觑着容娡的脸色,生怕会惹得她心里不舒坦。
容娡听罢,抿紧了唇。
她心里反而没有太意外。
佩兰的话里,没提到家人为她着想的半个字。
她的父母兄长——她的血亲,谁都不愿意为她冒险。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总是被抛下。
仔细想来,他们的做法也算无可厚非。
在那种兵荒马乱的情况下,首要之事自然是保全自己。
换做容娡,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以己为先,抛下别人。
只是……到底还是有些失落。
她忽然意识到,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人非她不可。
她从来都是被抛下的那个。
容娡如鲠在喉,心头酸胀,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垂眸默然半晌,她收敛心神,极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从四房通往戒律堂,要经过三房的地界。
其中有一条鲜有人迹的偏僻小路,比旁处守卫要少些,是从前谢玉安受罚时,谢云妙悄悄言于容娡的。
走大道势必会被族老阻拦,眼下容娡若想去戒律堂,只能绕行这条小路。
天色完全黑透,四周的光源只有白芷手里提着的灯笼,朦朦胧胧的,勉强能照亮路两旁黑黢黢的树丛。
夜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回荡在阒寂的夜色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容娡许久不曾外出,衣裳穿的有些少了。没走多久,便被风吹的打了个哆嗦,脑中不受控制地冒出许多话本里的鬼怪故事,霎时觉得周围的树影张牙舞爪的,很是可怖,连忙往白芷身侧靠了靠。
正胡思乱想着,前方幽暗的路上,忽地冒出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吓得她险些尖叫出声。
黑影嗤笑一声:“就知道你会来。”
容娡定了定心神,凝眸望去,辨认出这团黑影是谢云妙,便走近她,笑着问安。
谢云妙瞥她一眼,指了指旁边的树丛,语气生硬:“你随我来。”
容娡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树丛后有个凉亭。
这是要有话同她说的意思了。
凉亭前的石灯亮着,柔和的光芒映亮半枯的草丛。
容娡心里直犯嘀咕,但还是跟着谢云妙绕过树丛,这才看见亭中还有一人,像是在此处等候她许久了。
她心念微动,遥遥行了一礼:“三郎君。”
谢玉安起身回礼:“容娘子。”
谢云妙瞅着他们二人,翻了个白眼,扯着一脸警惕的白芷走远几步。
谢玉安走出凉亭,朝容娡走近两步。
石灯发出浅淡的橘黄光晕,映亮他的半边衣衫。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距离,容娡悄悄打量着他,一时没想出他找自己所为何事,便没有贸然出声。
互相问过安后,谁也没再开口。
容娡等的有些不耐烦,正要寻个借口辞别,谢玉安许是看出了她的意图,连忙开口道:“容娘子且慢。”
容娡只好止步。
谢玉安走到容娡面前,整张脸红的像是要滴血,磕磕巴巴道:“你、你随我离开吧!”
容娡疑惑:“什么?”
谢玉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掏出一把地契塞进容娡手里。
“我知道了去岁长兄……国师把你关起来的事。如今他手握大权,必然会再次强迫你。我还算有些积蓄,你若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远走高飞躲起来,找个小城住下,从此远离是非之地,安稳度日。”
容娡总算明白了谢玉安的来意。
他这是要带她私奔!
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说出这种看似为她考虑、实则只会将她害惨的话!
她才不要跟他过躲躲藏藏的日子!
容娡心下不悦,脸色冷了几分,将地契还给他:“我不情愿,郎君慎言。”
谢玉安的神情显而易见变得慌乱,旋即不知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介意我有婚约?与王氏女的婚约我这几日正在设法解除,容娘子不必为此忧心。”
容娡拧起眉头:“不是。”
“那……那是为何?是因为长兄?他的确令人忌惮……不过,他如今弑君篡位,是谢氏一族的罪人。若娘子肯出面指认他曾经做过的不光彩之事,没准儿各大世族能借此来打压他,届时他必然会元气大伤,无暇顾及娘子的去处。”
容娡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种话,不知怎地,心里冒出些古怪的不适,眼神也变得微妙起来。
谢玉安陷入自己的设想中,没注意到她古怪的神情,滔滔不绝:“……自此他从神坛跌落,无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们也不必隐居于世……”
容娡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拧紧眉头,打断他的话,没好气道:“郎君请回罢。谢玹并无不光彩之处,我没什么可指认的,也绝不会跟你走。今日我便当郎君没来过。”
谢玉安愣住,满脸难以置信:“你不恨他?他对你做了那般过分的事,夺去了你的清白,难道你不想看着他斯文扫地、声名狼藉?”
“所以郎君今夜前来寻我,是觉得我没得选,只能没名没分的同你私奔,合该躲藏度日?”
容娡忽然明白谢玉安的话语里,那种断定她会同他离开、令她不适的底气来自何处。
不过是因为劳什子的名节,揪着她与谢玹已有了夫妻之实不放,进而以此束缚住她。
他谢玉安未免有些太过理所当然了。
不知怎地,容娡如同吞了苍蝇般难受,心里的那点耐性荡然无存,“郎君慎言,我并不想。”
她摸了摸手腕上戴着的那串属于谢玹的菩提手持,勉强忍下讽刺的话,一字一顿道:
“我想看着他始终高坐神坛之上,始终一尘不染、渊清玉絜。
“我要他功德圆满。
“我要他在神坛上便爱我。”
她绝不会看着谢玹落魄,落到任谁都能踩上两脚的地步。
谢玉安本欲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她面色不虞,也明白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满脸懊恼之色:“我不是那种意思……娡儿,你当明白,我一直以来都倾慕你,哪怕你身死也不曾消减半分,对你的心意未必会比谢云玠少。你不如再稍作考虑……”
容娡几乎要冷笑出声,半点儿不想同他多费口舌。
深夜私会,多说下去只会惹是生非。
她不想节外生枝,便垂下眼帘,假模假样地黯然道:“对不住……我不能连累郎君,不能随你一走了之。”
“三郎君请回罢,你我异轨殊途,不必再相见,日后珍重。”
说完后,容娡对不远处的谢云妙颔首示意,没有半分犹豫,转身离去。
脸色在转身的那一刹彻底沉了下去。
今日谢云妙虽帮着谢玉安与她私会,但见她除了不耐烦没有别的情绪,只怕还不知道,她的好兄长对她说了什么。
容娡算是看明白了,谢玉安未必是真心实意的倾慕她,只不过是听多了假话,陷在她曾经捏造的假象里,理所当然地觉得她应该附属于他罢了。
而谢玉安目送她的窈窕的背影离去,呆呆地愣在原地。
他原以为今夜之行,容娡定会对她感激不尽,反倒是他自己犹豫不决,尚未完全下定决心,为了一个女子割舍家族的荣华富贵。
万万没想到,眼下处境艰难的容娡,竟会拒绝与他私逃。
他百思不得其解,脑中乱成一团浆糊。
一时忘了提醒容娡,今夜莫要往戒律堂附近去,大夫人或许会在今夜对谢玹动手。
想起这件事后,谢玉安一个激灵,立即便想追上前告诉容娡。
紧接着,他忆起容娡方才说过的话,忽然意识到,哪怕他加以提醒,容娡大约也不会不去寻谢玹。
他面色一僵,猛地刹住脚步。
即便是谢氏的族老,面对如今有弑君之权的谢玹,也颇为忌惮,因而并未罚他重刑,只罚他抄写经书。
府中唯一的佛堂,去岁被谢玹烧毁,因着众人误以为容娡被烧死在佛堂里,便一直不曾重建,荒废在那处。
族老们只好将谢玹关在戒律堂。
戒律堂门前守卫森严,便是连偶尔的一只鸟雀飞过,都会引起侍卫的警觉。
整座堂内,皆是一派死沉沉的静寂,只有谢玹所在的那间禁室点着灯,偶尔有窸窣的翻书声。
谢玹背对着窗,跪坐在蒲团上,身形如松,烛光下的清峻面容泛着白玉般的光泽。
他垂眸看着案上铺陈的经卷,抬手欲翻开下一页纸。
然而就在同一刻,他的身后的窗牗传出窸窣的声响,有什么人鬼鬼祟祟地接近禁室。
谢玹翻书的动作一顿,手腕一转,藏在案下的霁雪剑倏地出鞘,雪白的剑身在空中划出半圆弧,锋利的剑尖直指身后人。
然而那剑势却蓦地一滞。
光可鉴人的剑身,映出容娡娇若桃花的一张脸。
剑尖离容娡的鼻尖不过半尺远。
“……哥哥?”
凌厉的剑气将容娡鬓边的碎发掀的乱飞,她吓得瞳仁微缩,整个人保持着跨|坐的动作,僵在窗棂上,小声埋怨:“你吓死我啦!”
谢玹没想到来的人竟会是她。
他匆匆收了剑,将容娡抱下来:“我不知是你。”
容娡“哼”了一声,不满地嘀咕:“连我都认不出来,白同床共枕了那么多时日。”
谢玹轻笑,搂着她的腰,将她散开的碎发挽到耳后:“你总爱翻窗。”
“门外守着那么多人,不翻窗如何能见到你?你……”
说着说着,容娡忽然意识到这人是在拿从前的事取笑她呢。
她恼怒地瞪他一眼:“不许笑我!”
谢玹笑着将她抵到墙角,低头吻她:“好,不笑你。”
“……唔!”
容娡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齿关被他的唇舌撩拨开,余下的话尽数破碎在交|缠的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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