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息一声:“此事说来话长。你想听听谢玹年幼时的事么?”
容娡自然想听,点头如捣蒜。
魏学益眸光浮动,又是一声长叹,缓缓道来。同她说起往事。
前朝未曾覆灭前,朝中有位神机妙算的清隐国师,料事如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国师年逾知命,样貌却年轻的宛若而立之年,未曾婚娶,座下仅有两名关门弟子。
一个是被他捡来的孤童魏学益,另一个是彼时还是太子的谢玹。
太子瑄出生时,虽然天兆大吉,可他出生当晚,他的生母、大巍最尊贵那位的皇后娘娘便血崩离世。前朝的那位国君,深爱着皇后,因为皇后之死,即使很早便将谢玹谢玹立为太子,对年幼的他也并无多少喜爱,严苛有余而疼爱不足,平日里对他不怎么过问。
没两年,他便寻了个由头,让谢玹拜国师为师,送他到国师身边,由国师教养。
魏学益比谢玹大上几岁,很多事记得比他清楚。他记得谢玹初来国师府时,小小一只,还没有大人的半条腿高。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幼童,却是天姿灵秀,聪颖早慧,小小年纪便作古正经,能口齿清晰的诵读各种艰涩的典籍,他们的师父经常将他抱在怀里,考他魏学益听不明白的题目。
国师是个颇有闲情逸致的人,心灵手巧,会做各种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除却教他们诗书,闲下来时,也会教他们做各种木雕。
谢玹虽然年纪小,但做出的木雕却比魏学益做的要好。
国师夸奖了谢玹几句,谁知他连夜不知疲倦的做了很多个木雕,满满当当的在国师的房门前摆成几排,弄得人哭笑不得。
国师看着那些木雕,很是无奈,蹲在他面前叮嘱道:“殿下尚且年少,不必事事追求掌握,更不必事事追求做到极致,慢慢来便是。”
年幼的谢玹,板着一张雪团子似的脸,眼睫垂覆,望着自己的脚尖,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的话。
魏学益曾听到师父私底下颇有感慨,说谢玹沉默寡言,少年老成,性子有些偏执了。
他觉得师父评价的颇为中肯。
谢玹脾性为何如此,同他的父皇脱不了干系。那位国君,对待别的孩子——甚至是对魏学益,都总是和蔼可亲的,唯有面对谢玹时,面色会冷下来,总是神情复杂。
年幼的谢玹,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的缘故,便提高对自己的要求,事事要求自己做到最优、最出色。
他勤学苦练,也只是想让自己的亲生父亲多关注自己一些罢了。
可惜,国君始终因皇后的去世,对他心存芥蒂。
甚至不肯抱他一下。
魏学益自小跟在国师身边,知道自己的师父博学多才,忧国忧民,未曾入朝为官时,在民间声望便已经极高。
他怀着抱负来到皇城。
然而国家的君主,却只看中国师的占卜之术,对他的才华和抱负并不关心。
国师怀才不遇,便将希望都寄托在身为太子的谢玹身上,希望将他培养成一代明君,心怀天下,治理出昌盛之世。
他对谢玹的要求也颇为严格。
魏学益曾一度幸灾乐祸。
他曾有段时间一直以为,国师愿意收谢玹为徒,是因为他的太子身份。
后来稍微长大一两岁,实在是没想通缘由,心中困惑,忍不住去问了国师。
国师捻着胡须,开怀大笑,口中声声道非也。
他说之所以收下谢玹,是因为他卜了一卦,卦象说这孩子与他有师徒缘。
他还说,当年捡走魏学益,也是因为算出他们有缘。
说着说着,国师起了占卜的兴致,让魏学益叫来谢玹,为他们起卦。
国师先给魏学益算了一卦。
他看完卦象,笑眯眯道:“你这孩子,福泽深厚,幼年虽有劫数,但命中有贵人相助,平稳度过劫难,逢凶化吉,日后达官显赫,有昼锦之荣。”
他不住颔首,爽朗的笑出声:“不错,不错,你命中的这个贵人,怕不是为师我罢?”
魏学益喜滋滋的咧开嘴笑。
国师说完后,又给谢玹起卦。
“天姿灵秀……处尊居显……虽幼年坎坷,此后君临天下,必有大作为……”
正解读着卦辞,他忽然疑惑的“嗯”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情严肃,手指眼花缭乱的掐算起来。
“命宫偏曜、化曜、杂曜尽多凶星,会聚四煞劫空,而无吉星加会……与父母亲缘浅薄,日后有一死生劫数,是为……情劫。”
这一声落下后,周遭一片死寂。
谢玹跪坐在国师面前的蒲团上,腰杆端直,神情淡漠,似是对自己的命数并不关心。
国师定定的看着他,神情复杂,面色沉重。
魏学益从未在他脸上见过那样的神情。
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中,他小心翼翼的发问:“师父……怎么了?”
国师看向他,神情稍微缓和了些,轻叹一声:“没什么事。”
他寻了个由头支开谢玹,只留魏学益在身侧,心事重重的对他道:“为师算出,你师弟命格虽贵不可言,然而命运多舛,日后或会为情所困,因为一个女子乱了心念,惹来性命之忧。”
“……届时为师未必会在人世,须得你这个做兄长的,多加注意,提醒他莫要囿于情爱……”
一语成谶。
国师的确是魏学益命里,令他逢凶化吉的贵人。
谢玹六岁那年,奸臣与匈奴勾结,整座皇城被屠戮,国师为了保全年幼的魏学益,被贼人逼着自尽。
这位神机妙算的圣贤,唯独没有算准自己的命数,壮志未酬,溘然离世。
叛军压城之际,彼时谢玹正在宫中,生死未卜。
后来,魏学益收到宫人密信,集结国师旧部,铤而走险,自皇城外的尸山血海中,将藏在其中的谢玹挖出。
再后来,他们辗转同谢氏结盟,谢奕选择保太子瑄,将自己亲生儿子的尸身献出。
其后谢玹隐姓埋名,失去太子身份,成了谢氏中人。
谢奕因为献上假太子的尸身,得以保全谢氏全族。谢氏一族迅速起势。
怕有心之人查出端倪,对谢玹的身份起疑心,谢奕寻来方士,给他套了个国师转世的身份,常常送他去道观佛寺修养,长达数年深居简出,及至稍大一些,容貌较幼年有了变化,方允他于朝中露面。
自小受道义佛法的浸润,又有谢氏洁身自好家规的训诫,谢玹向来活的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半点儿不沾男女之情。
魏学益一度侥幸的以为,谢玹命中的情劫已经过去了。
他那样冷淡漠然的人,怎么会为情所困,为了一个女子乱了心念呢?
若不是后面,谢玹去丹阳平乱时遇见容娡,魏学益都险些要忘记师父的叮嘱了。
谢玹虽然无意逐鹿夺权,可当权的国君昏庸残暴,若无意外啊,他本该按照国师旧部的规划,将朝中大权尽数掌握,伺机复位登基。
可偏偏,他就是遇见容娡了。
可偏偏,他就是爱上容娡了。
他爱她爱的入骨,甚至不惜置自己于万分凶险的境地,用性命护着容娡。
命中的劫数,兜兜转转,终究是没有躲过。
这些皆是后话了。
魏学益最后一句落下,容娡脑中纷乱,只觉耳畔嗡鸣不已,良久不能回神。
短短一刻的叙事,她却听的心神俱颤,仿佛亲身经历了谢玹的前半生。
往事历历在目。
“娘子……”白芷有些担心的唤了声容娡。
容娡仿若无知无觉,死死地攥着弩|弓,用力到指尖泛白,掌心被弓弦割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一向带着笑意的妍丽面庞,此刻笑意一扫而空,面色彻底冷沉下去,不知是气得还是心疼的,眼眶泛红,神情宛若淬冰。
魏学益觑见她的脸色,背后忽然一阵战栗。
他搓着胳膊上激起的鸡皮疙瘩,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吓我一跳!你这神情,简直同谢云玠生气时一模一样,难怪你们二人是一对呢……”
白芷是国师旧部的后裔,年幼时亲历过血河之役,在一旁也听得双目通红。
然而一听魏学益的这句嘀咕,她有些不乐意了,冲他囔囔道:“什么叫‘难怪你们二人是一对’?你是不是还想着拆散娘子和君上?你……你不会得逞的,他们天生就合该是一对!合该在一起!”
被误解了意思,魏学益不禁拧眉看向她,也不出言解释,只颇为无奈的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容娡被他们两人的争吵唤回思绪。
她敛了敛心神,掀起眼帘,幽幽的看向魏学益。
魏学益被她看的心口一跳,犹如被她的目光点了哑穴,瞬间噤声。
他眼神飘忽,不敢同她对视,过了好一阵,才叹息一声,颇为艰难道:“所以……容娘子应该明白,我缘何频频阻挠你们二人了罢……”
容娡歪了歪脑袋,若有所思道:“因为我不单是个祸水,还是个乱了谢玹心念的祸水,刚好应验了国师卜算出的命数。”
魏学益叹息着点头,满面愁容:“确是如此。云玠未遇见你之前,我从未见过他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他仿佛天生便合该是从容不迫、镇定沉稳的,哪怕是在他尚且年幼,我带人从尸山血海中将他挖出时,他满身是血……
他顿了顿,回忆一瞬,有些不可思议的感慨道,“满身是血,面色惨白,眼中却不见惊惧与慌乱,反而淡漠的安慰我,莫要惊慌。”
“直到遇到你。他便渐渐变得……不大像他了。你还记不记得,前岁暖寒会那回……”
说到暖寒会,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心虚的扫了容娡一眼,见她神色无恙,才继续道:“贺兰铭趁着走水,误将你掳走。云玠知道你不见后,怒不可遏,同我翻脸。我自小与他一起长大,从未见过他失态成那个样子。”
“那时我便笃定,你就是师父占卜出来的,那个会让他谢云玠困于情爱之中的人。”
“……如今看来,果然灵验了。”
容娡沉默的听他说完,心中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
略一思忖,她斟酌着道:“魏郎君,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既是情劫本身,也是谢玹度过情劫的人?”
魏学益瞳仁一缩,忽地怔在原地,哑然失声。
容娡心里有些难受,勉强压下浮动的心绪,接着轻缓而坚定道。
“国师的确神机妙算。”
“我与他的缘分……本就是命中注定。”
容娡口中,那位与她命中注定的君上谢玹,此时正在百里外的西山上。
此地的山匪虽然穷凶极恶, 但尚未成气候,一听有官兵前来剿匪, 当即慌了神, 乱成一窝粥。
谢玹带领数百精兵上山, 没费多少功夫, 当晚便端平了山寨。
匪首归顺后, 李复举与韦叔侃各自领命, 一个前去安抚受惊的百姓, 另一个带人去收押作恶的匪徒。
火把燃起的光芒,照彻山寨,一时亮如白昼。
众人听从吩咐,各司其事之际,谢玹独自登上山寨中的瞭望台。
高台上的夜风格外大些,谢玹身上霜色的衣袂被风鼓的猎猎作响,流云般弥漫在夜色里, 宛若展翅的鹤羽。
夜幕之上, 繁星明灭。
谢玹遥遥看向远方的城池, 目光隽长。
不知想到什么,他一双清湛的眼眸, 晕开一点儿轻微的笑意, 眼底倒映着漫天星月, 似融入万千光芒, 粲然明亮。
月辉如霜,幽幽洒落, 仿佛为他清峻的眉眼镀上一层银霜,使得他浑身摇漾着温润、乃至称得上是圣洁的光泽,遍体不沾凡尘。
独自立于此,宛若九天神祇临世。
月影偏移,渐至中天。
不知过了多久,后半夜,喧闹的山寨渐渐归于寂静。
李复举与韦叔侃前来寻谢玹复命:“山中诸事皆已依照君上吩咐处置妥当,君上可还有旁的吩咐?若无安排,我等即刻便可动身启程,折返城中。”
谢玹轻轻颔首应下,听到此处,忽然微掀眼帘,目光逡巡半圈,看向他们身后的静昙。
“静昙。”
静昙正躲在火把的阴影下打哈欠,冷不丁被他这么一唤,当即一个激灵,困意全无:“属下在。”
谢玹不徐不疾道:“孤来时命你带的渔具,你可带上了?”
韦叔侃不解他为何突然提及渔具,疑惑的看向他,又看向李复举。
李复举眸光微闪,却似想到什么。
静昙答道:“带上了。”
谢玹颔首,转而对李复举与韦叔侃道:“在此休憩半宿,天亮后启程。”
他二人应下,一一吩咐下去。
谢玹自然不会就地住在山寨中,好在他早有所料,来时乘的是马车,便折返回马车里,将就着歇了一夜。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时,一行人便启程下山了。
西山与城镇之间,有一处水域辽阔的湖泊。
连绵的马蹄声,踏破寂静的清晨。众人穿过浓郁的山岚,行至烟波浩渺的湖畔。
一路沉默的谢玹,忽然抬手掀开车帘,低声命令道:“停。”
他走下马车。
韦叔侃没明白他的意思,左顾右盼一阵,从马上下来,不解道:“这……君上,在此停下,是为何意?”
谢玹言简意赅:“原地休整。”
他转而看向眼下乌黑的静昙:“你将渔具拿出来,随我去钓鱼。”
哈欠连天的静昙,恹恹道:“……遵命。”
韦叔侃越发满头雾水,疑惑道:“什么?钓鱼?钓什么鱼??”
李复举扯了下他的袖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以袖掩唇,压低声音道:“我听闻,君上心尖上的那位容娘子,自小长在江东水乡,应当喜爱食鱼。君上去钓鱼,多半是为了那位娘子。”
韦叔侃望向谢玹芝兰玉树的身影,剑眉拧成结,神情复杂,连连摇头,叹了三声。
事实上,李复举猜的八九不离十。
谢玹之所以要来清缴西山的山匪,正是因为某日临窗读书时,听见窗外经过的侍者同庖妇抱怨,如今正是吃鳜鱼的好时节,西山湖里的鳜鱼鲜美肥嫩的很,偏偏山匪占山为王,他们无法一饱口福。
交谈声渐渐远去,谢玹的注意力,却没有重新回到书卷之间。
他垂着眼帘,指尖漫不经心的敲着书脊,思绪飘出很远,忆起许久之前,容娡曾同他提过,鳜鱼鲜美可口,她幼时顽劣,伸手逗弄庖丁买来的活鳜鱼,还被那东西咬伤了手指。
谢玹不禁莞尔。
他合上书册,当即开始拟定清剿山匪的具体事宜。
然,李复举的猜想是,谢玹带着渔具,是为了顺路给容娡钓鱼。
但实则,剿匪从最开始便是次要之事,不过顺道而为。
而谢玹的目的,从一开始,都只是想让容娡能吃到她喜食的鳜鱼一个而已。
谢玹不在的这两日,无人对容娡的饮食进行看管,她毫无节制的吃了许多荔枝。
每每白芷狠下心来,不欲纵着她多吃,她便会软磨硬泡,有理有据道:“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白芷——与其看着它们坏掉,不若让他们尽数入我的腹中,省得浪费。”
白芷经不住她的攻势,总是妥协。
这日午后,侍者来报,说谢玹已抵达城门口。
而容娡刚刚吃完满满三大盘荔枝。
一听他即将回府,两人对视一眼,连忙风风火火的收拾在桌上堆成小山的果皮与果核。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谢玹迈入府门前,将罪状收拾好,交由白芷带出居室,毁尸灭迹。
容娡洗净手,定了定心神,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托腮看着菱花窗。不一会儿,便远远瞧见谢玹那抹欺霜赛雪的身影走来。
她心里欢喜,走下榻去迎他。
只是没走几步,才迈出房门,堪堪能瞧清谢玹那张神姿高彻的脸时,她正欲出声唤他,忽然感觉鼻腔一热。
下意识地用手背一抹,糊了一手黏稠鲜血。
容娡动作一顿,心道不妙。
谢玹神情一凝,快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搂进怀中,低着头仔细端视她正在汩汩流血的鼻腔,嗓音中带着一丝堪称是惶恐的紧张:“好端端的,怎地忽然流鼻血了?”
容娡心虚不已,悄悄扣着手指,大气不敢出一下。
原来白芷没有骗她。
吃多了荔枝,真的会上火啊……
番外(七)药与蜜饯
谢玹一开始压根儿没将容娡流鼻血与吃多荔枝联想在一起, 见她没说话,还以为她是难受了,便拧着眉头用袖子擦她流出的血。
雪白的袖口洇开斑斑血迹, 可容娡的鼻血还在汩汩的流。
谢玹脸色微变,侧目看向一个侍者, 语速很快:“去传医师。”
容娡低头捂着鼻子, 闻言有些匆忙的扯了下他的衣袖, 瓮声瓮气道:“我无碍的, 不必传医师了。”
侍者在一旁有些无措, 不知该走该留。谢玹眉心蹙的更紧, 擦血的空隙睇了容娡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讳疾忌医的孩童,带着点儿不赞许之意。
他扫了一眼沾血的袖口:“无碍?”
容娡摸了摸鼻尖,目光漂移,轻咳一声:“那什么,应该是荔枝吃多了上火才流鼻血,我好得很,不必劳师动众请医师了。”
“……”
谢玹动作一顿。
他沉默的看着她, 动了动嘴唇, 但什么也没说出, 似是在强忍怒火。
良久,他像是想到什么, 冷冷的呵笑一声, 目光睨向正在往人堆里藏匿身影的白芷。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 白芷打了个哆嗦, 僵硬的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因着谢玹的这一眼,接下来回洛阳的一路, 她都没敢再往容娡跟前凑。
而容娡亦在此刻敏锐的觉察到谢玹周身气场的变化,心中飞快思索着对策。
鼻血还在流,她不敢抬头,只抬起一双眼,用一种有些古怪的姿势觑着向谢玹,眼睛睁得很大,可怜巴巴地唤:“谢玹……”
谢玹无声叹息,脸色缓和了些,有些无奈。
他能拿她怎么办?
只消她软着嗓子唤他一声,他才冒出的火气便已消了大半。
谢玹到底没对她说什么重话,无言牵她到舆盆旁,清洗她脸上的血痕。
稳妥起见,仍是传了医师来诊断。
确为食多荔枝而致的上火之症,医师先是施针给她止鼻血,又开了张清热祛火的药方。一番折腾过后,容娡的鼻血总算止住了。
药方里有一味极苦的黄连,味辛而苦。谢玹将熬好的药端到容娡面前,房内霎时溢满一股刺鼻的药味。
容娡只消浅浅尝了一小口,便被苦的小脸扭作一团,抗拒地扭开脸,不肯再喝。
谢玹瞥她一眼,淡声问:“怎么了?”
虽这样问,他心中却十分了然。
黄连味极苦,他看过药方后,本不忍她受苦,欲将其中的五钱黄连减去。
然而减去黄连药效折半不说,以容娡的性子,多半不知教训,转头便忘了他的叮嘱。
思忖过后,谢玹用原本的药方熬了药,良药苦口,算是给她长个记性。
容娡苦着脸伸出舌头,口齿不清道:太苦了,好苦。”
“不想喝?”
“呜……不想喝。”
谢玹没说话,只将手里端着的药碗放在面前的桌案上,磕出不重不轻的一道闷响。
房中很安静,这一声便显得格外响。
容娡多了解谢玹啊,他那个人,无论做什么都是不动声色,连用膳也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哪曾如现在这般弄出声响。
多半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容娡偷偷觑一眼他的脸色,撅了噘嘴,到底没敢再说不想喝,不情不愿地捏着鼻子喝药。
待她一滴不剩的喝完,谢玹长指捏着一颗蜜饯,递到她唇边。
容娡却使了小性子,强忍着唇齿间的苦涩,“哼”的一声扭开脸。
见她这副模样,谢玹不知为何,轻笑出声。
他道:“回程时钓了几条鱼,晚些命人烹了给你吃。”
容娡双眼一亮,明显是动容了。谢玹便又将蜜饯往她唇边送,她看了一眼,仍是没张口。
谢玹挑了挑眉,没再勉强她,只转而将蜜饯送入自己口中。
见状,容娡更气了,才要说什么,谢玹忽然低头含吻住她的唇,舌尖将那枚蜜饯渡入她口中。
苦味被甜渍的蜜味冲淡,容娡没由来地红了脸。
唇舌相依间,她听到谢玹低低地道:“别气了,有你爱吃的鳜鱼。”
医师开的药是半月的量,此后回洛阳的一路,谢玹皆亲力亲为地看管她服药,哪怕容娡软声细语地撒娇,也不曾有半分松懈。
服用最后一副药时,两人已身处洛阳的宫城内。
晨间下了一场雨,窗外榴花似火,绿叶蓊郁,整座宫城仿佛在一夜间浸入一幅浓墨重彩的花鸟画中。
喝了这么多日的药,容娡觉得自己好的不能再好了,对这最后一碗药无比抗拒,搂着谢玹的手臂软声恳求。
谢玹不为所动,只说:“良药苦口,最后一碗了。”
容娡眨眨眼,放开他,道:“那好吧,放凉一些我再喝。方才李复举他们不是来寻你议事吗?我会喝药的,你去罢,不用担心我。”
谢玹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我若走了,这碗汤药,是给门前栽的树喝,还是给盆中的兰花喝?”
意图被看破,容娡微窘,脸红成了小石榴,气急败坏的跺着脚道:“谢云玠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她气鼓鼓地端起碗,一鼓作气喝完药,重重将碗磕在桌案上。
磕完扔不解气,忍不住控诉道:“小时候我爹也这么对我,你简直和我爹是一样的做派,一样的讨厌!一样的烦人!”
谢玹不理会她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将人拦腰搂近,照例用唇舌将蜜饯送入她的檀口中。
而后忍笑发问:“将我比作你父亲?作父亲的,能这般吻你吗?”
容娡含着蜜饯,说不出话。
过了须臾,睁着水滟滟的眸子瞪他,啐道:“不要脸!”